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建军,二十八了,在村里,这岁数还没娶上媳妇,脊梁骨是会被人戳穿的。
1994年,南方的夏天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我叫陈建军,二十八了,在村里,这岁数还没娶上媳妇,脊梁骨是会被人戳穿的。
不是我不想,是穷。
三间漏雨的土坯房,一个长年咳嗽的老爹,几亩靠天吃饭的薄田。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彩礼从几百涨到几千,像山一样压过来,我连山的影子都摸不着。
那天,媒人老七叼着根烟,神秘兮兮地凑到我家门口,冲我挤了挤眼。
“建军,想不想娶媳妇?”
我正蹲在门槛上,用一根筷子扒拉碗里没几粒米的稀饭,闻言头都没抬。
“七叔,你又拿我开涮。”
“谁跟你开玩笑!”他压低声音,像地下党接头,“越南的,便宜,五百块,带回家,保证是黄花大闺女。”
我的心猛地一跳,筷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五百块。
这笔钱,是我爹卖了半辈子力气攒下的棺材本。
我爹听见了,从黑漆漆的屋里走出来,背着手,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他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比骂我还难受。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暗中,我能听见我爹压抑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娶个媳妇,传宗接代,让我爹闭眼前能抱上孙子。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
里面是五百块钱,一张张被手汗浸得发软的毛票,整整齐齐。
我拿着钱找到老七。
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这就对了,建军,人不能被尿憋死。”
一个星期后,老七领着一个姑娘来了。
她很瘦小,皮肤是那种常年日晒的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褂子,裤腿上沾着泥。
她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紧抿着的嘴唇。
我看见她攥着衣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七把她往前一推,“喏,你的了。”
我爹从屋里拿出那五百块钱,递给老七。
老七一张张地点着,唾沫星子都快飞到我爹脸上了。
钱货两讫。
那个姑娘,就成了我的媳妇。
没有鞭炮,没有酒席,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交谈。
我爹杀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炖了锅汤。
饭桌上,我,我爹,还有她,三个人,死一般的沉默。
她端着碗,头埋得很低,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白饭,一口鸡肉都没碰。
我给她夹了一块鸡腿。
她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兔子,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眼睛很大,很亮,像山里的星星。
但那里面,是满满的惊恐和戒备。
吃完饭,我爹回屋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空气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指了指里屋那张铺着崭新红被面的木板床,又指了指她。
“你……睡那。”我说。
她没动,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衣角。
我有点烦躁,觉得自己像个仗势欺人的恶霸。
“我睡外面。”我指了指堂屋的长板凳,声音有点冲。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花了五百块,买了个祖宗回来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
她还是没动。
我叹了口气,拿了床破被子,在长板凳上躺下。
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我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我心里堵得慌。
我他妈图个啥?
就为了让村里人不说闲话?就为了让我爹那张愁苦的脸能舒展一下?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后半夜,我被冻醒了。
睁开眼,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
是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褂子,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陌生的味道。
我愣住了。
回头看,她已经和衣躺在床沿上,蜷缩成一团,离床里侧的我预留的位置,隔着一条楚河汉汉界。
那一刻,我心里的烦躁和憋屈,忽然就散了。
她不是货物。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第二天,我爹起得很早,在院子里劈柴。
她也起来了,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扫地。
院子不大,坑坑洼洼,她扫得很认真,连墙角的落叶都扫得干干净净。
我爹看了,没说话,只是劈柴的动作慢了些。
我知道,他心里是认可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
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没有任何交流。
她的话很少,我问一句,她才用含糊不清的中文,蹦出一个或两个字。
我知道了她叫阿梅。
这是她唯一告诉我的,关于她的信息。
第三天晚上,才是我们名义上的“洞房夜”。
村里的规矩,新媳妇进门,第三天才能同房。
我喝了点酒,我爹特意从柜子里拿出来的红薯烧。
很烈,烧得我喉咙发烫,也烧得我胆子大了些。
回到房间,她已经坐在床边,还是那副紧张戒备的样子。
屋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显得更加单薄。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立刻像弹簧一样往旁边挪了挪。
我闻到自己一身的酒气,混杂着穷酸的汗味。
我感到一阵难堪。
“我……”我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别怕”?太虚伪了。
说“以后好好过日子”?连我自己都不信。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
我能听到窗外虫子的叫声,和我越来越响的心跳。
我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肩膀。
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飞快地塞到我手里。
然后,她整个人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边,剧烈地喘息着。
我低头一看,手里的东西,冰凉,柔软,带着她的体温。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展开。
是一张地图。
一张用油布包裹着,边缘已经磨损的,手绘的地图。
我彻底懵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会哭,会闹,会反抗,或者会认命。
我唯独没想过,她会递给我一张地图。
这是什么意思?
仙人跳?
她背后还有人,等我睡着了,就按着地图找来,把我家洗劫一空?
我攥着地图,警惕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那双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惊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恳求。
她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然后,她用那生涩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
“爸……爸。”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玩意儿?
爸爸?
这地图,跟她爸有关系?
我把地图凑到煤油灯下,仔细看。
地图画得很粗糙,线条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来,画的是山川和河流。
上面用越南文标注了一些地名,还有一个地方,被红笔圈了起来,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像坟墓一样的标记。
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抬头看她,她正一脸期盼地望着我。
“你……什么意思?”我问。
她似乎很努力地在组织语言。
“找……他。”她指着地图上的红圈。
“你爸?”
她用力点头。
“你爸……在这?”我指着地图。
她又用力点头。
我有点明白了,又更糊涂了。
“你爸是中国人?”
她点头。
“他……死了?”我指着那个坟墓标记。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彻底没辙了。
这算什么事?
我花五百块钱,买回来一个让我帮她找爹的媳妇?
荒唐!
我把地图往床上一扔,一股无名火冲上头顶。
“我不管你爸是谁!你现在是我媳妇!”
我说完,就看到她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她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我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被这眼泪浇灭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五百块。
我爹的棺材本。
就换来这么个烂摊子。
可是,看着她蜷缩在床角,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我又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混蛋。
她才多大?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
背井离乡,被当成货物一样卖到这个穷山沟里。
她不偷不抢,只是想找自己的父亲。
我有什么资格冲她发火?
我走过去,捡起床上的地图,重新塞回她手里。
“睡觉。”
我丢下两个字,又拿了我的破被子,走出了房间。
躺在冰冷的长板凳上,我一夜无眠。
那张地图,像烙铁一样,烙在我脑子里。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白天,我下地干活,她在家做饭,喂猪,洗衣。
她手脚很麻利,比我这个大男人还利索。
我爹的咳嗽声,似乎都少了些。
他看阿梅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审视,变得柔和起来。
有时候,他会坐在院子里,看阿梅晾衣服,一看就是一下午。
村里人见了我就问,“建军,你那越南媳妇,没跑吧?”
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懒得搭理他们。
晚上,我们依旧分房睡。
她睡里屋,我睡外屋。
那张地图,她没有再拿出来过。
但我知道,她一直贴身放着。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里屋的门缝里透出光。
我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
她正坐在床边,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张地图,嘴里用越南话喃喃自语。
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我开始尝试着跟她交流。
我找出了我小学时候的课本,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
“我。”我指着自己。
“我。”她跟着念,发音很奇怪,但很认真。
“你。”我指着她。
“你。”
“家。”我指着这间破屋子。
她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念:“家。”
她的学习能力很强,不过半个月,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
我也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拼凑出了一个故事。
她的父亲,是当年援越的中国军人。
战争结束后,他留在了越南,和她母亲结了婚。
后来,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他没能回到中国。
几年前,他得病去世了,临终前,画了这张地图,告诉她母亲,他在中国的老家,埋了些东西。
他希望,有一天,他的女儿能回到中国,找到他的根。
她母亲为了凑够她来中国的路费,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人贩子跟她说,会带她去中国,找到一个好人家,帮她找父亲。
然后,她就到了我这里。
听完她的故事,我一晚上没说话。
我觉得胸口堵得慌。
原来,她不是被卖的。
她是主动选择这条路的。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根”。
我看着她,这个比我还小将近十岁的姑娘,身体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勇气和执念。
而我呢?
我二十八了,除了会种几亩地,会抱怨自己穷,我还会什么?
我第一次,感到了深刻的羞愧。
那天晚上,我对她说:“地图,给我看看。”
她愣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张已经有些破旧的地图。
我把它摊在桌上,用我那点可怜的地理知识,研究了半天。
上面的地名,我一个都不认识。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我问。
她摇摇头。
“只知道……在广西。”她说。
广西太大了。
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你爸……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陈……英雄。”她说。
陈英雄?
这名字,也太普通了。
全中国叫陈英雄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把地图还给她,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不只是为她,也为我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她找到父亲的“根”,成了我的一个执念。
或许,是想证明,我陈建军,不是一个只会花钱买媳眼光的。
或许,是想给我这潭死水一样的人生,找一个出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天来了。
地里的稻子黄了,该收割了。
那是我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拖着一身泥回来。
阿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每天回家,都能喝上一口热汤,吃上一碗热饭。
我的破衣服,被她缝得整整齐齐。
我脚上的冻疮,她会烧了热水,让我泡脚。
我们之间,话依然不多。
但有时候,我从地里回来,看到她站在门口等我,夕阳照在她身上,那一刻,我觉得,这就是“家”的感觉。
我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咳嗽得也越来越厉害。
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床边。
“建军,爹……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爹,你别胡说!”我眼眶一热。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喘着气,拉着我的手,“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没给你留下什么……唯一的念想,就是看你成家,有个后……”
他看了一眼门外。
阿梅正端着一碗药进来。
“阿梅……是个好姑娘。”我爹说,“你……别亏待了人家。”
阿梅把药递给我爹,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爹喝了药,又睡下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心如刀割。
传宗接代。
这四个字,像一座大山,又压了回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睡长板凳。
我走进了里屋。
阿梅正坐在床边,似乎在等我。
灯光下,她的脸有些发白。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
“阿梅,”我声音有些沙哑,“你……愿意吗?”
我没有说愿意什么。
但我知道,她懂。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双眼睛里,有害怕,有犹豫,但没有了最初的惊恐和戒备。
最终,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很安静。
没有激情,没有欲望的宣泄。
我只是抱着她,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我在她耳边说:“别怕,我会对你好的。”
黑暗中,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胳膊上。
从那天起,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我睡在床上,她睡在我身边。
夜里,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均匀而平稳。
这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我会种地,她会持家,也许明年,我们就会有一个孩子。
然后,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天,我正在镇上卖晒干的谷子,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人找到了我。
他问我是不是叫陈建军,是不是娶了个越南媳妇。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查户口的来了。
在当时,这种跨国婚姻,是不合法的。
“我……是。”我硬着头皮承认。
“你跟我来一趟。”他表情很严肃。
我被带到了镇上的派出所。
一间小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两鬓斑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一看就是当过兵的。
他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拿着个本子在记录。
“陈建军?”那个老军人开口了,声音洪亮。
“是。”
“你妻子,是不是叫阿梅?”
“是。”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是不是有一张地图,在找她的父亲?”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怎么会知道?
老军人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军人,英姿飒爽,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个军人,眉眼之间,和阿梅有七分相似。
“这个人,你认识吗?”
我看着照片,又看了看老军人。
“他……是阿梅的父亲,陈英雄。”我说。
老军人眼睛一红,声音也有些哽咽。
“他不是陈英雄。”
“他叫陈卫国,是我的……亲弟弟。”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像在听一个传奇故事。
老军人叫陈卫东,他和弟弟陈卫国,都是广西边境一个叫“石头寨”的村子里的人。
当年,兄弟俩一起参军,去了越南。
陈卫东后来回了国,一路做到了团级干部。
而他的弟弟陈卫国,却在一次执行秘密任务后,失踪了。
部队给出的结论是:牺牲。
但陈卫东一直不信。
他觉得,他弟弟还活着。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
他利用自己的一切关系,托了无数人,在中越边境打听。
前段时间,他偶然从一个越南回来的边民口中,听到了一个关于“中国军人和他的女儿”的故事。
故事里的很多细节,都和他弟弟的情况对得上。
他立刻就觉得,那个女儿,很可能就是他失踪多年的侄女。
他顺着线索,一路找到了人贩子老七。
老七一看到穿制服的,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招了。
于是,陈卫东就找到了我。
“那张地图……”我问。
“那是我弟弟画的。”陈卫东说,“石头寨后面有座山,叫将军山。我们陈家的祖坟,就在那。我弟弟画的,就是去祖坟的路。他信上说,他把最重要的东西,埋在了我们父亲的坟旁边。”
“他……给你们写过信?”我更惊讶了。
“写过。但那时候,两国关系紧张,信根本寄不回来。”陈卫东叹了口气,“这些信,也是我最近才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拿到的。”
“那他人呢?他真的……”
陈卫东沉默了。
“他得了很严重的病,没能回来。”他顿了顿,又说,“他在信里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带着妻女,回老家祭祖。他给女儿取名叫‘梅’,是因为我们母亲的名字里,就有一个‘梅’字。”
我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平静。
一个持续了几十年的寻亲故事,一个埋藏在历史尘埃里的承诺。
现在,答案就在我手里。
“同志,”我站起来,看着陈卫东,“我……我带你们去见阿梅。”
我带着陈卫东和他的人,回了村。
村里人都炸了锅。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开进我们这个穷山沟,比过年还热闹。
所有人都围在我家门口,伸着脖子看。
我推开门,阿梅正在院子里喂鸡。
她看到我身后的陈卫东,愣住了。
陈卫东看着阿梅,这个和他弟弟长得如此相像的姑娘,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颤抖着,从怀里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
“孩子……”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阿梅看着照片,又看看陈卫东,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扔下喂鸡的瓢,冲回屋里。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那张她视若生命的地图。
她走到陈卫东面前,把地图递给他。
然后,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伯……伯……”她哭得撕心裂肺。
这一声“伯伯”,她等了太久太久。
陈卫东一把扶起她,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老泪纵横。
“好孩子,好孩子……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我在旁边看着,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我爹也从屋里出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建军,你做得很对。”
当天,陈卫东就决定,带阿梅去石头寨。
去那个地图上标记的地方,去完成她父亲的遗愿。
临走前,陈卫东把我拉到一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我。
“建军,这是……一万块钱。”他说,“我知道,你家不富裕。这钱,你拿着,算是我们陈家,对你的感谢。你那五百块钱,我也帮你从老七那要回来了。”
我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钱,手却没动。
“首长,”我叫了他一声,“我帮阿梅,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陈卫东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许,“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阿梅……她以后,就是我们陈家的女儿。她的婚事,我们得认。”
“那她……”我心里一紧,“她还回来吗?”
陈卫东沉默了一下。
“建军,这件事,我们尊重阿梅自己的意思。”他说,“你是个好人,我们陈家,不会让你吃亏。”
我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她找到了亲人。
她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被当成货物卖掉的越南姑娘了。
她是大干部的侄女。
她还会愿意,回到我这个穷山沟,跟我这个穷光蛋过日子吗?
我不敢想。
吉普车开走了,卷起一阵黄土。
阿梅坐在车里,回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我手里攥着那个信封,感觉沉甸甸的。
村里人把我围住了。
“建军,发财了啊!”
“你那媳妇,原来是高干的亲戚!”
“你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听着这些羡慕嫉妒恨的话,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回到家,把那一万块钱,放在我爹面前。
我爹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
“建军,心里……不好受吧?”
我没说话,蹲在地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爹叹了口气,“要是……她不回来了,也别怨人家。咱家这条件,确实是委屈她了。”
道理我都懂。
可我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
干活没力气,吃饭没胃口。
晚上躺在床上,旁边空荡荡的,我怎么也睡不着。
我总觉得,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我开始后悔。
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去镇上卖谷子。
如果我没去,是不是陈卫东就找不到我?
阿梅是不是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可耻。
我怎么能这么自私?
一个星期后,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又开回了我们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车停在我家门口。
车门打开,阿梅从车上下来了。
她换了一身新衣服,干净,漂亮。
头发也剪了,显得更精神了。
她看起来,和我们这个穷山,这个破院子,格格不入。
陈卫东也下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木盒子。
“建军。”他朝我点点头。
阿梅走到我面前,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们……找到了。”她说。
陈卫东把木盒子递给我。
“你打开看看吧。”
我解开红布,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一枚已经生锈的军功章,和一张一家三口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陈卫国抱着一个女婴,旁边站着一个温柔的越南女人。
那个女婴,就是阿梅。
“我弟弟在信里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陈卫东说,“他让我们,一定要交到阿梅手上。”
“他还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们陈家的列祖列宗,没能尽孝。也对不起……他远在中国的,一个姑娘。”
我愣住了。
“姑娘?”
“是他参军前,订下的娃娃亲。”陈卫东说,“那姑娘,等了他一辈子,终身未嫁。前几年,也走了。”
我心里一阵唏嘘。
战争,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我们去了我父亲的坟前,把这些事,都告诉他老人家了。”陈卫东说,“阿梅,也算是认祖归宗了。”
我看着阿梅,她还是低着头。
“那……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陈卫东看了阿梅一眼。
“我们想接阿梅去城里住。”他说,“给她安排个工作,让她重新开始。她还年轻,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我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
“这是应该的。”我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但是,”陈卫庸话锋一转,“阿梅她……不同意。”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阿梅。
阿梅也抬起了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不走。”她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这里……是我的家。”
她指了指脚下的这片黄土地,指了指这间破旧的土坯房。
“你……是我的男人。”
她指着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汹涌而出。
我一个二十八岁的汉子,在全村人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陈卫东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我没看错你。”他笑着说,“我这个侄女,我也没看错。”
“以后,你们就是我们陈家的亲戚。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
“还有,你们的婚事,得正经办一次。户口的事,我来想办法。”
那天,我们家,摆了十几桌酒席。
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我穿着一身新衣服,虽然不合身,但很精神。
阿梅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是陈卫东特意让人从城里买来的。
她很美,像天上的仙女。
我们一起,给我爹磕了头。
我爹坐在太师椅上,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他喝了很多酒,拉着陈卫东的手,说了一遍又一遍。
“亲家,我把建军,把这个家,就交给你侄女了。我……放心了。”
我知道,我爹的心结,彻底解开了。
洞房夜。
还是那间小屋,还是那盏煤油灯。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阿梅坐在床边,有些羞涩。
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
“阿梅,”我说,“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嫌弃我穷。
谢谢你,选择了我。
她摇摇头,靠在我肩膀上。
“建军,”她轻声说,“是我该谢谢你。”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紧紧地抱着她。
是啊,那张地图。
它指引着她,找到了她的根,她的亲人。
也指引着我,找到了我人生的方向,找到了我生命里,最珍贵的光。
我低头吻了她。
窗外,月光明亮,照亮了整个院子。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生命,将不再是一片黑暗。
因为,我的世界里,有了一颗最亮的星星。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陈卫东真的帮我们解决了户口问题。
阿梅,成了名正言顺的中国媳妇,陈梅。
他给我的那一万块钱,我没要。
我跟他说:“首长,我想靠自己的双手,给阿梅一个家。”
陈卫东很欣赏我的骨气,但他还是以“给侄女的嫁妆”为名,硬是塞给了我们。
我用这笔钱,把家里的土坯房,翻新成了砖瓦房。
宽敞,明亮。
下雨天,再也不用担心屋里漏水了。
我还买了一台拖拉机。
农闲的时候,就去镇上帮人拉货,也能挣点钱。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前的同情,怜悯,看笑话,变成了现在的羡慕和尊敬。
他们说,陈建军出息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我出息了,是阿梅,改变了我。
她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原本晦暗的人生,让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
她跟我一起下地,干活麻利得像个老把式。
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饭菜永远是热的。
她还跟着电视学文化,学写字。
她的第一个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三个字:
陈建军。
陈梅。
家。
我爹的身体,在我们的照料下,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很多。
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我和阿梅忙里忙外。
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笑。
第二年春天,阿梅怀孕了。
我高兴得像个傻子,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我爹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天天念叨着要抱孙子了。
那十个月,我把阿梅当成了女王。
什么活都不让她干,什么好吃的都紧着她。
她胖了,脸上有了肉,气色红润,比刚来的时候,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1996年的冬天,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很胖,很健康,哭声嘹亮。
我爹抱着孙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像,真像建军小时候。”他喃喃地说。
我给儿子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是纪念阿梅父亲那段颠沛流离的过往,也是感恩我们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
有了孩子,家里更热闹了。
陈卫东伯伯经常从城里来看我们,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他特别喜欢念儿,一抱就是大半天,嘴里喊着“我的乖孙”。
他跟我们说,他快退休了,退休后,就搬到镇上来住,离我们近一点。
日子就像门前那条小河,安静而有力地向前流淌。
念儿一天天长大,会跑,会跳,会含糊不清地喊“爸爸”、“妈妈”。
我和阿梅,也从青涩的男女,变成了为生活奔波的父母。
我们之间,没有太多花前月下的浪漫。
更多的是,我从地里回来,她递过来的一条毛巾。
是她夜里给孩子喂奶,我给她披上的一件衣服。
是饭桌上,我们默契地把碗里的肉,夹到对方碗里。
是眼神交汇时,那份心照不宣的温暖和踏实。
有一年,村里通了电话。
我第一时间,在家里装了一部。
主要是为了方便阿梅和她越南的母亲联系。
虽然陈卫东伯伯也想把阿梅的母亲接过来,但老人家故土难离,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阿梅每个月,都会给她母亲打一次电话。
她在电话里,用我听不懂的越南话,说着我们这里的生活,说着念儿的成长。
每次打完电话,她眼圈都是红的,但脸上,却带着笑。
我知道,她心里,再也没有遗憾了。
有一年夏天,我带着阿梅和念儿,去了一趟石头寨。
我们去了陈家祠堂,把念儿的名字,正式写进了族谱。
我们还去了后山,在阿梅父亲的衣冠冢前,磕了头。
阿梅告诉她父亲,她过得很好,很幸福。
她找到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家。
回去的路上,念儿在车上睡着了。
阿梅靠在我的肩膀上。
“建军,”她说,“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我梦见我掉进了一个黑洞里,不停地往下掉,抓不住任何东西。”
“我好害怕。”
我握住她的手。
“那现在呢?”我问。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现在,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稳。”
“因为我知道,只要一睁眼,你和念儿,就在我身边。”
“我的脚,踩在地上,很踏实。”
我也笑了。
是啊,踏实。
这是我以前,做梦都想得到的感觉。
曾经的我,像一棵浮萍,在生活的苦水里飘摇,找不到根。
是她,带着一张地图,闯进了我的世界。
她要找的,是血脉里的根。
而我,却在她身上,找到了我人生的根。
我们互相成全,互相救赎。
把两个残缺的灵魂,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家。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
念儿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在城里读大学。
陈卫东伯伯,真的在镇上买了房子,和我爹成了邻居,天天一起下棋喝茶。
我和阿梅,也都不再年轻。
我的背,有点驼了,头发里,也夹杂了银丝。
阿梅的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像我第一次见她时,看到的星星。
我们还是生活在那个小山村。
守着我们的几亩地,守着我们的家。
闲下来的时候,我喜欢和阿梅一起,坐在院子里。
泡一壶茶,看着夕阳,慢慢落下山头。
有时候,我会想起1994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神秘的媒人老七。
想起那改变了我一生的五百块钱。
更想起那个洞房夜,她递给我一张地图时,那双写满恳求和倔强的眼睛。
我会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阿梅。
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会对我微微一笑。
阳光洒在她带着皱纹的脸上,温暖而安详。
我常常在想,什么才是缘分?
我想,缘分大概就是,在千万人之中,我一无所有,你身世浮沉。
我们都以为走投无路了。
却在相遇的那一刻,看到了彼此世界里的光。
然后,牵着手,把泥泞的路,走成了坦途。
把漏雨的房,建成了家。
那张地图,早已被阿梅收进了她珍藏的木盒子里。
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而我和阿梅的故事,还在继续。
这个故事,会一直延续下去。
直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了,我们还会坐在院子里,给我们的孙子孙女讲。
讲那个关于一张地图,和一个家的,过去的故事。
来源:情浓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