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头疼。回去一趟,高铁来回八小时,加上各种迎来送往,一个周末就没了。公司最近项目紧,我请假都得看老板脸色。
我妈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一行代码卡了半天,脑子里像塞了一团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阳阳,你小晴姐要结婚了,下周末,你必须回来。”
我妈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小晴姐,我大舅家的女儿,算是我这辈里关系最近的姐姐。
我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头疼。回去一趟,高铁来回八小时,加上各种迎来送往,一个周末就没了。公司最近项目紧,我请假都得看老板脸色。
“妈,我这边……”
“你别跟我说你忙!”我妈在那头直接打断我,“你小晴姐结婚,多大的事?你小时候谁最疼你?谁带你去河里摸鱼,给你买冰棍?你忘了?”
一连串的灵魂拷问,把我堵得哑口无言。
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那个扎着羊角辫、皮肤有点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女孩,拉着我的手在田埂上疯跑。
是,我忘不了。
“行,我回去。”我叹了口气,投降了。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子上,心里五味杂陈。
回去,不仅仅是参加一场婚礼那么简单。
那意味着我要暂时脱下在城市里披着的这身“精英”外壳,重新变回那个村里出来的“陈阳”,去面对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和那些永远也绕不开的人情世故。
高铁在广袤的平原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把我从光怪陆离的现在,一把拽回了那个尘土飞扬的过去。
周五下午请了半天假,紧赶慢赶,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我们村叫陈家湾,不大,几十户人家,沾亲带故。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是老样子,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我拉着行李箱,走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柴火混合的味道。
是我记忆里故乡的味道。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喧闹声。
推开虚掩的院门,好家伙,院子里灯火通明,摆了好几张桌子,亲戚们差不多都到齐了。
“哎哟,阳阳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妈一个箭步冲过来,接过我的行李箱,嘴里埋怨着:“怎么才到?就等你开饭了。”
“路上堵了一会儿。”我敷衍着,一边跟满院子的叔伯婶姨打招呼。
“三大爷好。”
“二姑,气色真好。”
“小叔,又胖了啊。”
一圈下来,笑得我脸都僵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混杂着好奇、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羡慕。
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看我身上的名牌T恤,看我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看我被城市“浸泡”过的、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气质。
“阳阳现在可出息了,在大城市当白领。”三姨嗓门最大,她的话像是在院子里开了个广播。
“听说一年挣不少吧?”
“找对象了没?城里姑娘眼光高,不好找吧?”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机关枪一样朝我扫射。
我只能赔着笑,含糊地应付着。
“还行,还行。”
“快了,快了。”
这种场面,是我最怵的。每个人都打着“关心你”的旗号,理直气壮地窥探你的全部生活。
幸好,大舅及时给我解了围。
“都别围着阳阳了,让他赶紧去看看小晴。来,阳阳,这边坐。”
我被大舅拉到主桌,桌上已经坐了几位长辈,外公也在。
桌子中央,坐着一个略显拘谨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件半新的白衬衫,皮肤黝黑,寸头,五官算不上多英俊,但很周正,眼神透着一股老实劲儿。
看我望过去,他立刻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朝我笑了笑。
“阳阳,这是你姐夫,张磊。”大舅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自豪。
“姐夫好。”我点了点头,心里快速地给他打了个标签:普通,甚至有点土气。
这就是小晴姐的选择了?
我记得,小晴姐上学时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漂亮,成绩好,追她的男生能从村头排到村尾。
我脑子里甚至还残留着她前男友的印象,叫高飞,长得高大帅气,在城里做生意,每次回村都开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给我们这帮小孩塞大白兔奶糖。
怎么最后,嫁给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
“来,张磊,这是阳阳,小晴的亲表弟,在上海工作,高材生。”大舅又反过来向张磊介绍我。
“你好你好。”张磊伸出手,掌心很厚,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握手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手很稳,很有力。
“都坐,都坐,自己家人,别客气。”我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上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客套。
晚饭就在这种热闹又微妙的气氛中开始了。
农村的酒席,吃的是一个“实在”。
大盆的肉,大碗的菜,虽然摆盘粗糙,但分量十足,热气腾腾,充满了烟火气。
男人们很快就推杯换盏起来,划拳声、劝酒声此起彼伏。
女人们则聚在一起,聊着东家长西家短。
我成了话题的中心之一。
“阳阳,你这工作,一个月得有两万吧?”三姨夹了一筷子肥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含糊道:“没那么多,够生活而已。”
我不敢说实话。我的月薪加上奖金,确实超过了这个数,但如果说了,接下来就是“什么时候买房”“什么时候买车”的连环追问。
在他们眼里,在大城市工作,就等于遍地是黄金。
“谦虚啥呀。”三姨撇撇嘴,“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得好几百吧?你姐夫那件衬衫,才五十块钱,网上买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什么意思?敲打我呢?
我承认,我确实没注意到张磊的衬衫。
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他一眼。
他正埋头给外公剥虾,一只又一只,剥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在外公面前的小碟子里。
外公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东西很费劲。
张磊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动作自然得像是已经做过千百遍。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亲外孙”,包括我,都在忙着应酬,或者自顾自地吃喝。
没有人注意到外公的碟子是空的。
“小张这孩子,就是实在。”我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压低声音对我说。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一个人的好,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这个道理我懂,但在城市里待久了,我们似乎更习惯于用一些外在的、可以量化的标准去衡量一个人。
比如,他的职位,他的收入,他开什么车,他住在哪个小区。
而张磊,显然不符合这些“标准”。
“我跟你们说,当初给小晴介绍对象的人可多了。”三姨喝了口饮料,又打开了话匣子,“有镇上开超市的,家里几层楼呢。还有个是在县里当老师的,铁饭碗。可你大舅大舅妈,偏偏就看中了小张。”
“为啥呀?”旁边一个婶子好奇地问。
“就是因为他实在呗。”三姨一拍大腿,“小张在镇上的修车厂当师傅,手艺好,人也勤快。最关键的是,他对小晴,那是真没话说。”
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们是不知道,去年冬天,你大舅妈半夜突发阑尾炎,疼得在床上打滚。那时候都半夜了,村里又不好叫车。”
“你大舅急得团团转,打电话给小晴。小晴那时候正跟小张谈着呢,就把这事跟小张说了。”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三姨故意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了?”我们都被她吊起了胃口。
“小张二话不说,骑着他那辆破摩托车,大半夜从镇上赶过来,顶着寒风,跑了二十多里地。到这儿的时候,脸都冻紫了。然后又用摩托车把你大舅妈载到镇医院,挂号、办手续、跑前跑后,一直忙到天亮。你大舅妈做完手术,他还在病床前守着。”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
寒冷的冬夜,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飞驰,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他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一个还没过门的丈母娘。
“就为这事,你大舅大舅妈就认准他了。”三姨总结道,“他们说,钱多钱少不重要,长得帅不帅也不重要,关键时刻,得是那个能指望得上的人。”
“关键时刻,能指望得上。”
我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在城市里,我们谈论爱情,谈论三观,谈论兴趣爱好,谈论诗和远方。
我们很少谈论,“关键时刻,谁能指望得上”。
因为在那个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我们习惯了凡事靠自己,或者靠制度。
生病了?打120。
遇到麻烦了?打110。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简化成了微信里的一个个头像,和朋友圈里的一个个点赞。
我们看似有很多朋友,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你能把电话打给谁?
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我女朋友林蔚的脸。
她是个典型的城市女孩,漂亮,独立,有自己的事业。
我们是在一次行业峰会上认识的,彼此欣赏,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她会跟我讨论最新的艺术展,会跟我分享她新买的香薰,会规划我们下一次去哪里旅游。
但我无法想象,如果我妈半夜生病了,她会怎么做。
大概率是,冷静地帮我分析,是打120,还是直接送去最近的急诊。
她会提供一个“最优解”,但她不会像张磊那样,骑着摩托车,在寒风里跑二十多里地。
这不是她的错。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说,我们这类人的生活方式。
我们更相信规则和效率,而不是这种近乎“愚笨”的、纯粹靠情感驱动的行为。
“说起来,小晴之前那个对象,叫什么来着?高飞是吧?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二姑突然插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
“别提他了!”三姨立刻接话,像是被点着了火药桶,“中看不中用!去年过年,来你大舅家拜年,带了两瓶好酒,一盒茶叶。看着是挺像回事。”
“结果呢?你大舅让他帮忙搬一下院子里的柴火,他倒好,站得远远的,说自己穿的皮鞋,怕弄脏了。”
“吃饭的时候,你大舅妈多问了他几句家里的情况,他就一脸不耐烦。还说什么,现在年轻人都讲究独立,不喜欢长辈打听隐私。”
“嘿!我这暴脾气!”三姨一拍桌子,“这是打听隐私吗?这是关心!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还想当咱们陈家的女婿?门儿都没有!”
周围的婶子们纷纷附和。
“就是就是,太娇气了。”
“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这种人,靠不住。”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高飞的那些行为,在我看来,其实……可以理解。
一个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年轻人,让他去搬柴火,确实会觉得不适应。
被长辈盘问家底,确实会感到冒犯。
这是两种不同生活环境和价值观的碰撞,没有绝对的对错。
但在陈家湾这个场域里,在高飞和我亲戚们的这杆“秤”上,他被判定为“不合格”。
而张磊,那个穿着五十块钱白衬衫,默默剥虾的男人,却因为他的“实在”和“靠谱”,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我突然有点明白,村里人对女婿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了。
那不是一张银行卡,不是一套房产证,也不是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
那是一种更古老、更质朴,也更坚韧的东西。
是一种扎根在土地里的责任感。
是一种在风雨来临时,能为你撑起一把伞的担当。
是一种“我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但我会用行动告诉你,有我在”的承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越来越热烈。
大舅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拉着张磊的手,大着舌头说:“小张……不,以后叫你阿磊了!我们家小晴……从小就懂事……但性子倔……以后,你多担待……她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揍她!”
一桌人都笑了。
小晴姐从屋里走出来,听到这话,脸一红,嗔怪道:“爸!你喝多了!”
她走到大舅身边,想扶他去休息。
张磊立刻站起来,很自然地接过大舅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对小晴姐说:“我来吧,你陪大家说说话。”
他的动作很稳,很熟练,一看就没少照顾喝醉的长辈。
大舅一百七八十斤的个子,在他手里,显得毫不费力。
我看着张磊搀扶着大舅,一步步朝屋里走去,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可靠。
我心里那点因为“城市精英”身份而带来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我年薪是比他高,我穿得比他体面,我懂他不懂的艺术和代码。
但是,如果今天喝醉的是我爸,我能像他这样,二话不说,稳稳地把人架起来吗?
我可能会先愣一下,然后笨拙地去扶,甚至可能需要别人的帮助。
因为我很少做这种事。
我们这一代,很多人,都被父母保护得太好了。我们擅长在虚拟世界里指点江山,却在现实生活里,连换个灯泡都要求助。
我们拥有的,是知识,是技能。
而张磊他们拥有的,是生活的本能。
哪一个更重要?
我以前觉得,当然是前者。
但现在,我动摇了。
“阳阳,想什么呢?”我妈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没,没什么。”我回过神来。
“看你姐夫不错吧?”我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在说,“看,我们老人家的眼光,比你们年轻人准吧?”
我点了点头,这次是真心的。
“是挺好的。”
“好就行。”我妈满意地笑了,“以后你找对象,也得按这个标准找。女孩子漂不漂亮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贤惠、懂事,知道心疼人。”
我苦笑了一下。
我妈的标准,和林蔚的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林蔚会为了一个方案,在公司加班到半夜,会穿着高跟鞋在CBD健步如飞。
你让她“贤惠”“懂事”“心疼人”?
她可能会觉得这是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是对她独立人格的冒犯。
我突然感到一阵迷茫。
我所处的那个世界,和我脚下这片土地,遵循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存法则和价值体系。
我像一个钟摆,在这两者之间来回摇荡,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稳停靠的点。
晚饭结束后,亲戚们陆续散去。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自家人。
我爸、大舅、小叔,还有张磊,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继续喝茶,抽烟,聊天。
我被我妈拉到厨房,帮忙收拾碗筷。
小晴姐也在。
“姐,恭喜啊。”我把一摞碗放进水槽。
“谢啦。”小晴姐一边洗碗,一边笑着说,眼角眉梢都带着幸福的光晕,“你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快了。”我还是那句老话。
“别快了,到底什么时候?”小晴姐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阳阳,你也不小了。在外面打拼不容易,身边有个人照顾,总是好的。”
“我知道。”
“你找的那个女孩,是城里的吧?”
“嗯。”
小晴姐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城里女孩……挺好的,有见识,独立。但是……”她顿了顿,“过日子,跟谈恋爱不一样。”
我心里一动,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过日子,是柴米油盐,是鸡毛蒜皮。是半夜孩子发烧了,谁起来抱着去医院。是老人摔倒了,谁能搭把手扶起来。是家里水管爆了,有个人能拿着扳手去修。”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以前也觉得,要找个帅的,有钱的,能带我去看世界的。”小晴姐自嘲地笑了笑,“高飞就是那样的。他会带我去吃高级餐厅,会送我名牌包,会跟我讲很多我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更洋气、更高级的人。”
“但是,有一次,我妈生病住院。我打电话给他,想让他开车送我们一下。他在电话那头犹豫了半天,说他晚上有个很重要的应酬,走不开。”
“那一刻,我突然就清醒了。”
“那些虚头巴脑的浪漫,在现实的困难面前,一文不值。他能带我去全世界,却不愿意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为我跑一趟医院。”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水流的声音。
我看着小晴姐的侧脸,她的脸上没有了年少时的那种张扬和锐气,多了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温润和笃定。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而我呢?
我和林蔚,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想要的是势均力敌的爱情,是精神上的共鸣,是彼此成就,是成为更好的自己。
这些听起来都很美好,很“高级”。
但是,如果有一天,生活的暴风雨真的来了,我们这艘精心打造的、看似华丽的船,能经得起风浪吗?
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敢去想。
“张磊他……人是有点闷,不会说好听的话。”小晴姐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但是,跟他在一起,我心里踏实。”
“去年我过生日,他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随便。结果他跑遍了镇上所有的蛋糕店,给我买了一个最大、最漂亮的蛋糕。他说,他也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就觉得,过生日,蛋糕得大一点,才喜庆。”
“还有一次,我俩吵架,我一生气就把他关在门外。外面下着大雨。我在屋里哭了半天,气也消了,开门一看,他还在门口站着,浑身都湿透了。手里还举着一把伞,给我留着门口那片地是干的。”
小晴姐说着说着,就笑了,眼眶却有点红。
“你说,傻不傻?”
我没说话,只是递给她一张纸巾。
我心里很清楚,这不叫傻。
这叫爱。
是一种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第二天,是婚礼正日。
天还没亮,整个村子就都动起来了。
鞭炮声,唢呐声,人声,混成一片,热闹非凡。
张磊带着迎亲的队伍来了。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新郎要被堵在门口,回答各种问题,塞够了红包,才能进门。
几个年轻的表妹表弟们,把门堵得死死的,变着法地为难张磊。
“姐夫,你得唱首歌,唱《咱们屯里的人》!”
“姐夫,做一百个俯卧撑!”
“姐夫,你说出我姐十个优点!”
张磊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但脸上一直挂着憨厚的笑容,没有一点不耐烦。
让他唱歌,他就扯着嗓子唱,虽然跑调跑到太平洋,但气势很足。
让他做俯卧呈,他就趴在地上,一个一个认真地做,衬衫背后很快就被汗水浸湿了。
让他说优点,他憋了半天,脸都红了,最后大声说:“小晴哪儿都好!在我心里,她就是最好的!”
院子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有点感动。
这是一个男人,为了迎接他的新娘,所能拿出的最真诚的姿态。
他没有花言巧语,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才艺。
他有的,只是一颗实实在在的心。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林蔚开玩笑地问我:“以后我们结婚,你打算怎么来接我?”
我当时想了想,说:“租一排豪车,搞个大场面,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林蔚听了很高兴。
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场面”,在这种纯粹的、热烈的、带着泥土芬芳的仪式感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和虚浮。
婚礼的酒席,比昨天晚上的规模更大。
整个村子的空地上,都摆满了桌子,流水席。
我是伴郎团的一员,跟着张磊一桌一桌地敬酒。
张磊的酒量其实并不好,但他来者不拒。
每一个长辈,每一个亲戚,他都恭恭敬敬地鞠躬,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他说:“谢谢大爷,以后小晴就交给我了,您放心。”
他说:“谢谢婶子,以后我会好好对小晴的。”
他说:“谢谢哥,以后多来往。”
他的话很简单,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特别有分量。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敬到我们这一桌,张磊的脸已经像关公一样红了。
他举起杯子,对着我,说:“阳阳,谢谢你。以后,我就是你姐夫了。在外面要是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跟姐夫说。”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一热,端起酒杯,跟他重重地碰了一下。
“姐夫,你跟姐姐,一定要幸福。”
酒席过半,我找了个空档,溜到院子外面透透气。
烟瘾犯了,我摸出一根烟点上。
刚抽了两口,就看到我爸也走了出来。
“少抽点。”他看了我一眼,说。
“嗯。”我把烟掐了。
我们父子俩,平时交流不多。他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沉默寡言,不善表达。
我们并排站着,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一时无话。
“张磊这孩子,不错。”许久,我爸突然开口。
“是挺好的。”我说。
“比那个高飞,强多了。”我爸又说。
我有点意外,我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事。
“高飞那次来,我也在。”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他跟你大舅说话的时候,身子是往后仰的,手插在口袋里。那不是平等的交流,那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愣住了。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他看我们这些庄稼人,眼神里是带着怜悯的。”我爸继续说,“他觉得,他开着车,穿着名牌,就是高我们一等。他不懂,人这一辈子,不是看你飞得多高,是看你落下来的时候,根扎得有多深。”
“根?”我喃喃自语。
“对,根。”我爸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你的工作,你的房子,你的车子,那都是枝叶。你的根,是你这个人,靠不靠得住,有没有担当,能不能在风雨来了的时候,护住你身边的人。”
“张磊,他有根。他那个人,就像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看着不言不语,但你把种子种下去,它就能给你长出粮食。它能养活人。”
我爸的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子里所有的迷雾。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村里人对女婿的标准,其实就是对一个“人”最本质的要求。
他们用最朴素的智慧,看透了生活的本质。
生活,不是一场浮华的表演。
生活,是一场实实在在的耕种。
你需要一个能跟你一起,弯下腰,把手伸进泥土里的同伴。
而不是一个只愿意站在田埂上,为你鼓掌的观众。
“阳阳,”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在外面,很辛苦,我们都知道。爸不求你挣多少钱,光宗耀祖。爸只希望,你能找一个像你小晴姐找张磊这样的,根扎得稳的姑娘。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我眼眶有点发热,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我知道了。”
婚礼的喧嚣,在傍晚时分渐渐散去。
晚上,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躺在自己小时候睡过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这两天看到、听到的一切。
张磊憨厚的笑,小晴姐幸福的脸,三姨的大嗓门,我爸那番关于“根”的话。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
我拿出手机,想给林蔚发个微信。
我打了一行字:“你在干嘛?”
想了想,又删掉了。
我又打了一行:“我参加了一场婚礼,有很多感触。”
想了含,又觉得太矫情,也删掉了。
最后,我什么也没发。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百公里的距离。
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对生活的理解。
我无法向她解释,为什么一个穿着五十块钱衬衫的修车工,会比一个开着豪车的生意人,更值得托付终身。
我也无法向她描述,那种“根扎在土地里”的踏实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可能会觉得,我被老家的“落后思想”洗脑了。
她会说:“亲爱的,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活法,不适合我们。”
是啊,不适合我们。
可是,什么样的活法,才适合我们呢?
追求事业,实现自我价值,然后呢?
在深夜的写字楼里,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感到孤独的时候,谁来给你一个拥抱?
在你生病脆弱,需要照顾的时候,谁会为你端来一杯热水?
在你被生活揍得鼻青脸肿,怀疑人生的时候,谁会告诉你,“别怕,有我”?
是那个跟你一样,在职场上拼杀的“战友”吗?
还是那个跟你一样,追求“诗和远方”的“灵魂伴侣”?
我不敢确定。
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羡慕小晴姐。
她找到了她的“根”。
而我,还像一棵浮萍,在茫茫人海中,漂泊不定。
周日下午,我要走了。
我妈给我收拾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她自己做的腊肉、香肠,还有地里刚摘的蔬菜。
“到了那边,好好吃饭,别老吃外卖。”她一边塞,一边絮絮叨叨。
“知道了,妈。”
大舅和舅妈也来了,带着张磊和小晴姐。
张磊提着一个袋子,递给我。
“阳阳,这是我们自己家榨的菜籽油,纯天然的,比外面卖的好。你带回去吃。”
我接过来,很沉。
“谢谢姐夫。”
“一家人,客气啥。”他挠了挠头,又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临上车前,小晴姐拉着我的手,悄悄说:“阳阳,别想太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和活法。你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行了。”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回城的路上,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从绿色的田野,慢慢变成灰色的高楼。
我的手机响了,是林蔚打来的。
“喂,你回来了吗?”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干练、清脆。
“在路上了。”
“怎么样?老家好玩吗?”
“不是好玩不好玩……”我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了?听你声音怪怪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说出我的真实感受。
“我参加了我姐的婚礼。她嫁给了一个很普通的人,一个修车工。”
“哦?”林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好奇。
“他没什么钱,也不懂什么浪漫。但是,所有人都觉得,我姐嫁对了人。”
“为什么?”
“因为他靠谱,有担当。用我爸的话说,他是一个‘根扎得很深’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她可能无法理解。
“林蔚,”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话,“你觉得,我们俩的根,扎在哪儿?”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陈阳,”林蔚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才二十多岁,现在谈‘根’,是不是太早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往上飞,飞得越高越好。而不是想着,怎么扎下去。”
“等我们飞到足够高的地方,自然就有根了。”
听着她的话,我突然就明白了。
我们之间的分歧,不是生活习惯,不是三观差异。
而是在于,对人生方向,最根本的认知。
她想往上飞。
而我,在参加了这场婚礼之后,开始渴望,向下扎根。
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回到上海,走出高铁站,看着眼前璀璨的灯火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我第一次,没有感到兴奋和归属。
我感到了一丝疏离。
这个我奋斗了多年的城市,在这一刻,显得如此陌生。
我拉着那个塞满了家乡土产的沉重行李箱,走在人潮中。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我爸的那句话。
“人这一辈子,不是看你飞得多高,是看你落下来的时候,根扎得有多深。”
我想,我大概知道,我接下来要寻找什么了。
不是更高的职位,不是更贵的房子。
而是那个能让我,在风雨来临时,可以安心停靠的地方。
是那个能和我一起,弯下腰,把手伸进生活这片泥土里的人。
我打开手机,给林蔚发了一条微信。
“我们,聊聊吧。”
这一次,我没有再删除。
来源:活泼火车i9zd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