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3年的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把整个城市都粘住了。
1993年的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把整个城市都粘住了。
我叫陈辉,二十三岁,是红星机械厂里最年轻的八级车工。
我的手上,永远都有一股洗不掉的机油味儿。
但这股味儿,在当时,就是身份的象征。
是铁饭碗的香气。
那天下午,车间里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正眯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旋转的卡盘,手里的车刀稳得像焊在机床上一样。
一个光洁的轴承正在我手下慢慢成型。
“辉子!”
一声喊,让我手一抖,车刀在零件表面划出了一道刺耳的杂音。
我猛地回头,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他妈的谁啊?不知道这活儿要紧……”
话没说完,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赵磊。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领口敞着,袖子卷到手肘,下面是一条笔挺的西裤。
头发抹了摩丝,油光锃亮。
跟我们这些穿着油腻腻的蓝色工装的工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赵磊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他脑子活,嘴巴甜,不像我,一根筋,就会跟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
他去年就从厂里辞职了,说要“下海”。
那时候,“下海”是个时髦又危险的词。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你小子,发财了?”我关了机器,走过去捶了他一拳。
他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咧嘴笑了。
“快了,快了。”
他拉着我,走到车间外面的树荫下,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
在当时,这可是好烟。
他递给我一根,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都带着一股志得意满的味道。
“辉子,哥们儿这次,是来找你办大事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啥大事?”
“去深圳。”他说,眼睛里放着光,“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敢不敢捡。”
深圳。
一个只在新闻联播里听过的,遥远又神奇的地方。
“你疯了?”我皱起眉,“你现在倒腾的那些小电器不是挺好吗?”
“小打小闹,能挣几个钱?”他摆摆手,一脸不屑,“我要干就干大的。”
他开始给我描绘一幅波澜壮阔的蓝图。
电子厂,流水线,出口订单,美金。
一个个名词从他嘴里蹦出来,砸得我晕头转向。
我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火焰,烧得人脸发烫。
“所以呢?”我问。
他沉默了一下,烟头在地上碾了碾。
“辉zǐ,我需要一笔钱。”
“启动资金。”
我看着他,没说话。
“多少?”
“三万。”
三万。
1993年的三万。
我整个人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刚才被他点燃的那点热乎气,瞬间灭了。
我一个月工资,加上所有奖金和补贴,不到三百块。
三万块,是我从进厂第一天起,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是我准备和我女朋友林芳结婚,买房子的钱。
是我的全部家当。
是我的命。
“磊子,”我声音有点干,“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和恳切。
“辉子,就当哥们儿求你了。这笔钱,算我借的。一年,最多一年,我连本带利还你。不,我还你十万!”
十万。
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可我脑子里盘旋的,不是十万,而是林芳那张满是期待的脸。
我们说好了,年底就结婚。
房子都看好了,就在厂子附近,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
“不行。”我摇了摇头,斩钉截铁。
“那是我结婚的钱。”
赵磊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们就那么站着,夏天的蝉鸣得人心烦意乱。
“辉子,”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对不对?”
“从小到大,谁欺负你,我第一个上。我挨的揍,比你吃的饭都多。”
“你忘了?那年冬天,你掉进冰窟窿里,是谁把你捞上来的?”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那些都是真的。
他是我过命的兄弟。
“这次,算哥们儿求你,拉我一把。”
“成了,我带你一起发财,让你风风光光娶林芳。”
“要是不成……”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赵磊这条命,赔给你。”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那道叫“理智”的防线,彻底塌了。
我怕的不是他还不上钱。
我怕的是,如果我不借,我们这二十多年的兄弟,就完了。
“你等我。”
我扔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厂外跑。
林芳在供销社上班。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理货。
“辉子?你咋来了?不上班了?”她看到我,一脸惊喜。
我拉着她走到角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她的脸色,从惊喜,到错愕,再到愤怒,最后变成一片冰冷的惨白。
“陈辉,你是不是疯了?”
她的声音在发抖。
“那是三万块!不是三百块!是我们俩的未来!”
“我知道,”我低着头,“可他是赵磊啊。”
“赵磊赵磊!赵磊是你爹还是你妈?他一句话,你就要把我们的家底全掏出去?”
“他说了,一年就还。”
“他要是还不上呢?”林芳的声音尖利起来,“他要是跑了呢?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婚还结不结了?”
我沉默了。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陈辉,你看着我。”林芳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要是敢把钱借给他,我们……我们就分手。”
分手。
这两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心疼得像要裂开。
可另一边,是赵磊那张恳求的,把命都押上来的脸。
我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两面都是滚烫的烙铁。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供销社的。
我只记得林芳最后那句,带着哭腔的嘶吼。
“陈辉,你会后悔的!”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去了银行,把我所有的定期存单都取了出来。
三万块,崭新的,带着油墨香的“大团结”,厚厚的一沓。
银行的柜员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把钱用报纸包好,塞进一个旧布袋里,紧紧抱在怀里。
我找到了赵磊。
他在一个小旅馆里等我,房间里烟雾缭绕。
看到我,他猛地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我怀里的布袋。
我把布袋放到桌上,打开。
“都在这儿了。”
赵磊看着那沓钱,眼睛红了。
他没有去数,而是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我。
“辉子,谢谢。”
“哥们儿这辈子,都记着你的好。”
我拍了拍他的背,心里五味杂陈。
“磊子,混出个样来。”
“一定!”
他走了。
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喷着白烟,一点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心里空落落的。
我告诉自己,没事的,一年,就一年。
一年后,赵磊会开着小汽车回来,把十万块拍在我面前。
然后,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去跟林芳提亲。
我把一切都想得很好。
可我忘了,生活从来就不按你想的剧本走。
林芳真的跟我分手了。
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
她只是托人给我带了句话。
“我们不合适。”
我去找她,她躲着不见我。
我去她家,她爸妈把我堵在门口,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败家子”“拎不清”。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她家门口站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明白了。
我失去她了。
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我失去了一个原本唾手可得的未来。
那段时间,我像个行尸走肉。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车间的噪音再大,也盖不住我心里的空洞。
手里的车刀再稳,也雕刻不出我破碎的生活。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惋惜。
大家都知道,陈辉为了兄弟,把老婆本都搭进去了,结果媳妇也跟人跑了。
我成了全厂的笑话。
我开始给赵磊写信。
按照他留下的地址,一个据说在深圳的电子厂。
第一封信,我问他,到没到,一切顺利吗?
第二封信,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了,缺不缺人手?
第三封信,我告诉他,林芳跟我分手了。
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
信,一封一封地寄出去。
像石沉大海。
没有任何回音。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赵磊没有回来。
别说十万块,连一个报平安的电话都没有。
我开始慌了。
我跑到邮局,发电报,四处打听。
得到的回复都是,查无此人。
那个他说的电子厂地址,根本就是假的。
我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赵磊,消失了。
他带着我全部的希望,人间蒸发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怕。
我怕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
我还在幻想,也许他遇到了困难,也许他正在某个角落里挣扎。
等他缓过来了,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时间像砂轮,一点点磨掉我的棱角,也磨掉了我最后的幻想。
厂里开始不景气,效益一年比一年差。
曾经的铁饭碗,开始生锈了。
周围的人,有的下海,有的南下,有的在时代的浪潮里扑腾几下,就没了声息。
而我,还守着那台旧车床,守着心里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我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八级车工陈辉了。
我成了别人口中那个“老实巴交,就是脑子有点问题”的陈师傅。
我学会了抽烟,喝酒。
一个人喝闷酒。
喝醉了,我会对着空气骂。
“赵磊,你他妈就是个骗子!!”
骂完了,眼泪就下来了。
我恨他。
我恨他骗走了我的钱,毁了我的生活。
但我更恨的,是那个轻易就相信了他的,二十三岁的我自己。
1998年,厂子改制,大批工人下岗。
我也在名单里。
拿到那笔微薄的遣散费时,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心里麻木了。
我用那笔钱,在一条老旧的巷子里,盘下了一个小门脸。
开了一家电器维修铺。
焊电视,修收音机,换电风扇的电容。
我的手艺还在。
只是,当年用来制造精密零件的手,现在每天都在跟一堆破铜烂铁打交道。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像巷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流得缓慢,闻不到一点新鲜气味。
我习惯了一个人。
习惯了满屋子的零件和刺鼻的焊锡味。
习惯了邻居们同情的目光。
巷口有个卖混沌的老王,跟我关系不错。
他总说:“辉子,你还年轻,别这么死气沉沉的,再找一个吧。”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找谁?
拿什么找?
我心里那块地方,早就被一场叫“赵磊”的大火,烧成了一片焦土。
长不出任何东西了。
有时候,看着电视里飞速发展的城市,看着那些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
我会想,赵磊现在在哪里?
他是不是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开着豪车,住着洋房,搂着漂亮姑娘。
他还会记得,在遥远的北方小城,有一个叫陈辉的傻子,被他坑了一辈子吗?
我想,他大概早就忘了。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到了2003年。
十年。
整整十年。
我从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三十三岁,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的“陈师傅”。
我的维修铺,还是那么破旧。
我的生活,还是那么波澜不惊。
赵磊这个名字,已经像一道陈年的伤疤,结了痂,不碰就不疼。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也和十年前一样,是个闷热的夏天。
我正趴在桌上,修一个接触不良的遥控器。
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引擎声。
我抬起头,眯着眼往外看。
一辆黑色的,锃光瓦亮的小轿车,缓缓地开了进来。
那车,我在杂志上见过。
奥迪A6。
对于这条连三轮车都嫌窄的巷子来说,它就像一头闯进鸡窝的巨兽。
周围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车子在我门口停下了。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
他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
他看了看我那块破旧的招牌——“陈氏维修”。
然后,径直朝我走来。
我心里有点发毛。
我这小破店,可招待不起这种人物。
“请问,您是陈辉,陈师傅吗?”
年轻人开口了,声音很客气,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我点了点头。
“我姓李。”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我没接,手上都是油。
名片上印着:xx集团 总经理助理 李明。
“我们赵总,想见您。”
赵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哪个……赵总?”
“赵磊,赵总。”
小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赵磊。
赵磊。
赵磊!
这个在我心里埋了十年,烂了十年,恨了十年的名字。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一个陌生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眩晕。
恶心。
我想笑,又想哭。
“我不认识什么赵总。”
我转过身,拿起烙铁,假装继续干活。
但我的手,抖得连遥控器都拿不稳。
“陈师傅。”小李的声音还在身后,“赵总在等您。”
“让他滚!”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周围看热闹的邻居,都吓了一跳。
小李沉默了。
我以为他会走。
但他没有。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都快被他的目光烧穿了。
最后,我败下阵来。
我把烙铁往桌上一扔,站起身。
“他在哪?”
“请跟我来。”
我没有换衣服,就穿着那身沾满油污的旧T恤和牛仔裤。
我甚至没有锁门。
我就是要用这副样子去见他。
我要让他看看,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
坐进那辆奥迪车里的时候,我浑身不自在。
车里有股淡淡的香味,真皮座椅软得让人陷进去。
空调的冷气吹在脸上,很舒服。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无比的讽刺。
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巷,汇入宽阔的马路。
窗外的世界,飞速倒退。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对我来说,陌生又遥远。
这十年,城市变了。
我也变了。
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被我远远甩在身后的,那条破旧的巷子。
车开了很久。
开到了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地方。
富人区。
一栋栋漂亮的别墅,掩映在绿树丛中。
车子在一栋最大的别墅前停下。
巨大的铁门缓缓打开。
一个穿着旗袍的保姆,恭敬地站在门口。
小李领着我,穿过一个种满了奇花异草的大花园。
我踩在柔软的草坪上,感觉像踩在云上,不真实。
别墅的门开了。
客厅大得不像话,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丝质居家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
身形有些发福,但那个背影,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赵磊。
他转过身来。
脸,还是那张脸。
但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青年了。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
眼角有了皱纹,眼神里,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沧桑,疲惫,还有一丝……怯懦?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
十年光阴,在这一刻,被压缩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谁都没有先开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后,还是他先动了。
他放下酒杯,朝我走过来。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辉子,你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一种昂贵的古龙水味道。
“瘦了。”他又说。
“也老了。”
我还是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把他的样子,和他十年前的样子,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对比。
“坐啊,站着干嘛。”他指了指那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
我没动。
“辉子……”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他走到我面前,想要拍我的肩膀。
我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对不起。”
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对不起?
我心里冷笑一声。
十年。
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想抹掉?
“我当年……”他艰难地开口,“我到了深圳,被人骗了。”
“你给我的钱,一分没剩,全没了。”
“我没脸回来见你,也没脸见我爸妈。”
“我在工地上搬过砖,在码头上扛过麻袋,睡过桥洞,捡过别人吃剩的东西。”
他慢慢地讲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跟了一个老板,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干起。”
“陪人喝酒,喝到胃出血。”
“为了一个单子,在客户公司门口等了三天三夜。”
“我就是憋着一股劲,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混出个人样来,我得回来见你。”
他说着,眼圈红了。
“辉子,这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我没有忘,我欠你的,是一笔能买命的钱。”
他说完,转身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皮箱。
“啪嗒”一声,打开。
满满一箱子,红色的钞票。
“这里是一百万。”
“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拿。”
“旁边那栋别墅,我已经买下来了,写的是你的名字。”
“车库里有辆宝马,也是给你的。”
“辉zǐ,我知道这些都弥补不了什么。但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乞求。
他以为,我会被这些钱,这些物质,砸得晕头转向。
他以为,我等了十年,等的就是这个。
他错了。
我看着那满满一箱子钱。
看着他那张写满“补偿”的脸。
一股压抑了十年的火,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赵磊。”我叫了他的名字。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叫他。
他愣住了。
“你觉得,我缺的是这个吗?”
我指着那箱钱,一字一句地问他。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他心上。
“十年前,我把那三万块钱给你的时候,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我准备娶媳妇的钱!是我准备盖房子的钱!是我对未来全部的指望!”
“林芳跟我分手了,你知道吗?”
“我被全厂的人当傻子看,你知道吗?”
“我下岗了,一个人守着个破维修铺,过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知道吗?”
我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
积压了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你他妈的一声不吭消失了十年!十年啊!”
“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他妈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现在,你混出人样了,有钱了,开着豪车,住着别墅,就想用这点臭钱来打发我?”
“你当我是什么?要饭的吗?”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
赵磊被我吼得一步步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辉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近他,死死地盯着他。
“你告诉我,我失去的那十年,你怎么还?”
“我失去的林芳,你怎么还?”
“我失去的尊严,你怎么还?!”
我一声比一声高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插进他的身体里。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钱?”我冷笑一声,伸出手,抓起一把钞票,狠狠地摔在他脸上。
“老子不稀罕!”
红色的钞票,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有的落在他头上,有的落在他肩上,有的,落在我俩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里。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无尽的悲凉。
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转身就走。
“辉-辉子!”
他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别走!”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行!求你,别不认我这个兄弟!”
兄弟?
我心里又是一阵冷笑。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
力气太大,他一个踉跄,撞到了旁边的茶几上。
“砰”的一声,茶几上的一个古董花瓶摔在地上,碎了。
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着一地碎片,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那股冲天的怒火,仿佛被这声脆响,浇熄了一点。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我们俩,就像两个打碎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不知所措。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栋让我窒息的别墅。
我没有让小李送我。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马路上。
太阳快下山了。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很美。
但我心里,一片荒芜。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腿都麻了。
最后,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我那条破旧的巷子。
我的维修铺,门还开着。
里面的灯亮着。
老王正在帮我收拾东西。
看到我回来,他松了口气。
“辉子,你跑哪去了?一下午不见人,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没事。”我摇了摇头。
“这……这是怎么了?”老王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脸担忧。
我没说话,从柜子底下摸出一瓶二锅头,拧开盖子,对着瓶口就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十年了。
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
老王没劝我,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他才拍了拍我的肩膀。
“心里有事,说出来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把这十年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给老王听。
我讲我当年的意气风发。
我讲赵磊的雄心壮志。
我讲林芳的眼泪。
我讲那三万块钱。
我讲那十年漫长的等待和绝望。
我讲今天下午那栋豪华的别墅,和那满满一箱子钱。
老王一边给我下着混沌,一边默默地听着。
“辉子,”等我说完了,他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推到我面前,“你说,你恨他吗?”
我抓着酒瓶的手,紧了紧。
“恨。”
“那……你还当他是兄弟吗?”
我沉默了。
是啊。
我还当他是兄弟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他讲自己那十年苦日子的时候,我心里会发酸?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把他推倒的那一刻,我会后悔?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吃吧,吃完了,睡一觉,明天太阳照样升起来。”老王说。
我看着碗里漂浮的混沌,像一个个不知去向的孤魂。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放进嘴里。
很烫。
但也很暖。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第二天,赵磊又来了。
他没有坐那辆扎眼的奥迪。
他一个人,步行着,找到了我的巷子。
他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手里拎着两瓶“老白干”和一袋猪头肉。
像十年前,我们还没闹掰的时候一样。
他站在我店门口,一脸局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正在给一个邻居修电饭锅,没理他。
他就那么站着。
邻居走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辉子,我……我来看看你。”
我抬眼皮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干活。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他把酒和肉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我就是……想跟你喝一杯。”
我没说话。
他就自己找了个小马扎,坐了下来。
也不说话。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
一个低头拧螺丝,一个低头看地。
空气里,只有电烙铁发出的“滋滋”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知难而退。
他却开口了。
“你这烙铁,该换了。”他说。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
“我那儿有德国进口的,恒温的,比你这个好用一百倍。”
我没吭声。
“还有你这个万用表,也太老了,数字都不准了。我给你搞个数字的,福禄克的。”
我还是没吭声。
“你这屋里也太乱了,得收拾收拾。你看这电线,拉得跟蜘蛛网一样,不安全。”
“你他妈有完没完?”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手里的螺丝刀往桌上一拍。
“你要是来炫耀你多有钱,多懂行,门在那边,不送!”
他被我吼得一哆嗦。
“我不是……我没有……”他急得脸都红了。
“我就是……就是看你这儿……”
他“这儿”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泄了气,低下头。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我感觉一阵无力。
“你走吧。”我说,“我不想看见你。”
他没走。
他拧开一瓶酒,给我倒了一杯,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辉子,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
“这杯,我敬你。”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一声不吭就消失。”
他又倒了一杯。
“这杯,我替你,敬林芳。是我,拆散了你们。”
他又干了。
“这杯,我敬这十年。你受的苦,我都知道。”
第三杯下肚,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他看着我,眼睛里水光闪烁。
“辉子,我知道,钱,买不回时间,也买不回感情。”
“我没指望你马上就原谅我。”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赵磊,不是个忘恩负义的。”
“我欠你的,我会用下半辈子,一点一点地还。”
说完,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桌上,那袋猪头肉还冒着热气。
我看着他萧瑟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端起桌上那杯他给我倒的酒,一口喝干。
辣。
的辣。
从那以后,赵磊几乎每天都来。
有时候带点好酒好菜。
有时候带些新式的工具。
有时候,就只是搬个马扎,坐在我旁边,看我干活。
他不提钱,不提别墅,不提过去。
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
我一开始不理他。
后来,他跟我说话,我偶尔会“嗯”一声。
再后来,我会跟他讨论一下某个零件的型号。
我们俩之间那层坚冰,在他日复一日的“骚扰”下,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有一天,他拿来一个相册。
“辉子,你看。”
我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深圳的照片。
不是现在高楼林立的深圳。
是九十年代,尘土飞扬,像个大工地的深圳。
照片里,有一个年轻的,黑瘦的,穿着破烂工装的男人。
他在工地上扛水泥。
他在码头上,赤着膊,背着一个比他还高的麻袋。
他蹲在马路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份盒饭。
他睡在立交桥下,身上盖着一张破报纸。
每一张照片里的他,都跟我记忆中的赵磊,和现在这个富有的赵磊,判若两人。
但我知道,那都是他。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泛黄的信纸。
是我当年写给他的信。
上面有我的字迹,还有被泪水浸泡过的痕迹。
“这封信,我找了很久才收到。当时那个地址,早就拆了。”
“我收到信的时候,正在捡垃圾。”
“我看着信,哭了一晚上。”
“我想给你回信,可我连张邮票都买不起。”
“我想回来找你,可我连张站票都买不起。”
“辉子,那时候我就发誓,如果我赵磊这辈子还有出头之日,我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你。”
我合上相册,递还给他。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什么都没说,起身走到门口,点了根烟。
他跟了出来,也点了根烟。
我们俩并排站着,像两尊沉默的雕塑。
“林芳……”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她……还好吗?”
这是我最想问,也最不敢问的问题。
赵磊沉默了很久。
“我找人打听过。”
“你走后第二年,她就嫁人了。”
“嫁给了咱们厂新来的一个大学生。”
“前几年,跟着她男人,调到省城去了。”
“听说,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挺好的。”
我猛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眼睛发酸。
挺好的。
这就够了。
心里那块悬了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虽然,砸得心口有点疼。
那天,我们俩聊了很久。
从童年偷邻居家的西瓜,到少年时一起打过的架。
聊那些回不去的,闪闪发光的日子。
我们谁都没再提那三万块钱。
也没提那消失的十年。
有些伤疤,揭开来,除了疼,没有任何意义。
不如,就让它留在那里。
提醒我们,曾经有多傻,也曾经,有多真。
日子,还在继续。
赵磊还是会来。
但他不再带那些昂贵的东西。
他会帮我打扫卫生,整理零件。
会跟我抢着去修那些最脏最累的活儿。
巷子里的邻居们,看我们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惊奇,变成了见怪不怪。
他们都说,陈师傅那个有钱的兄弟,好像脑子也有点问题。
放着大老板不当,天天跑来这破巷子,干修电器的活。
我听了,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
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2004年的春节。
我一个人,准备包点饺子当年夜饭。
门被推开了。
赵磊拎着大包小包地走进来。
“辉子,过年好。”
“一个人过年多没意思,走,跟我回家。”
“我爸妈,早就想见你了。”
我愣住了。
回家。
一个多么温暖,又多么遥远的词。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拉上了车。
车子没有开往那栋豪华的别墅。
而是开进了一个普通的小区。
赵磊的父母,头发都白了。
看到我,两位老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赵阿姨拉着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是磊子对不起你。”
一顿年夜饭,吃得百感交集。
饭桌上,赵叔叔不停地给我夹菜,赵阿姨一个劲地跟我说着赵磊小时候的糗事。
赵磊就在旁边,傻呵呵地笑着,不停地给我倒酒。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我们还是那两个穿着开裆裤,满世界疯跑的少年。
什么都没变。
吃完饭,赵磊把我拉到阳台。
外面,是万家灯火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辉子,”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把公司的一部分股份,转到你名下了。”
“你别急着拒绝。”他看我又要瞪眼,赶紧说。
“这不是补偿,也不是施舍。”
“这是你应得的。”
“没有你当年的那三万块,就没有我赵磊的今天。”
“那三万块,是我所有事业的起点,是第一块基石。”
“所以,这家公司,本来就该有你的一半。”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
“你不用去上班,不用去管任何事。你还是守着你的维修铺,过你喜欢过的日子。”
“就当是……我们俩,合伙开的公司。”
“你是大股东,我是给你打工的。”
我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远处,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很亮。
也很暖。
我吸了口烟,缓缓吐出。
“铺子里的电线,是该重新拉一下了。”
我说。
赵磊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他用力地抱住我,像十年前在火车站台上那样。
“好兄弟!”
我的维修铺,最终还是重新装修了。
赵磊找来了最好的施工队,把那个破旧的小店,弄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
我还是每天守在那里。
修电视,修风扇,跟老王聊天,跟邻居们扯淡。
赵磊还是会经常来。
开着他的豪车,穿着他的名牌。
然后,换上一身工装,跟我一起,蹲在地上,研究一块烧坏了的电路板。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那十年,像一道深深的刻痕,永远留在了我们生命的年轮里。
但我也知道。
有些东西,就算被时间冲刷,被现实磨损,它的底色,也永远不会变。
就像我手上的机油味儿。
洗不掉。
也忘不了。
来源:雨落思起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