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25,在我们村,这岁数还没娶上媳妇,基本就是“光棍”的预备役了。
我叫陈永,生在81年的风口上。
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红旗公社陈家村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
那年我25,在我们村,这岁数还没娶上媳妇,基本就是“光棍”的预备役了。
不是我不想娶,是真穷。
穷得叮当响。
三间土坯房,刮风漏风,下雨漏雨。我爹娘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攒下的那点钱,还不够给我哥盖房娶嫂子的。
轮到我,家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了。
我娘愁得天天唉声叹气,见人就说是我上辈子作了孽。
我爹抽着旱烟,一口一口,能把人熏个跟头,就是不说话。
我知道,他比谁都愁。
村里跟我同龄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呢,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媒人倒是来过几个,一听我家的条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出门就再没回头。
我也认命了。
大不了,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跟我爹一样,守着这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直到那一天,王婆来了。
王婆是我们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媒婆,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
那天她一进门,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拉着我娘的手,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他嫂子,大喜事啊!”
我娘一脸不信,撇着嘴,“喜事?王妹子,你可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家这光景,哪来的喜事?”
王婆一拍大腿,“就是你家这光景,才有的喜事!我给你家阿永说了个顶顶好的亲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当回事。
又是哪个离了婚带仨娃的,还是哪个身体有残疾的?
上次那个,可是缺了条胳膊。
王婆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是镇上林家的姑娘。”
我娘“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脸都白了。
“哪个林家?!”
“还能有哪个,就那个以前的大地主,林先生家!”
我娘哆嗦着嘴唇,“不行,绝对不行!那可是地主家的!成分不好!咱家可是三代贫农,娶个地主家的女儿,以后还抬得起头吗?”
我也愣住了。
林家,在我们这一片,是个传奇,也是个禁忌。
听说解放前,林家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地主,良田千亩。林先生留过洋,会好几国话,是个文化人。
后来,你懂的。
成分一划,天就塌了。
田没了,家被抄了,林先生被拉去批斗,受尽了折磨。老婆受不了刺激,疯了,没两年就投了河。
就剩下林先生和他那个唯一的女儿。
我娘还在那儿嚷嚷:“再说了,谁不知道他家那个女儿,是个傻子!”
对,傻子。
这是林家女儿身上另一个著名的标签。
听说打小就不会说话,眼神呆呆的,见了人就躲,快二十岁的人了,跟个三岁孩子似的。
村里人都说,这是报应。是林家以前作孽太多,报应在女儿身上了。
王婆见我娘反应这么大,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水。
“嫂子,你先听我说完。”
“成分?现在都啥年代了?都81年了,要改革开放了!报纸上都说了,要落实政策,不搞阶级斗争那一套了!”
“再说傻,我看那姑娘,就是胆子小点,文静点,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
我娘还是摇头,“水灵有啥用?不能说话,不会干活,娶回来当菩萨供着啊?”
王婆终于抛出了她的杀手锏。
“林家说了,一分钱彩礼都不要!”
我娘愣住了。
“不但不要彩礼,还陪嫁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一个全新的大木箱子!”
这下,连我爹那熏黑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不要彩礼,还倒贴嫁妆?
这在当时,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们村娶个媳妇,彩礼少说也得三五百,还得“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
就为了这个,多少人家砸锅卖铁,甚至去借高利贷。
我哥娶我嫂子,我爹娘就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掏空了。
现在,一个水灵的姑娘,不要钱,还倒贴一台缝纫机……
我娘不说话了,眼神里满是挣扎。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边是“地主”、“傻子”的坏名声,一边是实实在在的巨大利益。
王婆看着我,笑眯眯地问:“阿永,你觉得呢?”
我能觉得啥?
我一个穷光棍,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别说是个傻子,就算是个瞎子瘸子,只要是个女人,能给我生个娃,传个后,我都认了。
我闷着头,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行。”
我娘看了我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
“那……就去看看吧。”
看人的那天,我特地换了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头发用水抹得油光锃亮。
林家住在镇子最偏僻的一个小巷子里,一栋破败的两层小楼,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的青砖。
要不是门口那两个褪了色的石狮子,谁也想不到这里曾经是显赫一时的林家大院。
林先生亲自出来接的我们。
他比我想象的要老,背佝偻着,头发花白,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
那双眼睛,虽然浑浊,但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东西。
是书卷气,也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沧桑。
“快请进,快请进。”他声音沙哑,但很客气。
屋里很暗,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书墨混合的味道。
家具都是老旧的,但擦得一尘不染。
我局促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然后,我看到了她。
林舒。
她从里屋走出来,低着头,手里端着一个茶盘。
就像王婆说的,真的很水灵。
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白。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
但那双眼睛里,空洞洞的,没什么神采。
她走路很慢,一步一步,像是怕踩到地上的蚂蚁。
把茶放到桌上的时候,手抖了一下,茶水洒出来一点。
她吓得缩回了手,怯生生地看了她爹一眼。
林先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温和地说:“没事,没事,去吧。”
她就又低着头,慢慢地挪回了里屋。
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也没说一句话。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确实是个傻子。
回家的路上,我娘一路唉声叹气。
“造孽啊,真是个傻的。这要是娶回来,不是娶了个媳D,是请了个祖宗啊。”
我爹吧嗒吧嗒抽着烟,说:“有的选吗?你还想让阿永打一辈子光棍,让陈家绝后?”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又酸又涩,像是吞了个没熟的杏子。
我认了。
不就是个傻子吗?
反正我也没指望跟她谈情说爱,风花雪月。
能生孩子,能传宗接代,就行了。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快得像一场梦。
林家那边好像比我还急,没过几天,就把嫁妆送了过来。
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用红布盖着,在我的破土房里,简直是熠熠生辉。
还有一个大樟木箱子,上面雕着花,上了锁。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
看着那台缝纫机,不少媳妇大姑娘的眼睛都红了。
但一转头,看到我,眼神里就充满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陈永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白捡个媳妇,还带嫁妆。”
“啥狗屎运?你不知道他娶的是谁?林家的傻子!娶个傻子回来,有他受的!”
“就是,以后生个孩子,可别也是个傻子。”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在我心上。
我只能装作没听见,低着头,帮着我爹把东西搬进屋。
结婚那天,天阴沉沉的。
家里没摆酒席,就请了几个最亲的亲戚,吃了顿便饭。
我穿着那件半新的蓝布褂子,胸前戴了朵大红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去接亲的时候,林舒已经穿好了红色的嫁衣。
很简单的款式,但穿在她身上,衬得她皮肤更白了。
她还是低着头,任由她爹把她的手交到我手里。
她的手很凉,微微发着抖。
林先生的眼睛红了,他拍了拍我的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阿永,以后……好好待她。”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所谓的洞房,就是我那间小屋子,墙上贴了个红双喜,床上换了床新被褥。
亲戚朋友闹了一会儿,就都走了。
我娘临走前,塞给我一瓶酒,小声说:“喝点,喝点就不愁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她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木头娃娃。
我看着她,心里的烦躁和屈辱,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别人娶的都是有说有笑、能干活的正常媳妇,我陈永就得娶个傻子?
就因为我穷吗?
我抓起我娘给的酒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就灌了好几口。
是劣质的白干,火辣辣地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喝得有点猛,呛得直咳嗽。
她好像被我的咳嗽声吓到了,肩膀缩了一下。
我借着酒劲,一股邪火往上冒。
我走到她面前,一把扯掉了她头上的红盖头。
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恐惧。
“看什么看?你不是傻子吗?连害怕都知道?”我恶狠狠地说。
她被我吓得往后缩,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里的火,又莫名其妙地熄了一半。
跟一个傻子置什么气?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桌子旁的板凳上,继续喝酒。
屋里静得可怕,只听得到我喝酒和呼吸的声音。
她就那么一直坐在床边,像一尊雕像。
我喝得越来越多,脑子越来越昏沉。
目光在屋里乱转,最后落在了那个大樟木箱子上。
林家陪嫁过来的箱子。
我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宝贝。
箱子上了锁,是那种老式的铜锁。
我没钥匙,就用手去掰,掰得手都红了,锁却纹丝不动。
“妈的,什么破玩意儿!”我骂了一句,抬脚就想踹。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带着一丝怯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往……往左拧三圈,再往右,一圈半。”
声音很小,像蚊子叫。
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酒,瞬间醒了一大半。
我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坐在床上的她。
她还是那副低着头、怯生生的样子,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她。
“刚……刚才是你在说话?”我声音都发抖了。
她肩膀又缩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
“我问你话呢!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她被我吓坏了,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过了好半天,才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嗯了一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会说话!
她不是哑巴!
那……那傻呢?
我试探着,按照她刚才说的,去拧那个铜锁。
往左三圈,往右一圈半。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掀开沉重的箱盖。
一股樟木的清香混合着旧书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
满满一箱子,全是书。
最上面一层,是《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之类的线装书。
我往下翻。
下面的书,我就不认识了。
一本本厚厚的精装书,封面上印着各种我看不懂的,像是鬼画符一样的字母。
有的像英文,有的像俄文,还有的我见都没见过。
我彻底懵了。
我拿着一本印着俄文字母的书,走到她面前,举到她眼前。
“这……这是什么?”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
她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一串我完全听不懂的音节。
那声音,圆润、流利,跟我以前在广播里听到的外国人说话一模一样。
我傻了。
真的傻了。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我娶回来的,不是一个傻子。
我娶回来的,是一个会四国语言的……天才?
我呆呆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震惊,不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
她抬起头,那双一直空洞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点,有了情绪。
那是紧张,是忐忑,也是一丝试探。
“你……你别告诉别人。”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哀求。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我爹说,聪明……在那个年代,是罪。”
“会读书,会外语,是……是祸根。”
她断断续续地,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原来,她根本不傻。
她从小就跟她爹读书,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
林先生精通英、俄、法、日四国语言,他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女儿。
但是,那场浩劫来了。
林先生因为“有文化”,成了被批斗的首要对象。
他被戴上高帽,挂上牌子,游街示众。
家里被抄了无数次,所有带字的纸,都被烧了。
林先生拼死藏下了这一箱子外文书,因为红卫兵们看不懂。
从那天起,为了保护女儿,他让林舒装傻。
不许她跟任何人说话,不许她表现出任何一点聪明的样子。
见人就低头,问话就摇头。
这一装,就是十几年。
装得久了,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不是个傻子。
村里人说她是傻子,她就当自己是傻子。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偷偷打开那个箱子,在那个只有她和她父亲知道的世界里,做回真正的自己。
听完她的讲述,我坐在床边,抽了半宿的烟。
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狂喜,心疼,后怕……
我看着身边这个蜷缩在被子里,睡得不安稳的女人。
我娶的,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啊。
我陈永,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穷小子,何德何能,娶了这么一个……一个“文曲星”下凡的媳妇。
那一夜,我没碰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发了。
我陈永,这次是真的要发了。
第二天一早,我娘就来敲门了。
“阿永,起来了没?让新媳妇赶紧起来做饭!”
我开了门,对我娘说:“娘,让她再睡会儿吧,她累了。”
我娘瞪了我一眼,“累啥累?一个傻子,洞房花烛夜还能把你累着?赶紧的,别让人家笑话我们陈家没规矩!”
我没跟我娘争,默默地自己去灶房生了火,熬了锅稀饭。
早饭的时候,林舒还是那副老样子,低着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我娘看着她那慢吞吞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吃个饭都像没长骨头!以后地里的活怎么办?家里的活怎么办?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爹咳嗽了一声,“行了,少说两句。”
我给林舒夹了块咸菜,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里有一丝感激。
我冲她笑了笑。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模式。
在人前,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反应迟钝的“傻媳妇”。
洗衣,做饭,喂猪,什么都学着干,但总是笨手笨脚,不是打碎了碗,就是烧糊了锅。
我娘的骂声,几乎成了家里的背景音乐。
村里人更是把我们当成了笑话。
“陈永真是娶了个活祖宗回来。”
“你看他那媳妇,走路都像要飘起来,哪是干农活的料?”
我每次听到这些,都只是笑笑,不反驳。
你们懂个屁。
你们眼里的傻子,是我陈永的宝。
只有到了晚上,回到我们那间小屋,关上门,世界就变了。
她会从箱子里拿出那些我看不懂的书,借着昏暗的煤油灯,一看就是大半夜。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像星星。
那种专注和沉静,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呢,就在旁边,傻傻地看着她。
有时候,她会抬起头,看到我痴痴的目光,脸会微微一红,然后对我笑一下。
那笑容,像春风化雨,能把我整个人都融化了。
有一天晚上,我忍不住问她:“小舒,你教我认字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就亮了。
“好啊。”
从那天起,我们的夜生活,又多了一项内容。
她成了我的老师。
她从最简单的“一、二、三”开始教我。
她的手,握着我的手,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写。
她的头发垂下来,蹭得我脖子痒痒的。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从来没觉得,学习是这么一件快乐的事情。
我的脑子好像也开窍了,学得特别快。
不到一个月,我就能认识好几百个字,能磕磕巴巴地读一些简单的东西了。
我娘发现我变了。
“阿永,你最近咋回事?不出去跟那帮二流子喝酒打牌了?天天窝在屋里干啥?”
我说:“看书。”
我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你看书?你看得懂吗你?”
我没理她。
我跟林舒的感情,也在这种秘密的教学中,飞速升温。
我们不再分床睡了。
我第一次抱着她的时候,她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小舒,别怕,我会对你好的。”
“一辈子对你好。”
她的身体,慢慢地软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我发现,她虽然懂得四国语言,但在男女之事上,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这让我更加怜惜她,也更加爱她。
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她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媳妇,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好的女人。
机会,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那年秋天,县里来了个大消息。
省里的外贸公司,要跟苏联谈一笔大生意,是关于木材出口的。
苏联那边派了个专家组,要来我们县实地考察林场。
这可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这个穷县城,头一遭跟“老大哥”直接打交道。
县领导高度重视,从上到下,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但是,问题来了。
苏联专家组里,有好几个只会说俄语。
而我们整个县,连一个懂俄语的翻译都找不到。
县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托关系,想从省城借一个翻译过来。
结果省里的翻译也紧张,一时半会儿调不过来。
眼看着苏联专家明天就要到了,县委书记的嘴上,都急出了一圈燎泡。
这个消息,是我从在县里当通讯员的表哥那儿听来的。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
机会!
这不就是天大的机会吗?
我一路跑回家,连气都顾不上喘。
一进门,就拉着正在喂鸡的林舒,跑回了我们的小屋。
“小舒,小舒,机会来了!”
我把县里急招俄语翻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不行……”她连连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爹说了,不能露……会……会出事的……”
十几年的担惊受怕,已经成了她骨子里的本能。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小舒,时代变了。”
“现在不是十几年前了,现在国家需要有文化的人,需要懂外语的人。”
“这是你的机会,也是我们家的机会。”
“你难道想一辈子,都被人当成傻子吗?”
“你难道不想让你爹,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吗?”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她的心上。
她的身体在发抖,眼神里是剧烈的挣扎。
我知道,她在害怕。
但我更知道,她渴望。
渴望摆脱“傻子”的身份,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渴望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都没睡。
我把所有的道理,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我说起了报纸上的改革开放,说起了国家对知识分子的新政策,说起了我们未来的好日子。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抬起头,眼睛里虽然还有泪光,但眼神已经变得无比坚定。
“阿永,我去。”
我激动地一把抱住她,“好!好媳-妇!你放心,有我呢!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
我们去找了她爹。
当林先生听完我们的决定,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哆哆嗦嗦地点了根烟,手抖得连火柴都划不着。
“胡闹!你们这是胡闹!”他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地咳嗽起来。
“你们知道这有多危险吗?这是在欺骗!欺骗组织!一旦被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爹!”林舒第一次大声地跟她父亲说话,“我不想再装傻了!”
“我不想再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了!我想堂堂正正地活着!”
“阿永说了,现在时代变了!国家需要我这样的人!”
林先生看着女儿,又看看我,浑浊的眼睛里,老泪纵横。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同意了。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去吧。”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了,管不了了。”
“只求……你们平平安安。”
有了林先生的默许,我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第二天一早,我借了村长大队的自行车,载着林舒,直奔县城。
林舒换上了一件她自己做的蓝色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虽然还是很瘦,但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精神气。
到了县委大院门口,我们被警卫拦住了。
“干什么的?”
“同志,我们是来找李书记的,听说县里急招俄语翻译。”
那警卫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番,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就你们?还俄语翻译?”
正说着,一个我们最不想见到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大棍。
他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儿子,仗着他爹的势,在县里横着走,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混混。
他以前就没少欺负我,自从我娶了林舒,他更是变本加厉地嘲笑我。
“哟,这不是陈永吗?带着你那傻媳妇来县委大院干什么?想给你媳妇讨个残疾证啊?”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小混混,顿时哄堂大笑。
我气得脸都涨红了,拳头捏得咯咯响。
林舒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不要冲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对那警卫说:“同志,人不可貌相。我媳妇到底会不会,让她跟苏联专家说两句不就知道了?”
李大棍笑得更猖狂了,“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你这傻媳-妇会说俄语?陈永,你是不是穷疯了,想骗钱想疯了?”
“你要是会说俄语,我李大棍今天就从这儿爬出去!”
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停在了大院门口。
车上下来几个县领导,簇拥着一个高高大大、金发碧眼的苏联人。
县委李书记正陪着笑脸,用手比划着什么,急得满头大汗。
那个苏联专家一脸茫然,叽里呱啦地说着俄语。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李大棍,都傻眼了,谁也听不懂。
我心想,机会来了!
我推了林舒一把,“小舒,去!”
林舒深吸了一口气,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走了上去。
她先是对着李书记和几位领导,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她转向那个苏联专家,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清脆而自信的语调,说了一长串流利的俄语。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都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一直被他们当成“傻子”的女人身上。
李书记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李大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个苏联专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他立刻用俄语,热情地跟林舒交谈起来。
林舒对答如流,神情自若,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那种自信,那种光芒,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看着她,眼睛都湿了。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媳-妇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我们全家的人生,也彻底改变了。
那天的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林舒就像一个下凡的仙女,在县委大院门口,用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和一个外国人谈笑风生。
而周围那些曾经嘲笑她、看不起她的县领导、干部、包括李大棍,一个个都跟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
那种反差,实在是太戏剧性了。
李书记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我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同志!不,老乡!你……你媳妇……她……她真是个人才啊!天降的人才啊!”
“你救了我们县的大急啊!”
我咧着嘴笑,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我指了指还僵在那里的李大棍,大声说:“李书记,刚才李大少爷说了,要是我媳妇会说俄语,他就从这儿爬出去!”
李大棍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在李书记要杀人的目光中,他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
那天的考察,进行得异常顺利。
林舒全程陪同,把苏联专家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翻译过来,又把我们这边的介绍,清晰地传达过去。
她的专业,她的博学,彻底征服了那个苏联专家。
专家当场就拍了板,表示非常满意,回去就向莫斯科建议,跟我们县签订长期合作协议。
这笔生意,要是做成了,价值上百万美元!
我们这个穷县,立刻就能翻身!
林舒,成了全县的大功臣。
当天晚上,县委连夜开会,研究林舒的问题。
当他们得知,林舒的父亲是当年被打倒的大地主林先生,而且林舒装傻十几年的真相后,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有人提出,这是欺骗组织,性质严重。
但李书记力排众议,一拍桌子。
“欺骗?什么叫欺骗?这是在特殊年代,知识分子为了自保,采取的无奈之举!”
“这恰恰说明了,我们过去的工作,有失误!我们欠了这些同志一个公道!”
“现在,国家正在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我们不但不能追究,还要表彰!还要重用!”
“像林舒同志这样的人才,是我们县的宝贵财富!我们必须把她保护好,使用好!”
李书记的话,一锤定音。
县委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第一,为林先生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第二,特招林舒为县外事办干部,专门负责对外交流工作。
第三,考虑到我们的实际困难,在县城里,给我们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
第四,把我从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安排在县政府开车。
当这些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爹我娘,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林舒的手,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好媳妇,我们陈家祖上积德了。”
我娘再也不骂林舒了,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疼,什么好吃的都紧着她,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我们很快就搬进了县城的新家。
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还有自来水。
这在当时,简直是天堂一样的生活。
林先生也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他的腰杆,一天比一天直了。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他常常戴着老花镜,看林舒从单位带回来的文件,一看就是大半夜。
他说,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林舒成了县里的大名人。
走在街上,谁见了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林老师”。
她不再是那个低着头、怯生生的傻姑娘了。
她穿着得体的连衣裙,踩着小皮鞋,自信,从容,美丽。
但只有我知道,回到家里,她还是我那个会脸红、会撒娇的小媳-妇。
她还是会在晚上,枕着我的胳膊,给我讲那些书里的故事。
她说,她最喜欢的故事,是《基督山伯爵》。
她说,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学识和品格。
她说,阿永,谢谢你。
谢谢你在所有人都把我当傻子的时候,愿意娶我。
谢谢你在我最害怕的时候,给了我勇气。
我抱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傻丫头,应该是我谢谢你。”
“是你,让我这个睁眼瞎,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是你,让我知道,一个男人,除了种地,还能有更大的作为。”
我开始跟着单位的老师傅学开车,学得很用心。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了。
我的媳妇这么优秀,我也不能给她丢人。
空闲的时候,我就缠着林舒,让她继续教我认字,教我学文化。
她不仅教我中文,还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俄语和英语。
她说:“阿永,以后国家开放了,跟外国人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你多学一点,没坏处。”
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进步,每天都在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为我们高兴。
李大棍就一直对我们怀恨在心。
他好几次在外面堵我,想找我麻烦,但都被我单位的同事给喝退了。
他不敢动林舒,就把气撒在我身上。
有一次,他喝多了,在街上指着我的鼻子骂。
“陈永,你个小白脸!靠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我当时就火了,要不是被人拉着,我非得揍他一顿。
回家后,我气得饭都吃不下。
林舒却很平静。
她给我倒了杯水,说:“阿永,别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得。”
“他说得对,我现在确实是靠你。但这不丢人。”
“我们是夫妻,本就应该互相扶持。”
“他越是嫉妒,越是生气,就越说明,我们过得比他好。”
“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日子过得更好,好到让他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灭了。
是啊,我跟一个失败者较什么劲?
我的眼光,应该看得更远。
我的世界,因为林舒,已经变得无比开阔。
转眼,就到了82年的春天。
那笔跟苏联的木材生意,正式签订了合同。
县里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庆功会,林舒作为首功之臣,披红戴花,坐在了主席台最中央的位置。
看着台上光芒万丈的她,我在台下,笑得像个傻子。
我知道,这个女人,是我媳妇。
是我陈永的媳妇。
庆功会结束后,我们一家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春天的晚风,暖洋洋的,吹在脸上很舒服。
林先生和我爹走在前面,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着国家大事,兴致很高。
我娘和我牵着手,跟在后面。
林舒的步子,比平时慢了一些。
我问她:“怎么了?累了?”
她摇摇头,脸颊在路灯下,泛着一丝红晕。
她停下脚步,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阿永,我……好像有了。”
我愣住了。
足足愣了有十几秒。
然后,一股巨大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
我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我激动地大喊。
前面的人都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
林舒又羞又急,在我怀里捶我。
“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
我哈哈大笑,把她放下来,却还是紧紧地抱着她。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星辰,有大海,有我们最美好的未来。
我想,我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81年的那个秋天,娶了地主家的“傻”女儿。
她不是傻。
她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
她用她的智慧和坚韧,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彻底改写了我,一个普通农民儿子的人生。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就什么都不怕。
因为,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亮的那束光。
来源:坑神客HjFE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