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明节,天阴得像一块忘了拧干的脏抹布,往下滴着若有若无的冷丝。
清明节,天阴得像一块忘了拧干的脏抹布,往下滴着若有若无的冷丝。
我提着一桶水,拿着刷子和毛巾,一步步走上凤凰山公墓的台阶。
风里全是烧纸的味儿,呛人。
李峰的墓碑在第三排,朝南,他说他怕冷。
他妈的,现在冷不冷,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心里头跟塞了块冰疙瘩似的。
照片上,他还是那副缺心少肺的德行,咧着嘴笑,露着一口大白牙,好像下一秒就要勾着我的脖子说:“阳子,整一根?”
我把那束他媳妇林慧最喜欢的白菊放在碑前,拧开保温杯,倒了三杯酒。
一杯敬他。
一杯敬我们没走完的狗日的前半生。
一杯,我自己喝。
“峰子,又一年了。”
我拿起刷子,沾了水,仔仔细细地刷着墓碑上的浮尘。
“你小子在那边过得咋样?有没有人陪你吹牛逼?别他妈又跟人吹你当年一个打三个,我可不在那儿给你圆谎。”
“你放心,嫂子和朵朵,我都照看着呢。”
“嫂子挺好的,就是累,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朵朵也争气,上幼儿园了,老师都夸她聪明。”
“叔叔阿姨那边,我也常去看。你妈身体还是老样子,高血压,你爸闷着,不爱说话,我知道,他们都想你。”
我絮絮叨叨,像个老娘们。
每年都说这些,每年都觉得没说够。
擦干净墓碑,我蹲下来,点了根烟,塞到他照片的嘴边。
“抽吧,你那份儿,我替你抽了五年了,嗓子都快冒烟了。”
烟雾缭绕,他那张笑脸在烟里时隐时现。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丛林里,蚊子像轰炸机,我们俩背靠背,他说:“阳子,等回去了,我就跟慧慧求婚。生个女儿,叫朵朵,像花骨朵一样。”
我说:“德行,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拿胳膊肘怼我:“你他妈就不能盼我点好?”
子弹就是在那时候飞过来的。
他推开了我。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胸口炸开一团血花,那张笑嘻嘻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最后说的是:“阳子……我媳妇……我女儿……”
我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峰子,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我在心里说了五年,今天,还是没敢说出声。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我回头,看见林慧牵着一个穿着粉色小裙子的小女孩,慢慢走过来。
是朵朵。
五年,小不点已经长到林慧的腰了。
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直勾勾地看着我。
林慧的眼眶是红的,显然刚哭过。她冲我勉强笑笑:“陈阳,你来得真早。”
我赶紧站起来,掐了烟,有点手足无措:“嫂子。”
朵朵躲在林慧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林慧蹲下来,摸着朵朵的头,声音温柔得像水:“朵朵,跟叔叔问好。这是爸爸最好的朋友,陈阳叔叔。”
朵朵没说话,还是看着我。
那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奥特曼玩具,递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僵硬:“朵朵,叔叔给你的礼物。”
朵朵看了看玩具,又看了看我,小嘴巴动了动。
我以为她会说“谢谢叔叔”。
结果,她用一种怯生生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爸?”
空气瞬间凝固了。
风好像停了,烧纸的烟灰悬在半空,不动了。
我手里的奥特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林慧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比她手里的白菊花还白。
她慌忙抱住朵朵,声音都变了调:“朵朵,别胡说!他是陈阳叔叔,不是爸爸!”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个劲儿地给我道歉:“陈阳,对不起,对不起!她、她还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我能说什么?
我看着躲在林慧怀里,还在偷偷看我的那双眼睛,心里像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
我不是你爸。
你爸,是个英雄。
他为了我,长眠在这块冰冷的石头下面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是弯腰捡起那个奥特曼,塞到朵朵手里,然后狼狈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
“嫂子,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身后,林慧的呼喊和朵朵隐约的哭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背上。
我他妈就是个懦夫。
骑上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电驴,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
我没回公司,也没回家。
我把车骑到江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抽完了,我就看着江水发呆。
江水浑黄,裹着垃圾,一刻不停地往下流,跟这操蛋的生活一样,由不得你停。
手机响了,是林慧。
我不想接。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道歉,解释。
可我听不了。
我怕听见她的声音,就想起朵朵那声“爸爸”,想起李峰临死前看我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托付,有不甘,还有对我这个活下来的人的……羡慕。
手机不知疲倦地响着。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按了接听键。
“陈阳,你……你没事吧?”林慧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没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朵朵她……”
“嫂子,你别说了。”我打断她,“不怪孩子,她还小。”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地说:“她可能是……可能是看了照片。你和李峰以前在部队的照片,有一张,你们俩穿着迷彩,脸上涂着油彩,站在一起,背影有点像……”
“她总拿着那张照片问我,哪个是爸爸。我就指给她看。”
“可能……可能是今天你穿着深色的衣服,蹲在那里,她看错了……”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一个失去父亲的小女孩,对着一张模糊的照片,一遍遍地描摹着“爸爸”的轮廓。
然后,在今天,在那个特殊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个相似的背影。
于是,那声满怀期待的“爸爸”,就那么冲口而出了。
心里那块冰,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裂开无数道缝,往外冒着寒气。
“嫂子,我明白。”我说,“你别多想,好好照顾朵-朵。”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扔在一边,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一个大男人,在江边,哭得像个。
我恨我自己。
如果那天,是我推开李峰,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
林慧就不用一个女人苦苦撑着一个家。
朵朵就会有一个真正的、能抱她、亲她、陪她长大的爸爸。
而不是像我这样一个,连一声“叔叔”都当得心虚的冒牌货。
生活还得继续。
哭完了,还得爬起来,去送那些永远也送不完的外卖。
我是一家外卖平台的专送骑手,说白了,就是个送外卖的。
以前在部队,我是侦察连的尖子,擒拿格斗,越野奔袭,样样拿第一。
现在,我每天的“战斗”,就是跟红绿灯赛跑,跟小区的门禁斗智斗勇,跟催单的客户说尽好话。
回到我和两个同样是退伍兵的哥们合租的出租屋,一股泡面味儿。
老炮儿正光着膀子打游戏,耗子在阳台打电话,准是又跟他那个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吵架了。
“阳子,回来了?”老炮儿头也不回地喊,“给你留了半碗泡面,在桌上。”
“不吃了。”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盯着发黄的天花板。
耳朵里,还是那声“爸爸”。
像魔咒。
耗子打完电话,一脸晦气地走进来:“操,女人麻烦。”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阳子,你咋了?眼睛怎么跟兔子似的。”
我没说话。
老炮儿也暂停了游戏,转过来看我:“咋回事?去给峰子扫墓,让人欺负了?”
我摇摇头,把今天的事,跟他们俩说了。
出租屋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嗡声。
半晌,耗子一屁股坐到我床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操,这叫什么事儿。”
老炮-儿也过来了,递给我一根烟:“阳子,这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小孩子嘛,不懂事。”
我接过烟,没点,就在手里捏着:“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峰子。”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耗子嗓门大了起来,“你他妈也差点把命丢在那儿!你忘了你背着峰子跑了多远?你忘了你回来以后整宿整宿地做噩梦?这五年,你活得跟个苦行僧一样,烟都快把你肺抽干了,你还想怎么着?!”
“峰子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非得从底下蹦出来揍你一顿!”
老炮儿也说:“是啊,阳子。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活着。你活得好,峰子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还有嫂子和朵朵,你更得振作起来,替峰子照应着点。你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照应?”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急得脸红脖子粗,一个语重心长。
都是过命的兄弟。
他们说得都对。
道理我都懂。
可那道坎,就在心里,过不去。
第二天,我照常出工。
中午送餐高峰,我接了一个送往市中心医院的单子。
送到住院部楼下,打电话,是个女的接的。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师傅,不好意思,我现在走不开,我女儿在打点滴,能不能麻烦您帮我送上来?12楼,儿科,3号病床。”
声音有点耳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慧嫂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是我,”她声音里透着疲惫,“朵朵发烧了,急性肠胃炎,在挂水。”
“我马上上来!”
我锁好车,拎着外卖就往里冲。
找到3号病床,林慧正焦急地看着输液管,朵朵躺在病床上,小脸烧得通红,闭着眼睛,眉头紧紧皱着。
“嫂子。”
林慧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陈阳,你来了。”
“朵朵怎么样了?”我把外卖放在床头柜上。
“医生说是病毒感染,有点脱水,要挂两天水观察一下。”
我摸了摸朵朵的额头,烫手。
小丫头难受得哼哼唧唧。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你吃饭了吗?”我问林慧。
她摇摇头:“没胃口。”
“那不行,你不吃饭怎么有力气照顾孩子。”我把外卖盒子打开,“我给你点的粥,你多少吃点。”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眼泪却先掉下来了。
“哭什么,”我把勺子塞到她手里,“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我就是觉得……太难了。”她哽咽着,“孩子一生病,我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以前李峰在的时候,不管多晚,他都会跑出去给我买药,抱着朵朵一夜一夜地哄。”
“现在……”
她没说下去,只是低头默默地掉眼泪。
我知道,她想李峰了。
我也想。
我看着病床上难受的朵朵,看着旁边身心俱疲的林慧,心里那个叫“责任”的东西,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往上爬,缠得我喘不过气。
“嫂子,以后有事,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我说,“我手机24小时开机。”
“不管是孩子病了,还是家里灯泡坏了,水管堵了,你都找我。”
“别跟我客气。”
“峰子是我兄弟。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林慧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朵朵这一病,我和她们母女的联系,一下子多了起来。
我每天下班,都会先绕到医院去看看。
给她带点小玩具,给林慧带晚饭。
朵朵烧退了以后,精神好了很多。
她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但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好奇,多了一点点依赖。
她会把手里的苹果分我一半。
会在我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安静地靠在我胳膊上。
但她再也没叫过我“爸爸”。
她叫我,“叔叔”。
一声“叔叔”,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的某道锁。
让我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朵朵出院那天,我去接她们。
林慧家住在老城区,六楼,没电梯。
我抱着睡着的朵朵,林慧提着大包小包,一口气爬上六楼。
开了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
干净,整洁,带着一丝淡淡的消毒水味。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婚纱照。
照片上,李峰穿着军装,英姿飒爽,林慧穿着白纱,笑得一脸幸福。
我把朵朵轻轻放在她的小床上,盖好被子。
走出房间,林慧已经倒好了水。
“陈阳,喝水。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嫂子,又说客气话。”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一时无话。
气氛有点尴尬。
“那个……陈阳,”林慧先开了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没。”
“怎么不找一个?”她看着我,“你也老大不小了。”
我苦笑一下:“我这样,谁看得上啊。”
“送外卖的,没钱没房,还带着一身伤。自己都活得乱七八糟,不想去耽误别人姑娘。”
这倒是实话。
我右肩有旧伤,阴雨天就疼得厉害,是那次任务留下的。
每个月挣的钱,除了房租和生活费,大部分都寄回了家。
我妈身体不好,我爸一个人种地,供我妹妹上大学。
我拿什么去谈恋爱?拿一腔孤勇和一身还不完的债吗?
林慧沉默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同情,有感激,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陈阳,你是个好人。”她说。
我最怕听见这句话。
“好人”这两个字,现在跟“”差不多一个意思。
我岔开话题:“嫂子,我看你家这热水器,有点老了,出水不稳,回头我帮你看看。”
“还有那窗户,好像关不严,天冷了容易进风。”
我开始在屋子里转悠,像个政委视察阵地,不停地找毛病。
我在用这种方式,掩饰我的不安,也想为这个家,多做点什么。
林慧跟在我身后,没有阻止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周末,我休息。
我买了一堆零件,一大早就去了林慧家。
修热水器,换窗户胶条,通下水道,把吱吱呀呀的门轴上了油。
我干得满头大汗,身上全是油污。
朵朵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我。
她手里拿着那个奥特曼,时不时地举起来,对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指挥奥特曼帮我。
中午,林慧做了一大桌子菜。
红烧肉,可乐鸡翅,都是我爱吃的。
也是以前,李峰最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朵朵破天荒地给我夹了一块鸡翅。
“叔叔,吃。”
我受宠若惊,连忙说:“谢谢朵朵。”
林慧看着我们,笑了。
那笑容,像阴了好几天的天,突然透出的一缕阳光。
吃完饭,我陪朵朵在客厅地垫上搭积木。
林慧在厨房洗碗。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屋子里有饭菜的香气,有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有厨房传来的水声。
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我不是客人,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
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
我猛地站起来,积木被我带倒了,哗啦啦散了一地。
朵朵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
林慧从厨房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看着哭泣的朵朵,看着一脸惊慌的林慧,心里乱成一锅粥。
“嫂子,我……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我又一次,落荒而逃。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害怕这种温情。
它像毒品,会让人上瘾。
我怕自己沉溺其中,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李峰是怎么死的。
我怕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男主人。
这是对李峰的背叛。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她们。
林慧打电话给我,我借口说忙,没空。
她发微信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吃饭,我隔了很久才回一个“最近单子多,改天吧”。
我知道这样很混蛋。
但我不知道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那天下着大雨,我送完最后一单,浑身湿透,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回到出租屋,老炮儿和耗子正在吃火锅。
“阳子,快来快来,整两口热乎的!”
我没心情,换了身干衣服就躺下了。
肩膀的旧伤在叫嚣,一阵阵地钻心疼。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耗子端了碗热汤过来:“喝点,暖暖身子。你这又是何必呢?躲着人家算怎么回事?”
“我没躲。”
“你放屁!”耗子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你当我瞎啊?这几天魂不守舍的,你敢说你没想嫂子和朵朵?”
“想有个屁用!”我吼了一声,“我能给她什么?我配吗?”
“峰子把她们托付给我,是让我照顾她们,不是让我去鸠占鹊巢的!”
“谁他妈让你鸠占鹊巢了?”老炮儿也火了,“照顾,什么是照顾?就是隔三差五送点钱,修修水管?那叫扶贫!不叫照顾!”
“真正的照顾,是用心!是陪伴!”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你觉得你是在照顾她们,还是在折磨你自己,也折磨她们?”
我被他们吼得哑口无言。
是啊。
我在折磨谁?
那晚,李峰的父母突然找来了。
两个老人风尘仆仆,一脸怒气。
门是我开的。
李峰的妈,张阿姨,一看见我,眼睛都红了。
“陈阳!你给我出来!”
我心里一沉,知道要坏事。
“阿姨,叔叔,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坐什么坐!”张阿姨一把推开我,冲进屋里,看见正在吃饭的林慧和朵朵,火气更大了。
“林慧!我儿子尸骨未寒,你就在家里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的!你对得起我儿子吗?!”
这话太难听了。
林慧的脸瞬间煞白。
朵朵被吓得躲到林慧身后,哇哇大哭。
“妈!你说什么呢!”林慧又气又急,“陈阳是李峰的战友,他就是过来帮我修东西的!”
“修东西?修东西修到饭桌上来了?”张阿姨冷笑,“我早就听街坊邻居说了,说有个男人天天往你这儿跑,我还-不信!今天我亲眼看见了!”
“我儿子的抚恤金,是不是都让你拿去养这个小白脸了?!”
“妈!”林慧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能这么说!钱我都存着,是给朵朵以后上学用的!”
“你放屁!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阿姨!”我往前走了一步,挡在林慧身前,“你误会了。我和嫂子没什么。我是峰子的兄弟,他不在了,我替他照顾嫂子和孩子,是应该的。”
“照顾?有你这么照顾的吗?”张阿姨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告诉你,陈阳,我们李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离我儿媳妇远一点!”
“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一个外人插手!”
“外人”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李峰的爸,李叔,一直没说话。
他走过去,抱起哭得喘不上气的朵朵,叹了口气,对张阿姨说:“行了,少说两句吧,吓着孩子了。”
然后他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小陈,我们知道你对李峰好。但是,人言可畏。为了慧慧和朵朵好,你……以后还是少来吧。”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我只记得林慧哭着跟我说“对不起”。
我只记得朵朵从她爷爷怀里挣脱出来,想跑向我,嘴里喊着“叔叔,别走”。
我没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整整两天。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酒一瓶接一瓶地喝。
老炮儿和耗子怎么劝都没用。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张阿姨的骂声,李叔失望的眼神,林慧的眼泪,还有朵朵的哭喊。
他们说的对。
我是个外人。
我的出现,只会给她们带来麻烦和非议。
我最好的选择,就是消失。
我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回老家,或者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跟老板辞了职,结了工资。
我把我的东西分给了老炮儿和耗子。
“阳子,你真要走?”耗子眼圈红了。
“嗯。”
“那你跟嫂子说了吗?”
我摇摇头。
说什么?说我要当个逃兵了?
我没那个脸。
我给林慧的银行卡里,转了我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钱。
三万六千八百块。
不多,但足够她们撑一阵子了。
然后,我拉黑了她的电话,删除了她的微信。
做得决绝,像当年在部队里,执行斩首任务。
我买了第二天一早去南方的火车票。
走的前一晚,老炮儿和耗子陪我喝酒。
我们谁都没说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喝到最后,三个人都哭了。
“阳子,照顾好自己。”
“到了地方,给我们报个平安。”
“他妈的,以后想找人喝酒都找不到了。”
我抱着他们俩,像抱着我仅剩的全世界。
“兄弟,保重。”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背着包,走出了那个我住了三年的出租屋。
我没有回头。
我怕看见他们俩站在阳台上送我。
我怕自己会舍不得。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看着大屏幕上滚动的车次信息,心里空落落的。
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陈阳!你他妈在哪儿?!”
是老炮儿的声音,气急败坏。
“我在火车站。”
“你赶紧给我回来!马上!”
“怎么了?”
“嫂子出事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全冲到了头顶。
“嫂子怎么了?!”
“她……她带着朵朵,去找她公婆理论,结果吵起来了。张阿姨情绪激动,推了她一把,她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现在人刚送到市中心医院,正在抢救!”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
“朵朵呢?朵朵怎么样?”
“朵朵没事,被她爸护住了,就是吓得不轻,一直在哭着找你……”
找我……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往外跑。
我退了票,打了个车,直奔医院。
车上,我手抖得连烟都点不着。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林慧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有事。
如果她有事,我这辈子,都完了。
我欠李峰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到了医院,手术室门口,老炮儿和耗子在。
李峰的父母也在。
张阿姨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
李叔蹲在一旁,抱着头,一个劲儿地抽自己耳光。
朵朵被耗子抱着,已经哭得没力气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叔叔……”
我走过去,从耗子怀里接过朵朵。
小丫头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下子搂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
“叔叔……妈妈……妈妈流了好多血……”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心疼得像要碎掉。
“没事了,朵朵不哭,叔叔来了。”
我抬头,看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那盏红色的灯,像一只噬血的眼睛,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走到李叔面前。
他抬起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
“小陈……”
我没说话。
我只是把朵朵放下来,然后,对着他,对着张阿姨,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叔叔,阿姨。”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我自己都害怕。
“我知道,你们怨我,恨我。”
“你们觉得,是我害死了李峰。”
“你们觉得,我的出现,玷污了你们的家门。”
“但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真相。”
“五年前,那次任务,我们被包围了。”
“敌人的一颗手榴弹,就落在我们脚边。”
“是我反应慢了。”
“是李峰,他把我推开了,自己扑了上去……”
我说不下去了。
那天的画面,血腥,惨烈,每一个细节都刻在我脑子里,五年了,夜夜在梦里重演。
“他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让我照顾好你们,照顾好嫂子,照顾好……他还没来得及见一面的女儿。”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
“这五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我闭上眼,就是他冲我笑的样子。”
“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我幸运,是因为他把活下来的机会,给了我!”
“我欠他的,是一条命!”
“我照顾嫂子和朵朵,不是想图什么,不是想占什么便宜!”
“我就是想替他,把他没尽到的责任,尽了!”
“我就是想让他,在底下,能安心!”
我吼出了这五年来,所有压在心底的话。
吼完,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手术室门口,一片死寂。
李叔和张阿姨,都愣住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我,脸上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张阿姨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他走过来,颤抖着手,想扶我起来。
“孩子……快起来……是我们……是我们对不起你……”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
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我儿媳妇怎么样了?!”张阿姨扑了过去。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病人失血过多,但万幸,抢救过来了。头部有脑震荡,腿部骨折,需要住院静养。”
“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
孩子?
我们都愣了。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你们不知道吗?病人已经怀孕六周了。”
我感觉像被一道天雷劈中了。
怀孕……六周了?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转向了李叔和张阿-姨。
他们的脸上,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最后,变成了无尽的羞愧和尴尬。
张阿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看看我,又看看紧闭的病房门,张了张嘴,最后“扑通”一声,也跪下了。
“我……我不是人啊!我冤枉我自己的儿媳妇啊!”
她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打自己。
整个走廊,乱成一团。
我没管他们。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林慧怀孕了。
孩子是我的。
那天晚上,我修完东西,她留我吃饭。
我们都喝了点酒。
她说了很多,说她这些年的苦,说她对李峰的思念,也说了……对我的感激。
她说,看见我,就像看见李峰还活着。
她说,陈阳,你别再折磨自己了,李峰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她说,你值得有个人好好爱你。
酒精和情绪,冲垮了我们最后的防线。
我记不清是谁先主动的。
我只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漂泊了太久的孤魂,拼命地拥抱着对方,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天亮之后,是无尽的恐慌和自责。
所以我逃了。
我以为只要我走了,这一切就没发生过。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林慧被推了出来,脸色苍白,像一张纸。
她还在昏睡。
我跟着病床,一直走到病房。
李叔和张阿姨,也跟了进来。
他们俩站在床边,看着昏睡的林慧,手足无措。
“小陈……”李叔艰难地开口,“这事……你看……”
“叔叔,阿姨,”我打断他,“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嫂子醒了,我会告诉你们。”
他们俩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默默地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昏睡的林-慧,还有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的朵朵。
我坐在床边,握住林慧冰冷的手。
她的手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以为我在守护李峰的遗愿,其实,我只是在用他的名义,来捆绑我自己,也伤害了我在乎的人。
我以为我在赎罪,其实,我只是懦弱地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我喜欢林慧。
我心疼她的坚强和脆弱。
我喜欢朵朵。
我渴望那个家里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
我渴望的,不是去替代李峰。
我渴望的,是成为陈阳,成为一个可以为她们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林慧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睁开眼,看到我,愣住了。
“陈阳……?”她的声音沙哑。
“我在这儿。”我握紧她的手。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以为……你走了。”
“我不走。”我说,“哪儿也不去了。”
“对不起。”她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慧,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照顾你,照顾朵朵,照顾……我们的孩子。”
林-慧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她看着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混蛋,我懦弱,我不是个东西。”
“但是,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让我用下半辈子,来弥补我犯下的错。”
“让我来爱你,可以吗?”
林慧没有回答。
她只是哭,哭得泣不成声。
然后,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出院后,我搬进了林慧家。
李叔和张阿姨来过一次。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对着林慧,说了无数个“对不起”。
张阿姨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小陈,以后,慧慧和朵朵,就托付给你了。我们……我们对不起你们。”
我说:“阿姨,别这么说。我们,还是一家人。”
朵朵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她不再叫我“叔叔”。
那天,我正在给她讲故事,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很认真地问:
“你以后,会一直陪着我和妈妈吗?”
我摸摸她的头:“会。一直陪着。”
她想了想,又问:“那,我可不可以……还叫你爸爸?”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满是期待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我蹲下来,平视着她。
“朵朵,你有两个爸爸。”
“一个,是天上的爸爸。他是个大英雄,他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保护你。”
“我,是地上的爸爸。我会陪着你长大,教你写字,带你去游乐园,在你被欺负的时候,帮你打跑坏蛋。”
“他们,都非常非常爱你。”
朵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然后,她伸出小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爸爸。”
这一声“爸爸”,和在墓地的那一声,完全不一样。
那一声,是错认,是渴望。
这一声,是选择,是接纳。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半年后,我和林慧领了证。
没有办婚礼,只是请了李叔张阿姨,还有老炮儿和耗子,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李叔拿出一个存折,递给我。
“小陈,这是李峰的抚恤金,还有我们老两口的一点积蓄。你们现在要养两个孩子,用钱的地方多。”
我没接。
“叔,这钱,你们留着养老。我们能行。”
我现在换了工作,在一个朋友的物流公司当车队主管,收入稳定了不少。
虽然还是不富裕,但养活一家人,没问题。
老炮儿和耗子,一个劲儿地给我和林慧敬酒。
“阳子,嫂子,你们俩,一定要幸福!”
“对!把我们没过上的好日子,都替我们过了!”
看着他们,我笑了。
又过了一年,林慧生了个大胖小子。
朵朵当了姐姐,高兴得不得了,天天趴在摇篮边,给弟弟讲故事,唱儿歌。
周末,天气很好。
我带着林慧,抱着小的,牵着大的,一起去凤凰山。
还是那个地方。
李峰的照片,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我把新带来的白菊,放在碑前。
“峰子,我又来看你了。”
“我结婚了,就是林慧。我们还有了个儿子,你看,虎头虎脑的。”
“朵朵也长高了,越来越像嫂子了,漂亮。”
“叔叔阿姨身体都挺好,你放心。”
“我……也挺好的。不抽烟了,也不喝酒了,肩膀也不怎么疼了。”
“兄弟,谢谢你。”
“谢谢你把他们,托付给我。”
我站起身,看着身边的一大家子。
林慧靠在我肩上,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朵朵正指着天上的风筝,跟弟弟说着什么。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好像看见,墓碑上,李峰的笑容,更灿烂了。
他好像在说:
“阳子,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替我,好好过。”
我会的,兄弟。
一定会的。
来源:暮长念更柔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