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灵魂,像一缕被遗忘在房间角落的轻烟,被困在了我和周衍住了五年的家里。
我死了。
死得挺突然的,一辆失控的货车,结束了我三十年的人生。
没有牛头马面,没有黑白无常,也没有传说中的奈何桥和孟婆汤。
我的灵魂,像一缕被遗忘在房间角落的轻烟,被困在了我和周衍住了五年的家里。
我看着自己的黑白照片被挂在墙上,照片里的我笑得没心没肺,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周衍亲自挂上去的。
他那天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整个人瘦得像根竹竿,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没哭,至少在人前没有。
我妈哭得死去活来,捶着他的背,骂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我。
他一声不吭,任由我妈发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那时我飘在半空,想抱抱我妈,也想拍拍周衍的肩膀。
可我的手,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们的身体。
我成了一团空气,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葬礼结束后的第七天,家里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周衍把自己关在家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目光没有焦点,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我飘在他面前,看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是心疼吗?好像是。
毕竟,我们爱过。
从大学校园里手牵手走出来,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我们走了十年。
十年,足够让两棵独立的树,根系都缠绕在一起。
现在,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另一棵,大概也不好受。
我以为,他会这样枯坐到地老天荒。
但他动了。
他拿起了我的手机。
我的心,如果我还有心的话,猛地揪了一下。
我的手机在车祸中摔坏了,这是他后来找人修复了数据的。
他解了锁。
我的密码是他的生日,他的密码是我的生日,俗气,但我们乐此不疲。
他点开了相册。
一张张照片,从我们第一次旅行的大理,到后来每年纪念日的烛光晚餐,从我某个午后赖床的丑照,到他给我拍的每一张自以为是的“艺术大片”。
那是我们十年的青春,十年的记忆。
我看着他。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一张张照片掠过。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然后,他点下了“选择”。
一个,两个,三个……他开始勾选照片。
所有有我的照片。
单人照,合照,甚至是背景里有我一个模糊影子的照片。
他选得极其仔细,极其耐心,像是怕漏掉任何一个关于我的像素。
我飘在空中,不解地看着他。
他想干什么?
难道是想把我的照片整理出来,做一个纪念相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看见他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垃圾桶形状的图标。
“删除”。
屏幕上跳出一个确认框。
“将永久删除这些项目。此操作无法撤销。”
我的呼吸,如果我还有呼吸的话,瞬间停滞了。
周衍。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我冲他吼,声音却无法在这个空间里激起一丝波澜。
他的手指在那个“删除”按钮上悬停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后悔。
但他没有。
他点了下去。
屏幕上显示“正在删除”,然后,那些承载了我十年欢笑和泪水的照片,就那么干干净净地,消失了。
仿佛我从来没有在他的世界里存在过。
我感觉自己像被又一次撞死。
不,比死还难受。
死是瞬间的,而他,是在一刀一刀地凌迟我的过去。
他删完了手机相册,又打开了电脑。
登录了云盘。
那里有我们这些年所有照片的备份。
他又一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
选择,全选,删除。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看着他,从不解,到震惊,到愤怒,最后只剩下彻骨的冰冷。
周衍,你好样的。
人走茶凉,我懂。
可我才死了七天。
我的尸体都还是温的。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抹去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我们十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我气得浑身发抖,如果灵魂会发抖的话。
我想掐住他的脖子,问问他,凭什么。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看着他,像一个冷酷的刽子手,屠戮着我们共同的回忆。
他做完这一切,关上电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竟然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我笑了。
原来我在他生命里,是一个这么沉重的负担。
死了,都还要让他费心清理垃圾。
他站起身,走回卧室。
我以为他要去睡觉了。
他却从床头柜的最深处,拿出了他的钱包。
一个我送他的生日礼物,皮质已经有些磨损。
他打开钱包,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认得那张纸。
那是一张孕检单。
我的心又一次被攥紧了。
他删光了我所有的照片,却留下了这张孕检单?
为什么?
难道……
一个荒唐又让我心跳加速的念头冒了出来。
难道这张单子,其实是阳性的?
我怀孕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因为孩子,才留下这张单子,作为唯一的念想?
这个念头让我的愤怒瞬间消解了一半。
如果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纪念我和我们未出世的孩子,那他删照片的行为,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太过痛苦的自我封闭?
我凑过去,想看清那张单子。
周衍把它展开,放在手心,借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静静地看着。
我也看清了。
那张B超单的右下角,诊断结论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
“未孕”。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关于我子宫内膜偏薄的医学建议。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
未孕。
不是我怀孕了。
是一张证明我没有怀孕的单子。
他删光了我上千张活色生香的照片,却珍而重之地,留下了一张冰冷的、写着“未孕”二字的检查单。
这他妈的是什么行为艺术?
是讽刺吗?
是在提醒他自己,我这个老婆,连个蛋都下不了?
我死死地盯着周衍。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痛苦、悔恨、和一丝……诡异的温柔的表情。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张纸。
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也像在抚摸……一个爱人的脸。
我彻底看不懂了。
这个男人,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爱了十年的男人,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
我以为我了解他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他每一个微表情背后的含义。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像个傻子一样飘在空中,看着他把那张“未孕”的单子,重新仔细地折好,放回钱包的夹层,贴身放好。
然后,他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个婴儿。
一夜无话。
第二天,门铃响了。
是婆婆。
她自己有钥匙,也没按几下,就直接开门进来了。
“周衍!周衍!你看看你这屋子,搞得跟个猪窝一样!”
婆婆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屋子里的死寂。
她一进来就大刀阔斧地拉开窗帘,阳光涌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也照亮了周衍通红的眼睛。
“妈,你来干什么?”周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来干什么?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饿死在这里?”
婆婆把手里拎着的保温桶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我给你炖了鸡汤,赶紧趁热喝了!”
周衍没动。
婆婆自顾自地开始收拾屋子,嘴里不停地念叨。
“你说你也是,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啊。”
“林苗她就是命不好,跟你没关系,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要我说,她也真是的,开车那么不小心,自己出事就算了,还把你折腾成这样。”
“你们结婚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有,她这一走,我们周家这香火……”
“妈!”
周衍终于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婆婆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孝顺的儿子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你吼什么!我说错了吗?”婆婆的嗓门立刻拔高了八度,“我这是心疼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
“你出去。”周衍的声音冷得像冰。
“什么?”
“我说,你出去。”周衍指着门,一字一句地说。
婆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指着周衍,手指都在发抖,“好,好,好!周衍,你长本事了!为了一个死人,这么跟你妈说话!”
“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对我?我不管你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婆婆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飘在旁边,看着这场闹剧,心里毫无波澜。
婆婆的话,要是搁我活着的时候,我肯定得气得跳脚。
但现在,我只是个旁观者。
我更在意的,是周衍的反应。
他维护我了。
可他昨天才删光了我所有的照片。
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把自己重新摔回沙发里,抱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我在他身上,第一次看到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痛苦。
这种痛苦,比他面无表情的枯坐,要真实一万倍。
手机响了。
是我的手机。
来电显示是“妈妈”。
周衍看着那个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才划开接听。
“喂,阿衍啊……”我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听就是又哭过了。
“妈。”周衍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沙哑的平静。
“阿衍,妈想问问你,苗苗的那些东西……你都整理好了吗?”
“嗯。”
“那……那她的照片,你能不能发一些给我?我这手机里存的不多,前几天不小心给删了几张,我……”我妈说着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我心里一紧。
周衍沉默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想看看他会怎么回答。
他已经把所有照片都删了,一个不留。
他要怎么跟我妈交代?
“妈,”周衍开口了,声音干涩,“对不起,苗苗的手机,在车祸的时候摔得太厉害,里面的东西……都没了。”
他说谎了。
他面不改色地,对我妈说谎了。
“啊……这样啊……”我妈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那,那电脑里呢?你们不是有云盘备份吗?”
“云盘的账号密码,只有苗苗知道,我……我登不上去。”
他又说谎了。
云盘的账号是我们俩共用的,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他昨天才刚刚登录过。
“这样啊……好吧……好吧……”我妈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她带着哭腔说,“阿衍,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苗苗不放心……”
“嗯,我知道了,妈。”
挂了电话,周衍把我的手机扔在一边,像是扔掉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把我的照片给我妈?
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他宁愿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也要把我的存在,从所有人的世界里,彻底抹去。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扎进我的魂魄里。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周衍。
又或者,他对我,根本没有爱。
只有恨。
他恨我,所以在我死后,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可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想不明白。
我的记忆,像被蒙上了一层雾。
我记得我们很恩爱,记得我们几乎从不吵架,记得他对我百依百顺。
可为什么,他会做出这么绝情的事?
难道,他有别人了?
这个最狗血的猜测,像一条毒蛇,钻进了我的脑子。
如果他爱上了别人,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他删掉我的照片,是为了给新人腾地方。
他对我妈撒谎,是不想再跟我们家有任何牵扯。
他留下那张“未孕”的单子,可能是在庆幸,幸好我没给他留下一个拖油瓶。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我们最后那段时间的细节。
他有没有经常加班?有没有接到一些神神秘秘的电话?有没有身上出现不属于我的香水味?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下班回家,陪我吃饭,看电视,睡觉。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一个无法得知真相的鬼魂,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存在。
几天后,周衍的哥们儿,老王来了。
老王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也是我们婚礼的伴郎。
他提着两箱啤酒,一进门就给了周衍一个熊抱。
“你他妈的总算肯开门了!老子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
老王的声音洪亮,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一丝活气。
周衍没推开他,任由他抱着。
“瘦成这样了,你他妈是想去修仙啊?”老王拍着他单薄的后背。
周衍没说话。
“走,喝酒。”
老王把周衍按在地上,开了两瓶啤酒,递给他一瓶。
“说吧,到底怎么了?”老王看着他,“我知道你难受,嫂子这事儿……太突然了。但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
周衍拿起酒瓶,猛地灌了一大口。
“你那天……到底跟嫂子说什么了?”老王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那天?
车祸那天?
周衍喝酒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老王,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黑。
“别问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能不问吗?你他妈的快把自己逼疯了!”老王急了,“出事之前,你给我打电话,说你跟嫂子吵架了,吵得特别凶。然后电话就断了,再然后……就接到警察的电话了。”
吵架?
我和周衍吵架了?
我努力地回想。
车祸那天的记忆,非常模糊。
我只记得我开车在路上,好像是在打电话。
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痛,和无边的黑暗。
我们为什么吵架?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周衍,你得说出来。你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老王苦口婆心地劝。
“我跟她吵架了。”周-衍终于开口了,“我说了很多混账话。”
“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谁没说过几句气话?”
“不一样。”周衍摇着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说的那些话,是能杀人的。”
“我让她去死。”
这五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周衍。
他说,他让我去死。
怎么可能?
他那么爱我,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我说。
他怎么会让我去死?
“你喝多了吧?”老王显然也不信。
“我没喝多,我清醒得很。”周衍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涣散,“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让她去死。”
“然后,她就真的死了。”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那是我在他脸上,第一次看到眼泪。
不是葬礼上那种无声的悲恸,而是混合着绝望、悔恨、和自我厌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
“是我害死了林苗……”
老王被他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去拍他的背。
“你胡说什么!车祸是意外!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周衍哭着说,“如果我没有说那些话,如果我没有在她开车的时候跟她吵架,她就不会分心,就不会出事……”
“是我……我才是凶手……”
我飘在空中,愣愣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
我们那天在打电话吵架。
他说了气话,让我去死。
然后,我就真的死了。
所以,他认为是我害死了我。
所以,他删光我所有的照片,是因为他觉得他不配再看到我的笑脸。
他觉得每看一次,都是在提醒他,他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所以,他对我妈撒谎,是不想让她知道,她女婿是害死她女儿的间接凶手。
所以,他留下那张“未孕”的单子……
为什么?
吵架的原因是什么?
跟这张单子有关系吗?
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你们……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老王问出了我想问的问题。
周衍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擦了把眼泪,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
“孩子。”
他只说了一个词。
孩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跟孩子有关。
我们结婚五年,一直没要孩子。
对外,我们都说想再拼几年事业,享受二人世界。
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不是不想要。
是要不上。
我们偷偷备孕了两年,用尽了各种办法。
我的肚子,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
婆婆明里暗里催过很多次,都被周衍挡了回去。
他说他不急,他说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一直以为,他是真的这么想。
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对孩子这件事,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
现在看来,我又错了。
“你不是说……你不在乎吗?”老王问。
“我怎么可能不在乎。”周衍苦笑,“我是个男人,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我爸妈……也想抱孙子。”
“但我更不想给她压力。”
“我看着她每个月算排卵期,喝那些苦得要命的中药,一次次地用验孕棒,一次次地失望……我心疼。”
“所以我就跟她说,我们不要了,顺其自然吧,有就有,没有就算了。”
“我以为这样她会轻松一点。”
我记得。
他确实这么跟我说过。
那天他抱着我,说:“苗苗,我们不要孩子了,好不好?我只要你就够了。”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以为自己嫁给了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男人。
原来,那都是他装出来的。
“可是……人都是贪心的。”周衍的声音很低,“嘴上说着不要,心里还是盼着。”
“出事前那段时间,她身体一直不太舒服,总是犯困,还恶心。”
“我心里……就有了点希望。”
“我没敢跟她说,怕又是一场空,让她白高兴一场。”
“那天,她说她要去医院做个常规体检。”
“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我全都想起来了。
那天,我确实是去了医院。
不是常规体检。
是我月经推迟了半个月,加上那些早孕反应,我跟周衍一样,也抱了一丝希望。
我没告诉他,也是怕他失望。
我想,等拿到确定的结果,再给他一个惊喜。
我记得那天我在医院排了很久的队,做了B超。
我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紧张得手心冒汗。
医生拿着探头在我肚子上滑来滑去,表情严肃。
“医生,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
医生看了我一眼,说:“你先起来吧,去外面等报告。”
那一刻,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我拿着那张B超单,看着上面“未孕”两个字,感觉全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
不仅仅是未孕。
医生还告诉我,我的子宫内膜太薄,受孕的几率……微乎其微。
她说,基本上,可以判定为不孕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我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我给周衍打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的眼泪就决堤了。
我把医生的话,哭着告诉了他。
我以为,他会安慰我。
他会像以前一样,抱着我说:“没关系,我只要你。”
可是,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让我心慌。
然后,他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林苗,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当时就懵了。
“你什么意思?”
“我累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我们都累了。”
“所以呢?你想怎么样?你想离婚吗?”我尖叫着问他。
“我不知道……”
“周衍!你他妈的不是个男人!你以前说的那些话都是放屁吗?你说你不在乎的!”
“我是不在乎!可我爸妈在乎!我也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他也在电话那头吼了起来。
“所以怪我?怪我生不出来?!”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
后面的争吵,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们都说了无数句伤人的话。
我们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压力、失望和委屈,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捅向对方最柔软的地方。
最后,我哭着冲他喊:“周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累赘?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消失?”
电话那头,是他被怒火和失望冲昏了头脑的,几乎失去理智的咆哮。
“是!我巴不得你现在就去死!”
然后。
就是一声巨响。
和一片黑暗。
所有的一切,都串起来了。
所有的不解,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不爱我。
他是太爱我,也太恨他自己。
他把我的死,归结为他那句恶毒的诅咒。
他活在无边无际的悔恨和自责里,日夜啃噬着自己的灵魂。
他删掉我的照片,是在惩罚自己。
他留下那张孕检单,是在惩罚自己。
那张单子,不是讽刺,也不是庆幸。
那是我们所有矛盾的起点,也是导致我死亡的导火索。
是他亲手杀死我的“罪证”。
他每天看着这张单子,就是在提醒自己,他是个多么混蛋的凶手。
我看着地上那个哭得像个的男人。
心,疼得快要碎掉了。
如果灵魂也会心碎的话。
周衍。
你这个傻子。
你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傻子。
那只是一句气话啊。
夫妻吵架,什么难听的话说不出口?
我当时,不也骂你不是个男人,骂你无情无义吗?
那场车祸,是意外。
就算没有那通电话,那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也一样会撞上来。
不关你的事。
真的,不关你的事。
我多想告诉他这一切。
我多想抱抱他,跟他说,我不怪你。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可是,我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看着他被自己编织的牢笼,困得动弹不得。
老王陪着周衍喝了一整夜。
他没有再劝。
他只是默默地陪着他,一瓶接一瓶。
天亮的时候,周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老王把他拖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开始收拾满地的狼藉。
他看着墙上我的黑白照片,叹了口气。
“嫂子,你放心吧。”
“这坎儿,我陪他一起过。”
老王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沉睡的周衍。
我飘到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地皱着。
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我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手指,毫无意外地穿了过去。
我突然觉得很累。
比死亡本身还要累。
原来,灵魂不散,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等待。
是为了眼睁睁地看着你爱的人,在你死后,活得生不如死。
而你,什么都做不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
接下来的日子,周衍没有再枯坐。
他开始出门了。
他去上班了。
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同事们看到他,都小心翼翼地,说着一些节哀顺变的客套话。
他点点头,说,谢谢。
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开始疯狂地工作。
他接手最棘手的项目,主动加班到深夜。
他用工作,把自己麻痹起来。
只有在夜深人静,回到这个空无一人的家时,他才会卸下所有的伪装。
他不再哭了。
他只是会坐在沙发上,拿出钱包里那张孕检单,看很久很久。
一看,就是一整夜。
我每天就这么陪着他。
陪着他上班,下班。
陪着他开会,应酬。
陪着他沉默,失眠。
我像他的影子,但他永远也看不见我。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带回来一个纸箱。
他把我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装进箱子里。
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化妆品,我收集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我以为,他终于要清理掉我的“垃圾”了。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平静。
删照片那种事都做过了,扔几件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装好箱子后,并没有扔掉。
他只是把箱子,搬到了储藏室,放在最里面的角落。
然后,他走回来,看着空荡荡的衣柜和梳妆台,又站了很久。
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要扔掉我。
他只是不敢再看到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会像那些照片一样,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曾经拥有过一个多么鲜活的我。
以及,他是如何失去我的。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创造一个“我已经不存在”的假象。
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地,呼吸下去。
又过了很久。
久到季节都开始变换。
我的忌日快到了。
这一年里,周衍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
他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
除了老王偶尔会来找他喝顿酒。
我妈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都用很平淡的语气应付过去。
我妈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后来就不怎么打了。
两个家庭,因为我的离去,彻底断了联系。
忌日那天,周衍请了假。
他没有去墓地。
他买了一束我最喜欢的白色洋桔梗,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然后,他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我爱吃的。
可乐鸡翅,糖醋排骨,番茄炒蛋。
他把饭菜摆好,盛了两碗米饭,放了两双筷子。
就像我还在一样。
他坐在我对面,给我夹了一筷子鸡翅。
“苗苗,吃饭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尝尝,今天这个可乐鸡翅,没放多,应该不那么甜了。”
“你总说我做菜手重。”
他自言自语着,然后自己夹起一筷子米饭,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我飘在他对面,看着他。
眼泪,如果我还有眼泪的话,早就已经流干了。
“苗苗,一年了。”
“你……在那边还好吗?”
“应该……挺好的吧。你那么怕麻烦,那边什么都不用想,挺适合你的。”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
“我不好。”
他突然说。
“我一点都不好。”
“我每天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是你出事那天的样子。”
“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吼的样子。”
“我总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说那些话,如果你还在,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们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
他拿起酒杯,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去看过医生了。”
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
看医生?什么医生?
“心理医生。”
他说。
“医生说,我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有重度抑郁。”
“他让我吃药,让我试着跟过去和解。”
“跟过去和解?”他冷笑一声,“怎么和解?我他妈的拿什么和解?”
他又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他还让我,把所有跟你有关的东西,都处理掉。说这样有助于我走出来。”
“我试了。”
“我把你所有的照片都删了。我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可我他妈的根本走不出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我每天回到这个家,睁开眼,闭上眼,到处都是你的影子!”
“你在这里笑,在这里闹,在这里骂我是个。”
“你他妈的根本就没走!”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折磨我?”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看见我了。
他一定看见我了。
“林苗,你说话啊!”
“你骂我啊!你打我啊!”
“你像以前一样,跟我吵一架啊!”
“求求你了……”
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了一年的哭声,终于再次爆发。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绝望,更加无助。
我飘过去,用我虚幻的身体,环住了他。
我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就像以前我们吵架后,我和好时那样。
“周衍,我不怪你。”
“我真的,一点都不怪你。”
“你这个傻子,我爱你啊。”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说着。
他听不见。
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悔恨,把自己凌迟。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那个装着我遗物的纸箱,在储藏室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去了我父母家。
开门的是我妈。
看到他,我妈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阿衍……”
“妈。”周衍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坚定。
他把一个移动硬盘,递到我妈面前。
“这是……?”
“苗苗所有的照片,都在里面。”周衍说,“手机和云盘的备份,我全都拷出来了。”
我妈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个硬盘。
“我之前……骗了您。”周衍低着头,不敢看我妈的眼睛,“对不起。”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我妈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那个硬盘,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我爸从房间里走出来,拍了拍周衍的肩膀。
“进来坐吧。”
周衍摇了摇头。
“不了,爸。”
“我就是……来送个东西。”
“你们……保重身体。”
说完,他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跟着他飘在后面。
我看到他靠在楼道的墙上,身体缓缓滑落,蹲在地上,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知道,把我的照片交出去,对他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意味着,他要亲手把自己钉死的“罪证”,公之于众。
他要再一次面对,那个笑容灿烂的我。
他是在逼着自己,往前走。
哪怕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从我父母家回来后,周衍的生活,有了一点点微小的变化。
他不再每天晚上看着那张孕检单发呆了。
他把它,连同我的黑白照片,一起收了起来。
他开始尝试着,在我曾经最喜欢的那个靠窗的单人沙发上,看书。
他开始尝试着,养我之前一直想养的那盆绿萝。
他开始尝试着,在周末的下午,把窗帘拉开,让阳光洒满整个客厅。
他还是很少说话,很少笑。
但他身上的那种死气,在一点点地消散。
他还在吃药,还在定期去看心理医生。
有一次,我跟着他去。
隔着诊室的门,我听见医生问他。
“最近感觉怎么样?”
“好一点了。”是周衍的声音。
“噩梦还有做吗?”
“少了。”
“幻觉呢?还会觉得她一直在你身边吗?”
周衍沉默了很久。
“她不在我身边。”
他说。
“她在我心里。”
那一刻,我感觉困住我一年的那道无形的墙,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有光,从裂缝里透了进来。
又过了半年。
周衍升职了。
老王张罗着给他庆祝,把他拖到了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家KTV。
包厢里很热闹。
一群人起哄,让周衍唱歌。
他推辞不过,点了一首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他一开口,整个包厢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嗓音,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沙哑和沧桑。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淡淡的,却深入骨髓的思念。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他唱着,眼睛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歌词,眼神却像是穿透了屏幕,看到了另一个时空。
我知道,他在唱给我听。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
他却只是放下话筒,默默地坐回角落,喝着杯子里的酒。
老王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啊你,可以啊,走出来了。”
周衍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走出来了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他已经学会了,带着心里的那个巨大空洞,继续生活下去。
他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
他把我,当成了一个住在心里,永远不会离开的故人。
那天晚上,他回家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睡觉。
他从储藏室里,抱出了那个装着我遗物的纸箱。
他打开箱子,一件一件地,把我的东西拿出来。
他把我的书,重新放回书架。
把我的马克杯,和我那个丑丑的陶瓷小人,摆回原来的位置。
最后,他拿出了那件我最喜欢的,米白色的羊绒大衣。
他抱着那件大衣,坐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把脸埋进大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还能闻到,残留在我身上的味道。
他没有哭。
他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的悲伤。
我飘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我感觉,我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
他已经不需要我这个幽灵,时时刻刻地提醒他的痛苦了。
他已经找到了,与我的死亡,与他自己的悔恨,和平共处的方式。
他会带着我的记忆,好好地活下去。
这就够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家。
看了一眼那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他的眉头,依然没有完全舒展。
我知道,这道伤疤,会跟着他一辈子。
但它已经不再流血,不再化脓。
它会慢慢地,变成他皮肤上的一道纹路,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轻,变透明。
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
周衍。
再见了。
不,应该是,好久不见。
我爱你。
要好好地,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在周衍的脸上。
他怀里抱着那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次,他的眉头,是舒展的。
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像是在做一个,很美很好的梦。
来源:雪飘叶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