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出来的时候,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淋在发了新但不合身的夹克上,冰凉刺骨。
83年,我带全村致富,却被村长儿子顶罪入狱,出狱后,全村等我
1
十八年。
铁门在我身后关上,发出沉重得像叹息一样的回响。
我叫陈启。
出来的时候,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淋在发了新但不合身的夹克上,冰凉刺骨。
我四十一岁了。
进去的时候,二十三。
一个男人最好的十八年,我把它交给了高墙、铁窗,还有日复一日磨掉所有棱角的劳动。
我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和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咸。
兜里揣着两百块钱,是出狱时给的安家费。
两百块,买我十八年青春。
的便宜。
我走到路边,一辆我不认识的牌子的车“嗖”地一下开过去,溅了我一身泥水。
司机摇下车窗,骂了句什么,又飞驰而去。
我低头看着裤腿上的泥点子,没生气,反而笑了。
这才是外面的世界。
充满了陌生、冷漠,还有猝不及ifang的恶意。
熟悉的感觉。
我走到长途汽车站,牌子上写着去往各个县城的方向,那个熟悉的名字让我心脏猛地一抽。
清河县。
我们陈家沟,就归清河县管。
我买了一张票。
售票员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从土里刨出来的古董。
“身份证。”她不耐烦地说。
我把那张临时身份证明递过去,纸张边缘已经有点卷了。
她瞥了一眼,敲着键盘,吐出一张票。
“三十八块。”
我捏着那两百块钱,掏出四十,她找给我两枚锃亮的硬币。
2001年,连钱都变得这么陌生了。
车上人不多,一股方便面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高楼。
广告牌。
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
一切都像一部快进的电影,而我是那个被遗忘在暂停画面的角色。
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放。
回放1ano 1983年的陈家沟。
2
1983年的陈家沟,穷得像被耗子舔过的米缸。
村里几十户人家,姓陈的占大半,剩下的几家姓李、姓王,都是沾亲带故。
我们村的地,盐碱重,种啥啥不成。一年到头,男人们累断了腰,也就能混个半饱。
女人们就更不用提了,脸是酱黄色的,手像老树皮。
我爹那时候就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一到冬天,咳得像要把肺都掏出来。
我从城里技校学徒回来,带回了一身机油味,和一颗不甘寂寞的心。
“启娃子,在城里没寻个活儿?”村长李老栓吧嗒着旱烟,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问我。
李老栓是村里最有“见识”的人,因为他去县里开会的次数最多。
他儿子李大海,跟我差不多大,仗着他爹是村长,在村里横着走,看谁都像欠他二斤红薯。
“城里不好待。”我答道,眼睛却盯着村头废品站里扔着的一个生了锈的齿轮。
那是我爹从县拖拉机站捡回来的,想砸了当废铁卖。
我心里有个念头,像一颗被埋在干土里的种子,只需要一点水,就能发疯一样地长出来。
“爹,叔,伯,我想办个小厂。”
那天晚上,我家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我把全村的男人都叫来了。
我把那个生锈的齿轮放在桌子中央。
“就做这个,不,比这个简单。咱们做螺丝,垫片。我学过,我知道怎么弄。”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爹剧烈的咳嗽声。
“胡闹!”第一个跳起来的是李大海,“你以为你是谁?城里的大工程师?还办厂?你拿什么办?拿嘴办吗?”
他一说完,屋子里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就是,大海说得对。”
“启娃子,别做白日梦了。”
“安安分分种地吧,折腾啥呀。”
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写满了麻木和不相信。
他们穷怕了,也认命了。
我没理李大海,我看着李老栓。
他是村长,他点头,这事儿就有一半的希望。
李老栓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启啊,这事儿……太大。一没钱,二没门路。万一赔了,全村人一年都白干了。”
他的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
不行。
我感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就在我以为这颗种子就要在土里的时候,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来。
“我……我相信陈启哥。”
是林 Shu。
她就坐在角落里,脸蛋在煤油灯下忽明忽暗,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她爹走得早,娘俩过得苦。
我冲她笑了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然后我站起来,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钱,我想办法。我拿我家房子抵押,去信用社贷款。门路,我跑。县里机械厂的王师傅,我认识。”
“赚了钱,大家分。赔了钱,我陈启一个人扛!”
“我不想我爹咳死在这片盐碱地里,也不想看着你们所有人都穷死!”
“你们就回答我一句,敢不敢跟着我干?!”
没人说话。
李大海嗤笑一声:“疯了。”
我爹颤巍巍地站起来,把家里仅有的三百块钱拍在桌上。
“我儿子的事,我撑着。”
然后是林 Shu她娘,颤颤巍巍地拿出五十块。
接着,是我三叔,我堂哥……
那天晚上,东拼西凑,凑了八百六十三块五毛钱。
那是我们陈家沟工厂的全部启动资金。
3
我成了陈家沟的疯子。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骑着我爹那辆快散架的二八大杠,往县城跑。
跑信用社,跑机械厂,跑供销社。
脸皮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的咳嗽声,林 Shu的眼神,还有那八百多块钱的重量。
李大海见了我,总是阴阳怪气。
“哟,陈大厂长,今天又跑了几十里路啊?厂子盖起来了吗?”
我懒得理他。
一个月后,我用我家的宅基地做抵押,从信用社贷来三千块钱。
又从机械厂王师傅那里,赊来一台旧的冲压机,和一台改锥机。
厂房,就是村里废弃的牛棚。
我们把牛棚里外打扫干净,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机床的底座。
全村的男人,除了李大海和他几个跟屁虫,都来了。
没工钱,一天管两顿玉米糊糊。
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了光。
那是希望的光。
机器运回来的那天,全村人像过年一样。
红色的油漆斑驳,机身上全是油污,但在我们眼里,它比新媳妇还好看。
我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没日没夜地调试机器。
手上的泡磨破了,变成茧。
机油混着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终于,在一个傍晚,当我合上电闸的时候,牛棚里响起了“哐当、哐当”的轰鸣声。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音乐。
第一批螺丝和垫片生产出来的时候,我用手捧着,感觉比金子还沉。
虽然有些粗糙,但能用。
我揣着样品,又骑上了我的二八大杠。
这一次,我跑遍了县城所有的五金店、修车铺。
我把价格压到最低,我承诺送货上门,我甚至答应对方可以先试用,不好不要钱。
终于,城东的“李记五金”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叼着烟,捏着我的螺丝看了半天。
“小伙子,你这货……糙了点。”
“李老板,糙是糙了点,但结实。价格,比国营厂便宜三成。”我陪着笑脸。
他吐了个烟圈:“先给我来五百斤螺丝,一千斤垫片。货到付款。”
“好嘞!”
我几乎是跳着骑车回村的。
“有销路了!有销路了!”
整个陈家沟都沸騰了。
那天晚上,我们加班加点,机器的轰鸣声响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用板车拉着货,和两个兄弟走了三十里路,送到李记五金。
李老板当场点了一千二百块钱给我。
我捏着那厚厚的一沓钱,手都在抖。
回到村里,我把钱往桌子上一拍。
“发工钱!”
按照之前说好的,干了活的,一人一天一块钱。剩下的,刨去成本,全都作为下一批生产的本金。
当第一个村民从我手里接过那几张崭新的一块钱时,那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眼圈红了。
“启娃子……叔信你。”
李大海站在人群外面,脸色像猪肝一样。
他没想到,我这个“疯子”,真的把钱赚回来了。
4셔츠工厂走上了正轨。
订单越来越多,从县城到隔壁县。
牛棚太小了,我们在村西头的空地上,盖起了三排崭新的红砖瓦房。
机器也从两台,增加到了七台。
村里的人,除了老弱病残,都在厂里上班。
男人操作机器,女人负责筛选、打包。
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是陈家沟最开心的日子。
家家户戶都能领到几十块,甚至上百块。
这是他们以前种一辈子地都见不到的钱。
村里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
孩子们穿上了新衣服,嘴里有了糖吃。
女人们的脸上,有了血色和笑容。
我爹的咳嗽,也因为用了好药,好了大半。
我成了陈家沟的“财神爷”。
走在路上,所有人见了我都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笑。
“启厂长,抽根烟。”
“启厂长,上俺家吃饭去。”
我爹在我面前,腰杆都挺直了。
只有我知道,这“财神爷”当得有多累。
技术、生产、销售、财务,一把抓。
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脑子里全是齿轮和订单。
林 Shu也进厂了,在办公室负责记账。
她还是那么安靜,但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亮。
有时候我加班晚了,她会给我端来一碗热腾騰的鸡蛋面。
“陈启哥,别太累了。”
看着她温柔的眼睛,我感觉一身的疲惫都消失了。
我心里有个计划,等工厂再稳定一点,我就去她家提亲。
我要给她盖全县最漂亮的房子,让她过上好日子。
一切都那么美好。
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而李大海,就是那个随时准备戳破这个梦的人。
随着工厂越来越火,李老栓坐不住了。
他好几次暗示我,厂子是村集体的,应该让村委会派人“管理”。
所谓的“管理”,就是让他儿子李大海进来插一脚。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老栓毕竟是村长。
我给李大海安排了一个“车间副主任”的职位。
不用干活,每个月领五十块钱工资,比村里任何人都高。
我以为这样就能堵住他的嘴。
我太天真了。
李大海进了工厂,就像一颗老鼠屎掉进了汤锅里。
他上班时间睡觉,调戏女工,还经常偷拿厂里的零件出去卖钱。
工人们敢怒不敢言。
我找他谈过两次。
第一次,他嬉皮笑脸:“陈大厂长,别这么严肃嘛,都是自家兄弟。”
第二次,我发了火,他直接把桌子掀了。
“陈启!你别忘了,这厂子是陈家沟的,不是你一个人的!我爹是村长!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去找李老栓。
李老栓还是那副样子,吧嗒着旱烟,慢悠悠地说:“启啊,大海年轻,不懂事。你多担待。叔给你赔不是了。”
他嘴上说着赔不是,屁股都没挪一下。
父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忍。
我告诉自己,为了全村人,为了林 Shu,为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厂子,忍一时风平浪静。
但我没想到,我的忍让,换来的是灭顶之灾。
5-
1984年夏天。
厂里接了一个大单子,给市里的自行车厂提供一批特制的链条轴。
要求高,时间紧。
为了赶工,我从市里买回来一台新的热处理机床。
这台机器效率高,但危险性也大。
我亲自给操作的工人做了三天培训,把安全手册一条一条地讲,让他们背下来。
“记住,操作的时候,精神必须集中!防护罩必须合上!手绝对不能伸进去!”
我还特意把李大海叫到一边,警告他离那台机器远一点。
他当时嘴里叼着烟,斜着眼看我,一脸不屑。
“知道了,啰嗦。”
出事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核对图纸。
突然听到车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心里咯噔一下,疯了一样冲出去。
车间里乱成一团。
新的热处理机床旁边,围满了人。
我挤进去一看,腿都软了。
栓子,我们村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左手被卷进了机器里,鲜血淋漓。
他疼得昏死过去,臉色惨白如纸。
旁边,李大海瘫坐在地上,满身酒气,眼神呆滞。
“怎么回事?!”我冲着最近的一个工人吼道。
那工人吓得直哆嗦:“是……是大海哥……他喝了酒,非要试试新机器……栓子去拦他,结果……”
我腦子“嗡”的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我指挥着几个工人,用撬棍和扳手, trying to disassemble the machine.
It took us nearly half an hour to get Shuanzi's hand out.
His entire left hand was a mangled mess of flesh and bone.
“快!送医院!快!”
我让人开着厂里唯一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栓子往县医院送。
我看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远去,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轉身,一步一步走到李大海面前。
他还在地上坐着,傻了一样。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
“李大海!”
我的声音都在抖。
“你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
他被我晃得回过神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但立刻就被蛮横取代。
他一把推开我。
“你吼什么?!关我屁事!是那机器有问题!”
“机器有问题?”我气得笑了,“我他妈培训了三天!安全手册让你背下来!你背了吗?!你喝了多少酒?!”
我的吼声引来了更多的人,包括闻讯赶来的李老栓。
李老栓看到这场景,脸都白了。
他冲过来,一把将李大海护在身后。
“陈启!你想干什么?你想打人吗?!”
“打人?”我指着地上的血迹,“李村长,你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栓子的手废了!这辈子都废了!”
李老栓的嘴唇哆嗦着,他看了一眼李大海,又看了一眼周围工人们愤怒的眼神。
他知道,这事儿大了。
他突然“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启啊……叔求你了……你就饶了大海这一次吧……他还年轻……他要是出了事,我们老李家就绝后了啊……”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村里的最高领导,跪在我面前,老泪纵横。
我承认,我心软了。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想起了我爹。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被他护在身后的李大海,却突然指着我的鼻子喊了起来。
“是他!是他陈启!是他为了赶工,逼着我们违规操作!是他把机器的安全阀给拆了!栓子是被他害的!”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 unbelievable地看着李大海。
我看到了他眼神深处,那种毒蛇一样的怨毒和狡猾。
我明白了。
他要我替他顶罪。
“你……你说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说,是你害了栓子!”李大海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理直气壮,“大家都可以作证!是不是他天天逼我们加班?是不是他说安全不重要,产量最重要?!”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扫视着周围的工人。
那些刚刚还对我充满感激和敬佩的村民,我的乡亲们。
他们在李大海的目光逼视下,一个一个地,低下了头。
有的躲闪。
有的愧疚。
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不是”。
李老栓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把眼泪,站到了他儿子那边。
“陈启...是...是你太心急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碎得像被机器碾过的零件。
我看着这些我一手带起来的“富人”,这些住着我帮他们盖的砖房,拿着我给他们发的高薪的乡亲。
我看到了人性的丑陋和卑劣。
在权力和威逼面前,所谓的恩情,一文不值。
只有林 Shu,她冲破人群,跑到我身边,哭着说:“不是的!不是陈启ppa哥!你们不能冤枉好人!”
李大海一把将她推开。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我扶住林 Shu,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看着这群沉默的帮凶。
我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
我说。
“真好。”
“李老栓,李大海,你们真行。”
6
警察来了。
是李老栓报的警。
他们把我带走了,像带走一个罪犯。
我没有反抗。
我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了李大海脸上得意的狞笑。
看到了李老栓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看到了村民们麻木、躲闪、愧疚,却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也看到了林 Shu,她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1awesome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在看守所里,我见到了栓子的爹娘。
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跪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告诉我,栓子的手没保住,截肢了。
他们还告诉我,李老栓给了他们家五千块钱。
五千块。
买断了一个年轻人的未来,也买断了他们的良心。
他们是来给我作“证”的。
证明是我,为了赶工期,违规操作,才导致了事故。
我看着他们布满皱纹的脸,和浑浊的眼睛。
我一句话都没说。
开庭那天,我见到了更多的“证人”。
我们厂的工人,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发小。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上证人席,重复着李大海教给他们的话。
“是陈启为了赶工,拆了防护罩。”
“他平时就老说,胆子要大一点,机器不会吃人。”
“我们都不敢,是他逼我们干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全程都很平静。
法官问我:“被告人陈启,你认罪吗?”
我看着旁听席上坐着的李老栓和李大海。
李大海冲我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我笑了。
“我认罪。”
我说。
最终,我因“重大安全事故罪”和“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
宣判的那一刻,我甚至感觉到了解脱。
这个世界,太脏了。
去一个干净点的地方待着,或许也不错。
我被戴上手铐,押出法庭。
路过旁听席时,我停了一下,看着李大海。
我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我等着你。”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7tou
十八年的牢狱生活,能把一个热血青年,变成一块石头。
一开始,我还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遍遍地回想那些背叛我的嘴脸。
我想不通。
我明明是带他们走出贫穷的英雄,为什么最后会成为他们的仇人?
后来,我想通了。
因为我挡了李大海的路。
因为我触动了李老栓的权威。
更因为,我给他们的,他们觉得是理所当然。而李老栓能给他们的,是恐惧。
在恩情和恐惧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
人性本就如此。
想通了这一点,我反而平静了。
我不再愤怒,不再抱怨。
我开始读书。
监狱的图书馆里,所有我能找到的书,我都看了。
历史、政治、经济、机械……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知道,我不能废掉。
我还有十八年。
十八年后出去,我才四十一岁,我的人生不能就这么完了。
第一年,我爹来看我。
他老了很多,背更驼了,头发全白了。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拿着电话,手一直在抖。
“启啊……爹对不起你……”
他哭了。
“爹,别这么说。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出去。”我笑着安慰他。
我知道他不信。十八年,太久了。
他每个月都来。
风雨无阻。
第五年冬天,他没来。
监狱长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封电报。
“节哀。”
电报上只有四个字:父已病故。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脏被挖掉了一块,空荡荡的,漏着风。
那天晚上,我对着墙壁,坐了一夜。
从那以后,我变得更加沉默。
林 Shu也给我写过信。
一开始,信很厚,充满了思念和愧疚。
她说她对不起我,她说她会等我。
我一封都没有回。
我不想耽误她。
十八年,对一个女人来说,太残忍了。
后来,她的信越来越少,越来越薄。
最后一年,信停了。
我知道,她嫁人了。
挺好的。
我唯一牵挂的人,都有了归宿。
我也可以了无牵挂地,为自己活一次了。
时间在劳动和读书中飞速流逝。
我成了监狱里的“文化人”。
很多人都喜欢找我聊天,听我讲外面的世界。
他们不知道,我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也只停留在书本和新闻联播里。
出狱前一天,监狱长又找我谈话。
“陈启,出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能人。别走回头路。”他语重心长。
我点点头。
“我知道。”
我不会走回头路。
但我会回去,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8
长途汽车在清河县汽车站停下。
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走下车。
县城的变化太大了。
记忆中低矮的平房,都变成了高楼。
路上跑的,是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小汽车。
人们的穿着,就像我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
我像一个外星人,站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格格不入。
去陈家沟,还要转一趟公交车。
我找到了公交站牌。
2路公交,终点站,陈家沟。
我等了大概十分钟,一辆崭新的公交车开了过来。
自动投币,一块钱。
我没有零钱。
我拿着一张十块的纸币,有点不知所措。
司机是个年轻人,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没零钱就下去换,别耽误大家时间。”
后面排队的人也开始抱怨。
就在我准备下车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来。
“师傅,我帮他付了。”
一个女孩从后面挤过来,往投币箱里扔了两枚硬币。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辮,看起来像个学生。
“谢谢。”我低声说。
“不客气,大叔。”她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她就坐在我旁边。
车子启动,摇摇晃晃地向东驶去。
“大叔,你去陈家沟走亲戚啊?”女孩主动跟我搭话。
“嗯。”我不想多说。
“陈家沟现在可不好嘍。”她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
我心里一动:“怎么说?”
“你不知道吗?我们那儿以前可阔了!有个五金厂,全县都有名!家家户liao都是万元户呢!”她提起这个,眼睛里放着光。
“后来呢?”
“后来……”她的表情黯淡下来,“后来厂子就倒了。听我爸妈说,是那个厂长老陈,心太黑,出了安全事故,自己进去了。厂子就垮了。”
我握着帆布包带子的手,猛地收紧。
老陈。
心太黑。
十八年了,我在村里人嘴里,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形象。
“那个厂长……叫什么?”我 cố gắng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靜。
“好像叫……陈启?对,就叫陈启。我爸说,他是个坏人。”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
眼眶有点发热。
“那你……姓什么?”我问。
“我姓林。我叫林念。”女孩笑着说,“思念的念。我妈给我起的。”
林念。
思念。
林 Shu……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你妈妈……叫林 Shu吗?”
女孩惊讶地看着我:“大叔,你怎么知道?”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象,感觉十八年的时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要把我淹没。
9-
公交车在陈家沟村口停下。
“大叔,到啦。”林念提醒我。
我回过神,跟着她下了车。
村口还是那棵老槐树,只是更粗壮了。
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
水泥路一直铺到了村里,路两边盖着一排排两层小楼。
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要富裕得多。
但这只是表面。
我敏锐地感觉到,整个村子都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死气沉沉。
路上看不到几个年轻人,连孩子的嬉闹声都很少。
那几个老人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其中一个浑浊的眼睛猛地睜大。
“你……你是……启娃子?”
他声音颤抖,手里的蒲扇都掉在了地上。
我认出他了。
陈老三,我本家的一个远房爷爷。
当年在法庭上,他就是“证人”之一。
随着他这一声喊,其他几个老人也都认出了我。
他们的脸上,表情复杂极了。
有震惊,有恐惧,还有一丝……愧疚?
我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里,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陈启回来了!”
“那个老陈家的……出狱了!”
一扇扇门被打开,一个个脑袋探出来。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当年风华正茂的媳妇,如今已是满脸皱纹的大娘。
当年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半大孩子,如今已是胡子拉碴的中年人。
他们看着我,眼神各异。
但没有人上来跟我打招呼。
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
那种眼神,我读不懂。
林念也愣住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周围的人。
“大叔,你……你就是陈启? ”
我没回答她。
我迈开步子,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朝着我家的方向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我走在中间,像一个走在夹道“欢迎”下的国王。
一个可笑的、失败的国王。
我的老房子还在。
只是更加破败了。
院墙塌了半边,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门上的锁,锈迹斑斑。
我知道,我爹死后,这里就没人住了。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堂屋的门上,贴着一副褪了色的对联,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扇门。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回来干什么?”
我回头。
是林 Shu。
她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셔적,但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
她不再是那个眼睛里有星星的少女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惊恐和一丝说不清的怨恨。
“我回家。”我平静地说。
“这里不是你的家!”她突然激动起来,“你走!你快走!你还回来干什么?!”
她的女儿林念跑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妈,你怎么了?”
“你回来,是想报复我们吗?”林 Shu没理女儿,死死地盯着我,“十八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们!”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曾经想用一生去守护的女人。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报复你们?”我问,“你们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
“当年,你们所有人都选择当瞎子,当聋子。现在,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你们这群懦夫,再脏一次我自己的手?”
我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很多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 Shu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回来看看。”我转过身,不再看她,“看看我爹的坟。”
我爹的坟,就在村后的山坡上。
一个孤零零的土包,墓碑上的字,也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了。
我跪在坟前,把带来的两瓶酒,一瓶洒在地上,一瓶自己灌。
“爹,我回来了。”
“儿子不孝,没能给您养老送终。”
“您在那边……还好吗?”
我一边说,一边喝。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没有哭。
十八年,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在坟前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落山。
我该走了。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离开。
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下。
是李老栓。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老,背驼得像一只虾米,拄着拐杖,走一步喘三喘。
他身后,没有跟着李大海。
10
“你回来了。”
李老栓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十八年不见,当年的威风村长,已经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时间,是世界上最公平的法官。
“我知道你会回来。”他咳嗽了几声,“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我笑了,“等我回来,看你们李家的笑话吗?”
他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跟我来吧,有些事,你应该知道。”
他转身,朝着村西头走去。
我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走到了村西头。
这里,曾经是我们陈家沟五金厂的所在地。
我记忆中那三排崭新的红砖瓦房,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生锈的机器零件扔得到处都是。
那台我亲自买回来的热处理机床,歪倒在一边,像一具巨大的钢铁尸体。
夕阳的余晖照在废墟上,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凉,那么悲壮。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自語。
我以为,就算我不在了,李大海接手了这个我一手创建的工厂,至少也能让它运转下去。
我以为,陈家沟的人,至少还能继续过着富裕的生活。
“垮了。”李老栓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你进去之后第二年,就垮了。”
“为什么?”
“大海……他不是那块料。”李老栓叹了口气,“他以为当厂长,就是每天签签字,喝喝酒。技术他不懂,管理他不会,销售他更是一窍不通。”
“他把厂里的老人全都赶走了,换上他自己的狐朋狗友。没多久,产品质量就出了问题,客户一个个都跑了。”
“后来,他为了回本,去借了高利贷。最后,连厂子都抵押出去了。”
李老栓指着那片废墟。
“这就是我们陈家沟十八年的光景。”
“厂子倒了,大家又回到了以前种地的日子。不,比以前还不如。”
“以前虽然穷,但心里有盼头。现在呢……”
他没说下去。
但我明白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尝过富裕滋味的人,再回到贫穷,那种绝望,是加倍的。
“所以,这就是你们‘等我’的原因?”我冷笑着问,“等我回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等我回来,再带你们发一次财?”
“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帮你们这群白眼狼?!”
我的声音,回荡在废墟上空。
李老栓沉默了很久。
“不。”他摇摇头,“我们没脸求你。我们只是……在等一个结局。”
“等一个交代。”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赴死般的决绝。
“跟我回家吧。大海……也在等你。”
11
李老栓家的小楼,还是村里最气派的。
但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已经败落了。
墙壁上满是霉斑,家具又旧又破。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和酒味。
李大海就躺在里屋的床上。
他不是我想象中那个肠肥脑满的中年油腻男。
他很瘦,瘦得脱了相。
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嚣张跋扈的样子。
他听到我们进来的声音,艰难地转过头。
看到我,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不是恐惧,不是惊讶。
而是一种……解脱?
“你……来了。”他的声音,比他爹还沙哑。
我没说话,就站在门口看着他。
这个毁了我十八年的人。
这个我曾在心里千刀万剐了无数遍的人。
现在,他就这样像条死狗一样躺在我面前。
我竟然感觉不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荒谬的悲凉。
“我得了肝癌,晚期。”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报应,对吧?”
“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我想,我总得亲口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重复着这三个字,感觉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一句对不起,就想换我十八年的青春?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栓子的手长回来?”
我的声音越来越冷。
“李大海,你是不是觉得,你快死了,所有的罪孽就都能一笔勾销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李老栓赶紧过去给他捶背。
“是我……都是我的错……”李老栓老泪纵横,“是我没教好他……是我当年鬼迷心窍……陈启,你要怪,就怪我这个的吧!”
他“噗通”一声,又给我跪下了。
十八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
只是这一次,我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起来吧。”我淡淡地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看这场父子情深的忏悔戏码。
我转身就走。
“陈启!你等等!”李大海在后面喊住我。
他挣扎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 blackened tin box.
“这个……给你。”
李老栓把盒子接过来,递给我。
我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钱,也不是金銀首飾。
是一沓厚厚的账本。
还有一封信。
信是林 Shu写的。
12
我拿着盒子,走出了李家。
我没有回我那破败的老屋,而是走到了村口的槐树下。
天已经全黑了。
村里很安静,只有几声狗叫。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了那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娟秀。
“陈启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你太久。
我知道,我说一万句对不起,也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
当年,我没有站出来为你作证,是我这辈子做得最錯、最懦弱的事。
我爹娘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去。他们怕李家的报复。
我也怕。
我怕我说了真话,我们家会在这村里待不下去。
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胆小的人。
你走后,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但你一封都没回。
我知道,你恨我。
你该恨我。
后来,我嫁人了。
不是我愿意的。
是我爹娘逼我的。他们说,你这辈子都出不来了,我不能为你守一辈子活寡。
我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
他是个老实人,对我很好。
我们生了念儿。
但我知道,我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你。
厂子倒了之后,村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李大海把一切都搞砸了。
大家才开始想起你的好。
但已经晚了。
所有人都活在愧疚和悔恨里。
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不是等你回来报复。
是等你回来,给我们一个审判。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认。
这是我们欠你的。
……
陈启ppa哥,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勇敢一次。
林 Shu 绝笔。”
信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
我捏着信纸,手指都在发抖。
绝笔?
“她……她人呢?”我抓住一个路过的村民,声音嘶哑地问。
那村民被我吓了一跳,认出是我后,低下头,小声说:“林 Shu……三年前就……就得病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死了。
那个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
那个给我煮鸡蛋面的女孩。
那个我曾想给她盖全县最漂亮房子的人。
她就这么……没了?
我突然想起来,她女儿的名字。
林念。
思念。
原来,她一直都在用她的方式,思念着我。
而我,却因为那可笑的自尊和怨恨,连一封回信都没有给她。
我这个混蛋!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眼泪,十八年来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蹲在老槐树下,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13
第二天,我打开了那个铁盒子里的账本。
账本的纸张已经发脆,但上面的字迹,我认得。
是我爹的字。
歪歪扭扭,像小学生一样。
第一页,记着当年办厂时,各家各户凑的钱。
张三家,十块。
李四家,八块五。
林 Shu家,五十块。
……
后面,是工厂开始盈利后,我爹偷偷记下的每一笔“亏空”。
“今天,大海拿走零件一箱,折价二十元。”
“后天,大海支走招待费五十元,未见发票。”
“大后天,大海从账上划走二百元,说是给上面送礼。”
……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我爹不识几个字,但他用最笨拙的方式,为我保留下了最关键的 evidence.
他知道我冤枉。
他一直在等我回来,为我翻案。
可他没等到。
最后一页,是一行绝笔。
“我儿陈启,顶天立地,绝非奸恶之徒。苍天无眼,善恶不分。我死不瞑目。”
我合上账本,双眼赤红。
李大海。
李老栓。
我本来已经不打算追究了。
我觉得他们得到的报应已经足够了。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爹不能白死。
林 Shu不能白死。
我的十八年,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被偷走。
我拿着账本,走出了村子。
我去了县公安局。
十八年前的案子,要翻案,难如登天。
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察,听完我的叙述,一脸为难。
“陈先生,这个……时间太久了。而且,当年的证人证词,都对你不利。光凭这个账本,恐怕……”
“我知道。”我打断他,“我不需要你们现在就给我翻案。”
“我只想让你们,去查一查陈家沟五金厂当年的财务状况,查一查李大海这些年的资金来源。”
“还有,去医院,调出当年栓子的受伤报告,找专家重新鉴定一下,看看那种伤,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年轻警察看着我平静但坚决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好。我们会依法办事的。”
我相信他。
因为现在的世界,跟十八年前,不一样了。
走出公安局,阳光刺眼。
我没有回陈家沟。
我在县城租了一间最便宜的地下室。
我开始找工作。
四十一岁,有案底,没文凭。
我能干的,只有最底层的体力活。
我在建筑工地扛过水泥,在饭店后厨洗过碗,在码头卸过货。
很累。
但我心里很踏实。
我每赚到一分钱,都感觉自己离目标更近了一步。
我需要钱。
我需要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重新站稳脚跟。
然后,回去。
给所有的事情,画上一个句号。
14
半年后。
我攒了三千块钱。
警察也找到了我。
“陈先生,你反映的情况,我们查清楚了。”
还是那个年轻警察,但这次,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
“我们查了银行流水,李大海在工厂倒闭前后,有多笔巨额资金来源不明。我们找到了当年的一些知情人,他们承认,李大海用工厂的钱,在外面放高利贷,还参与赌博。”
“至于栓子的伤,我们请了省城的法医专家鉴定。结论是,那种伤口,不可能是机器正常运转造成的。唯一的可能,是在机器非正常启动,且防护罩被外力强行打开的情况下,才会形成。”
“我们重新传讯了当年的几个关键证人。在新的证据面前,他们……都承认了。承认当年在李老栓父子的威逼利诱下,做了伪证。”
警察顿了顿,看着我。
“陈启先生,你的案子,可以启动重审程序了。”
我点点头。
“谢谢。”
没有激动,没有狂喜。
这一天,我等了十八年零六个月。
它来得那么迟,却又那么理所当然。
“李大海呢?”我问。
“他已经因为非法集资、赌博、故意伤害、妨害作证等多项罪名,被正式批捕了。不过……他身体状况很差,目前在医院监外执行。”
“那李老栓呢?”
“李老栓……包庇罪,也立案了。但他年纪太大,而且有严重的疾病……法院可能会酌情处理。”
我明白了。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的案子,重审开庭。
这一次,我站在了原告席上。
被告席上,空无一人。
李大海已经躺在医院里,出不了庭了。
当年的证人,一个个走上法庭,当众忏悔。
“我对不起陈启……”
“我们不是人……”
“我们当年都瞎了眼……”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
法官宣判了我的无罪。
并且,启动了国家赔偿程序。
走出法院的时候,外面站满了人。
陈家沟的村民,几乎都来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期盼。
一个老人颤顫巍巍地走上来,是陈老三。
他“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启娃子……我们对不起你啊……”
他一跪,后面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陈厂长,我们错了!”
“求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求你……带我们……回家吧……”
他们哭着,喊着。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看到了林念,她站在人群后面,红着眼睛看着我,没有跪下。
她像极了她妈妈年轻的时候。
倔强,又善良。
我走过去,扶起最前面的陈老三。
“都起来吧。”
我的声音很平静。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没有说原谅。
有些事,永远无法原谅。
但我也不想再恨下去了。
恨,太累了。
15
国家赔偿下来了。
十八年的冤狱,赔偿了我二十六万。
在2002年,这是一笔巨款。
我拿着这笔钱,回到了陈家沟。
村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活神仙。
他们以为,我会拿着这笔钱,远走高飞,从此跟这个让他们伤心的地方,一刀两断。
我没有。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我家的老房子,重新翻盖。
我请了全县最好的施工队,盖了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
和我当年答应林 Shu的,一模一样。
第二件事,我找到了栓子。
他已经是个快四十岁的中年人了。
断了一只手,让他变得沉默寡言,靠在村里给人看看车棚过日子。
我给了他十万块钱。
“这钱,不是我给你的。是李大海赔你的。你拿着,做点小生意,好好过日子。”
他看着我,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突然哭了。
“启哥……我对不起你……”
“不怪你。”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第三件事。
我用剩下的钱,加上我打工攒下的钱,把村西头那片废墟,又买了下来。
我要重建工厂。
消息传出去,全村都震動了。
那天晚上,村里所有的人,又一次聚集在我家新盖的小楼前。
和我十八年前召集他们开会时,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怀疑和麻木。
只有虔诚和期盼。
“启厂长……你……你真的要重建工厂?”陈老三代表大家问我。
“对。”我点头。
“那……我们还能……回来干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们。
十八年前背叛我的,是他们。
十八年来活在贫穷和愧疚里的,也是他们。
我该怎么选择?
我笑了笑。
“工厂建起来,需要人手。你们要是愿意来,就来。不过,我这儿有规矩。”
“第一,偷奸耍滑的,不要。”
“第二,拉帮结派的,不要。”
“第三,心里还想着李大海那种歪门邪道的,不要。”
“我丑话说在前面,这次,我不是来当救世主的。我只是想做点事,为我爹,为林 Shu,也为我自己。”
“你们,是我的工人。我给你们发工资,你们给我干活。仅此而已。”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了!”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喊声。
很多人都哭了。
我也看到,人群后面的林念,笑了。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真好看。
尾声
2003年春天。
陈家沟启航五金制造厂,正式挂牌成立。
“启航”,是我起的名字。
寓意着,重新启航。
开工那天,鞭炮齐鸣。
崭新的机器,在崭新的厂房里,发出了“哐当、哐tang”的轰鸣声。
还是那么动听。
我站在厂门口,看着工人们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精神抖擞地走进车间。
阳光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感觉,我那被偷走的十八年,好像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林念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城里。
她回到了村里,进了我的工厂,当了会计。
就像她妈妈当年一样。
不过,她比她妈妈勇敢。
她会大大方方地给我送饭,会在我疲惫的时候,给我捶捶肩膀。
还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问我。
“陈启哥,你当年……是不是喜欢我妈?”
我总是笑而不语。
李大海在医院里撐了一年,死了。
李老栓在他死后没多久,也走了。
他们李家的那栋小楼,彻底空了。
村里的人,再也没人提起他们。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有时候,我会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走到村后的山坡上。
那里,并排立着三座坟。
我爹的。
林 Shu的。
还有一座,是我的。
我给自己修了一座衣冠冢。
我想,等我百年之后,就睡在这里。
守着我爹,守着林 Shu,守着这个我爱过、恨过,最终又选择留下来的地方。
我叫陈启。
我四十一岁的时候,出狱回家。
全村人都在等我。
他们等我审判,等我救赎。
而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人生,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仅此而已。
来源:风过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