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一个人在家,难得清净,想着把书房那堆积如山的老文件给理一理。
那个周日下午,阳光很好。
好得有点不真实。
我老婆林晚去她闺蜜家了,说是要帮着参考装修。
我一个人在家,难得清净,想着把书房那堆积如山的老文件给理一理。
我们结婚五年,这间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杂物间。
我的旧电脑,她的缝纫机,孩子的学步车——虽然孩子最终没留住——还有成箱的、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再翻开的书。
我就是在那堆书的最底下,搬开一个印着“牛津高阶词典”的纸箱时,看到了那个盒子。
一个深蓝色的,带密码锁的铁皮盒子。
很普通,文具店里几十块钱一个。
但我从没见过。
我的第一反应是,林晚什么时候买了这么个东西?
藏得还挺深。
我试了试,锁得很结实。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么个贱东西,一旦被勾起来,就像一窝蚂蚁在心上爬。
我试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不对。
试了她的生日。
不对。
我的生日。
还是不对。
我有点上头了,把那盒子翻来覆去地看,像个第一次见到魔方的傻子。
锁孔旁边,有几道极细微的划痕。
是拿什么尖锐东西撬过的痕迹。
我忽然想起什么,走到玄关,拉开鞋柜最下面的抽屉。
那里面放着一些修鞋、擦鞋的工具,乱七八糟。
我伸手进去摸索,摸到了那把备用钥匙。不是我们家大门的,是她那个早就坏掉的首饰盒的。
我当时还笑她,一个破盒子,留着钥匙干嘛。
她说,你不懂。
我拿着那把小小的、几乎被遗忘的铜钥匙,走回书房。
心里咚咚直跳。
我也不知道我紧张个什么劲儿。
钥匙插进锁孔。
转不动。
我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随即又涌上更强烈的不甘。
我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那个锁孔,又看了看钥匙的形状。
不是用来开的。
是用来拨动密码盘的。
我把钥匙尖插进密码盘的缝隙里,轻轻一拨,齿轮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我屏住呼吸。
三个数字。
我把它们归零,然后开始一个个地试。
0-0-1。
0-0-2。
……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无聊,也最惊心动魄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额头见了汗。
窗外的阳光从暖黄变成了橘红。
当密码盘拨到“5-2-7”时,锁“啪嗒”一声,开了。
527。
我爱你。
的讽刺。
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一本A5大小的,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
我把它拿出来,很轻,没什么分量。
可我感觉自己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我坐到书桌前,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是林晚的字。
娟秀,干净,带着一点小勾,是她独有的风格。
我认识这笔迹,就像认识我自己的掌纹。
“2023年9月12日,晴。
今天见到他了。在‘时间的灰烬’咖啡馆。他还是老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简单的白T恤,坐在窗边,阳光落在他头发上,像镀了层金。我点了杯拿铁,没放糖。他看见我,笑了。他说,你来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他?
他是谁?
“时间的灰烬”咖啡馆我知道,就在她公司楼下。
她几乎每天都要去买一杯。
我往下看。
“我们聊了很多。聊他的陶艺,聊他最近在看的书,聊窗外那只打瞌睡的猫。我发现,和他说话,我不用思考。我说什么,他都懂。那种感觉,像是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终于找到了彼此。”
拼图?
那我们算什么?
被强行摁在一起的、带着毛边儿的错误碎片吗?
我感觉一阵反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疼得我喘不上气。
我猛地合上日记本,把它扔回盒子里,锁上。
好像这样,那些文字就不存在了。
我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林晚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从大学就在一起,恋爱七年,结婚五年。
十二年。
人生有几个十二年?
她温柔,体贴,善良。
会记得我胃不好,给我熬小米粥。
会在我加班到半夜回家时,给我留一盏灯,一杯温水。
她会因为电影里的悲伤情节哭得稀里哗啦,会给楼下的流浪猫买猫粮。
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
我不敢想那个词。
那个词像一根毒刺,只要一冒头,就能把我整个灵魂都给毒穿。
可是,日记本在那里。
白纸黑字。
是她的笔迹。
我再次走过去,打开盒子,拿出日记本。
我的手在抖。
这次,我直接翻到了后面。
“10月3日,雨。
今天和他吵架了。因为我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有家庭。他说,你所谓的家庭,就是那个连你换了洗发水都闻不出来的男人吗?就是那个你跟他讲工作上的烦心事,他只会说‘多大点事儿’的男人吗?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是啊,陈阳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换了洗发水?
我什么时候换了洗发水?
不对,是她。
她上个月是换了款生姜的,说是防脱发。
我确实没注意。
可这……这就成了他攻击我的理由?
成了她背叛我的铺垫?
“多大点事儿”。
这话我说过。
上上次,她那个部门的奇葩领导又给她穿小鞋,她回来跟我抱怨。
我当时正忙着一个项目的收尾,焦头烂额,就随口说了句:“职场不都这样,忍忍就过去了,多大点事儿。”
她当时就没说话了。
原来,她都记着。
原来,那些我以为无伤大雅的敷衍,在她心里,已经累积成了厚厚的墙壁。
而另一个男人,就那么轻易地,在墙上开了扇窗。
我继续往下翻,一目十行。
我的心越来越冷,最后几乎麻木。
“10月15日。
他带我去了他的工作室。在郊区,一个很安静的院子。里面全是他做的陶器。他说,每一个作品,都是他的一部分。他拉着我的手,教我怎么揉捏陶土。他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泥土在我们指尖变成了杯子的形状。他说,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孩子……
孩子!
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捅进我心里最深的伤口。
我们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
因为意外流产,林晚消沉了整整一年。
那一年,我拼命工作,我想多赚钱,给她更好的生活,让她从痛苦里走出来。
我以为我做的是对的。
我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
可我错了。
我只看到了她表面的平静,没看到她内心的废墟。
而那个男人,那个叫“阿泽”的男人——日记里终于出现了他的名字——他走进了她的废墟,陪她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哈。
哈哈哈哈。
我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像个一样,坐在那张堆满灰尘的书桌前,一边流泪,一边发抖。
十二年的感情,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我以为的相濡以沫,在她那里,只是“闻不出洗发水味道”的麻木。
我以为的奋斗和担当,在她那里,只是“多大点事儿”的轻慢。
我关上日记。
把它放回盒子。
然后把盒子,放回了原处。
用那个印着“牛津高阶词典”的纸箱压住。
我擦干眼泪,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惨白,双眼通红,陌生得让我自己都害怕。
我告诉自己,冷静。
陈阳,你得冷静。
你不能就这么冲过去质问她。
那是最蠢的做法。
我要看看,她到底能演到什么时候。
我要看看,这个我睡在身边的女人,到底还有多少副面孔。
晚上七点,门锁响了。
林晚回来了。
“老公,我回来啦!”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听起来心情不错。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没开灯,电视屏幕闪着幽幽的光。
“怎么不开灯啊?”她走过来,摁亮了客厅的吊灯。
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
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你看,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那家张记的酱肘子。”
她把一个油纸包放到茶几上。
“还买了点水果,你最近好像有点上火。”
她絮絮叨叨地,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搁在以前,我会走过去抱住她,说声“老婆辛苦了”。
但今天,我一动没动。
我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的笑脸,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眼角因为开心而泛起的细纹。
我的脑子里,全是日记本里的那些话。
“他笑了。”
“他的手很温暖。”
“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我觉得恶心。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终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她伸手想来摸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代的是一丝困惑和不安。
“陈阳?”她试探地叫我的名字。
我看着她的眼睛。
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啊,清澈,明亮。
我曾经最爱看这双眼睛。
可现在,我只想知道,这双眼睛看着那个叫阿泽的男人时,是不是比现在更亮。
“没事。”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可能有点累。”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项目最近太忙了。”
我给自己找了个最烂的借口。
她明显不信,但也没再追问。
“那……那你先歇会儿,我去把菜热一下。”她收回手,转身进了厨房。
我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水声,切菜声,油烟机轰隆隆的响声。
这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安心的人间烟火,此刻却像一把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晚饭,我们俩吃得异常沉默。
那盘她特意买回来的酱肘子,我一口没动。
她给我夹了一块。
“吃啊,你不是最喜欢吗?”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把它夹了出去,放到桌上的空盘子里。
“没胃口。”我说。
她的筷子停在半空,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那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结束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从背后抱住我。
她的身体很软,很暖和。
带着她惯用的沐浴露的清香。
我浑身僵硬,像一块石头。
“陈阳,你到底怎么了?”她在我耳边轻声问。
“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跟我说说,别一个人扛着。”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
温柔得像一把刀。
我猛地翻过身,挣开她的怀抱。
“别碰我。”
我说。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停滞了。
我们就这样,背对着背,一夜无话。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演员。
一个在自己家里,对着自己老婆演戏的蹩脚演员。
我开始留意她的一切。
她的手机。
她以前手机随便放,现在,机不离身,连去洗手间都带着。
她的开销。
我查了我们共享的信用卡账单。
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消费。
一家叫“迷迭香”的西餐厅。
两次。
一次是9月12号。
一次是10月3日。
日期和日记里的一模一样。
还有一家陶艺馆的会员费。
三千块。
办卡日期,10月15号。
证据。
一条接一条。
像一根根钉子,把我死死钉在了背叛的十字架上。
我开始跟踪她。
我说我要加班,然后把车停在她公司对面的马路边。
像个猥琐的私家侦探。
我看着她下班,走出写字楼。
她没有直接回家。
她拐进了那家叫“时间的灰烬”的咖啡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和一个男人一起走了出来。
那个男人,很高,很瘦,留着半长的头发,扎了个小揪。
穿着一件灰色的棉麻衬衫。
很有艺术家的范儿。
他们并肩走着,离得很近。
林晚在笑。
那种笑,我很久没在她脸上见过了。
轻松,灿烂,毫无保留。
他们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
但那种氛围,那种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感,比任何肢体接触都更让我心碎。
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我想冲下车。
我想揪着那个男人的衣领,问他凭什么。
我想抓住林晚的肩膀,问她为什么。
但我没有。
我只是坐在车里,像个懦夫一样,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直到消失在街角。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回到家的时候,林晚已经睡了。
我借着酒劲,打开了那个盒子。
我又翻开了那本日记。
我要看看,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又写下了什么新的“篇章”。
“11月5日。
今天陈阳很奇怪。他躲着我,不跟我说话,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工作累。我知道他在撒谎。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连最基本的坦诚都没有了?我很难过。阿泽说,一个不被看见的灵魂,是会枯萎的。我的灵魂,是不是已经开始枯萎了?”
枯萎?
我他妈的快要烂掉了!
你跟别的男人在咖啡馆里谈笑风生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的灵魂?
你刷我的卡,去跟别的男人吃烛光晚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的坦诚?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我胸口奔涌。
我真想把这本日记撕个粉碎。
但我没有。
我把它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是昨天写的。
“11月10日。
今天跟阿泽去看了画展。莫奈的。我最喜欢那幅《睡莲》。阿泽说,莫奈为了画出光影的变化,可以对着同一个景物画上几十遍。他说,爱也是一样,需要不断地,用新的眼光去发现。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这种不断去发现的爱,太辛苦了。我有点想念陈阳了。想念他那份笨拙的、一成不变的安稳。”
想念我?
你他妈的现在说想念我?
在你跟别的男人看完画展,谈论完爱的哲学之后,你开始想念我的“笨拙”和“安稳”了?
这是什么?
这是吃腻了山珍海味,想回头尝尝窝窝头吗?
我把日记本狠狠摔在地上。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卧室里的林晚。
“陈阳?是你吗?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睡意和惊慌。
我没回答。
我捡起日记本,冲进卧室。
我“啪”地一下打开灯。
林晚被刺眼的光晃得眯起了眼睛。
她看到我手里的日记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坐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看着我,嘴唇在发抖。
“你……”
“你都看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恐惧。
“我看到了。”
我把日记本扔到她面前的被子上。
“我不止看到了,我还闻到了。”
“闻到了你身上,那股子不属于这个家的,廉价的艺术气息。”
我的话很难听。
我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
那些天积压的屈辱、愤怒、心碎,在这一刻,全部决堤了。
“林晚,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指着那本日记,声音都在抖。
“我们十二年,到底算什么?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一个笑话?”
她不说话。
只是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那眼泪,再也换不来我的心疼。
只让我觉得虚伪。
“说话啊!”我吼道。
“你跟他在咖啡馆里不是挺能说的吗?你跟他聊陶艺聊哲学的时候,不是口若悬观吗?怎么现在哑巴了?”
“你跟踪我?”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跟踪你?”我气笑了,“我要是不跟踪你,是不是打算等你们的孩子能打酱油了,再通知我一声?”
“我们没有!”她尖叫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指着日记本,“白纸黑字写着!‘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告诉我,还能是哪样?”
“那只是……那只是一个比喻!”她哭着说,“那个杯子……我们一起做的那个杯子……”
“够了!”
我不想再听她的狡辩。
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我。
“林晚,我以前觉得,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努力工作,我想给你最好的生活。我以为我们是在为了同一个未来奋斗。”
“可我没想到,我在这边给你铺路,你在那边给我挖坑。”
“陈阳……”她想来拉我的手。
我一把甩开。
“别碰我,我觉得脏。”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太伤人了。
我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然后,她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脏?”
“是,我脏。”
“陈阳,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无辜,特别高尚?”
“你每天回家,除了玩手机就是看电视,你有关心过我吗?”
“我跟你说我工作不顺心,你说多大点事儿。我跟你说我想去学插花,你说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我跟你说我晚上睡不着,你说我就是想太多。”
“我们上一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上一次一起出去散步,是什么时候?上一次……上一次你好好抱我,又是什么时候?”
她一句一句地质问我。
我哑口无言。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是,我认识了阿泽。他会听我说话,他会鼓励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他会看到我的不开心。”
“在他面前,我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是被看见的。而不是一个只会做饭、只会等你回家的保姆!”
“所以你就跟他上床了?”我冷冷地问。
她顿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
那一个字,像一颗子弹,正中我的心脏。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幻想,在这一刻,全部粉碎。
我感觉不到疼。
只感觉到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空洞。
“我们离婚吧。”
我说。
说完这四个字,我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看着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只是很平静地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
“好。”
她说。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书房。
躺在那张窄小的沙发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没合眼。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们这十二年。
从大学校园里青涩的初见到婚后柴米油盐的琐碎。
那些画面,曾经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现在,却像一部褪了色的老电影,充满了噪点和划痕。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她的存在当成了理所当然?
是从孩子没了之后,我用疯狂工作来逃避痛苦的时候吗?
还是更早?
从我们买了房,背上沉重的房贷,生活只剩下奔波和疲惫的时候?
我想不明白。
我只知道,我们的婚姻,病了。
病得很重。
而且,我这个做丈夫的,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从书房出来。
林晚已经起床了。
她穿戴整齐,化了淡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餐桌上放着早餐。
三明治和热牛奶。
还是我习惯的口味。
“我约了律师,下午两点。”她说,声音很平静。
“好。”我坐下来,拿起三明治,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财产怎么分,我都听你的。这套房子,写的是我们俩的名字,卖了,一人一半。车给你,我开得少。”
她像在交代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没什么意见。”我说。
“嗯。”
然后又是沉默。
我们就像两个即将散伙的生意伙伴,冷静,克制,礼貌。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流露。
我突然觉得很可悲。
一段十二年的感情,走到最后,竟然只剩下这么点东西可以清算。
下午,我们见到了律师。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精明。
他公式化地给我们讲解了离婚的流程和需要准备的材料。
林晚全程都很冷静,回答问题清晰,有条不紊。
我反而像个局外人,脑子一团浆糊。
律师说:“两位真的考虑清楚了吗?看你们的样子,感情基础应该不错,没什么原则性的矛盾的话,还是建议……”
“我们考虑清楚了。”林晚打断了他。
她的语气很坚决。
律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耸了耸肩。
“好吧。”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天已经有点阴了。
风很大,吹得人脸生疼。
“我……我先回我妈那儿住几天。”林晚说,“家里的东西,等你有空了,我再回来收拾。”
“好。”
我们走到路口,等红绿灯。
身边车来车往,人潮汹涌。
我们俩站在人群里,隔着半米的距离,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绿灯亮了。
“那我走了。”她说。
“嗯。”
她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
还是那么瘦,那么单薄。
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我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林晚!”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的眼睛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黑。
“那个男人……”我艰难地开口,“你……你爱他吗?”
问出这个问题,我自己都觉得犯贱。
可我就是想知道。
我想知道,我到底输给了什么。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他身边,我感觉自己像个人。”
“而不是……陈阳的妻子。”
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人流。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像个人。
而不是陈阳的妻子。
这句话,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
原来,我给她的婚姻,对她来说,不是港湾,而是牢笼。
我这个丈夫,不是依靠,而是身份的枷锁。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请了假,没去上班。
一个人待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房子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玄关处她常穿的拖鞋。
洗手台上她的护肤品。
衣柜里她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还带着她的味道。
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个家的女主人,已经走了。
我开始疯狂地喝酒。
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我才能暂时忘记那种心被掏空的感觉。
我喝醉了,就给她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听着她在那头,一遍一遍地问:“喂?陈阳?是你吗?”
然后,她会沉默。
我们俩就隔着电话,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直到手机没电,或者我醉得不省人事。
我的朋友老张来看我。
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吓了一跳。
“你他妈这是怎么了?公司破产了?”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兄弟,想开点。”
“这种事,现在太多了。”
“过不下去,就离。天涯何处无芳草。”
道理我都懂。
可我就是过不去这个坎。
那不是一张纸,一个人。
那是我的十二年。
是我整个青春。
“那个男的,你打算怎么办?”老张问。
“我不知道。”
“就这么算了?”老张瞪着我,“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她给你戴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要不,我找几个兄弟,去把他揍一顿,给你出出气?”
我摇了摇头。
“没意思。”
揍他一顿,能怎么样呢?
能让林晚回来吗?
能让这十二年完好如初吗?
不能。
只会让我自己,变得更可悲。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耗着?”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
我恨林晚的背叛。
但我也恨我自己的迟钝和麻木。
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她的不开心。
如果我能多一点耐心听她说话。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老张走后,我又一个人喝闷酒。
我看着这个我们一起设计,一起布置的家。
墙上还挂着我们的婚纱照。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甜。
我走过去,把照片摘下来,反扣在墙角。
眼不见,心不烦。
可心怎么可能不烦?
我又想起了那个日记本。
那个罪恶的源头。
我冲进书房,把它从箱子底下翻了出来。
我本来想把它烧了。
一了百了。
可鬼使神差地,我又翻开了它。
我从头开始看。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我想从这些文字里,找到她背叛我的全部轨迹。
我想看看,她到底是从哪一刻起,对我彻底失望的。
“2023年4月10日。
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我提前一个月就订好了餐厅,买好了礼物。我等了他一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喝得醉醺醺的。他忘了。他把我们最重要的日子,给忘了。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口那块地方,好像有点冷。”
4月10号。
那天……那天我确实喝多了。
公司一个大项目上线成功,老板请客,我被灌了不少。
我真的……忘了吗?
我努力回想。
好像有点印象。
我回到家,她好像是有点不高兴。
但我当时喝懵了,以为她只是嫌我回来晚了。
第二天,我道了歉,还给她发了个红包。
她收了,也没再说什么。
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原来,没有。
“6月1日。
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可以备孕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陈阳,他很高兴。他说,这次我们一定要小心,生个健健康康的宝宝。我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害怕。我怕再来一次。那种失去的痛,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了。我跟他说了我的担心。他说,别瞎想,哪有那么巧。”
那次流产,对她的打击,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我以为我给了她安慰。
可现在看来,我的安慰,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别瞎想”。
多么轻飘飘的三个字。
我甚至没有抱抱她。
没有告诉她,别怕,有我。
我往下翻。
一页,又一页。
日记里,没有太多对那个叫阿泽的男人的露骨描绘。
更多的是,对我,对我们这段婚姻的,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记录。
我忘记她的生日。
我爽了我们约好一起去旅行的约定。
我对她父母的关心越来越少。
我们之间的话题,除了房贷,工作,就是今天吃什么。
我才发现,我们的婚姻,早就千疮百孔。
而我,是个瞎子。
我只看得到我自己所谓的“奋斗”和“压力”。
却看不到她在我身后,一点一点地,被寂寞和失望吞噬。
那个男人,阿泽。
他不是原因。
他只是一个结果。
是一个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合上日记本。
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是恨她。
恨她的不忠。
但我也开始……可怜她。
或者说,可怜我们。
我们是怎么把日子,过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第二天,我给林晚打了个电话。
这次,我没有喝酒。
我很清醒。
“喂?”她的声音有点疲惫。
“是我。”
“有事吗?”
“我想……见你一面。”我说,“有些东西,我想当面给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好。”
“时间地点,你定。”
我们约在了我们大学时经常去的一家奶茶店。
店里还是老样子,放着周杰伦的歌。
墙上贴满了情侣们的便利贴。
我甚至在角落里,找到了我们当年写下的那张。
“陈阳&林晚,永远在一起。”
字迹已经有点模糊了。
“永远”。
多么讽刺的词。
她来了。
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人瘦了一圈。
她在我对面坐下,没有看我。
“要喝点什么吗?”我问。
“不用了。”
我把那个日记本,放到她面前。
她看到日记本,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我想了很久。”我说,声音有点干涩。
“这件事,你错了。错得很离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成为背叛的借口。”
她低着头,没有反驳。
“但是……”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我也错了。”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我忽略了你,冷落了你。把你一个人,丢在了这段婚姻里。”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震惊。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本日记,我看完了。”
“它让我知道,我有多混蛋。”
“林晚,对不起。”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但她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苦笑了一下。
“是,没用了。”
“我们回不去了。”
“但是,我想,在我们彻底结束之前,我应该跟你说一声抱歉。”
“为了我这几年的混账,也为了……我们逝去的十二年。”
奶茶店里,周杰伦还在唱着“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我们俩,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那个……阿泽。”
“我已经跟他断了。”
“在你发现日记本之前,就已经断了。”
我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就像日记里写的。”
“我累了。”
“那种需要不断去证明,不断去‘发现’的爱,太累了。”
“我跟他在一起,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他能给我你给不了的关注和理解。”
“但时间长了,我发现,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可能就是你说的,那种笨拙的,一成不变的安稳。”
“只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天晚上,你把日记本摔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其实……有一瞬间是解脱的。”
“我不用再瞒着你了。”
“我也不用再自我拉扯了。”
“离婚,挺好的。”
“对你,对我都好。”
我看着她。
这是我们爆发那晚之后,第一次,我能平静地看她。
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和疲惫。
“日记本,你拿回去吧。”我说。
“不了。”她摇摇头,“它已经完成它的使命了。”
“它让我看清了你,也看清了我自己。”
“就让它,跟我们的过去一起,留在这里吧。”
她站起身。
“我走了。”
“保重。”
“你也是。”
她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一个人,在奶茶店里坐了很久。
直到店员过来提醒我,他们要打烊了。
我走出奶茶店,外面下起了小雨。
冷风夹着雨丝,打在脸上。
我没有打车,就那么在雨里走着。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好像,没有家了。
手机响了。
是老张。
“喂,兄弟,在哪儿呢?出来喝酒啊!”
“不喝了。”我说。
“怎么了?心情还不好?”
“不是。”
我看着街上闪烁的霓虹,和来来往往的行人。
“老张,我好像……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走了。”
“啊?”老张在那头一头雾水。
我没再解释。
有些事,只有自己经历了,才能懂。
挂了电话,我走过一个路口,看到一家花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我买了一束洋甘菊。
日记里写过,她喜欢洋甘菊。
花语是,在逆境中坚强。
我抱着那束花,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家。
我把花插在客厅的玻璃瓶里。
给这个冷冰冰的屋子,添了一点生气。
然后,我开始打扫卫生。
把地板拖得一尘不染。
把窗户擦得锃亮。
把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
好像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仪式。
最后,我走进书房。
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我想,我也该写点什么了。
不为给谁看。
只为给我自己。
给我这失败的十二年,做一个交代。
我敲下第一行字:
“2024年11月15日,雨。”
“今天,我离婚了。”
来源:风轻意更重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