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无非是那个logo,要再大一点,同时也要再小一点,颜色要五彩斑斓的黑,要高端大气,同时也要接地气。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像一只被关在铁盒里的垂死蜜蜂。
我没接。
屏幕上跳动着“甲方-张总”四个大字,比催命的符咒还让人心悸。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无非是那个logo,要再大一点,同时也要再小一点,颜色要五彩斑斓的黑,要高端大气,同时也要接地气。
去他妈的高端大气。
我挂了电话,世界清静了。
风从滨江购物广场的中央穿过,带着一股子空调冷气和烤肠甜腻混合的味道。
我就是想出来透口气,躲个清静。
结果,清静没躲成,麻烦找上了门。
就在那个俗气的音乐喷泉旁边,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抱着一根柱子,哭得撕心裂肺。
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两个有点歪的羊角辫,背上还有一个粉色的兔子书包。
周围人来人往,有情侣说说笑笑,有大妈举着手机直播,就是没人过去问一句。
我不是什么烂好人。
我深知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扶个老人可能倾家荡产,帮个孩子可能被当成人贩子。
手机又震了,还是张总。
我烦躁地再次掐断,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算了。
我对自己说。
就当是给操蛋的生活积点德。
我迈开步子,朝小女孩走过去。
“小朋友。”
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动画片里的角色,虽然我也不知道该像喜羊羊还是熊大。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啊?你的爸爸妈妈呢?”
她抬起头,一张挂满泪珠和鼻涕的小脸,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湿漉漉的黑葡萄。
她抽噎着,不说话,只是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警惕地看着我。
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叔叔不是坏人。”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心虚。
哪个坏人会承认自己是坏人?
“你看,”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便利店,“叔叔去给你买瓶水,好不好?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就是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起身去了便利店,买了一瓶AD钙奶和一根烤肠。
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原地,只是哭声小了点。
我把烤肠递过去。
“吃吧,热的。”
她犹豫了一下,小鼻子嗅了嗅,终于还是没抵挡住食物的诱惑,伸出小手接了过去。
我拧开AD钙奶,插上吸管,递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
“朵朵。”她一边小口啃着烤肠,一边含混不清地说。
“朵朵,很好听的名字。”我没话找话,“你记得家住哪里吗?或者你爸爸妈妈的电话?”
她摇摇头,嘴巴被烤肠塞得鼓鼓的。
“我和妈妈来买东西,妈妈不见了。”
得,标准的走失儿童模板。
我心里盘算着,是把她送到商场的服务台,还是直接报警。
送到服务台,万一被人冒领了怎么办?
报警,警察来了问东问বাড়ি,我今天下午的活儿就别想干了。
“那你记得自己家住几号楼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朵朵咽下一口烤肠,眼睛一亮。
“记得!17号楼!”
有门儿!
这个购物广场后面就是一片大型住宅区,从1号楼排到30号楼。
“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朵朵看着手里的烤肠和奶,又看了看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感觉自己瞬间从一个可疑的陌生人,荣升为了手持烤肠的救世主。
从广场到17号楼,走路不过十分钟。
一路上,朵朵的话匣子打开了。
她说她妈妈答应给她买一个会发光的蝴蝶仙子,说她幼儿园的小红抢了她的贴画,说她爸爸的呼噜声像打雷。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那点因为张总而起的烦躁,竟然被这童言无忌冲淡了不少。
17号楼到了。
是个挺新的高层,电梯需要刷卡。
正好有个大妈买菜回来,我们跟着蹭了进去。
“你家住几楼?”
“12楼。”
“120几?”
“1201。”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记得这么清楚,肯定没错了。
电梯到了12楼,我领着朵朵走到1201门口。
深吸一口气,我按下了门铃。
几秒钟后,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的女人出现在门口,看样子三十多岁,眼眶通红,一脸焦急。
她看到朵朵的瞬间,表情先是狂喜,一把就将孩子搂进怀里。
“朵朵!我的宝贝!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妈妈了!”
我松了口气,露出一丝微笑。
“你好,我在楼下广场看到她一个人在哭,就给她送回来了。”
女人紧紧抱着孩子,一边亲一边哭,根本没看我。
我有点尴尬,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那个……既然孩子找到了,我就先走了。”
我说着,准备转身。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终于把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开,落在了我脸上。
她的眼神,在一秒钟之内,从狂喜和后怕,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惊恐和怀疑。
“你是谁?”
她的声音尖利,像一把锥子,瞬间刺穿了楼道里虚假的温情。
我愣了一下。
“我……我就是个路人,看到你女儿走丢了……”
“路人?”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扫个遍,“路人会这么好心?你跟着我女儿多久了?你想干什么?”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都什么跟什么?
“大姐,你是不是误会了?我真是好心……”
“好心?”她冷笑一声,把朵朵往身后藏了藏,仿佛我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抢孩子,“现在的人贩子都装得跟好人一样!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我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
“我再说一遍,我是在广场上看到她一个人哭,问清楚了住址才送回来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你女儿!”
我指着她身后探出小脑袋的朵朵。
朵朵怯生生地说:“妈妈,是叔叔给我买了烤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她妈彻底炸了。
“用零食诱拐小孩!你果然是人贩子!”
她一把将门拉开,冲着屋里大喊:“老公!快出来!有人贩子!”
一个穿着背心、身材微胖的男人从里屋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羽毛球拍?
他看到我和他老婆对峙的场面,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来,用他那壮硕的身体把我堵在门口。
“你想干嘛?啊?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偷孩子?”
他的声音比他老婆还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我被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气得快要笑出来了。
“你们俩有病吧?脑子被门夹了?我把你们女儿送回来,你们说我是人贩子?”
“你还敢骂人!”女人尖叫起来,“大家快来看啊!人贩子被抓现行了还敢嚣张!”
她这一嗓子,对面的门开了,楼上楼下也传来脚步声。
几个邻居探头探脑地围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
“哎哟,1201家的孩子不是丢了吗?找到了?”
“这小伙子是谁啊?看着不像好人啊……”
“是啊,贼眉鼠眼的。”
我听着这些议论,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菜市场的猴子。
愤怒、屈辱、荒唐。
各种情绪在我胸口乱撞,几乎要炸开。
那个男人看我脸色涨红,以为我心虚,更加得意了。
他用羽毛球拍指着我的鼻子。
“说!你是不是早就盯上我女儿了?是不是想把她骗走卖掉?”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老婆那副认定了我是罪犯的表情,看着周围邻居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看热闹的眼神。
我忽然觉得,跟他们解释,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他们不需要真相。
他们只需要一个可以宣泄情绪的靶子,一个可以满足他们想象的剧本。
而我,不幸成了这个剧本里的反派。
我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是气的。
我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那个男人以为我要叫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怎么?想打电话叫同伙?没门!”
我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他都踉跄了一下。
我没看他,也没看那个女人,只是冷冷地盯着眼前这群人。
然后,我按下了三个数字。
110。
电话接通了。
我开了免提,让那个冰冷而标准的官方女声,清晰地回荡在整个楼道里。
“喂,您好,110报警服务台。”
我对着手机,一字一句地说:
“喂,警察同志吗?我要报警。”
“我被人诬告是人贩子,现在被非法拘禁在幸福家园小区17号楼12层,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对,我再说一遍,是我,一个好心人,在报警。”
我说完,整个楼道死一般的寂静。
那对夫妻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从嚣张,到错愕,再到一丝不易察acts的慌乱。
周围的邻居也都闭上了嘴,面面相觑。
我举着手机,心里有一种病态的快感。
你们不是喜欢演戏吗?
行。
我给你们叫两个专业观众来。
警察来得比我想象中快。
大概也就十分钟,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就出现在了楼道口。
一个年纪大点的,看起来经验丰富,一脸“又是什么破事”的倦怠。
另一个年轻点,精神头很足,手里拿着个执法记录仪,镜头正对着我们。
“谁报的警?”年长的警察问,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
“我。”我举了下手。
那个女人一看到警察,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过去。
“警察同志!你们可算来了!就是他!这个人贩子!他想拐走我女儿!”
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演得跟真的一样。
她老公也赶紧附和:“对!警察同志!我们抓了个现行!他把我女儿骗到家门口,幸亏我们发现得早!”
年轻警察的眉头皱了起来,镜头对准了我。
年长的警察(后来我知道他姓张)则显得很平静,他没理会那对夫妻的控诉,而是转向我。
“你就是报警人?”
“对。”
“你说他们诬告你,还非法拘禁你?”
“对。”我指了指那个还堵在门口的男人,“从我报警到现在,他一直堵着门,不让我走。”
张警官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男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行了,”张警官挥挥手,“都别在这儿堵着了,影响不好。去你们家说,或者跟我们回所里说。”
“去我们家!去我们家!”女人立刻说,“不能让他跑了!”
我冷笑:“我为什么要跑?该心虚的不是我。”
最终,我们一群人,包括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都挤进了1201的客厅。
客厅不大,被他们塞得满满当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菜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
张警官坐在沙发上,年轻的李警官站在旁边录像。
“好了,现在,一个一个说。”张警官指了指那个女人,“你先说,怎么回事。”
女人立刻添油加醋地把她的“剧本”又讲了一遍。
她把我描述成一个蓄谋已久、鬼鬼祟祟、用零食诱骗儿童的专业人贩子。
她说得声情并茂,说到“后怕”的地方,还挤出几滴眼泪。
“警察同志,你们看他那个样子,就不像个好人!我女儿才五岁啊,要是真被他带走了,我们家这辈子就完了!”
她老公在旁边不停点头:“对,对,就是这样!太危险了!”
张警官听完,面无表情,又转向我。
“你呢?你说说你的版本。”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我从下午接到客户电话心情烦躁出门散心开始,到在广场上看到朵朵,怎么跟她搭话,怎么买东西给她吃,怎么问到地址,怎么把她送回来,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详细,包括我买了什么牌子的AD钙奶,烤肠是在哪家便利店买的,甚至朵朵在路上跟我说了些什么。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把孩子安全送回家,结果她父母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是人贩子,还堵着门不让我走。我没办法,只能报警,请你们来还我一个清白。”
我说完,客厅里一片沉默。
我的叙述,因为细节太多,听起来比那个女人的空洞指控要可信得多。
朵朵从她妈妈身后钻出来,小声说:“妈妈,叔叔是好人,他还给我买了烤肠。”
女人脸色一变,立刻把朵朵拉了回去,呵斥道:“小孩子懂什么!他给你点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我气得肝疼。
这是亲妈能说出来的话?
张警官看着那个女人,眉头皱了起来。
“孩子的话,也是证据的一部分。”
然后他又问我:“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
“证据?”我愣了一下。
做好事还需要自己准备证据?
“比如,有没有目击证人?或者,你手机里有没有留下什么记录?”
我开始飞快地回忆。
广场上人来人往,谁会注意到我?
便利店的店员?他一天见那么多人,哪还记得我。
至于手机……我当时满心都是烦躁和怎么解决眼前这个小麻烦,根本没想过要拍照录像留个证据。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看到我拿不出证据,那对夫妻的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看吧!警察同志!他心虚了!他编的!”女人叫嚣起来。
“就是!拿不出证据,就是胡说八道!”男人也跟着起哄。
周围的邻居也开始窃窃私语。
“哎,看来这小伙子真有问题啊。”
“是啊,说得天花乱坠,一点证据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掉进了那个百口莫辩的泥潭。
我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都快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等等!”我叫出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
“监控!有监控!”
我激动地说:“我发现朵朵的地方,就在滨江广场的中央音乐喷泉旁边!那里为了防范小孩落水,肯定装了高清摄像头!便利店门口也肯定有!只要调取监控,就能看到我到底是在诱拐她,还是在帮助她!”
这话一出,那对夫妻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张警官和李警官对视了一眼。
张警官点点头,对年轻的李警官说:“小李,你跑一趟,去广场的安保中心,调取一下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中央喷泉附近的监控录像。”
“好的,张哥!”李警官立刻转身出门。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那个女人不叫了,男人也不嚷了。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坐立不安,眼神躲闪。
周围的邻居们也察觉到了风向的变化,一个个噤若寒蝉。
张警官靠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那对夫妻。
那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我站在旁边,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们。
等待。
这辈子,我从没觉得等待是如此的漫长,又如此的充满期待。
每一秒,都像是在那对夫妻的脸上,刮下了一层虚伪的墙皮。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
久到那个男人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门铃响了。
是李警官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张哥,拿到了。”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块小小的屏幕上。
李警官点开一个视频文件。
画面清晰,正是广场的中央喷泉。
视频里,穿着黄色连衣裙的朵朵,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茫然四顾,然后开始大哭。
周围的人,就像我之前看到的那样,行色匆匆,无人理会。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也就是我,出现在画面里。
我先是路过,然后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监控录像没有声音,但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
我蹲下身,跟她说话。
她警惕地看着我。
我起身,去了便利店。
不一会儿,我拿着东西回来,递给她。
她开始吃东西。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
然后,我站起来,她拉着我的衣角,我们一起离开了广场的范围。
视频不长,也就几分钟。
但足够了。
足够证明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李警官又点开了便利店门口的监控。
画面里,我走进去,买了一瓶AD钙奶和一根烤肠,然后又走了出来。
铁证如山。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警官把平板电脑推到那对夫妻面前。
“看清楚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个女人盯着屏幕,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脸,从白,变成了红,又从红,变成了猪肝色。
那个男人则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周围的邻居们,表情尴尬,一个个悄悄地往后退,想溜。
“都别走。”张警官开口了,“刚才不是看热闹看得挺起劲吗?现在结局出来了,怎么不看了?”
那几个邻居顿时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火辣辣的。
张警官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小伙子,对不住了,让你受委屈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一刻,我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忽然就松懈了下来。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疲惫,如同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我没哭,只是觉得眼睛酸得厉害。
我摇了摇头:“没关系,张警官,谢谢你们还我清白。”
张警官点点头,然后转身,面向那对夫妻。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现在,我们来谈谈你们的问题。”
“诬告,诽谤,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
“你们知不知道,这每一条,都够让你们进去待几天的?”
那个女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这次是真的哭,不是演。
“警察同志,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
她“扑通”一声,竟然就要给我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闪开。
“别!我可受不起!”
她老公也赶紧站起来,对着我一个劲地鞠躬。
“对不起!对不起!小兄弟!是我们不对!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狗咬吕洞宾!我们不是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耳光。
“啪!啪!”
声音响亮。
我看着眼前这滑稽又可悲的一幕,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觉得恶心。
早干嘛去了?
发现自己错了,就下跪,就自扇耳光。
那刚才那股嚣张劲儿呢?那股子不把别人尊严当回事的劲儿呢?
“行了!”张警官喝止了他,“别在这儿演苦肉计了!”
他指着我,对那对夫妻说:“今天这事,人家小伙子是受害者。他要是追究,你们俩就跟我回所里,等着拘留吧。”
“但是,”他话锋一转,“考虑到你们也是因为孩子走失,一时情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调解的机会。”
“向这位小伙子,诚恳地,正式地,道歉。”
“道歉到他满意为止。”
女人哭得更厉害了,男人也耷拉着脑袋。
他们走到我面前,那种前倨后恭的姿态,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兄弟……不,大哥……先生,”男人语无伦次,“真的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给您道歉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女人也抽抽噎噎地说:“是啊,我们也是吓坏了……求求你,原谅我们吧……我们给你赔偿,我们赔钱……”
赔钱?
我听到这两个字,笑了。
“你觉得,这是钱能解决的事吗?”
我看着他们。
“从我进这个门开始,你们有给过我一秒钟解释的机会吗?”
“你们像审犯人一样审我,像看垃圾一样看我。”
“你们的邻居,当着我的面,说我贼眉鼠眼,不像好人。”
“你们把我堵在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是人贩子。”
“那个时候,你们怎么没想到,你们可能错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们心上。
“我今天,要是拿不出监控这个证据呢?我是不是就真的要被你们当成人贩子,送到派出所,甚至上新闻?”
“我的人生,是不是就要被你们这几句轻飘飘的‘怀疑’给毁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嘴,你们的偏见,能杀死一个人?”
我说完,客厅里鸦雀无声。
那对夫妻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感觉胸口那股恶气,终于吐出来了一点。
但还是堵得慌。
“我不需要你们的赔偿。”我冷冷地说,“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们。”
我转向张警官。
“张警官,调解我接受。我的要求很简单。”
“让他们,当着刚才所有围观邻居的面,给我鞠躬道歉。然后,在小区业主群里,发一个澄清和道歉的公告。”
“至于追究法律责任,算了。我没那个精力。”
我只是个想过安稳日子的普通人,我耗不起。
张警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赞许。
他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他转向那对夫妻:“听到了吗?”
他们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听到了!听到了!我们照做!我们马上就做!”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荒诞。
那对夫妻,当着张警官、李警官,以及刚才那几个还没溜走的邻居的面,向我九十度鞠躬。
“对不起!”
声音洪亮,姿态标准。
那几个邻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站在那里,像几根人形的电线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直到他们鞠躬鞠得腰都快断了,我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行了。”
然后,那个男人,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在我的注视下,在业主群里编辑了一条长长的道歉信。
他把事情的经过,以及警方的调查结果,都写了进去。
最后,用加粗的红字写道:
【我们夫妻二人,为自己的愚蠢、鲁莽和偏见,向陈阳先生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是我们误会了好人,我们错了!恳请陈阳先生原谅,也请各位邻居引以为戒!】
我看着那条信息发送成功。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各种惊叹、议论、马后炮,刷得飞快。
我心里,却没有任何“沉冤得雪”的喜悦。
只觉得累。
前所未有的疲惫。
“张警官,事情解决了,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辛苦你了,小伙子。”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看那对夫妻一眼,转身就走。
当我走出那个让我窒息的客厅,走出那栋楼,重新站在傍晚的微风里时。
我感觉自己像刚打完一场仗。
一场莫名其妙、荒诞至极的仗。
我赢了吗?
我赢得了清白。
但我失去的,是对这个世界最后那点温情的信任。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
手机又震了。
我拿出来一看,又是“甲方-张总”。
我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划开屏幕,接通了电话。
“喂,张总。”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陈阳!你一下午跑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那个logo……”
“张总,”我打断他,“我不干了。”
“……什么?”电话那头愣住了。
“我说,我不干了。这个项目,我不做了。定金我会退给你。以后,也别再找我了。”
说完,不等他反应,我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拉黑。
一气呵成。
世界,再次清静了。
我抬头看着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可能有一个像我一样疲惫的灵魂,也可能,住着一对像1201那样的夫妻。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黑暗。
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朵朵那张挂着泪珠的脸,看到了她妈妈那张惊恐又刻薄的脸,看到了她爸爸那张扭曲又愤怒的脸,看到了邻居们那些麻木又好奇的脸。
这些脸,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旋转,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人间”的网。
我被困在网中央。
我做错了吗?
我没错。
那他们错了吗?
从法律上讲,他们错了。
但从一个丢失了孩子的父母的角度,他们的恐慌和多疑,似乎……也有一丝可以理解的逻辑。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
复杂到,一件简单的好事,会演变成一场人性的审判。
我拿起手机,点开那个业主群。
那条道歉信还挂在上面,下面已经盖了几百层楼。
有人在@我,说“小伙子好样的”。
有人在谴责那对夫妻,“以后怎么在小区做人”。
还有人在反思,“以后遇到这种事,真不敢随便帮忙了”。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或许才是今天这件事,最可怕的后果。
它没有杀死我。
但它可能会“杀死”无数个,未来可能会伸出援手的“我”。
它在我们和陌生人之间,又砌起了一堵更高的墙。
墙上写着四个大字:莫管闲事。
我关掉手机,扔到一边。
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想起朵朵吃烤肠时那副满足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那根烤肠,花了我三块五。
换来了一场长达数小时的噩梦,和一个可能会伴随我很久的心理阴影。
这笔买卖,的……划不来。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泡面。
热气腾腾的雾气里,我的眼睛又一次酸了。
我告诉自己,不是想哭。
是被辣椒面呛的。
第二天,我睡到了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光斑。
宿醉般的头痛。
我拿起手机,几十个未读消息。
有朋友发来的,问我昨天怎么回事,在业主群里看到我的“光荣事迹”了。
有几个不熟的邻居加我好友,验证信息是“昨天委屈你了”。
我一条都没回。
我点开银行APP,把张总的定金,一分不差地转了回去。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把画板、颜料、电脑、硬盘,所有和工作相关的东西,都打包塞进箱子里。
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或许是想换个城市。
或许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
这个充满了荒诞和误解的地方,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
下午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快递,没多想就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昨天那个男人。
1201的男主人。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贵的水果篮,还有一沓厚厚的信封。
他看到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陈……陈先生。”
我没让他进门,就那么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有事?”
“我……我是来……再次给您道歉的。”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要收下。”
那个信封,看厚度,至少得有一两万。
“昨天我们回家之后,狠狠地批评教育了朵朵妈。她也是……唉,一根筋,被网上那些新闻吓破了胆,才……才……”
他“才”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迫于无奈”和“息事宁人”的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你们觉得,给点钱,这事就算过去了?”
“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他赶紧摆手,“我们是真心实意地道歉!这钱,就是……就是赔偿您的精神损失,还有……耽误您工作的损失。”
“我的工作已经没了。”我淡淡地说。
他愣住了。
“什么?”
“我把客户拉黑了,项目不干了。”我说,“因为昨天那件事,我一下午没处理工作,客户很生气。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干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尴尬,变成了震惊,然后是深深的愧疚。
“这……这……都怪我们!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硬要往我怀里塞。
我往后退了一步。
“拿回去。”
“陈先生,您就收下吧,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你们过意不去,是你们的事。”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收了这钱,算什么?拿钱封口?还是说,我的尊严,我所受的委"屈,就值这点钱?”
“我告诉你们,不值。”
“你们的道歉,我昨天在派出所已经听过了。事情到此为止。”
“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在小区里遇见,也别打招呼。”
“东西拿走,别再来打扰我。”
我说完,就要关门。
他急了,一把抵住门。
“陈先生!您别这样!您听我说!”
“朵朵……朵朵她今天一天没怎么吃饭,总念叨着你,说……说你是好人,是她妈妈不好,冤枉了你。”
“她说,想当面跟你说声谢谢。”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透过门缝,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黄裙子的小女孩,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
我沉默了。
男人见我态度有所松动,赶紧说:“您看……就让我们当面再跟您道个歉,让孩子也……也了却一个心愿,行吗?”
我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让孩子来吧。你们,就不用了。”
半小时后,门铃又响了。
我打开门。
朵朵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干净的公主裙。
她妈妈,也就是昨天那个女人,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不敢看我。
朵朵手里拿着一幅画。
画上,用蜡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太阳下面,一个火柴人小女孩,拉着另一个火柴人大人的手。
那个大人,手里还拿着一根红色的、像棍子一样的东西。
是那根烤肠。
“叔叔。”
朵朵把画举起来,递给我。
“这是我画的,送给你。”
她的声音,怯怯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接过画,很粗糙,但很真诚。
“谢谢你,朵朵。画得很好看。”
“叔叔,对不起。”她小声说,“还有,谢谢你。”
我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
“没关系。叔叔没有生你的气。”
“是我妈妈不好。”她回头看了一眼她妈妈,“她冤枉了叔叔。”
她妈妈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你妈妈只是太担心你了。”我说,“以后出门,一定要拉紧妈妈的手,不要再乱跑了,知道吗?”
“嗯!”她重重地点头。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好像,悄悄地融化了一点点。
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算计、偏见和不可理喻。
但孩子的世界,还保留着最简单的,黑白分明的是非观。
一声“谢谢”,一句“对不起”。
比那一沓厚厚的钞票,和那个昂贵的水果篮,要珍贵一万倍。
“好了,快回家吧。”
我把画小心地放在一边,对她笑了笑。
她也对我笑了,露出一排小米牙。
然后,她转身,跑向她妈妈。
她妈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是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激,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拉着朵朵的手,快步离开了。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关上门,我拿起那幅画,看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贴在了我那面贴满了各种设计稿和照片的墙上。
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 unpacked the boxes I had just packed.
我把刚刚打包好的箱子,又一个个拆开。
电脑重新接上电源,画板放回原位。
我坐下来,给那个被我拉黑的张总,发了一条短信。
【张总,抱歉,昨天家里出了点急事,情绪不太好。logo的事,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生活,还是要继续。
这个世界,或许不会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而变得更好。
但至少,我的世界,不应该因为别人做了一件错事,而彻底崩塌。
墙上,那幅幼稚的蜡笔画里,太阳依旧灿烂。
那个拿着“烤肠”的火柴人,仿佛也在对我微笑。
来源:风过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