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彦成走的时候,天还没亮透,窗外是那种灰蒙蒙的、像兑了水的墨一样的颜色。
赵彦成走的时候,天还没亮透,窗外是那种灰蒙蒙的、像兑了水的墨一样的颜色。
他拖着行李箱,轮子压过地板,发出那种沉闷的、即将远行的咕噜声。
“老婆,我走了。”他在玄关换鞋,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一个不存在的梦。
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全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和须后水的混合味道,闻着让人安心,也让人有点鼻酸。
出差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足够让一个习惯了两个人呼吸的房间变得空旷。
“到那边就给我发消息。”我闷在被子里说。
“知道啦,你再睡会儿。”
门轻轻地开了,又轻轻地合上。
咔哒一声,世界安静了。
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直到那片灰蒙蒙被初升的太阳染上一层浅薄的金。
生活,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的迎来送往里,计算着流逝的时间。
赵彦成是个项目经理,空中飞人是他的工作常态。我早就习惯了。
我是个自由插画师,在家工作。所以他一走,这房子就几乎成了我的单人牢笼。
也好,清净。
我伸了个懒腰,赤脚下地,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
没有他催着我吃早饭,唠叨我别喝凉的,一切都自由得有点过分。
日子一天天过,画稿,吃饭,追剧,睡觉。
我和赵彦成每天雷打不动地视频通话。
他会给我看酒店窗外的风景,抱怨当地的饭菜有多难吃。
我会把摄像头对准我刚画完的稿子,或者正在咕嘟冒泡的泡面。
我们像两只被无形丝线牵着的风筝,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感受到彼此那点微弱的拉力。
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我收到那条短信。
“尊敬的自来水用户,您好!您本月的水费账单已生成,金额为358.6元……”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358.6元?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这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我和赵彦成两个人住,平时一个月的水费,撑死了也就一百五六。
他出差了半个月,家里就我一个人。
我这个人,懒得出奇,有时候一天就洗一次脸,澡也是隔天才洗。做饭基本靠外卖,洗碗的次数屈指可数。
按理说,这个月的水费应该比平时更低才对。
怎么会反倒涨了200块?
我的第一反应是,水管漏了。
我立刻放下手机,像个侦探一样,在家里展开地毯式搜索。
厨房水槽,关得紧紧的。
卫生间洗手池,干得能扬尘。
马桶,我也凑过去听了半天,没有一丝丝水流声。
我又跑到阳台,检查洗衣机的水龙头。
一切正常。
家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在漏水。
那这多出来的200块水费,是哪来的?
像一滴墨水滴进清水里,怀疑在我心里迅速晕开。
我坐在沙发上,脑子飞速运转。
难道是自来水公司搞错了?
有可能。
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是什么?
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
难道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进了我的家,并且,用了大量的水?
这个想法让我后背一阵发凉。
我家的门锁是密码加指纹的,除了我跟赵彦ع成,只有我婆婆有密码。
因为她有时候会过来给我们送点自己种的菜或者包的饺子。
但她一向节省,甚至到了抠门的程度。
上次来我家,看见我用洗菜水冲马桶,她都夸了我半天,说我“会过日子”。
让她来我家偷用200多块钱的水?
这比说她去银行抢劫还让我难以置信。
可除了她,还有谁能进来?
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邪气。
晚上跟赵彦成视频,我没提这事。
他工作已经够累了,我不想拿这种捕风捉影的怪事让他分心。
“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休息好?”他隔着屏幕,眉头微微皱起。
“没,就是画稿有点累。”我扯出一个笑。
“别太拼了,钱是赚不完的。”他心疼地说。
“知道啦,管家公。”
挂了视频,我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不行。
我必须得搞清楚。
这种家里可能被陌生人入侵的感觉,太糟糕了。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我的神经上。
我打开购物软件,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三个字:
监控器。
各种各样的微型摄像头跳了出来,伪装成充电头、小夜灯、电子时钟……
我挑了一个伪装成香薰机的,销量最高,评价都说画质清晰,还能连接手机实时查看。
下单,选了最快的同城急送。
等待监控到来的那两天,我过得坐立不安。
每次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我甚至在门后立了一根棒球棍。
那是赵彦成买来给我防身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监控到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小巧,白色的外壳,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香薰机。
我按照说明书,连接好Wi-Fi,把手机上的App也设置妥当。
现在,只剩下最关键的一步:把它放在哪里?
偷水,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卫生间。
我家的卫生间不大,但五脏俱全。
我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洗手台对面的置物架上。
那个架子很高,靠近天花板,平时就放一些不常用的洗漱用品囤货。
把“香薰机”放在最顶层,被一堆瓶瓶罐罐挡着,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镜头。
完美。
除非有人搬着梯子上去仔细检查,否则绝对发现不了。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紧张,又带着一丝病态的期待。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在我家开起了澡堂子。
第一天,风平浪静。
我时不时就点开手机App,屏幕里显示的,永远是那个空无一人的卫生间。
阳光从气窗照进来,在地砖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一切都安静得像一幅静物画。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被害妄想症。
也许,真的就是水表坏了,或者自来水公司抄错了数据。
第二天,依旧如此。
我的警惕心已经放松了大半。
甚至觉得花几百块买这个监控有点多此一举。
第三天早上,我被手机一连串的震动吵醒。
是监控App发来的推送通知。
“检测到画面内有移动物体。”
“检测到画面内有移动物体。”
“检测到画面内有移动物体。”
一连十几条。
我的心瞬间被攥紧了。
来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手心因为紧张而冒出细密的汗。
我点开App,先是看到几秒钟的黑屏,那是画面正在加载。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屏幕里。
是我的婆婆。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服,头发用一个黑色的发圈随意地挽在脑后。
我看到她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确认客厅没人后,才闪身进了卫生间。
然后,她关上了门。
监控的视角是在卫生间内部,所以她关上门后,我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没有开灯,就借着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光。
我看到她从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巨大的、红白蓝相间的蛇皮袋里,掏出了好几个空的大号塑料桶。
就是那种装食用油的桶,还有几个是装纯净水的。
大的小的,起码有五六个。
然后,她拧开淋浴的开关。
哗哗的水声,即使隔着手机,都听得那么清晰。
她开始一个一个地接水。
把那个最大的油桶放在地上,花洒的管子直接塞进去。
水流冲击着桶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个桶接满了,她就费力地拧上盖子,搬到墙角,再换下一个。
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在搬运那些沉重的水桶时,才会因为用力而龇牙咧嘴。
我看着屏幕里的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变凉。
愤怒。
是的,第一感觉就是愤怒。
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
我把你当亲人,给了你我家的密码,是为了方便你,是为了让你感受到我们对你的信任和接纳。
不是让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把我的家当成免费的取水站!
那200块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但这种行为,太恶劣了。
偷偷摸摸,像个贼一样。
我继续往下看。
她接满了所有带来的桶,大概花了半个多小时。
卫生间的地面上,已经摆满了七八个鼓鼓囊囊的水桶。
然后,她开始脱衣服。
我愣住了。
她要在我们家洗澡?
是的。
她脱光了衣服,站在淋浴下面,开始飞快地搓洗。
她的身体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干瘦,皮肤松弛,背也有些佝偻。
她洗得很快,像是打仗一样。
把沐浴露胡乱地在身上抹了一遍,水一冲,就算完事。
前后不过五分钟。
然后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又开始把那些水桶一趟一趟地往外搬。
她的力气不大,搬一个大桶看起来都非常吃力,需要走几步就歇一下。
等她把所有东西都搬出卫生间,我家的客厅已经像个小型水站。
她又回到卫生间,拿起地上的拖把,把我因为她搬水而弄湿的地面仔细地拖了一遍。
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捡了起来,扔进马桶冲掉。
做完这一切,她才离开。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如果不是这个摄像头,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我沉睡的清晨,我的家里,上演了这么一出“蚂蚁搬家”式的偷水大戏。
我关掉手机,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愤怒的火焰还在烧,但火焰下面,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冰冷的悲哀。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省她自己家那点水费?
不至于。
她和公公两个人,一个月能用多少水?就算再节省,也不可能为了省那点钱,就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我这里“进货”。
而且,她拿走的那些水,远远超过了两个老人日常所需。
那些水,她拿去干什么了?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在我脑子里打转。
我决定,暂时不动声色。
我要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早上七点左右,我的手机都会准时响起。
婆婆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闹钟,每天准时来我家报到。
流程和第一天一模一样。
带空桶来,装满水走,顺便洗个澡,再把现场打扫干净。
我像在看一部循环播放的默片。
默片的主角,是我的婆-婆,一个我以为我很了解,但现在却发现无比陌生的老人。
我开始留意她的穿着。
她每次来,穿的都是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脚上那双布鞋,鞋边已经开了胶。
我给她买过好几次新衣服,新鞋子,她每次都收下,嘴上说着“真好看,真浪费钱”,但一次都没见她穿过。
那些新衣服,大概都被她压在箱底,等着某个“重要场合”再穿吧。
可对她来说,什么样的场合才算重要呢?
我心里堵得慌。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我心上。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婆婆在卫生间里,佝偻着背接水的样子。
还有她那张麻木的、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跟赵彦成的视频通话,也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婉婉?”他终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能有什么事。”我强打起精神。
“你别骗我,我们俩这么多年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
他难得说了句粗话,语气里满是担忧。
我鼻子一酸,差点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了。
但我忍住了。
我怎么说?
说你妈每天像做贼一样来我们家偷水?
这话一出口,我们这个家,估计就要掀起一场八级地震。
赵彦成是个孝子,但他也是个要面子、有原则的人。
他知道了,肯定会暴怒。
到时候,他会怎么对他妈?
我不敢想。
而且,我还没搞清楚婆婆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
“真没事,就是最近接了个急活儿,有点累。”我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那你多注意休息,别累坏了。”他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挂了电话,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么被动地看着了。
我要主动出击。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睡懒觉。
六点半,我就起了床。
我在婆婆平时放桶的那个角落,悄悄放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行字:
“妈,水费我交了,家里的水,您随便用。”
我没有署名,但我知道,她会明白。
然后,我回到卧室,关上门,打开了手机里的监控App。
我在赌。
赌她看到这张纸条后的反应。
七点整,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婆婆走了进来,像往常一样,准备从她的蛇皮袋里掏桶。
然后,她看到了墙角的那张纸条。
她愣住了。
她弯下腰,很费力地凑近了,才看清上面的字。
监控的收音效果很好,我甚至能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她拿着那张纸条,呆呆地站了好几分钟。
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像。
然后,我看到她慢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她哭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就这么一直哭下去。
最后,她擦干眼泪,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揣进了口袋。
她没有拿她的桶,也没有接水。
她只是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用手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
然后,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
镜子反射出的,是摄像头的位置。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那个伪装成香薰机的镜头。
或许看到了,或许没有。
她只是对着那个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我听到大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是心疼她?还是委屈自己?
我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块压在我心上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隔天,婆婆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那个监控App,再也没有给我发过任何推送。
卫生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我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周六,我正在家里赶稿,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是婆婆。
她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蔬菜,还冒着尖儿。
我打开门。
“妈,您怎么来了?”
“我……我给你送点菜。”她有点不敢看我的眼睛,把菜篮子递给我。
“快进来坐。”我接过菜篮子,很沉。
她局促地站在玄关,换了鞋。
“婉婉……那张纸条……”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妈,什么纸条?”我装傻。
我不想让她难堪。
这件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要再被提起。
“你……你都知道了?”她的眼圈红了。
我没说话,给她倒了杯水。
“对不起,婉婉。”她“噗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
“妈,您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彦成……”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人,我偷你们家的东西……”
“妈,您别这么说。”我扶着她坐到沙发上,给她递纸巾,“您肯定是有什么难处,对不对?”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羞愧,有痛苦,还有一丝被理解的感激。
“婉婉,你是个好孩子。”她拉着我的手,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
“彦成他弟,你还记得吧?彦平。”
我点了点头。
赵彦平,赵彦成的亲弟弟。
比赵彦成小五岁,我只在结婚的时候见过几面。
印象里,是个很机灵,但有点眼高手低的年轻人。
听说前几年辞了职,自己出去创业了。
“他……他做生意,赔了。”婆婆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把我们老两口的积蓄,还有他自己的房子,全都赔进去了。”
“现在,带着老婆孩子,在城中村租了个小单间住。”
我的心一沉。
“彦成知道吗?”我问。
婆婆摇了摇头。
“彦平不让他哥知道。他要面子,说自己能解决。”
“可他能怎么解决?工作也丢了,天天打零工,挣的钱还不够交房租的。”
“他们住的那个地方,乱得很,水电都是房东自己拉的线,算钱算得特别黑。一度电一块五,一吨水十二块!”
“十二块?”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家一吨水才四块多。
这简直是抢钱。
“可不是嘛。”婆婆抹了把眼泪,“他媳妇,丽丽,又刚生了二胎,孩子小,一天到晚要洗洗涮涮。彦平心疼孩子,又舍不得用水。”
“有一次我过去,看见我那小孙女,脸上都起疹子了。我问丽丽怎么回事,她才跟我说,孩子好几天没好好洗澡了,因为舍不得水费。”
“我听了,心跟刀割一样啊。”
“我就想着,你跟彦成这房子大,平时也就你们俩。彦成又出差了,你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水。”
“所以我就……我就动了歪心思。”
“我想着,每天来你这儿提点水回去,给孩子们洗洗澡,洗洗衣服。”
“我没敢告诉你,怕你嫌弃我,怕你跟彦成说。”
“我知道这事不对,是偷。可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婆婆泣不成声。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真相,竟然是这样。
我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那个在监控里看起来像贼一样,鬼鬼祟祟的老人,她所做的一切,竟然只是为了让她的孙女能洗上一个干净的热水澡。
我之前对她的那些愤怒、鄙夷,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浅薄。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指责她吗?
指责她为了自己的小儿子,来“偷”大儿子的东西?
指责她愚蠢,不会用更“体面”的方式求助?
我不能。
我只是一个儿媳妇,我没有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去评判一个母亲出于本能的爱。
“妈。”我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您别哭了。”
我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这件事,彦成不知道,以后也别让他知道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
“彦平那边,到底欠了多少钱?情况有多糟?您得跟我说实话。”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婆婆犹豫了。
“你……你问这个干嘛?这是我们家的事,不能再拖累你了。”
“妈!”我加重了语气,“现在我们是一家人。彦成是您儿子,我也是您儿媳妇。彦平是他弟弟,也是我小叔子。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困难,我们一起扛。”
我的话,似乎给了她巨大的勇气。
她终于不再隐瞒,把赵彦平现在面临的困境,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欠了三十多万的债,债主天天上门。
老婆没工作,在家带两个孩子。
大的刚上幼儿园,小的还在襁褓里。
一家四口,全靠赵彦平打零工那点微薄的收入维持。
“他现在,连孩子的奶粉钱都快拿不出来了。”婆婆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听完,沉默了很久。
三十万。
对我们这个小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也不是拿不出来。
我跟赵彦成工作这几年,省吃俭用,也攒了些钱。
“妈,您先别急。”我深吸一口气,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这样,您先回去。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婉婉,你……”
“您相信我。”我打断她,“也相信彦成。我们不会不管的。”
送走了婆婆,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
夕阳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拿出手机,订了当晚飞往赵彦成出差城市的机票。
有些事,必须当面说。
有些决定,必须我们两个人一起做。
飞机在深夜降落。
我在机场打了个车,直奔赵彦成住的酒店。
当我拖着行李箱,出现在他房间门口时,他整个人都傻了。
“老……老婆?你怎么来了?!”
他穿着酒店的浴袍,头发还是湿的,显然是刚洗完澡。
“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出什么事了?”他慌忙接过我的行李箱,拉着我进屋。
我没说话,直接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
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闻着那熟悉的味道,连日来的所有紧绷和委屈,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哭了。
“哎哎哎,怎么了这是?”他被我吓坏了,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
“谁欺负你了?告诉我!”
我摇了摇头,拉着他在床边坐下。
“彦成,你先答应我,接下来我跟你说的事,你听了之后,不准生气,不准冲动。”
他看我表情严肃,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我花了半个小时,把水费异常,到我装监控,再到婆婆来找我坦白……所有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我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去叙述,但说到婆婆在我家卫生间里佝偻着背接水的那一幕时,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赵彦成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讲述,一点点变得凝重,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愤怒,再到最后的……痛苦和自责。
等我说完,他一拳砸在身边的床垫上。
床垫发出一声闷响。
“这个混蛋!”他咬着牙,眼睛通红。
我知道,他骂的不是妈,是他的弟弟,赵彦平。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把日子过成这样,还瞒着我?!”
“他把我当什么了?当外人吗?!”
“还有妈也是,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怎么能用这种方式……”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低下头。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
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他努力工作,拼命赚钱,就是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到头来,他的亲弟弟在泥潭里挣扎,他的亲妈为了几桶水,要像贼一样去儿媳妇家偷。
而他这个顶梁柱,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种无力感和挫败感,足以击垮一个男人的所有骄傲。
我没有劝他。
我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别难过”“会好的”之类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老婆,对不起。”
“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们得想想,该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我明天就请假回去。”
“这三十万,我们家出。先帮彦平把债还了。”
“工作的事,我再托朋友帮他想办法。总不能让他一直打零工。”
“还有爸妈那边,他们年纪大了,不能再让他们这么操心了。”
他一条一条地安排着,又恢复了那个果决、有担当的项目经理的样子。
“那……妈那边,你怎么说?”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我最担心的。
我怕他会去指责婆婆。
赵彦成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后怕。
“如果……如果不是你这么处理,如果这件事是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他不敢想下去。
“老婆,谢谢你。”
“谢谢你,保全了我妈的体面,也保全了我们这个家。”
“这件事,我会跟妈谈。但你放心,我不会指责她。”
“我会告诉她,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她不需要再用那种方式,去承担她本不该承担的重量。”
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
我知道,我没有嫁错人。
第二天,我们一起回了家。
赵彦成没有直接去找赵彦平,而是先带着我,回了公婆家。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满是小孩子的涂鸦和办证的小广告。
我们敲开门。
开门的是婆婆。
看到我们俩一起出现,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彦……彦成?你不是在出差吗?婉婉,你们……”
“妈,我们回来了。”赵彦成声音平静,但很有力。
他拉着我,走进那个狭小但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客厅。
公公正在看电视,看到我们,也愣住了。
“都坐吧。”赵彦成说。
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爸,妈,彦平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婆婆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彦成……”公公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这件事,是我不好。”赵彦成看着他的父母,一字一句地说,“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失职。自己的弟弟过得这么难,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不怪你,不怪你……”婆婆连连摆手,眼泪又快下来了。
“妈。”赵彦成转向她,“以后,不要再那样了。”
他没有明说“哪样”,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懂。
“不管有什么事,什么困难,都直接跟我说,跟婉婉说。”
“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不该有那么多秘密,不该自己一个人扛着。”
“您去婉婉那里……那样做,您知道她心里该多难受吗?您知道我听了之后,心里有多不是滋味吗?”
“您是在打我的脸啊,妈!”
赵彦成的声音里,带着深沉的痛。
婆婆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错了……彦成……我真的错了……”
那一天,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我们聊了很多。
聊赵彦平的债务,聊他未来的出路,聊两个孩子的教育。
也聊我们这个大家庭,未来应该如何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只有坦诚的沟通,和共同面对问题的决心。
最后,赵彦成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爸,妈,这里面是四十万。”
“三十万,给彦平还债。剩下的十万,你们二老留着,改善一下生活。或者,给彦平他们换个好点的住处。”
“密码是你的生日,妈。”
公公婆婆都惊呆了。
“不行,这钱我们不能要!”公公第一个反对,“这是你们辛辛苦苦攒的钱!”
“爸,钱没了可以再赚。家人要是散了,就什么都没了。”赵彦成的态度很坚决。
“彦平是我弟弟,他有难,我这个做哥的,不能袖手旁观。”
“你们是我爸妈,让你们安享晚年,是我的责任。”
“这钱,你们必须收下。”
他把卡推到婆婆面前。
婆婆看着那张卡,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冲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她终于伸出颤抖的手,收下了那张卡。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她哽咽着说。
从公婆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我和赵彦成手牵着手,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谁都没有说话。
但我们的手,握得很紧。
回到家,一开门,还是那个熟悉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间。
但感觉,又有些不一样了。
好像更踏实,更温暖了。
我走到卫生间,看着那个伪装成香薰机的摄像头。
它还静静地待在那个角落。
我走过去,把它拿了下来,拔掉了电源。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我把它放回原来的盒子里,收进了储藏室的最深处。
我希望,我们这个家,再也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几天后,赵彦平带着他老婆孩子,来我们家登门道谢。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这个小叔子。
他比我印象里要憔悴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有些花白。
他老婆丽丽,是个很文静的女人,抱着小的,牵着大的,一直低着头,不太敢说话。
赵彦成把他拉到阳台,两个男人,抽着烟,聊了很久。
我则陪着丽丽和孩子们在客厅。
我给她拿水果,给孩子们拿零食。
那个叫妞妞的小侄女,大概四五岁,很怕生,一直躲在妈妈身后。
我看到她脸上的疹子已经退了,皮肤白白净净的,很可爱。
“嫂子,谢谢你。”丽丽突然开口,眼圈红红的。
“要不是你,我们这个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我把一杯温水递给她。
“以后有什么难处,别自己扛着,跟我们说。”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赵彦成托关系,帮赵彦平在一家物流公司找了份工作。虽然辛苦,但收入稳定。
他们也用剩下的钱,在离妞妞幼儿园不远的地方,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虽然不大,但干净明亮,有了家的样子。
生活,似乎正在一点点回到正轨。
我和婆婆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客气得像个外人。
她会隔三差五地来我们家,不是送菜,就是送她新研究出来的面食。
她会很自然地拿起扫帚帮我扫地,或者在我赶稿的时候,帮我把午饭热好。
她不再提那件“偷水”的事,我也不提。
但我们都知道,那件事,像一场高烧,虽然痛苦,但也烧掉了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让我们得以更真实地拥抱彼此。
一个月后,新的水费账单来了。
我点开手机,看了一眼。
586.9元。
比上个月还高。
因为赵彦平他们搬家前,有段时间,丽丽每天都会带着两个孩子来我们家洗澡。
我看着那个数字,笑了。
赵彦成从我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看水费单呢。”我说。
“这个月,咱们家又可以为国家的水利事业,做出巨大贡献了。”
他轻笑出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老婆,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很值得。”
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这个家,以后会更吵,更闹,会有更多的开销,更多的琐事。
但也会有更多的欢笑,更多的温暖,更多的……人情味儿。
这就够了。
不是吗?
来源:雪色染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