摘要:是那种最典型的甲方,顶着个油腻的地中海,管我叫“小林老师”,然后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让我把logo再放大五十倍。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被甲方蹂躏。
是那种最典型的甲方,顶着个油腻的地中海,管我叫“小林老师”,然后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让我把logo再放大五十倍。
屏幕上的设计稿已经丑得像一坨屎。
我戴着耳机,假装信号不好,“喂?喂?张总您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另一个电话就在这时插了进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妈。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妈,一个退休老太太,最大的爱好是转发养生链接和拼团砍价,她知道我上班时间从来不主动找我。
除非天塌了。
我掐了甲方的电话,划开我妈的来电。
“喂,妈?”
电话那头不是我妈的声音,是一种尖锐的、被撕裂的哭嚎,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我的耳膜。
是我妈。
但又不是我平时认识的那个妈。
“未未……你快回来……你哥……你哥他……”
后面的话,她已经说不完整了,只有一种濒死般的抽噎。
我的血,在那一瞬间,从头凉到脚。
我甚至没跟总监请假,抓起包就往外冲,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我妈那句没说完的话,像个鬼影一样盘旋。
我哥。
我哥他怎么了?
出租车堵在晚高峰的车流里,一动不动。
我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第一次觉得它如此面目可憎。
司机是个健谈的大叔,问我去医院干嘛,我没理他。
他自顾自地说着,“这年头,没病没灾就是福气。”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福气。
多奢侈的两个字。
赶到医院的时候,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
我爸,我那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爸,像一尊被抽掉所有精气神的泥塑,靠着墙,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他脚下,烟头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
我妈被几个亲戚扶着,瘫在长椅上,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我嫂子,张莉,抱着我那刚满半岁的侄子念念,站在人群最外围,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麻木。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点波澜。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个窟窿,被一种更冷的东西填满了。
我走过去,声音都在发抖,“我哥呢?”
我爸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一向严厉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破碎。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用那根夹着烟的手,颤抖地指向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门上挂着三个字:太平间。
我哥,林杨,三十二岁,在送货的路上,被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撞了。
当场死亡。
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冰冷的尸体。
我不敢去掀开那块布。
我怕。
我怕我再也记不住他笑起来的样子。
他笑起来,眼睛会弯成一道月牙,右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他说,这是我们林家的祖传酒窝,传男不传女,所以你没有。
我为此还跟他生了好几天的气。
我爸替我掀开了白布。
那张我看了二十多年的脸,此刻一片青白,闭着眼睛,很安详。
好像只是睡着了。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就像小时候他睡着了,我偷偷去捏他的鼻子一样。
我的指尖,在碰到他皮肤的一瞬间,像被电击一样缩了回来。
太冷了。
冷得像一块冰。
我哥,那个夏天会给我买冰棍,冬天会把我的手揣进他口袋里,永远温暖的大男孩,变成了一块冰。
我再也忍不住了。arbage
我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太平间里,回荡着我的嚎哭,和我妈断断续续的悲鸣。
我爸站在一旁,眼圈红得吓人,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只是把烟,一根接一根地往嘴里塞。
只有我嫂子,张莉,从头到尾,她一滴眼ilizce都没有。
她只是抱着孩子,远远地站着,像一个局外人。
我哥的后事办得很仓促。
我爸妈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垮了,所有事情都得我来操持。
我请了长假,每天跑前跑后,联系殡仪馆,订花圈,通知亲友。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拧到最紧的发条,不能停,也不敢停。
我怕一停下来,那种铺天盖地的悲伤,就会把我彻底淹没。
灵堂设在家里,客厅里摆着我哥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是笑得那么灿烂,露着那个我没有的酒窝。
我每天看着那张照片,都觉得像一场荒诞的梦。
我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推开门,拎着菜,笑着说,“未未,今天想吃什么?哥给你做。”
亲戚朋友来了又走,说着千篇一律的节哀顺变。
我妈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躺着,不吃不喝,只是流泪。
我爸依旧是沉默地抽烟,一天能抽掉两三包。
而我嫂子张莉,她好像终于从那种麻木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了。
她开始变得异常活跃。
尤其是,在跟肇事方谈赔偿的时候。
肇事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家里条件也不好,东拼西凑,加上保险公司的赔偿,总共拿出来一百二十万。
签协议那天,张莉表现得异常冷静和专业。
她一条条地核对着条款,生怕漏掉一个字。
对方的律师都对她刮目相看。
我当时心里还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我的神经。
但我太累了,也太悲伤了,没力气去深究。
我只当她是想为我哥,为这个家,多争取一点保障。
我甚至还觉得有点欣慰。
我觉得,哥走了,她能撑起来,也是好事。
我真是个。
赔偿款到账的第二天,张莉就不见了。
连带着那一百二十万,和我那嗷嗷待哺的侄子,念念。
不对。
念念还在。
她把孩子留下了。
那天早上,我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吵醒。
我冲进我哥的房间,看到念念一个人躺在婴儿床上,小脸哭得通红发紫,嗓子都哑了。
床上,除了孩子,还有一张纸条。
字迹很潦草,看得出写的人很匆忙。
“林未,我对不起你们,但我也是被逼无奈。这笔钱,我必须拿走,我有我的苦衷。孩子我带不走,他跟着你们,至少有口饭吃。别找我,你们找不到的。”
我拿着那张纸条,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颗炸弹炸开了。
卷走所有赔偿款。
跑了。
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侄子。
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
我妈看到那张纸条,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我一边掐我妈的人中,一边冲我爸吼,“快打120!”
我爸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我留下来照顾念念。
我抱着这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我哥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我哥用命换来的钱,被这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卷跑了。
我看着念念那张酷似我哥的脸,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念念,念念。
思念的念。
哥,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让他一辈子,都活在思念里?
我给张莉打电话,关机。
微信,被拉黑了。
我冲到她娘家去。
她娘家在隔壁市的一个小镇上,坐大巴要三个小时。
我抱着念念,一路颠簸。
孩子太小,不适应,哭闹个不停。
一车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像个小丑。
到了她家,她爸妈一见到我,就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隔着门喊,“张莉呢?让她出来!她把钱还给我!”
她妈在里面尖着嗓子喊,“我们家没这个女儿!她干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你别来找我们!”
她爸更绝,直接抄起一盆洗脚水,从二楼窗户泼了下来。
我抱着念念,躲闪不及,被浇了个透心凉。
冬天的冷水,刺骨的寒。
我看着怀里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念念,那一刻,我心里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我真想一把火烧了他们家。
但我不能。
我怀里,还有我哥的儿子。
我抱着念念,在那个陌生的小镇上,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
直到天黑,我才坐上最后一班回城的车。
回到家,我爸告诉我,我妈得了应激性心理障碍,需要住院治疗。
这个家,彻底散了。
我辞掉了工作。
那份曾经让我引以为傲,觉得能让我在这座城市立足的设计工作。
我的总监,一个平时看起来还算和善的中年女人,用一种非常惋惜又带着点鄙夷的语气对我说,“小林啊,不是我不通人情,但你这情况,公司确实没法留你。”
我明白。
一个需要随时照顾生病的母亲,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的员工,对任何公司来说,都是一个累赘。
我平静地办完了离职手续。
走出那栋我奋斗了三年的写字楼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
而我的生活,好像已经被按下了暂停键,甚至,是倒退键。
我成了一个全职保姆。
照顾我妈,照顾念念。
我学着冲奶粉,换尿布,哄睡。
我一个二十六岁,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姑娘,活成了一个最狼狈的宝妈。
半夜,念念一哭,我就得立刻爬起来。
我抱着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哼着我妈教我的,早已忘了调的摇篮曲。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俩身上。
我看着他安静下来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常常会想,如果我哥还在,现在抱着他的,应该是我哥。
我哥会用他那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给他讲故事。
而我,应该还在我的出租屋里,为了一个logo,跟甲方斗智斗勇。
想着想着,眼泪就又下来了。
我不敢哭出声,怕吵醒他。
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把所有的委屈和悲伤,都咽回肚子里。
钱,很快就见底了。
我哥留下的那点积蓄,在我妈的医药费和念念的奶粉尿布钱面前,杯水车薪。
我开始变卖我的东西。
我的名牌包,我的化妆品,我的单反相机。
那些我曾经省吃俭用,一件一件攒下来的,属于“林未”这个独立女性的符号,被我一个个挂上了闲鱼。
换来的钱,变成了念念的奶粉,和我妈的药。
我爸,那个沉默的男人,也开始行动起来。
他把他那些宝贝得不行的老茶具,老字画,都拿了出来,让我帮他挂到网上去卖。
我知道,那是他的命根子。
但他什么都没说。
有一天,我看到他偷偷在阳台抹眼泪。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爸,都会好起来的。”
我自己都不信的话,说出来,却好像真的有了一点力量。
他转过身,拍了拍我的手,沙哑着嗓子说,“未未,苦了你了。”
我摇摇头。
不苦。
只要我们还是一家人,就不苦。
日子,就在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里,一天天过去。
念念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叫了。
他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叫出“麻麻”的时候,我正在给他换尿布。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他冲我咧开没牙的嘴,笑得一脸灿烂。
我又叫了一声,“麻麻。”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念念,叫姑姑。”
他不管,还是一个劲地叫“麻麻”。
我爸在一旁,红着眼圈笑了,“这孩子,认准你了。”
是啊。
从他被抛下的那天起,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我,喂他吃饭的是我,抱他睡觉的是我。
在他那个小小的世界里,我就是他的“麻-麻”。
我不再纠正他。
他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一个称呼而已。
我养他,我就是他妈。
为了赚钱,我开始接一些私活。
还是做设计,但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单子。
给淘宝店做个详情页,给小餐馆设计个菜单。
价格被压得很低,而且经常要通宵。
我把念念哄睡后,就打开电脑,开始画图。
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或者灌下一大杯速溶咖啡。
有一次,我赶一个急单,连续熬了两个通宵。
交稿的那天早上,我感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电脑前。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念念趴在我身边,睡得正香。
我爸坐在床边,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以后别这么拼了,”他说,“钱慢慢赚,人要紧。”
我喝着粥,眼泪掉进了碗里。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妈的病,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她会帮我带带念念,给我做点饭。
糊涂的时候,她会抱着念念,叫他“杨杨”,然后不停地哭。
每到这个时候,我心里都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知道,她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坎了。
我开始在网上发帖子,寻找张莉。
我把她的照片,身份信息,都发了出去。
我像一个网络侦探,在浩如烟海的信息里,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与她有关的线索。
我知道希望渺茫。
中国那么大,一个存心想躲起来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但我不甘心。
我不是为了那一百二十万。
那笔钱,我早就当它没了。
我只是想问她一句。
为什么?
你看着我哥的眼睛,说要跟他过一辈子的时候,是真心的吗?
你抱着刚出生的念念,笑得那么温柔的时候,是真心的吗?
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帖子发出去,石沉大海。
偶尔有几个回复,也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或者是指责。
有人说我傻,怎么能让儿媳妇管钱。
有人说我活该,谁让我哥娶了这么个女人。
众生百态,在小小的屏幕上,展露无遗。
我看着那些评论,只觉得一阵悲凉。
针不扎在他们身上,他们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陌生人给我发了私信。
“我好像,在深圳见过你说的这个女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深圳。
她跑去了深圳。
那个私信我的人,是我哥以前的一个同事,后来去了深圳发展。
他说,他前几天在一个人才市场,看到了一个很像张莉的女人。
“她看起来很憔悴,好像在找工作,我当时没敢认,回来看到你的帖子,才觉得八九不离十。”
他还给我发来了一张偷拍的照片。
照片很模糊,但那个侧脸,那个身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她。
就是她!
我立刻买了去深圳的火车票。
我爸不放心我一个人去,非要跟着。
我说,“爸,你得在家照顾妈和念念。”
他沉默了半晌,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塞给我。
“路上,照顾好自己。”
我没要。
我知道,那是他准备给我妈买药的钱。
我抱着他,说,“爸,等我回来。”
我把念念托付给了一个信得过的邻居阿姨,一天一百块钱。
那是我身上最后的一点积蓄。
我踏上了去深圳的火车。
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脚臭的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
然后呢?
然后把她抓回来?让她坐牢?
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钱,她肯定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人,抓回来了,这个家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这是我对我哥的一个交代。
也是对我自己的一个交代。
到了深圳,我按照那个同事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人才市场。
很大,很乱。
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迷茫。
我拿着张莉的照片,一个一个地问。
“你好,请问你见过这个女人吗?”
大多数人,都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
偶尔有几个好心的,会凑过来看一眼,然后摇摇头。
我从早上一直找到下午,问了不下几百个人。
嗓子哑了,腿也快断了。
我坐在人才市场门口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深圳这么大,几千万人。
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我准备放弃,买票回家的时候。
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公交站台下。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廉价的帆布鞋。
头发很油,乱糟糟地扎在脑后。
整个人,又黑又瘦,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光鲜亮丽的样子。
她手里拿着一张招聘传单,眼神空洞地看着来往的车辆。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恨意,都消失了。
我只觉得,可悲。
我慢慢地走过去。
她也看到了我。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
她转身就想跑。
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张莉。”
我叫了她的名字。
她浑身一颤,停住了脚步。
她慢慢地转过身,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又干又涩。
“我为什么来,你不知道吗?”我冷冷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沉默了。
我们就在那个嘈杂的公交站台,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对不起。”
她说。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对不起?张莉,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
“我哥死了!他用命换来的钱,你卷跑了!你把一个才半岁的孩子扔给我,扔给我们这个烂摊子!你现在跟我说对不起?”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她被我吼得缩起了脖子,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小声地辩解着。
“不是故意的?那你是有意的?”我逼近一步。
“我……我当时害怕……”
“害怕?你害怕什么?害怕养不活孩子?害怕要照顾我爸妈?张莉,你嫁给我哥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些吗?”
“我想过!可是……他死了啊!”她突然抬起头,冲我喊道。
“他死了!那个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人,他自己都保不住自己!他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世界上!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拿着那笔钱,我就是想开始新的生活!我想忘掉所有的一切!我错了吗?”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跟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在她眼里,我哥的死,只是她追求“新生活”的一个障碍,一个可以被抛弃的过去。
而那一百二十万,是她开启新生活的资本。
至于念念,更是她逃离过去的累赘。
“钱呢?”我问,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她愣了一下,眼神开始闪躲。
“钱……钱没了……”
“没了?”我冷笑一声,“一百二十万,这才几个月,就没了?”
“我……我被骗了……”她哭着说。
她说,她来到深圳,人生地不熟,想做点小生意。
结果,被人骗进了一个传销组织。
那一百二十万,全都被骗光了。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组织里逃出来,现在身无分文,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说她活该,还是该说她可怜?
好像,都有点。
“你跟我回去。”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不!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我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你回去自首!把你做的事情,都说清楚!”
“我不!”她拼命地挣扎,“我回去了就是死路一条!林未,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给你磕头了!你当没见过我!让我自生自灭行不行?”
她真的开始磕头。
一下,一下,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发出“咚咚”的声响。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街头审判犯人的恶霸。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我该怎么办?
把她强行带回去?
然后呢?
看着她去坐牢?
这对念念,又有什么好处?
他的妈妈,是个罪犯。
这个标签,会跟他一辈子。
我松开了手。
她愣愣地看着我。
“张莉,”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不要了。人,我也不抓了。”
“但是,你要记住。你这辈子,都欠我哥的,欠念念的。”
“你以后,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永远。”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心软。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再给她一巴掌。
我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站起来,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从那天起,张莉这个人,就彻底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回到家,我爸问我,人找到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个名字。
日子,还要继续。
只是,更难了。
没有了那笔赔偿款,我妈后续的治疗费用,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我爸把他珍藏多年的那几块普洱茶饼都卖了,换了几万块钱。
我知道,那比割他的肉还疼。
我也开始更疯狂地接活。
只要给钱,什么单子我都接。
熬夜成了家常便饭。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架被过度使用的机器,随时都可能散架。
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五。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烫,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念念趴在我身边,用他的小手,摸着我的额头。
嘴里不停地叫着,“麻麻……麻麻……”
我爸给我喂了药,又用冷毛巾给我敷额头。
我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了我哥。
他站在床边,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
他说,“未未,辛苦你了。”
我伸出手,想去抓他。
却抓了个空。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哥,我不辛苦。
我就是,有点想你了。
那场大病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
我需要一份能让我照顾家人的工作。
我开始在网上找工作。
但我的情况,很难找到合适的。
大多数公司,一听说我要照顾家人,不能加班,都婉拒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招聘信息。
一个社区服务中心,招聘文员。
工作内容很琐碎,就是整理文件,接待来访群众,组织社区活动。
工资不高,一个月三千多。
但,离家近,工作时间稳定,周末双休。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的福音。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面试了。
面试我的是社区的李主任,一个很和蔼的阿姨。
我坦白了我的所有情况。
我说,我需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年幼的侄子。
我以为,她会像其他HR一样,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再考虑一下。”
但她没有。
她听完我的讲述,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对我说,“姑娘,你很了不起。”
“我们这个岗位,工资不高,活也杂,很多年轻人都看不上。”
“但我觉得,你很适合。”
“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走出社区服务中心的时候,感觉脚下的路,都变得不真实了。
我找到工作了。
一份可以让我喘口气的工作。
生活,好像终于对我露出了一点点笑脸。
我开始在社区上班。
每天,我把念念送到我爸妈那里,然后去上班。
下午五点,准时下班,接念念回家,做饭,照顾我妈。
生活变得规律而忙碌。
虽然还是很累,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李主任和同事们,对我都很好。
他们知道我的情况,都很照顾我。
有时候我家里有急事,需要临时请假,他们也都很爽快地批准。
念念成了社区里的“小明星”。
他长得白白胖胖,见人就笑,嘴又甜。
社区里的大爷大妈们,都特别喜欢他。
经常有阿姨给我送来自己家种的菜,或者给念念织的小毛衣。
我感受到了久违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我妈的病,也在慢慢好转。
她不再整天躺在床上哭,开始愿意下楼走走了。
她会带着念念,在小区的花园里,跟其他老太太们聊天。
虽然她还是会时常对着念念,叫我哥的名字。
但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生气。
我知道,念念是她的药。
也是我们全家的药。
日子,就像小区里那条被踩得光滑的石子路,平淡,却也安稳地向前延伸着。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深圳。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林未女士吗?”
“我是。”
“这里是深圳市公安局。我们想跟您核实一件事。”
“您认识一个叫张莉的女人吗?”
我的手,开始发抖。
“认识。”
“她……死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死了?
怎么会?
“她是在一间出租屋里被发现的,初步判断是煤气中毒。我们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
“她留下了一封信,是写给您的。”
我挂了电话,整个人都瘫坐在椅子上。
张莉死了。
那个我恨了那么久,也怜悯了那么久的女人,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也没有太多的悲伤。
只觉得,一阵空落落的。
几天后,我收到了深圳警方寄来的一个包裹。
里面是张莉留下的那封信。
信纸很薄,也很旧,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看得出,她写的时候,状态很不好。
“林未: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做最后的告别。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
我这辈子,做了太多的错事。
我最对不起的,是林杨。
他对我那么好,我却在他死后,做出了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我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拿走那笔钱,没有离开你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会守着念念,守着爸妈,过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没有如果了。
我来到深圳,以为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我太天真了。
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钱被骗光了,我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我住最便宜的出租屋,吃最便宜的泡面。
我每天都在想,我为什么要活成这样?
我活该。
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唯一放不下的,是念念。
我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我甚至,没有好好抱过他。
林未,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你比我坚强,也比我善良。
念念跟着你,我很放心。
请你告诉他,他的妈妈,不是不爱他。
只是,妈妈太没用了。
包裹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老虎布偶。
是我亲手缝的。
本来,是想在他一周岁的时候,送给他的。
现在,请你替我交给他吧。
就当是,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张莉 绝笔”
信的最后,还附着一张银行卡。
信上说,卡里有三万块钱。
是她这两年,打零工,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她说,这是她唯一能为念念做的事了。
我拿着那封信,和那个丑丑的老虎布偶,哭了很久。
我把信,烧了。
连同那些恨意,那些不甘,一起烧成了灰。
我把那张银行卡,掰成了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需要她的钱。
念念也不需要。
但是那个老虎布偶,我留下了。
我把它洗干净,晒干,放在了念念的床头。
念念很喜欢。
他每天晚上,都要抱着那只小老虎睡觉。
他会指着老虎,含糊不清地问我,“麻麻……这……谁?”
我摸着他的头,轻声说,“是一个,很爱你的人,送给你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小老虎抱得更紧了。
两年后,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加上我爸的支持,在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文具店。
店不大,但很温馨。
除了卖文具,我还隔出了一小块地方,做成了儿童阅读区。
周末,很多家长会带着孩子来我这里看书。
我的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妈的病,也彻底好了。
她现在是店里的“金牌销售”,每天帮我招呼客人,乐呵呵的。
我爸呢,就负责每天接送念念上幼儿园。
爷孙俩的感情,好得不得了。
念念四岁了。
长成了一个帅气又懂事的小男孩。
他还是叫我“麻麻”。
我也习惯了。
有一天,他从幼儿园回来,很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
“麻麻,我们老师今天说,每个人都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可是,我好像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我的爸爸去哪里了?”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也像极了我哥。
我把他抱在怀里,说,“念念的爸爸,他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他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们念念,保佑我们念念,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抬起头,看着我,似懂非懂地问,“那,他会想我吗?”
“会。他每天,都很想很想你。”
“那我也想他。”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
那天晚上,我带着他,去了我哥的墓地。
我哥的墓碑,我已经很久没来了。
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用毛巾,一点一点,仔细地擦干净。
念念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麻麻,这个人,就是我爸爸吗?”
“是。”
“他跟你长得好像。”
“因为,他是妈妈的哥哥。”
我点了一支烟,放在墓碑前。
那是我哥最喜欢抽的牌子。
“哥,我带念念来看你了。”
“他长大了,很帅,也很乖。”
“你放心吧,我们都很好。”
“爸妈身体都好,我也挺好的。”
“就是……偶尔,还是会想你。”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念念伸出小手,帮我擦了擦眼泪。
“麻-麻不哭。”
他学着我平时哄他的样子,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破涕为笑。
我抱着他,对着墓碑,说,“哥,你看,你的儿子,多会疼人。”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墓碑前的松柏。
发出“沙沙”的声响。
好像,是他在回应我。
回家的路上,念念趴在我的背上,睡着了。
他的呼吸,均匀地洒在我的脖颈上,暖暖的,痒痒的。
我背着他,走在路灯拉长的影子里。
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可能还会有很多的困难和挑战。
但是,我不怕。
因为,我的身后,有我爱的人。
我的怀里,有爱我的人。
这就够了。
来源:坑神客HjFE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