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沿着街边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水，听着那“噗呲噗呲”的声音，心里那点因为丢了单子而堵着的火，好像也跟着这声音冒了几个泡，散了。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股子泥土翻上来的腥气，还有点烂树叶子的味道。
我喜欢这种味道，廉价又真实，像是给这个过度包装的城市卸了妆。
路灯把湿漉漉的柏油路照得一条条发亮，像油画里没干透的笔触。
我沿着街边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水，听着那“噗呲噗呲”的声音，心里那点因为丢了单子而堵着的火，好像也跟着这声音冒了几个泡，散了。
客户说我的设计“没有灵魂”。
去他妈的灵魂。
一个卖马桶的，跟我谈灵魂。
我兜里还剩两百三十七块五毛，房租下周就要交，三千二。
这就是我此刻的灵魂，一个被数字追着跑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就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长椅下面，我看到了那个钱包。
黑色的，皮质看起来不错，但边角已经磨得发白，被雨水泡过，鼓鼓囊囊地躺在那儿，像一只被遗弃的癞蛤蟆。
我鬼使神差地弯腰，捡了起来。
心脏“咚”地一下，像是被人从后面擂了一拳。
我左右看了看，站台上空无一人，末班车早就开走了。
只有昏黄的灯光，和沙沙的雨声。
我捏了捏，很厚。
一种原始的、带着罪恶感的冲动窜上头顶。
我几乎是跑着回了家，像个偷了东西的贼。
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时灵时不灵，我跺了好几脚才把它震亮。
那昏暗的光照着我，让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猥琐。
回到那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我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钱包在我手里，湿漉漉、沉甸甸的。
我把它放在桌上，盯着它，像是在跟一头野兽对峙。
桌上还有半碗没吃完的泡面，已经凉透了，面条吸饱了汤汁，坨成一团。
我突然觉得很饿。
我拉开椅子坐下，打开了钱包。
一股皮革混合着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有一沓厚厚的红色钞票。
我一张一张地抽出来，铺在桌上。
十张，二十张，三十张……
一共是三千块。
不多不少，正好差不多是我一个月房租。
我看着那些钱，喉咙发干。
这笔钱能解决我眼下最大的麻烦。
我甚至可以去楼下那家一直舍不得吃的烧烤店，点上十串腰子，五串板筋，再来一瓶冰啤酒。
我能睡一个安稳觉，不用在半夜惊醒，想着下个月的饭钱在哪里。
钱包里还有几张银行卡，一张身份证。
我拿起身份证。
张卫国。
照片上的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有点稀疏，国字脸，眼神透着一股疲惫，和我刚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有点像。
我又翻了翻，在一个夹层里，找到一张被塑封起来的小照片。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缺了两颗门牙。
照片的背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爸爸，我爱你。
我盯着那张笑脸，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想起我爸。
他也是这样一张国字脸，也是这样疲惫的眼神。
他是个修自行车的，一辈子没挣到什么大钱，但总跟我说，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气。
捡到东西要还，不是自己的钱一分都不能拿。
小时候我不懂，觉得他迂腐。
有一次我捡了五块钱，偷偷买了零食，被他发现后，用那双满是机油和老茧的手，结结实-实地揍了我一顿。
他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
“你今天拿了这五块钱，明天就敢拿五十块，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送到墙里面去！”
我看着桌上那三千块钱，再看看照片里小女孩的笑脸。
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邪念，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我把钱一张一张地叠好，放回钱包。
身份证上的地址离我这儿不近，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在一个我只在房产广告上见过的小区。
“金碧华府”。
听着就很有钱。
我突然有点自嘲地笑了。
一个住在“金碧华府”的人，丢了三千块钱，可能也就是一顿饭钱。
而我，一个住在“老破小”里的人，却为了这三-千块钱，跟自己的良心打了一架。
真是讽刺。
我拿出手机，想了想，还是打开了录像功能。
我把摄像头对准桌上的钱包和那堆钱。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我刚在长虹路公交站捡到一个钱包。”
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里面有三千块现金，身份证叫张卫国，我数一下。”
我把钱又数了一遍，确保镜头都录进去了。
“三十张，没错，三千块。还有几张卡，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我现在准备把钱包还给失主，地址是金碧华府。录这个视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留个底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是我那个做记者的朋友李凯，天天跟我念叨“人心险恶，凡事留一手”。
也可能是我潜意识里，对自己即将要去做的这件“好事”，抱着一丝不确定。
我关掉录像，把视频存好。
然后把钱包揣进兜里，出门。
雨已经停了，空气更冷了。
我紧了紧外套，走向那个二十四小时亮着灯的公交站。
一个多小时后，我站在了“金碧华府”的小区门口。
气派的大门，锃亮的金属栏杆，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都让我感觉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
我像个要饭的，站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
保安拦住了我，眼神里全是审视和怀疑。
“你找谁？”
“我找张卫国，我捡了他的钱包，来还给他。”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坦荡一点。
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确认了半天，才用一种“算你运气好”的眼神放我进去。
小区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路灯是暖黄色的，照着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一栋栋漂亮的小楼。
我找到了张卫国住的那一栋，按了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就是张卫国，跟身份证上一样，只是真人看起来更憔悴，眼袋很重。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找谁？”
“请问是张卫国先生吗？”
他点了点头。
我从兜里掏出那个湿漉漉的钱包。
“您是不是丢了钱包？我在长虹路公交站捡到的。”
他看到钱包，眼睛瞬间就亮了，一把抢了过去，那种急切的样子，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哎呀！是我的，是我的！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小兄弟！”
他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钱包检查。
我站在门口，有点局促。
他这种反应，跟我预想的“感激涕零”有点差距。
更像是在清点一件失而复得的货物。
他把里面的卡一张张抽出来看，然后，开始数钱。
他的动作很慢，一张，一张，又一张。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悬着。
数完一遍，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又数了一遍。
这次，他抬起头，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小兄弟，这钱……不对啊。”
他的声音很平，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得我耳朵疼。
“什么不对？”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钱包里有五千块现金，这里怎么只有三千？”
他把那沓钱在我面前晃了晃，像是在展示一件罪证。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谁用闷棍打了一下。
我看着他，一瞬间竟然忘了该怎么说话。
空气凝固了。
楼道里的感应灯“啪”地灭了，我们俩都陷在黑暗里。
几秒钟后，灯又亮了。
我看到了他脸上那种笃定的、轻蔑的表情。
他认定我拿了他的钱。
一股火，夹杂着巨大的屈辱感，从我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在发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难以置信。
“我什么意思？”他冷笑一声，“我钱包里明明放了五千块，昨天刚取的钱，准备给我女儿交补习班费的。现在少了整整两千，你问我什么意思？”
“我没拿你的钱！”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捡到的时候里面就这么多！”
“呵，谁信？”
他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模样。
“现在的人啊，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捡到钱包还回来，故意留一部分，显得自己像个好人，其实呢？还不是个贼！”
“你他妈说话干净点！”我彻底被激怒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怎么？想打人啊？”他有恃无恐地挺了挺胸，“打了人，你这偷窃可就变抢劫了！”
这时候，门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应该是他老婆。
穿着丝绸睡衣，烫着卷发，一脸刻薄相。
“老公，怎么了？跟谁吵吵呢？”
“还能有谁，”张卫国指着我，“一个手脚不干净的贼，偷了咱们两千块钱，还回来装好人。”
那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
“哎哟，看他穿得穷酸样，八成就是他拿的。老公，报警！别跟他废话，让警察来处理！”
“报警就报警！”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告诉你，我一分钱都没拿！你们这是诬陷！”
“诬陷？”张卫国笑得更厉害了，“我们家门口可有监控，你一进楼道就拍着了。警察来了，看你怎么说！”
他真的掏出手机，拨了110。
他说话的语气理直气壮，把事情说成“抓到了一个入室盗窃未遂的小偷，现在正在对峙”。
我气得快要炸了。
我没想到，我一念之间的善意，换来的是这种结果。
我像个一样，大半夜跑了一个多小时，把钱包送回来，结果成了别人口中的贼。
楼道里开始有邻居开门探头探脑。
指指点点的声音，窃窃私语的议论，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在我身上。
“这小伙子看着不像坏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
“为了两千块钱，不值当啊。”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烧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比被人当面扇一耳光还要难受。
这是一种人格上的碾压和羞辱。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我突然想起了我手机里的那个视频。
那一刻，我心里那股滔天的怒火，忽然就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看着张卫国和他老婆那两张因为得意而扭曲的脸，心里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警察来得很快。
两个警察，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看起来一脸疲惫，像是对这种邻里纠纷见怪不怪。
少的那个一脸严肃，拿着个本子准备记录。
“怎么回事？”老警察开口，声音很沉。
张卫国立刻像见了救星一样迎上去，添油加醋地把刚才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
他指着我，情绪激动。
“警察同志，就是他！他捡了我的钱包，偷了里面的两千块钱，还回来装好心！被我当场戳穿了，他还想动手打人！”
他老婆在旁边帮腔：“是啊是啊，警察同志，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啊！现在这社会风气真是坏透了，好心都没好报，我们这还是丢了钱的受害者呢！”
老警察听完，转过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但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不是。”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捡到钱包，看到身份证上的地址，就送过来了。我没有拿过他一分钱。”
“你没拿？钱会自己飞了吗？”张卫国尖叫起来。
“我怎么知道？”我冷冷地看着他，“也许你记错了，也许你花掉了忘了，也许……它本来就只有三千块。”
“放屁！我昨天下午刚从银行取的五千，连号的！我记的清清楚楚！”他急了，脸涨得通红。
年轻的警察在本子上记着，抬头问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拿吗？”
周围的邻居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同情的，有怀疑的，有幸灾乐祸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放在玻璃罩子里展览的怪物。
张卫国抱着胳膊，脸上露出一个胜利者般的冷笑。
在他看来，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我一个外地来的穷小子，对上他这个本地户口、有房有产的“体面人”，天然就处于劣势。
没有证据，百口莫辩。
这就是他敢如此嚣张的底气。
老警察看着我，又问了一遍：“小伙子，你想清楚了。现在说实话，主动退赃，性质还不一样。要是等我们查出来，那后果就严重了。”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给我机会，但实际上，也是一种有罪推定。
连他，也下意识地觉得我更有可能在撒谎。
我心里最后一点对“公道”的侥幸，也消失了。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诞。
你做了一件好事，结果却需要你自证清白。
而那个诬陷你的人，却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上，享受着审判你的快感。
我看着张卫国那张得意的脸，看着他老婆那副刻薄的嘴脸，看着周围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眼神。
我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惨笑。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嘲讽和怜悯的笑。
我的笑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卫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笑什么？疯了？”
“我笑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笑你可怜。”
“你他妈说谁可怜！”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我没有理他，而是转向那位老警察。
“警察同志，他说他有证据，他们家门口有监控，对吧？”
老警察点了点头。
“那能不能请你们，先调一下监控？”
“调监控可以，”年轻警察说，“但是楼道监控一般只能拍到走廊，拍不到你进他家门之后的事情。”
“我知道。”我说，“我只是想让你们确认一下，我从进来到现在，除了把钱包还给他，有没有过任何其他的，比如……把钱塞回自己口袋的动作。”
张卫国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装模作样！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楼下就把钱拿了！”
“对啊，”我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你说的很有道理。楼道的监控，确实证明不了我的清白。”
我顿了顿，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地从兜里掏出了我的手机。
“但是，这个可以。”
我把手机举到他们面前，屏幕还亮着。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开了相册里的那个视频。
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清晰，冷静。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我刚在长虹路公交站捡到一个钱包……”
视频里，我的出租屋那张凌乱的桌子出现在屏幕上。
那个黑色的钱包，那三千块红色的钞票，铺得整整齐齐。
我的手出现在镜头里，把钱一张一张地点过。
“……三十张，没错，三千块。还有几张卡，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
我把钱包和所有东西都装好，然后把镜头对准我自己。
视频里的我，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很坚定。
视频播放完毕。
整个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那些邻居们，脸上的表情从看戏变成了震惊，再从震惊变成了尴尬。
那个年轻的警察，嘴巴微微张着，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反转。
那个老警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他看着我的眼神，从审视，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点欣赏，又有点感慨。
而张卫国和他老婆，那两张脸，就像是开了染坊一样，精彩纷呈。
从刚才的得意、嚣张、笃定，瞬间变成了煞白、惊恐、难以置信。
尤其是张卫国，他死死地盯着我的手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表情，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段视频，而是一个鬼。
“这……这……”他结结巴巴，指着我的手机，“你……你这是伪造的！对！是剪辑的！”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笑了。
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
“伪造？剪辑？”我把手机递给那个年轻的警察，“警察同志，视频的原始文件在这里，所有的属性，拍摄时间，地点信息，都可以查。我从捡到钱包到出门，前后不过十分钟，你觉得我上哪儿找个专业团队，给我剪辑出这么一段视频来？”
年轻警察接过手机，低头操作了几下，然后抬头对老警察点了点头。
“师傅，时间戳和GPS定位都对得上，没有修改过的痕迹。”
老警察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直直地射向张卫国。
“张卫国。”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现在，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卫国的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他老婆赶紧扶住他，脸色比他还白。
“我……我……”他满头大汗，眼神躲闪，“我……我可能是记错了……对，记错了……”
“记错了？”老警察冷笑一声，“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刚才说，你昨天下午刚取的钱，连号的，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说，要不是你当场戳穿，钱就被偷了。”
老警察每说一句，张卫国的脸就白一分。
“现在，你告诉我，你只是‘记错了’？”
“我……我真的……我工作压力大，最近老忘事……”他还在狡辩，但声音已经气若游丝。
“够了！”老警察厉声喝道，“张卫国，你涉嫌诬告陷害，跟我们回派出所一趟！”
“别啊！警察同志！”张卫国的老婆一下子慌了，冲上来就想拉老警察的胳膊，“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就是……一时糊涂！我老公他真不是有心的！”
“糊涂？”老警察甩开她的手，“我看你们精明得很！把一个好心送还钱包的小伙子，硬生生说成是贼！还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要把人家的名声搞臭！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他指着我，对张卫国说：“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这位小伙子留了个心眼，他今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下半辈子可能就得背着‘小偷’这个名声过日子！你一句‘记错了’就想完事？”
张卫国彻底蔫了，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邻居们也开始议论纷纷，风向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哎哟，这家人怎么这样啊，冤枉好人！”
“就是，看那小伙子多老实，差点就被他们坑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住在这么好的小区里，人品这么差。”
那些议论声，此刻听在张卫国夫妇耳朵里，恐怕比刀子割还难受。
我看着他们俩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为了两千块钱，或者说，为了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损失”，他们不惜去毁掉一个陌生人的清白。
人性中的那点贪婪和恶意，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小伙子，”老警察转向我，语气缓和了很多，“今天这事，委屈你了。你愿不愿意接受他的道歉？如果你们能达成和解，我们可以做调解处理。”
所有人都看着我。
张卫国也抬起头，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小兄弟……不，大哥！大哥！是我错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您道歉，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他竟然真的要跪下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那张涕泗横流的脸，只觉得一阵反胃。
和解？
道歉？
如果我今天没有那个视频呢？
现在跪下来求我原谅的，恐怕就是我了吧。
我会在警察局里，苦苦哀求他们相信我的清白。
我会在邻居的指指点点中，仓皇逃离。
我会被贴上“小偷”的标签，也许会丢了工作，也许会失去朋友的信任。
我的人生，可能会因为他这一个恶意的念头，而拐向一个完全不同的、黑暗的深渊。
而现在，他一句“记错了”，一个“道歉”，就想把这一切都抹去？
凭什么？
我摇了摇头。
“警察同志，”我看着老警察，语气平静但坚定，“我不接受和解。”
“我要求，按照法律程序来。他诬告我，给我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伤害和名誉损失。我要求他，为他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的话一出口，张卫国和他老婆的脸，瞬间就没了血色。
老警察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好。”
他转头对年轻警察说：“小王，把他们两个都带回所里，做笔录。”
“是！”
张卫国还想说什么，被老警察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他和他老婆，像两个犯人一样，被警察带着下了楼。
楼道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也都识趣地关上了门。
只剩下我和那个老警察。
“小伙子，”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回去也做个笔录吧，走个程序。”
“好的。”我点点头。
“你……很不错。”他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股赞许，“有原则，也懂得保护自己。”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优点。
我只是觉得，善良如果不能自带锋芒，那就会成为别人伤害你的利器。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我从派出所出来，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夜风吹过来，冷得我一哆嗦。
我摸了摸兜里，那两百多块钱还在。
房租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而变得有任何不同。
我突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掏出手机，给李凯发了条微信。
“睡了没？”
他几乎是秒回。
“没，改稿子呢，甲方是。”
我看着那句话，笑了。
我把今晚的经历，简单地跟他讲了一遍。
他那边沉默了很久。
然后，一连串的语音弹了出来。
“我操！真的假的？陈阳你行啊你！还他妈知道录视频了？！”
“这孙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就该让他进去蹲几天！”
“你等着，我认识几个做媒体的朋友，这事儿必须给他曝光！让他社死！让他单位也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李凯的语气里充满了义愤填膺，比我还激动。
听着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我心里那点郁结，好像也散了不少。
“算了，”我打字回复他，“没必要。他已经受到惩罚了。”
“那怎么行！这种人就不能惯着！你这是助长不正之风！”
“我累了。”
我发了这三个字过去。
那边又沉默了。
过了半天，他回了一句。
“行吧。那你现在在哪儿？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
“打个屁车，大半夜的，省那点钱干嘛。等着。”
半小时后，李凯那辆破旧的二手捷达停在我面前。
他摇下车窗，探出头。
“上车，带你去吃点热乎的。”
我坐上车，一股熟悉的烟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去哪儿？”我问。
“老地方，二十四小时营业。”
我们去了经常吃的那家砂锅麻辣烫。
店里没什么人，老板在打瞌睡。
我们要了两份全家福，又要了两瓶啤酒。
热气腾腾的砂锅端上来，红油滚滚，香气四溢。
我夹起一片午餐肉，塞进嘴里，烫得我直吸气。
“说说吧，怎么想的，不追究了？”李凯给我倒了杯酒。
“追究到什么地步呢？让他拘留几天？还是赔我点精神损失费？”我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很爽。
“那也比便宜了他强啊！”
“没意思。”我摇了摇头，“我折腾半天，可能也就赔我几千块钱。这几千块钱，能弥补我当时被那么多人围着当贼看的心情吗？能让我忘了他说我‘穷酸样’时那副嘴脸吗？”
“不能。”
“所以啊，没意思。”我说，“他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会在派出所留下案底。他那些邻居也都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了。以后他在那个小区里，估计也抬不起头来。这对他那种爱面子的人来说，比拘留几天还难受。”
李凯想了想，点了点头。
“也是。社会性死亡，比物理性死亡更折磨人。”
“我只是觉得……”我夹起一颗鱼丸，在碗里蘸了蘸麻酱，“这个世界挺没劲的。”
“我辛辛苦-苦跑一趟，想做件好事，结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最后靠着一个耍小聪明的视频才脱身。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这叫现实。”李凯一针见血。
“你以为你活在新闻联播里啊？处处是温情，人人是雷锋？醒醒吧，陈阳。这个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大家都在稀里糊涂地演戏，谁演得真，谁就输了。”
他说得这么直白，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那你呢？”我问他，“你天天写那些揭露黑幕的稿子，被人威胁，被人骂，你觉得有劲吗？”
“没劲。”他坦白得让我意外，“但总得有人干吧。就像你，明知道可能会被坑，不还是把钱包送回去了吗？”
我们俩都沉默了，低头吃着麻辣烫。
是啊。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一边觉得这个世界操蛋，一边又忍不住想让它变得好一点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
吃完饭，李凯送我回家。
到楼下的时候，他从后座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拿着。”
“这是什么？”
“上个月我找你做的那个logo，甲方的尾款结了。这是你的那份。”
我打开看了看，厚厚的一沓。
“不对啊，不是说好三千吗？这里不止。”
“多的是我借你的，知道你最近手头紧。别跟我废话，拿着。等你发财了再还我。”
他把信封塞进我怀里，不容我拒绝。
“行了，赶紧上去吧。看你那熊样。”
我拿着那个信封，站在楼下，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我捏了捏信封的厚度，眼眶有点发热。
这个操蛋的世界，好像……也没那么操蛋。
回到家，我把钱放在桌上。
五千块。
比我今晚差点被冤枉的那个数目，还要多。
我看着那笔钱，心里五味杂陈。
我打开电脑，登录我的设计账号。
一个陌生的头像在闪动。
我点了开来。
“您好，在朋友那里看到了您之前设计的作品，非常喜欢。我们公司最近有一个项目，想邀请您参与比稿，请问您有时间吗？”
下面附着一个详细的需求文档。
是一个文化创意园区的整体VI设计。
项目很大，预算也很可观。
我盯着那段话，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我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键盘上，深吸了一口气。
我回复道：“您好，有时间。非常感谢您的邀请。”
那一夜，我没有睡。
我把那个需求文档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脑子里开始构思各种方案。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地从墨蓝，变成鱼肚白，再到泛起金光。
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了。
几天后，我接到了那个老警察的电话。
他说，张卫国因为诬告，被处以行政拘留五天的处罚。
他还说，张卫国的单位知道了这件事，给了他一个内部处分，年终奖金也全扣了。
“他托我跟你说声对不起，想给你一些经济补偿，问你要不要。”老警察在电话那头说。
“不要了。”我回答得很干脆。
“行。我知道了。”老警察顿了顿，又说，“小伙子，好好生活。你是个好样的。”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要为了房租和账单而奔波。
那晚的经历，像一块小石子，在我平静如水的生活里，激起了一阵涟漪，然后，又慢慢沉了下去。
但有些东西，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我开始习惯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下意识地想一想，如何保护自己。
我会在跟客户沟通时，把重要的承诺都用邮件确认一遍。
我会在租房合同时，把每一个条款都看得仔仔-细细。
我甚至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东西，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小票。
李凯说，我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说，我这是“成长”。
那个文化创意园区的项目，我花了两周时间，做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我把我对这个城市所有的理解，所有的情感，都融入了进去。
那些老旧的街道，那些市井的叫卖声，那些雨后泥土的味道，都成了我设计的灵感。
最终，我的方案中标了。
签合同的那天，阳光很好。
我拿到了一笔可观的预付款。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把李凯的钱还了，还硬塞给他一千块的“利息”。
他骂骂咧咧地收下了。
第二件事，我搬了家。
从那个阴暗潮湿的老破小，搬到了一个有电梯、有阳光的公寓里。
虽然还是租的，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我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城市，突然想起了张卫国。
我想，他那五天的拘留，应该已经结束了。
不知道他出来以后，会怎么看这个世界。
也许他会怨恨我，觉得是我毁了他。
也许他会反思，从此改过自新。
但那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的人生，和他的人生，在那一个雨夜有过短暂的交错之后，就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各自延伸开去。
我拿出手机，翻出了那个视频。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按下了删除键。
然后，我清空了回收站。
这件事，该过去了。
我不需要用它来时时提醒自己人心的险恶。
因为我已经把它刻在了骨子里。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凯。
“喂，陈大设计师，晚上有空没？出来喝酒啊，庆祝你乔迁之喜。”
“有空。”我笑了，“老地方？”
“老地方！”
挂了电话，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准备出门。
路过楼下的公告栏，上面贴着一张寻物启事。
一个老奶奶丢了她的助听器，希望捡到的人能还给她，愿意出五百块钱酬谢。
我看着那张启事，站了一会儿。
然后，我转身走进了夕阳里。
我不知道那个助听器能不能被找到。
也不知道如果有人捡到了，会不会去领那五-百块钱。
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捡到了，我还是会还给她。
但我会打开手机，打开录像。
然后对着镜头说：
“现在是下午六点十五分，我刚在楼下捡到了一个助听器……”
来源：笑到飞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