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0年,秋老虎赖在北方的工业小城不走,把天都晒成了灰白色。
1980年,秋老虎赖在北方的工业小城不走,把天都晒成了灰白色。
我们红星机械厂的宿舍楼,墙皮掉得像一身牛皮癣,在太阳底下蔫头耷脑。
我叫陈劲,是厂里三车间的车工,二十八,光棍一条。
我住的那间筒子楼单间,除了厂里配的一张板床、一张豁了角的桌子,就剩下四面漏风的墙。
要说家当,叮当响都算抬举我了。
我那是根本响不起来。
爹妈走得早,工资一半寄回老家给爷奶,剩下的一半,要撑一个月。
每个月二十号以后,我的食谱就基本固定了。
白水煮挂面,撒点盐。
或者俩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疙瘩。
肚子里没油水,人就没精神,眼窝子都是陷下去的。
那天下午下班,我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回到宿舍。
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陌生的、霸道的香味。
不是我们这层楼该有的味道。
我们这层楼,常年飘着一股酸菜、劣质烟草和汗水混合的味儿。
但这股味,是肉香。
是猪油被烧热后,包裹着鸡蛋和葱花,在锅里“刺啦”一下爆开的香味。
我桌上,放着一个铝制饭盒。
就是那种最老式的,两层,带个提手。
饭盒还温着。
我愣住了,第一反应是哪个孙子搞恶作rag。
可我们这楼里住的,都是一个比一个穷的单身汉,谁有这闲钱开这种玩笑?
我拎起饭盒,沉甸甸的。
打开上层,是满满一盒白米饭,米粒饱满,油光锃亮。
我的心跳了一下。
再打开下层。
我的呼吸直接停了半秒。
木耳炒肉片,还有一大块金灿灿的葱花炒鸡蛋。肉片肥瘦相间,裹着亮晶晶的汁,鸡蛋炒得蓬松,葱花还翠绿着。
这他妈是过年的伙食。
谁?
我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人名,没一个对得上号。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叫得像打雷。
理智告诉我,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吃。
但我的胃,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让我吃了它。
我咽了口唾沫,唾沫都是苦的。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
我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肉片进嘴的那一刻,我差点哭了。
太香了。
香得我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吃完饭,我把饭盒刷得干干净净,放在桌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顿饭,像一笔债,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第二天,饭盒又来了。
这次是红烧带鱼和番茄炒蛋。
第三天,土豆烧牛肉。
我慌了。
这绝对不是恶作ag,这是有预谋的“投喂”。
我开始留心。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就偷偷蹲在楼道拐角,盯着我的房门。
一个身影出现了。
是她。
李娟。
我们厂办的文员,一个寡妇。
她男人老王,也是我们厂的,去年夏天出事故没了,留下她和一个五岁的儿子。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衬衫,走路很轻,像怕惊动了谁。
她把饭盒轻轻放在我门口,左右看了看,转身就要走。
我从拐角冲了出去。
“李娟!”
她吓了一跳,身子一哆嗦,饭盒差点掉地上。
她看到我,脸“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陈…陈师傅。”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举着手里她昨天留下的饭ako饭盒,心里憋着一肚子话,出口却又干又硬。
“这是你干的?”
她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问,声音更大了点,“我跟你不熟!”
这是实话,我们一个车间,一个办公室,平时点头都算多的。
她还是不说话,头埋得更低了。
我有点烦躁,又有点说不出的窘迫。
“你把饭盒拿回去,以后别送了。”我把饭盒往她手里塞。
“我……”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哭腔,“我看你……太苦了。”
我愣住了。
“我们厂里苦的人多了,你帮得过来吗?”我的语气还是那么冲,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
“我……”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我,“你不一样。”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推开我的手,转身跑了。
我拿着两个饭盒站在原地,心里乱成一锅粥。
什么叫我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对着那盒土豆烧牛肉,一口都没吃下去。
第二天,我把两个饭盒都放在了她办公室门口。
里面塞了我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和几张粮票。
那几乎是我半个月的饭钱。
结果下午回来,饭盒又摆在我桌上了。
钱和粮票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娟秀。
“陈师傅,你要是再这样,就是看不起我。”
我一拳砸在桌子上。
桌子晃了晃,饭盒里的汤汁都洒了出来。
这叫什么事儿?
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筒子楼里没有秘密。
“哟,陈劲,行啊你小子,有情况啊?”对门的王婶,端着个搪瓷盆,一脸暧昧地看着我。
我脸一黑,没搭理她。
到了车间,师傅老张也凑过来,拿胳膊肘捅我。
“可以啊阿劲,厂办的李娟,那可是朵花,虽然带个娃,但人干净,利索。你小子走了桃花运了。”
我烦躁地拉下防护面罩,打开车床。
“呜——”的机器声盖过了一切噪音。
可噪音盖住了,心里的烦乱却变本加厉。
我,陈劲,一个穷光蛋,要靠一个寡妇接济?
传出去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我决定跟她摊牌。
那天,我特意在厂门口等她。
她牵着她儿子小军的手,从幼儿园的方向走过来。
小军虎头虎脑的,看见我,怯生生地躲到李娟身后。
“李娟。”我拦住她。
她看到我,表情有点不自然,“陈师傅,有事吗?”
“我们谈谈。”我看了眼她儿子。
她明白了,对小军说:“小军乖,去那边自己玩一会儿,妈妈跟叔叔说几句话。”
小军很懂事,自己跑到旁边的花坛那儿蹲着看蚂蚁。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开门见山,语气冰冷。
我觉得我必须这样,才能维护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被我问得嘴唇发白。
“我没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你天天给我送饭?”我声音拔高了八度,“李娟,我告诉你,我陈劲再穷,也不需要别人可怜!你这是施舍!我不要!”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以为她会哭,会骂我不知好歹。
但她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陈ika,我不是可怜你。”
“我想嫁给你。”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颗雷。
我怀疑我耳朵出了问题。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嫁给你,跟你过日子。”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容我错过任何一个字。
我彻底傻了。
这比她天天给我送饭还让我震惊一百倍。
嫁给我?
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要嫁给我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
图什么?
图我一个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图我这间破宿舍?还是图我天天吃咸菜疙瘩?
“你疯了?”我脱口而出。
“我没疯。”她的眼神异常坚定,“我很清醒。”
“为什么?”我感觉我的声音都在抖。
“因为你是个好人。”她说。
“好人?”我自嘲地笑了一声,“这年头,好人两个字,一文不值。”
“对我来说,值。”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男人老王走的时候,是你第一个冲上去把他从机器底下拖出来的。他的后事,也是你跑前跑后帮忙张罗的。那时候,好多人都躲着我们孤儿寡母,怕沾上晦气。”
“你帮我修过屋顶漏水,帮我通下水道,你还偷偷给我家门口放过两次煤球。”
我愣住了。
这些事,我确实做过。
老王是我师兄,带我入门的,他人很好。他出事,我搭把手是应该的。
至于修屋顶通下水道,那都是举手之劳。
放煤球……那是因为有一次看到她儿子小军冻得嘴唇发紫,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把自己省下来的一点煤票换了煤球,半夜偷偷放在她家门口。
我以为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没想到她全知道。
“这些……这些不算什么。”我声音干涩。
“算。”她斩钉截铁,“陈劲,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不想找个油嘴滑舌的,也不想攀什么高枝儿。我就想找个踏实的、心善的男人,搭伙过日子。”
“我觉得,你就是那个人。”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感动,是有的。
但更多的是荒谬和恐慌。
“我……我没钱。”我说了句大实话,“我穷得叮当响,我给不了你和孩子好日子。”
“我知道。”她点头,“好日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只要两个人一条心,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她看着我,目光灼灼。
“陈劲,你给句痛快话,行,还是不行?”
我被她逼到了墙角。
行?怎么行?我们俩的事要是成了,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人家会说,陈劲这小子真有本事,吃绝户啊,连寡妇都不放过。
不行?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又夹杂着不安的眼睛,那句“不行”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得想想。”我落荒而逃。
从那天起,我开始躲着李娟。
我不再走厂门口那条大路,宁愿绕远走后门。
在食堂碰见了,我也装作没看见,端着饭盆躲到最远的角落。
但她送的饭,没有停。
只是不再放到我桌上,而是放在我门口。
我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拿了,就等于默认了什么。
不拿,任那精心做的饭菜在外面变凉,我又于心不忍。
那是一种折磨。
更折磨我的是人心。
风言风语像长了翅ões的苍蝇,嗡嗡地在我耳边飞。
“听说了吗?李娟看上三车间的陈劲了。”
“真的假的?陈劲那小子,除了长得还行,要啥没啥啊。”
“嗨,你懂啥。李娟一个寡妇,拖个油瓶,她还想找个什么样的?陈劲没爹没妈,家里没负担,人也老实,这不正好?”
“说得也是,一个图他人老实,一个图她有房子有抚恤金,各取所需呗。”
“吃绝户嘛,不寒碜。”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把牙咬得咯咯响。
我陈劲,再不济,也不能落这么个名声。
我决定把事情彻底做个了断。
那天,我没去上班,揣着饭盒,直接去了厂办。
正是上班时间,办公室里人不多。
我一眼就看到了李娟。
她正埋头写着什么。
我把饭盒“哐当”一声放在她桌上。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李娟抬起头,看到我,一脸惊愕。
“李娟,你出来一下。”我语气生硬,不容拒绝。
她咬着嘴唇,跟着我走出了办公室。
我俩站在走廊尽头,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压着火气,“你非要让全厂的人都看我笑话吗?”
“我没有。”她小声辩解。
“你没有?”我冷笑,“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说我陈劲吃软饭,说我图你那点抚恤金!你这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走廊里路过的人都朝我们指指点点。
李娟的脸,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丝不忍,但那点不忍很快就被更强烈的屈辱感给压了下去。
“我告诉你,李娟。”我指着她桌上的饭盒,“这是最后一次。从明天起,你再敢往我那儿送东西,我就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
“还有,你说的那些话,就当我没听见。我陈劲,就算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一个寡妇,尤其是一个让我被人戳脊梁骨的寡妇!”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重了。
太伤人了。
我看到李娟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她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她没哭出声,也没骂我,就那么静静地流着泪看着我。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但我不能退缩。
我梗着脖子,和她对视着。
良久,她惨然一笑。
“好。”
就一个字。
她转身,回到办公室,拿起桌上的饭盒,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赢了吗?
我好像赢了。
我维护了我的尊严。
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
像被活生生剜掉了一块。
那天之后,李娟真的没再来找我。
我的门口,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铝制饭盒。
我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白水煮面,馒头咸菜。
日子好像没什么不同。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车间里,老张他们不再拿我开玩笑,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同情,又像鄙夷。
对门的王婶,见了我也只是扯扯嘴角,算是打了招呼。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可我心里,却更吵了。
每天晚上,我躺在那张硬板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
眼前总是晃动着李娟那张流着泪的脸,和她最后那个“好”字。
那个字,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她。
想起她做的红烧带魚的味道。
想起她穿着蓝色衬衫的纤细身影。
想起她儿子小军躲在她身后的样子。
想起她说“我想嫁给你”时,那双又亮又勇敢的眼睛。
我他妈是不是做错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疯了一样地长。
我开始后悔。
后悔我说的那些混账话。
后悔我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伤害了一个那么好的女人。
可后悔有什么用?
话已经说出口,水已经泼出去。
我没脸再去找她。
我只能这么熬着。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厂里出了件大事。
主管生产的马副厂长,因为贪污受贿,被抓了。
这人平时在厂里就耀武扬威的,没人敢惹。
他被抓后,厂里炸开了锅,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有人说,他不仅贪钱,还好色。
厂里好几个年轻女工,都被他占过便宜。
其中,就有李娟。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老张凑过来说:“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姓马的,一直惦记着李娟呢。之前老王在的时候,他就没少献殷勤。老王没了,他更是变本加厉,又是送东西,又是许诺给小军解决城市户口。”
“李娟一直没搭理他。估计也是因为这个,你小子那阵子才会被他穿小鞋,给你安排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
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工作量莫名其妙加大了好几倍,还都是别人不乐意干的苦差事。
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倒霉。
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后来呢?”我急切地问。
“后来?”老张撇撇嘴,“后来你不是跟李娟闹掰了吗?姓马的以为自己有机会了,就更来劲了。听说有一次晚上,他喝多了,直接去堵李娟的门。结果被李娟拿着菜刀给吓跑了。”
“这事儿闹得挺大,要不是马副厂长压着,李娟的工作都可能保不住。”
我的心,像被泡进了冰水里,又冷又疼。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经历了这么多。
而我,那个口口声声说她害了我的混蛋,却在为了自己那点虚名,躲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我算什么男人?
我冲出车间,疯了一样往厂办跑。
我不管了。
什么面子,什么尊严,都他妈见鬼去吧。
我现在只想见到她。
我想告诉她,我错了。
我错了,错得离谱。
然而,我扑了个空。
厂办的人说,李娟请假了。
“她儿子病了,肺炎,住进市医院了。”
我连车间都没回,直接冲出厂门,骑上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拼了命地往市医院蹬。
风在耳边呼啸,吹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知道是风刮的,还是我自己想哭。
到了医院,我挨个病房找。
终于在儿科住院部的走廊尽头,看到了她。
她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的身形比上次见又消瘦了一圈,那件蓝色的衬衫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她听到动静,抬起头。
看到是我,她愣住了,眼睛里满是戒备和疏离。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冰冷。
“我……”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来看看小军。”
“不用你假好心。”她别过头去。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黑眼圈,心疼得无以复加。
“李娟,”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对不起。”
她的身体僵住了。
“我那天……说的都是混账话。”我声音都在抖,“我不是人。”
“你别往心里去。”
她没说话,也没抽回手。
我就那么蹲着,握着她的手。
走廊里人来人往,好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们身上。
但我不在乎了。
什么都不在乎了。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腿都麻了。
她才轻轻地、轻轻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
然后,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像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哭出来。
我没劝她。
我就那么陪着她,任由她的眼泪,一滴滴,灼伤我的手背。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
等她哭够了,我才轻声问:“小军怎么样了?”
“医生说……有点严重,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她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钱够吗?”
她摇了摇头。
“我这里有点。”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手帕。
打开来,里面是我这个月刚发的工资,和我所有的积蓄。
一共一百二十三块五毛。
我把钱全都塞到她手里。
“你先拿着。”
她看着我,眼睛又红了。
“陈劲,你……”
“你别说话。”我打断她,“以前是我混蛋,不是个男人。从今天起,有我呢SERIALIZED。”
“我来照顾你们娘俩。”
小军的病,比想象中要麻烦。
住院费、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我那点钱,很快就见了底。
我白天在厂里上班,下了班就跑到医院。
李娟负责在医院照顾孩子,我就负责在外面想办法。
我去找老张借钱,又厚着脸皮跟车间主任预支了两个月工资。
我还利用我的手艺,晚上不睡觉,去外面接私活。
帮人家打个家具,修个门窗,焊个铁架子。
那段时间,我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人瘦了一大圈,眼珠子都是红的。
但我不觉得累。
心里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每次我把挣来的钱交到李娟手上,看到她那又是心疼又是感动的眼神,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小军很黏我。
他病好了大半,能下床走动了,就总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陈叔叔,陈叔叔”地叫。
我给他用木头做了把玩具枪,又做了个小陀螺。
他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软软的,香香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我看着他和李娟在病房里玩闹的樣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家。
这就是我想要的。
小军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们。
李娟收拾好了东西,就一个不大的包袱。
我自然而然地接过来,又一把抱起小军。
小军很重,但我感觉不到。
“我们回家。”我说。
李娟跟在我身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没送他们回她原来的那个家,而是直接带回了我的宿舍。
我那间只有十平米的单身宿舍。
李娟站在门口,看着屋里,愣住了。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但已经大变样。
我把墙重新刷了一遍,虽然只是最便宜的石灰水,但看起来亮堂多了。
我又自己动手,把那张单人板床,改成了一张能睡下两个人的大床。
还用厂里废弃的木料,给小军打了张小小的儿童床,放在大床旁边。
那张豁了角的桌子,也被我修补好了,上面铺了一块干净的蓝格子布。
墙上,还贴了一张崭新的年画。
是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
喜庆。
“这……”李娟看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我看着她,认真地说,“虽然小了点,但能遮风挡雨。”
“委屈你们了。”
李娟的眼泪,又下来了。
但这次,是笑着哭的。
她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不委屈。”她把脸贴在我宽阔的后背上,“一点都不委屈。”
“陈劲,有你真好。”
我俩就这么在一起了。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就去街道领了张证。
然后我请了老张几个要好的工友,在我那间小屋里,吃了顿饭。
饭是李娟做的。
四菜一汤。
红烧肉,炒青菜,花生米,还有一个豆腐汤。
简单,但香气扑鼻。
大家都很高兴,一个劲儿地灌我酒。
我喝多了。
趴在桌子上,又哭又笑。
像个傻子。
我陈劲,何德何能,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婚后的日子,很清贫,但很幸福。
李娟把我们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的破洞襪子,第二天早上就整整齊齊地出現在床頭,補丁打得又細密又好看。
我那件穿了五年的工服,被她洗得乾乾淨淨,還帶著一股陽光的味道。
每天下班回家,推開門,总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小军也彻底接受了我。
他改口叫我“爸”。
第一声“爸”,是从他嘴里怯生生喊出来的。
我当时正在修一个收音机,听到这两个字,手一抖,烙铁直接烫在了手上。
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我把他抱起来,狠狠地亲了一口。
“哎!我的好儿子!”
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然,风言风语还是有。
总有些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
“看吧,陈劲果然还是图李娟那点东西。”
“可不是嘛,不然一个大小伙子,干嘛想不开娶个二婚的。”
以前听到这些话,我可能会气得跟人干架。
但现在,我不会了。
我只会一笑而过。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自己过的。
幸福不幸福,我自己心里清楚。
有一次,王婶又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陈劲啊,你现在可是享福了,家里有热饭吃,有媳妇疼,不像我们这些,还得自己伺候男人。”
我还没说话,李娟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从水房出来,听见了。
她把盆重重一放,水溅了王婶一裤腿。
“王姐,你这话什么意思?”李娟叉着腰,柳眉倒竖,“我们家陈劲,一天在车间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累死累活养活我们娘俩,他享什么福了?”
“我男人对我好,我对他好,我们俩是互相心疼,这叫过日子!不像有些人,天天闲着没事,就知道嚼舌根子!”
李娟平时温柔得像水一样,但为了我,她能立刻变成一座火山。
王婶被她怼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我看着她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心里又暖又好笑。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行了,跟那种人生什么气。”
她转过身,锤了我一下。
“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她眼圈红了。
我把她搂进怀里。
“我知道。”
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我的媳妇,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媳妇。
为了让她和小军过上更好的日子,我工作更卖力了。
厂里搞技术革新,我第一个报名。
我把自己关在车间里,没日没夜地研究图纸,改进刀具。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以厂为家。
李娟一句话都没抱怨过。
她每天算好时间,给我把饭送到车间。
看着我满身油污地扒饭,她就坐在旁边,拿着扇子给我扇风,眼神里全是心疼。
“慢点吃,别噎着。”
“多吃点肉。”
终于,我成功了。
我改进的那个新工艺,让车间的生产效率提高了百分之三十。
厂里给我开了表彰大会,奖了我五百块钱奖金,还把我提成了技术组的副组长。
拿着那五百块钱“巨款”,我第一时间就交给了李娟。
她拿着那厚厚一沓“大团结”,手都在抖。
“这……这么多?”
“以后会更多的。”我摸了摸她的头,“媳妇,跟着我,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她哭了。
把头埋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日子,就像她说的,只要两个人一条心,就真的会越过越好。
我们搬出了那个筒子楼,分到了厂里新盖的家属楼。
两室一厅,虽然不大,但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
我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搬家那天,我骑着我的二八大杠,前面车筐里坐着小军,后面车座上载着李娟。
小军举着个风车,一路“咯咯”地笑。
李娟搂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背上。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觉得,我载着我的整个世界。
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厂里的效益开始下滑。
很多人选择了“下海”。
我也动了心思。
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工厂里。
我想给我老婆孩子更好的生活。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李娟。
我以为她会反对。
毕竟,“铁饭碗”在那个年代,是所有人的追求。
没想到,她听完后,只问了我一句。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那你就去干。”她说,“我支持你。”
“要是……要是失败了呢?”
“失败了怕什么?”她笑了,“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你还有这身手艺,我还能干活,我们饿不死。”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辞掉了工作。
用我们所有的积蓄,加上跟亲戚朋友借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加工厂。
创业的日子,比在工厂累一百倍。
没有白天黑夜,没有周末假日。
我既是老板,也是工人,还是销售。
李娟就成了我的后勤部长。
她给我管账,给我做饭,给我洗衣,还在厂子最忙的时候,跟着我一起打包发货。
她的手,不再像以前那么光滑,变得粗糙,甚至长了茧子。
我心疼地握着她的手。
“媳妇,辛苦你了。”
她却把手抽回去,给我擦了擦脸上的汗。
“傻瓜,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辛苦。”
我们的工厂,从一个小作坊,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有几十个工人的正规企业。
我们换了大房子,买了小汽车。
小军也长大了,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回来帮我打理工厂。
他很出色,比我当年强多了。
有时候,看着他穿着西装,人模人样地在办公室里跟客户谈判,我都会恍惚。
这还是当年那个躲在我媳妇身后,怯生生的小男孩吗?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和李娟都老了。
我的头发白了,她的眼角也爬满了皱纹。
但我们走到哪儿,手都还牵在一起。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俩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
我看着她被岁月染白的鬓角,心里忽然感慨万千。
“娟儿。”我叫她。
“嗯?”她眯着眼睛,一脸惬意。
“你后悔吗?”我问。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嫁给我这么个穷光蛋啊。”
她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还像当年一样,清澈,坚定。
“陈劲,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1980年的那个下午,决定给你送第一盒饭。”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握紧她的手。
那是一双不再年轻,甚至有些粗糙的手。
但在我心里,这是全世界最温暖,最珍贵的手。
是这双手,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了我一盒热饭。
是这双手,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
是这双手,牵着我,走过了这风风雨雨的大半生。
我常常想,我陈劲这辈子,到底是有多大的运气。
才能在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年代,遇到一个愿意天天给我送饭,还说要嫁给我的傻姑娘。
现在我知道了。
那不是运气。
那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恩赐。
来源:情感撰述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