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像一块冰,他说他是交警,问我是不是陈建军的妹妹,陈怡。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盆绿萝浇水。
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亮晶晶的,像眼泪。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像一块冰,他说他是交警,问我是不是陈建军的妹妹,陈怡。
我说是。
他说,你来一趟市三院吧,你哥和你嫂子出事了。
我的手一抖,水洒了一地。
那盆绿萝再也没人浇过水。
医院里的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消毒水味儿,混着血腥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属于绝望的腐朽气味。
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声杂乱,却又安静得可怕。
我哥和我嫂子并排躺着,盖着白布。
我没敢掀开。
我怕。
我怕我一掀开,我哥就不是我哥了。
那个会揉着我的头,笑着说“我们家小怡长大了”的哥哥,就真的没了。
旁边一个小护士,大概是刚实习,红着眼圈递给我一包东西。
“这是从他们身上找到的。”
一个摔碎了屏幕的手机,一个瘪了的钱包,还有一把家门钥匙。
钥匙上挂着一个丑丑的、我嫂子亲手做的毛线小老虎。
我哥属虎。
我死死攥着那串钥匙,冰冷的金属硌得我手心生疼。
一个穿着制服的交警跟我说着事故的经过,大货车,疲劳驾驶,闯红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脑袋上。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只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
然后我问:“孩子呢?我侄子呢?”
“孩子在学校,没在车上,已经通知学校了,我们的人正陪着。”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还好。
还好。
我见到陈朗的时候,他正坐在教导处的办公室里,一个小警察在旁边笨拙地给他削苹果。
他才六岁,穿着蓝白相交的校服,两条腿悬在椅子上,一晃一晃的。
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喊:“姑姑!”
然后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朝我跑过来。
我蹲下身,一把抱住他。
他小小的身体,软软的,带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味。
他把头埋在我怀里,小声问:“姑姑,我爸妈呢?老师说他们有事,让你来接我。”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什么是死亡。
我只能更紧地抱住他,一遍遍地说:“没事了,姑姑在,没事了。”
那天晚上,陈朗睡在我旁边,睡得很不安稳。
他总是在梦里喊“妈妈”,然后惊醒,一身的冷汗。
我只能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我妈哄我一样。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没合眼。
这个家,从今天起,就剩我们俩了。
葬礼办得很仓促。
来的亲戚不少,哭天抢地的有,唉声叹气的有,但更多的是一种例行公事的悲伤。
他们围着我,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
“小怡啊,节哀顺变。”
“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得挺住。”
“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哟。”
是啊,孩子怎么办。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我爸妈走得早,我哥就是我的天。现在天塌了。
几个叔伯姑姨坐在一起“商量”。
大伯说:“我家里孙子马上要高考,实在没精力。”
二姨说:“我家那口子身体不好,你也知道,再带个孩子,怕是吃不消。”
三叔搓着手,看着我:“小怡,你看……你还没结婚,也没个负担……”
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写满“为难”和“推脱”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一句话都没说,走到陈朗身边,拉起他的手。
“陈朗,以后跟姑姑过,好不好?”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
我抱着他,当着所有亲戚的面,一字一句地说:“我哥的孩子,我来养。不用各位操心了。”
说完,我头也没回地走了。
身后是尴尬的沉默。
我辞了在上海那份月薪一万五的白领工作。
我的上司很惋est惜,劝我:“陈怡,你想清楚,你这个年纪,正是拼事业的时候,回了老家那个小地方,你这辈子就算定型了。”
我当然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才26岁,我的人生本该有无数种可能。
我可以升职加薪,可以谈一场恋爱,可以去冰岛看极光,可以攒钱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公寓。
但现在,所有的可能,都变成了一条路。
一条通往抚养陈朗长大的路。
我没得选。
我哥就这么一个儿子。
我回到家,把那套租来的、摆满了我所有梦想和野心的单身公寓退了。
房东太太是个好人,她退了我押金,还叹着气说:“多好的姑娘啊,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我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坐上了回老家的绿皮火车。
车窗外,上海的霓虹灯渐行渐远,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那张疲惫又茫然的脸,心里空荡荡的。
陈怡,欢迎回到现实。
日子开始变得具体而琐碎。
以前,我的世界是PPT,是KPI,是下个月的房租和这个季度的奖金。
现在,我的世界是陈朗早上六点半的闹钟,是他不爱吃的青椒,是他作业本上歪歪扭扭的字,是他今天在学校又被哪个同学欺负了。
我学会了做饭,从一开始的炒糊了菜、煮不熟饭,到后来能像模像样地做出三菜一汤。
我学会了开家长会,坐在那群三四十岁的父母中间,听着老师念成绩,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学会了跟人吵架。
有一次,陈朗哭着从学校回来,脸上有一道抓痕。
他说,班上的小胖墩骂他“没爹没妈的野孩子”。
我当时就炸了。
我拉着陈朗,直接冲到那个小胖墩家里。
他爸妈还挺横,说“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嘛”。
我指着陈朗脸上的伤,眼睛都红了:“正常?你儿子再敢说一句‘野孩子’试试?我告诉你,他有姑姑!他姑姑还活着!今天你们必须给我儿子道歉,不然这事没完!”
我那天大概是疯了,像个泼妇一样,叉着腰,堵在人家门口。
最后,那个小胖墩不情不愿地给陈朗道了歉。
回家的路上,陈朗一直没说话。
快到家门口时,他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姑姑,你别生气。”
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头,说:“姑姑没生气。姑姑就是……就是听不得别人欺负你。”
他“嗯”了一声,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了。
我哥留下的积蓄不多,车祸赔偿款也大部分用在了葬礼和处理后事上。
为了养家,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小公司的做出纳,工资只有三千多。
钱,一下子变得特别紧张。
我戒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开销。
以前几百块一支的口红,现在换成了十几块的唇膏。
几千块一件的大衣,变成了菜市场淘来的打折货。
我已经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了。
所有的钱,都花在了陈朗身上。
他要上最好的辅导班,要穿最干净的衣服,要吃最有营养的饭菜。
我不想让他在物质上比别的孩子差。
我不想让他因为穷,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为此,我下了班还去做兼职。
发过传单,当过服务员,还在网上给小学生做过线上辅导。
最累的时候,我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到39度,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
但我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给陈朗做晚饭。
他看着我通红的脸,有点害怕,说:“姑姑,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说:“没事,小感冒。”
他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用他那双小手,笨拙地捧到我面前:“姑姑,喝水。”
我接过水杯,眼泪差点掉进杯子里。
我对自己说,陈怡,再苦再累,都得撑住。
你是陈朗唯一的依靠了。
日子就在这种忙碌和拮据中,一天天过去。
陈朗慢慢长大了。
他上了初中,开始进入叛逆期。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他会把日记本锁起来,会跟同学打电话时偷偷摸摸地关上房门。
我们之间,开始有了争吵。
第一次大吵,是因为一部手机。
他班上的同学都有了智能手机,就他还在用我淘汰下来的老人机。
他跟我闹,说他在同学面前很没面子。
我说:“陈朗,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姑姑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哪有闲钱给你买那么贵的手机?”
他梗着脖子,吼道:“我不管!我就要!你就是不想给我买!”
“我不是不想给你买,是没钱!”
“你就是偏心!你就是不想我好!”
“我偏心?陈朗你摸着良心说!我吃的穿的哪样比你好?我为了你,班都不上了……我……”
我说不下去了。
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突然觉得好累。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吃饭。
半夜,我听见他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心软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银行取了仅剩的一点定期存款,给他买了他想要的那款最新型号的手机。
当我把手机递给他时,他愣住了。
他低着头,小声说:“姑-姑,对不起。”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没事。好好学习,别让姑姑失望。”
他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那件事之后,他好像一下子懂事了很多。
他开始帮我做家务,学习也更用功了。
中考的时候,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比他还激动,一个人在厨房里,偷偷哭了一场。
我觉得,我哥在天有灵,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高中三年,是陈朗最刻苦的三年,也是我最辛苦的三年。
为了给他交昂贵的学费和补习费,我几乎是拼了命地在赚钱。
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夜市摆摊卖小饰品,周末还去给人家当家教。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我眼角的皱纹越来越多,白头发也一根根地冒出来。
有一次去开家长会,别的家长都以为我是陈朗的妈妈。
当我说我是他姑姑时,他们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看着不像啊,感觉你比我们还操心。”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得不像个姑姑,更像个妈。
甚至比很多妈,还要操心。
高考那天,我比陈朗还紧张。
我在考场外站了整整两天,顶着大太阳,腿都站麻了。
他从考场里出来的时候,脸色很平静。
我迎上去,问:“怎么样?”
他对我笑了笑,说:“姑姑,放心吧。”
成绩出来那天,我们全家(就我们俩)都沸腾了。
他考上了一所南方的985大学。
我抱着他,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我拿出我哥和我嫂子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对他们说:“哥,嫂子,你们看见了吗?朗朗长大了,他有出息了!”
那天,我奢侈地买了一瓶红酒。
我喝多了。
我拉着陈朗,说了很多胡话。
我说,姑姑这辈子,没别的指望了,就指望你。
我说,你以后一定要有出息,不然都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你爸妈。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眼睛红红的。
最后,他给我倒了杯水,说:“姑姑,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
我信了。
我真的信了。
陈朗去上大学了。
那个曾经被我们俩塞得满满当-当的家,一下子就空了。
我突然闲了下来,非常不适应。
我还是习惯性地六点半起床,想给他做早饭,才想起他已经不在家了。
我还是习惯性地去逛菜市场,想买他最爱吃的排骨,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吃饭了。
巨大的空虚和失落,几乎要把我淹没。
我开始频繁地给他打电话。
“朗朗,在那边习惯吗?饭菜合胃口吗?”
“跟同学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钱够不够花?别省着,姑姑再给你打点。”
一开始,他还很有耐心地回答我。
后来,他开始变得不耐烦。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这边忙着呢,挂了啊。”
“姑姑,你能不能别老是打电话来?我同学都笑话我了,说我还没断奶。”
“我都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你别瞎操心了。”
电话挂断后,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忙音,我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
而我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了。
大二那年,陈朗谈恋爱了。
是一个叫小琳的女孩,本地人,长得很漂亮。
他在视频里给我看过照片,女孩笑得很甜。
他说:“姑姑,等放假了,我带她回来给你看看。”
我嘴上说着“好啊好啊”,心里却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
就好像自己辛辛苦苦种了十几年的白菜,马上就要被猪拱了。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自私,很不对。
但我控制不住。
寒假,他真的把小琳带回来了。
女孩很有礼貌,一进门就甜甜地喊“阿姨好”。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我。
我笑着说:“叫姑姑就行。”
我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几乎都是陈朗爱吃的。
饭桌上,我一个劲儿地给陈朗夹菜。
“朗朗,多吃点这个,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朗朗,喝点汤,这个汤我熬了一下午。”
我完全忽略了旁边的小琳。
陈朗有点尴尬,给我使眼色。
我假装没看见。
吃完饭,陈朗去洗碗,我把小琳叫到客厅,像查户口一样问她。
“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父母都还好吧?”
“以后有什么打算啊?”
小琳的笑容有点僵硬,但还是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
后来我听见陈-朗在厨房里,小声对她说:“我姑姑就那样,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有点……嗯,你多担待。”
我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什么叫“就那样”?
什么叫“有点……嗯”?
我为他付出了一切,到头来,在他女朋友面前,就成了需要“多担待”的怪人?
从那以后,我和陈朗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就算回来了,大部分时间也是跟小琳在一起。
我们的话题,除了钱,几乎没别的了。
“姑姑,我最近要考雅思,报个班要一万多。”
“姑姑,我想跟同学出去旅游,你能不能赞助点?”
“姑姑,小琳生日,我想送她一个好点的礼物。”
我从来没有拒绝过。
只要他开口,我就给。
我总觉得,只要我满足他所有的物质需求,就能弥补我们之间情感上的疏远。
我太天真了。
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了那个城市,和小琳一起找了工作。
他跟我说,他们打算结婚了。
我说:“结婚好啊,是好事。那房子呢?”
他说:“我们想自己买。”
“首付够吗?姑姑这里还有点积蓄……”
他打断我:“姑姑,我们看上了一套房子,首付还差一点。我们想……想把家里这套老房子卖了。”
我当时就懵了。
这套房子,是我哥留下的。
是我和陈朗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家。
这里有我们所有的回忆。
我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不行!这房子不能卖!这是你爸妈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了!”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什么念想?就是个破房子!又老又旧!留在手里能干嘛?能当饭吃吗?”
“陈朗!你怎么能这么说!这是我们的家!”
“你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南方,和小琳在一起!我以后是要在那边定居的!”
他吼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用那种眼神看我。
陌生的,冰冷的,甚至带着一丝厌恶。
“姑-姑,我实话跟你说吧。小琳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除非我能在婚前有套自己的房子。卖了这套房,我们就能付首付了。你难道想看着我结不了婚吗?”
“你是在逼我?”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不是逼你,我是在跟你商量。”他说,“你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也浪费。卖了以后,你可以去租个小点的,或者……或者去养老院也行。”
养老院。
他居然说出了“养老院”三个字。
我才四十几岁啊。
我为了他,没结婚,没生子,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现在,他为了一个女人,一套房子,就要把我送到养老院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得稀巴烂。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陈朗,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房子,你休想卖。”
我们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
他开始变着法地折磨我。
他不再叫我“姑姑”,而是直呼我的名字,“陈怡”。
他会故意在我面前,跟小琳打电话,甜言蜜语。
“宝贝,你放心,房子的事我来搞定。”
“那个老女人,顽固得很,不过我有的是办法。”
他口中的“老女人”,是我。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吃不下饭,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我哥的遗像,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问他:“哥,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照片上的人,依旧温和地笑着,不给我任何答案。
我开始出现一些幻觉。
我总觉得我哥回来了,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他会像以前一样,问我:“小怡,最近好吗?”
我会哭着跟他说我的委屈,说陈朗怎么对我。
然后,幻觉消失,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知道,我的精神状态可能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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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朗似乎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但他没有关心,只有算计。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说一些刺激我的话。
“你知道吗,小琳怀孕了。如果我们再不买房,孩子生下来都没地方住。”
“我昨天去问了中介,我们这房子,现在能卖一百五十万呢。一百五十万啊,够我们少奋斗多少年。”
“你再这么固执下去,是想逼死我吗?”
我被他这些话,刺激得情绪越来越不稳定。
我会突然大哭,或者大笑。
我会对着空气说话,跟想象中的哥哥聊天。
我还会摔东西。
有一次,我把他买回来的水果,全都砸在了地上。
他没有生气,反而,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那天,我正在家里发呆。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陈朗回来了,就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身后跟着的,是面无表情的陈朗,和他身边一脸“担忧”的小琳。
其中一个男人很客气地对我说:“您好,是陈怡女士吗?我们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的。您儿子说,您最近情绪不太稳定,需要我们的帮助。”
儿子?
我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我看向陈朗。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小琳走上前,挽住我的胳膊,柔声说:“阿姨,您别怕。朗朗也是为了您好。您最近身体不好,去医院让医生看看,调理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我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们想干什么?我没病!”
“陈怡!你闹够了没有!”陈朗终于开口了,语气里满是厌烦和不耐,“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天天神神叨叨的!再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迟早要出事!我们送你去医院,是为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陈朗,你就是为了这套房子!你这个白眼狼!”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那两个白大褂对视一眼,朝我逼近。
我害怕了,转身就想跑。
但他们动作更快,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我。
我拼命挣扎,又踢又咬,像一头困兽。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没病!我没病!”
陈朗就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
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那个医生。
医生点了点头。
然后,我感觉胳膊一疼,一管冰冷的液体被注射进了我的身体。
我的力气,随着那管液体,一点点被抽空。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陈朗那张冷漠的脸。
他甚至没有一丝愧疚。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四周是雪白的墙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腕上还系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陈怡。
以及我的诊断: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陈怡,26岁放弃一切,抚养侄子长大成人。
十八年后,44岁的我,被我亲手养大的侄子,送进了精神病院。
真是,天大的笑话。
在这里,生活变得极其规律。
早上六点起床,吃药,吃饭。
上午是集体活动,做操,看电视。
中午,吃药,吃饭,午睡。
下午,自由活动,或者找医生“谈心”。
晚上,吃药,吃饭,九点准时熄灯睡觉。
日复一日,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这里的护士和医生,对我都很“客气”。
他们总是用一种温和的、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
“陈怡,今天感觉怎么样?”
“按时吃药了吗?要乖哦。”
“有什么不开心,可以跟我们说。”
我跟他们说,我没病,我是被我侄子陷害的。
他们总是点点头,然后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嗯,我们理解。你的情绪我们都收到了。”
“被迫害妄想,是这个病常见的症状之一。”
“没关系,坚持治疗,会好起来的。”
没有人信我。
在这里,你越说自己没病,就越证明你有病。
我渐渐地,也就不再说了。
我开始变得沉默。
我每天就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那棵大槐树。
看它的叶子从绿变黄,再一片片地掉落。
就像我的希望一样。
陈朗来过一次。
是在我“入院”一个月后。
他提着一篮水果,穿着体面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
他坐在我对面,削着一个苹果,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小警察为他做的一样。
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我没接。
他有点尴尬,把苹果放在桌上。
“姑姑……”他顿了顿,改口道,“陈怡,你在这里……还习惯吗?”
我看着他,不说话。
“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只要你好好配合治疗,很快就能出去了。”
我还是不说话。
他似乎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了。
“我知道你恨我。”他低声说,“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小琳她……她不能受刺激。房子……我们已经卖了,首付交了,下个月就办婚礼。”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好像他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我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他说,“每个月,我也会给你打生活费。你在这里,安心‘养病’。”
“养病”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陈朗。”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还会理他。
“嗯?”
“你还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被小胖墩欺负,我去找他们家算账的事?”
他沉默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初中,为了给你买手机,我取了最后一笔定期存款?”
他头垂得更低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上高中,我为了你的补习费,半夜还在夜市摆摊?”
“你还记不记得,你高考那天,我在考场外,站了两天?”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嘴唇都在哆嗦。
“我……”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打断他,平静地说,“你只记得那套房子,只记得那一百五十万。”
“我不是……”
“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椅子都被带倒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惊慌,但更多的,是解脱。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我这十八年,就像一场漫长而荒唐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不再去想出院的事了。
出去又能怎么样呢?
家没了,亲人也没了。
我一无所有。
在这里,至少还有一日三餐,还有一个可以睡觉的床位。
讽刺的是,我在这里,反而睡得比在家里安稳。
我不再失眠,也不再做噩梦了。
我开始跟其他的“病友”聊天。
她们每个人,都有一段听起来比我还离奇的故事。
有一个大姐,因为撞破了丈夫出轨,被丈夫和小三联手送了进来。
有一个阿姨,因为拆迁款分不平,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了进来。
还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因为不愿意接受家里安排的婚事,被父母送了进来,说她有“抑郁症”。
我们就像一群被世界抛弃的人,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抱团取暖。
我们不说“病”,我们只说“故事”。
听得多了,我发现,我的故事,其实一点也不特别。
人性之恶,远比我想象的要普遍。
有一天,护士给我拿来一个包裹。
是陈朗寄来的。
里面是一沓钱,还有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
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姑姑,这是第一个月的生活费。手机你留着用,方便我们联系。婚礼在下个月十八号,如果你想来……医生说你的情况还不稳定,还是别来了。保重。”
我看着那张纸条,突然笑了。
笑得很大声。
旁边的病友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护士走过来,关切地问:“陈怡,你怎么了?”
我说:“我没事,我就是觉得,太好笑了。”
我拿着那部手机,笨拙地研究了半天,才学会怎么上网。
我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
我想,我也该找点事做做了。
我开始在网上写我的故事。
从我哥嫂出车祸那天开始写。
写我怎么辞掉工作,怎么把他拉扯大。
写我们之间的每一次争吵,每一次和好。
写他如何一步步地疏远我,算计我。
最后,写他如何把我送进这个地方。
我写得很慢,有时候一天只能写几百字。
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看。
我只是想,把这一切都记下来。
就当是,给我这荒唐的前半生,立一个墓碑。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故事,在网上火了。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
有骂陈朗是白眼狼、不如的。
“这种侄子还要他干嘛?简直是现代版农夫与蛇!”
“博主太可怜了,付出了一切换来这个结果,心疼。”
也有质疑我,说我编故事博眼球的。
“真的假的?哪有这么坏的人?感觉是小说吧。”
“一个巴掌拍不响,博主自己肯定也有问题,控制欲太强了吧。”
还有很多人,在评论区分享他们自己的故事。
我看着那些评论,好的,坏的,我都看。
我发现,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被激怒了。
我的心,好像在一遍遍的复述中,结了一层厚厚的茧。
有一天,一个自称是记者的女人,通过社交平台联系到了我。
她说她看了我的故事,非常震惊,想来医院采访我。
我同意了。
我没什么好怕的了。
记者来的时候,医院的领导很紧张,全程陪同。
我把所有的证据都拿了出来。
我哥的死亡证明,我辞职的记录,这些年给陈朗交学费、买东西的各种票据,还有陈朗签的那份“同意入院治疗”的文件复印件。
记者把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一周后,一篇名为《我将侄子抚养成人,他却为了婚房将我送进精神病院》的深度报道,出现在了本地最大的新闻门户网站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事情,彻底闹大了。
陈朗和他的新婚妻子,一夜之间成了全城的“名人”。
他们的工作单位,电话被打爆了。
他们新买的房子,楼下被人用油漆喷满了“白眼狼”、“滚出去”的字样。
小琳的父母,也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据说,小琳因为受不了刺激,流产了。
而陈朗,被公司开除了。
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一切,都是我后来听护士们八卦才知道的。
她们看着我,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和同情。
又过了一个月,陈朗又来了。
这一次,他憔悴得像变了一个人。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姑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哭得涕泗横流。
“你原谅我吧!你跟记者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不然我这辈子就毁了!”
“小琳流产了,要跟我离婚!工作也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抱着我的腿,哀嚎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曾经视若生命,如今却无比陌生的男人。
我的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快意。
什么都没有。
一片死寂。
我轻轻地,把我的腿,从他怀里抽了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槐树。
春天快来了吧。
它应该,又会发芽的。
我对他说:“陈朗,你走吧。”
“姑姑!你不能不管我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还在哭喊。
我回过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从你把我送进来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我的亲人了。”
“而我,也不再是你姑姑。”
我说完,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两个护士走了进来,把他架了出去。
他还在外面哭喊着,咒骂着,但声音越来越远。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走到桌边,拿起那本我已经写了很久的本子,翻开新的一页。
我在上面写下: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很暖和。
我突然觉得,这里也挺好的。
至少,这里没有背叛,没有伤害。
只有安静。
和永恒的,自由。
来源:暮至叶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