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总像是看一个老古董,突然从身上抖落出了一件崭新的宝贝。
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总像是看一个老古董,突然从身上抖落出了一件崭新的宝贝。
那眼神里,三分是惊奇,七分是探究,还掺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儿。
他们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
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守着个半死不活的钟表铺子,满身的机油味儿和岁月留下的铁锈味儿。
阿禾,二十五岁,像清晨叶尖上的一颗露珠,干净,透亮,一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漾着光。
她怎么就跟了我了呢?
这个问题,像个没上油的齿轮,在我心里“咯吱咯吱”地响了半年。
铺子里的老座钟,是我爷爷传下来的,钟摆每一次晃动,都带着沉甸甸的回响,像是老人的叹息。
阿禾就喜欢坐在这钟底下,托着腮,看我摆弄那些细小的零件。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散下来的时候,会不小心扫到我手边的镊子。
空气里,我熟悉的机油味儿,就混进了她洗发水的淡淡馨香,像是在生了锈的铁皮上,开出了一朵柔软的花。
“老许,”她总是这么叫我,“这块表,还有救吗?”
她指着我手里那块几乎散架的旧表。
我眯着老花眼,对着灯光,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游丝。
“钟表这东西,只要零件还在,就有救。”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午后暖洋洋的太阳,晒在我佝偻的背上。
其实,人也一样。
只要心里的那个摆轮还在动,就总有走下去的盼头。
我的那个摆轮,曾经停过一次。
停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在钟表零件的“哗啦”声和无尽的黑夜里,耗尽最后一点光。
是阿禾,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闯进了我这个满是灰尘的铺子,伸手拨了一下那个停摆的轮。
于是,我的世界,又重新响起了“滴答”声。
我们的相识,简单得像个童话。
那天下午,下着雨,铺子门前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泛着青光。
我正准备关门,一个姑娘撑着把透明的伞,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请问,您这里……能修八音盒吗?”
她的声音,也像八音盒里流淌出的音乐,清脆,干净。
我接過她手里的八音盒,很老旧的款式,木头边缘都磨得发亮了,上面画着一个跳舞的小女孩,漆也掉了不少。
“拧不动了。”她说,有点不好意思。
我打开看了看,是机芯里的一根弹簧断了。
这种老式弹簧,现在很难找。
“得等,”我说,“我得去旧货市场淘换淘换,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零件。”
“多久?”
“说不准,十天半个月,也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
我以为她会失望地走掉。
毕竟现在的人,没什么耐心。
坏了的东西,都习惯扔掉,而不是修。
可她却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好,我等。”
她真的等了。
每隔两三天,她就来店里问一次。
不问,就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铺子里挂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钟。
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知道了她叫阿禾,在附近的一家花店工作。
她也知道了我的铺子,是这条老街上最后一家修钟表的。
我花了快一个月,才终于从一堆废铜烂铁里,找到了能替换的弹簧。
修好那天,我拧动发条,清脆的《致爱丽丝》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阿禾站在柜台前,听着,眼圈就红了。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她小声说。
我没说话,只是把八音盒递给她。
她没接,却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块桂花糕。
“我自己做的,您尝尝。”
桂花糕是甜的,糯的,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香气。
从那天起,她就常常来店里。
有时带一束卖不掉的鲜花,有时带一块刚出炉的点心。
她不怎么说话,就静静地坐着,看我修表。
铺子里的空气,好像都因为她的存在,变得不那么沉闷了。
那些冰冷的、生锈的金属零件,仿佛也多了几分温度。
街坊们开始说闲话。
说那个花店的小姑娘,八成是看上了我这老头子的铺子。
这铺子,在这条街上,确实值点钱。
可我知道,她不是。
她的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那里面,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依赖。
像一株绕着老树生长的藤。
有一天,她又来店里,那天她没带花,也没带点心。
她只是坐在老座钟下,看了我很久。
“老许,”她突然开口,“你一个人,孤单吗?”
我的手抖了一下,镊子夹着的齿轮掉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孤单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里,用力一拧。
疼。
疼得钻心。
我没有回答。
她却像在自言自语:“我一个人,很孤单。”
那天晚上,她没有走。
第二天,街坊们的眼神就彻底变了。
我们没有办婚礼,只是去领了个证。
红本本拿到手的时候,我看着上面我们俩的照片,感觉像做梦一样。
照片上,我头发花白,皱纹深刻得能夹死蚊子。
她呢,笑得像朵向日葵。
我们俩,怎么看怎么不般配。
像是一本装订错误的书,把序言和结尾印在了一起。
可阿禾不这么觉得。
她把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收好,对我说:“老许,以后我就是你家人了。”
家人。
这个词,我已经快二十年没听过了。
我的家,早就散了。
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散得干干净净。
和阿禾在一起的日子,很平静。
她把我的铺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落满灰尘的钟,都被她擦得锃亮。
她会给我做饭,味道很好,不像我,只会凑合着下碗面条。
她会拉着我散步,沿着河边,走很远很远。
她的话不多,但总能说到我心里去。
她说:“老许,你看,这河水一直在流,跟时间一样,留不住的。”
我看着浑浊的河水,点了点头。
是啊,留不住。
如果能留住,我多想让时间停在二十年前。
停在我的小鱼儿,还在我身边的时候。
小鱼儿是我的女儿。
她走的时候,才五岁。
长得,和阿禾有点像。
特别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月牙儿。
也许,这就是我答应和阿禾在一起的原因。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失去的女儿的影子。
我知道这很自私,对阿禾不公平。
可我控制不住。
有时候,看着阿禾的笑脸,我会恍惚,会忍不住想叫一声“小鱼儿”。
每次话到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下去。
我怕吓到她。
也怕,惊醒我自己这个荒唐的梦。
阿禾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
脸色总是有点苍白,容易累。
我总劝她多休息,别跟着我熬。
修钟表是个熬人的活儿,一坐就是一天,眼睛和颈椎都受不了。
她不听,总说陪着我,心里踏实。
半年前,她开始频繁地觉得心慌,气短。
有时候,只是上个楼梯,就喘得厉害,嘴唇都发白。
我慌了。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失去。
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从你指缝溜走的感觉,我尝过一次,不想再尝第二次。
我拉着她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挂了专家号,做了一大堆检查。
抽血,心电图,CT,核磁共振。
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窒息。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医生袍子,看得我眼晕。
那颜色,像极了二十年前,我女儿躺在病床上时,盖着的那床被子。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坐立难安。
铺子里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一声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吃不下,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小鱼儿满身是血的样子。
阿禾反倒比我镇定。
她还像平时一样,给我做饭,打扫卫生,只是动作慢了许多。
她安慰我:“老许,别怕,我没事的。”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怕。
终于,到了取报告的日子。
我一个人去的,我没让阿禾跟着。
我怕,万一结果不好,我怕她承受不住。
我更怕,我会在她面前失控。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拿着阿禾的一沓报告,看了很久很久。
眉头,一直紧紧地皱着。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眉头,一点点沉下去。
“医生,她……她到底怎么了?”我声音都在抖。
医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情况……怎么说呢?”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很奇特。”
奇特?
这两个字,像两颗石子,投进了我那颗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心里。
不是“很严重”,也不是“很乐观”,而是“很奇特”。
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您就直说吧,我受得住。”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医生叹了口气,把一份报告推到我面前。
“你妻子的心脏,有问题。”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是很严重的心脏病吗?要……要手术吗?”我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医生摇了摇头,“恰恰相反。”
“从各项指标来看,她的心脏,非常健康,甚至比很多同龄的年轻人还要健康。”
我愣住了。
“那……那您说有问题,还说奇特……”
“问题就在这里,”医生的手指,点在报告的一张影像图上,“你看这里,这是她心脏的影像。我们发现,她的心脏上,有一处极其微小的、陈旧性的缝合痕迹。”
“缝合痕迹?”我完全懵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妻子的这颗心脏,不是她自己的。”
医生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在很多年前,做过心脏移植手术。”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铺子里所有的钟,仿佛都在那一刻停摆。
只剩下医生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心脏移植?
阿禾?
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这……这怎么可能?”我喃喃自语。
“我们也很惊讶,”医生说,“因为这个手术做得太完美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而且,她的身体和这颗心脏的融合度,高得惊人,几乎没有出现过排异反应。这在医学上,是非常罕见的,简直就是个奇迹。”
“所以,我们才说,太奇特了。”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那……那她现在的心慌气短,是因为……”
“这可能跟她最近的劳累有关,也可能是一些心理因素。心脏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医生话锋一转,“我们建议,最好能联系到当年给她做手术的医院,或者找到捐献者的资料。”
“为什么?”
“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需要了解一下这颗心脏的‘源头’信息,比如捐献者的年龄、病史等等,这对她未来的健康状况评估,很重要。”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
手里捏着那沓报告,感觉有千斤重。
阳光刺眼,照得我睁不开眼。
阿禾做过心脏移植。
这件事,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忘了?还是不想说?
这颗心脏,是谁的?
一个陌生人的?
回到铺子,阿禾正坐在小板凳上,帮我擦拭一个老挂钟的玻璃罩。
她擦得很仔细,连边角都不放过。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起来那么脆弱,又那么美好。
我不敢想象,这么单薄的身体里,装着一颗别人的心脏。
“老许,你回来啦?”她看到我,笑着站起来,“医生怎么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
我该怎么开口?
我把报告放在桌上,声音干涩:“医生说,你太累了,要多休息。”
我撒了谎。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
至少,现在不敢。
她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我就说嘛,肯定没大事。吓死我了。”
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阿禾均匀的呼吸声。
我忍不住,把耳朵贴在了她的胸口。
“咚咚,咚咚,咚咚……”
那心跳声,沉稳,有力。
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耳膜。
就是这颗心,在支撑着她的生命。
可这颗心,不属于她。
它来自哪里?
它的前一个主人,是谁?
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我跟阿禾说,铺子里的零件用完了,要去邻市的旧货市场淘换几天。
她信了,还叮嘱我路上小心,注意身体。
我没去旧货市场。
我去了市档案馆。
我想查。
我想知道,二十年前,本市有谁,捐献了心脏。
档案馆里,资料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味道。
我像个大海捞针的人,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泛黄的档案。
心脏移植手术,在二十年前,还不是那么普遍。
尤其是在我们这个不算大的城市。
所以,记录应该不会太多。
我查了整整两天。
眼睛都快看瞎了。
终于,在一份落满了灰尘的医疗档案里,我找到了。
二十年前,市中心医院,进行过一例儿童心脏移植手术。
受捐者,是一个五岁的女孩。
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生命垂危。
捐献者……
当我看到捐献者信息那一栏时,我的呼吸,停住了。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档案上的字,变得模糊,扭曲。
像一个个狰狞的鬼脸,在嘲笑我。
捐献者:许小鱼。
年龄:五岁。
死亡原因:车祸。
后面,还附着一张捐献同意书的复印件。
签名栏上,是两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名字。
一个,是我。
另一个,是我前妻的。
那是我这辈子,签过的,最痛苦的字。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
医院的走廊,白得刺眼。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摇了摇头。
他说,孩子脑死亡,救不回来了。
他又说,孩子的器官,很健康,可以救活好几个人。
问我们,愿不愿意捐献。
我前妻当场就崩溃了,哭得晕了过去。
我呢?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也许,是想给小鱼儿的生命,留下一点点延续。
也许,是想为自己犯下的错,赎一点点罪。
如果不是我那天非要带她去买那个她想要的音乐盒,就不会有那场车祸。
是我,害死了我的女儿。
我签了字。
用一双沾着女儿鲜血的手,签下了那份同意书。
我捐出了她的一切。
她的眼角膜,她的肾脏,还有她的……心脏。
我一直以为,她的心,会移植给一个同样可爱的孩子。
那个孩子,会带着她的心,替她看这个她还没来得及看够的世界。
可我从来没想过。
我从来没敢想过。
二十年后,这个带着我女儿心脏长大的女孩,会嫁给我。
会睡在我的身边。
会用那双像极了我女儿的眼睛,笑着叫我“老许”。
这算什么?
这是老天爷的恩赐?还是惩罚?
是命运的巧合?还是一个残忍的玩笑?
我走出档案馆,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不敢回家。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阿禾。
我该怎么告诉她?
说,阿禾,你身体里跳动的心,是我死去女儿的?
说,我娶你,可能只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她的影子?
不。
我不能说。
这太残忍了。
对她,对我,都太残忍了。
我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晚。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的小鱼儿,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站在一片开满了蒲公英的草地上。
她冲我笑,像以前一样。
“爸爸,”她说,“你要好好爱她呀。”
“她是谁?”我问。
“就是我呀。”
她说完,就变成了一只蒲公英,被风一吹,散开了,飞向了远方。
我哭着醒来。
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决定了。
这个秘密,我要烂在肚子里。
一辈子。
我要对阿禾好。
加倍地好。
不为别的。
就为她胸膛里,那颗替我女儿跳动了二十年的心。
我回到家。
阿禾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
看到我,她一下子站起来,朝我跑过来。
“老许,你可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很瘦,抱着她,能感觉到她骨头的形状。
“傻丫头,”我拍着她的背,“我怎么会不要你。”
我抱得很紧。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在同一个频率上,共振。
咚咚,咚咚。
一声,是我的。
一声,是我女儿的。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让她干任何活。
我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我学着做她喜欢吃的菜。
我每天都去她的花店,买一束最新鲜的花,放在铺子里。
我把铺子里的生意,也放缓了。
不再接那些耗时耗力的活儿。
我只想,多点时间,陪着她。
我带她去旅游。
去我们这个小城所有她没去过的地方。
我们去爬山,去逛公园,去看海。
她喜欢蒲公公英。
每次看到,她都会跑过去,摘下一朵,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
看着那些白色的绒毛,漫天飞舞,她就会笑得像个孩子。
她说:“老许,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妈妈说,蒲公英的种子,会带着愿望,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生根发芽。”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刺痛。
我的小鱼儿,也最喜欢蒲公英。
她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难道,连喜好,都会随着心脏,一起移植过来吗?
我不敢深想。
阿禾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好了很多。
脸色红润了,也不再那么容易累了。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
街坊邻居的闲话,也渐渐少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探究,变成了羡慕。
他们说,我老许,是上辈子积了德,才娶到阿禾这么好的媳-妇。
我只是笑笑。
他们哪里知道。
我这辈子,造的孽,远比积的德,要多得多。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我守着这个秘密,守着阿禾,守着我女儿的心脏,直到我死。
可命运,总喜欢在你以为一切都好的时候,给你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天,是阿禾的生日。
我偷偷给她订了一个大蛋糕,还买了一条她看中很久的裙子。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晚上,我把蛋糕和礼物拿出来的时候,她高兴得又笑又跳。
我们点上蜡烛,唱了生日歌。
她闭上眼睛,许愿。
我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神秘地笑笑,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吃完蛋糕,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那个盒子,我很眼熟。
就是我当初,帮她修好的那个八音盒。
“老许,”她说,“今天我生日,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傻丫头,你生日,怎么反倒送我礼物。”
“这个礼物,很重要,”她的表情,很严肃,“我想,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她打开了那个小木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泛黄的信,和几张老照片。
她拿出其中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笑得很灿烂。
尽管她很瘦弱,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阿禾。
是小时候的阿禾。
我的心,猛地一揪。
“这是我五岁的时候,”阿禾指着照片,轻声说,“我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活不过半年。”
“除非,能找到合适的心脏,做移植手术。”
我的手,开始发抖。
“后来呢?”我明知故问。
“后来,我等到了,”阿禾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有一个小天使,她去了天堂,把她的心,留给了我。”
“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阿禾又拿出一封信。
信纸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破了。
“这是当年,那个小天使的爸爸,写给我的一封信。”
“他没有留名字,只说,希望我能带着他女儿的心,好好活下去。替他女儿,多看看这个世界,多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
“他说,他女儿最喜欢蒲公英。”
“他说,他女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永远不会停的八音盒。”
阿禾抬起头,看着我,泪水,已经流了满面。
“老许,我第一次来你店里,不是偶然。”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我妈妈去世前告诉我,当年给我捐献心脏的那个小女孩的爸爸,是这条老街上,一个修钟表的师傅。”
“我找遍了这条街,才找到你。”
“当我看到你,坐在那一堆零件里,专注地修着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认。”
“我怕,我的出现,会勾起你的伤心事。”
“所以,我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留在你身边。”
“我想照顾你,想陪着你。”
“我想,替那个小天使,尽一份她没来得及尽的孝心。”
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
我看着阿禾,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不是我找到了她。
是她,找到了我。
原来,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什么荒唐的梦。
而是一场,跨越了二十年的,生命的重逢。
“老许,”阿禾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你听。”
“它在跳。”
“它替你的女儿,好好地跳了二十年。”
“以后,它还会一直跳下去。”
“陪着你,一起。”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积攒了二十年的愧疚,思念,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抱着阿禾,就像抱着我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阿禾告诉我,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体里有颗“天使之心”。
她的父母,一直教育她,要感恩,要珍惜。
她努力学习,努力生活,就是想让这颗心,活得更有意义。
她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去大城市,而是回到了这个小城。
她开了家花店,因为她觉得,鲜花,能给人带来希望。
就像当年,那个小天使,给她带来的希望一样。
她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
她知道我离婚了,一个人过。
她知道我的铺子,生意不好。
她看着我一天天变老,一天天变得沉默寡言。
她心疼。
所以,她才鼓起勇气,拿着那个坏掉的八音盒,走进了我的铺子。
她说,她嫁给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报恩。
是因为,在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她胸口的那颗心,就跳得特别快。
她说,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亲切感。
她说,她爱我。
爱我这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老头子。
第二天,我带着阿禾,去了墓地。
小鱼儿的墓前,长满了杂草。
我很久没来了。
我不敢来。
我怕看到她的照片,怕想起她稚嫩的笑脸。
阿禾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把杂草拔干净。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束开得正盛的蒲公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她对着墓碑,笑了。
笑得很甜。
“小鱼儿妹妹,”她说,“你好呀,我是阿禾。”
“谢谢你,把你的心给了我。”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爸爸的。”
“我们,会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下来。
照在阿禾的脸上,照在墓碑上小鱼儿的笑脸上。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她们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一阵风吹过。
墓碑前的那束蒲公英,被吹散了。
无数白色的种子,乘着风,飞向了天空。
飞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它们会找到新的土地,生根,发芽,开出新的花。
就像我的小鱼儿。
她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
而且,开出了,最美的花。
从墓地回来后,一切,好像都变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们还是过着平静的日子。
我修我的表,她卖她的花。
只是,我的心,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一块巨石压着。
我终于可以,坦然地看着阿禾的眼睛,叫她的名字。
我终于可以,在夜里,安心地听着她的心跳,入睡。
我知道,那不只是阿禾的心跳。
也是我女儿的。
是她们两个人,在对我说:
“爸爸,别怕,我们都在。”
有时候,阿禾会靠在我怀里,问我一些关于小鱼儿的事。
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听什么故事。
我都会,一点一点地,讲给她听。
讲到动情处,我们俩会一起流泪。
但那泪水,不是苦的。
是暖的。
带着思念,也带着释然。
街坊们还是会好奇。
他们不明白,我和阿禾之间,那种超越了年龄和世俗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想解释。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懂的人,自然会懂。
我的钟表铺子,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很多人,慕名而来。
他们不只是来修表。
他们说,喜欢我铺子里的感觉。
说这里,有一种时间的沉淀感,和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我想,那份温暖,是阿禾带来的。
是她,用她的爱,用那颗充满奇迹的心,温暖了这座老铺子,也温暖了我这颗,早已冰冷的心。
去年冬天,我们一起过了个年。
这是二十年来,我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
我们一起贴春联,包饺子,看春晚。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窗外,是绚烂的烟花。
屋里,是阿禾温暖的笑脸。
她对我说:“老许,新年快乐。”
我说:“阿禾,新年快乐。”
还有,小鱼儿,新年快乐。
我知道,她听得到。
因为,那一刻,我胸口的那个位置,也跟着,暖了起来。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
有些人,是来给你上一课。
有些人,是来陪你走一程。
而有些人,是来告诉你,生命的奇迹,真的存在。
阿禾,就是我的奇迹。
她带着我女儿的心,跨越了二十年的光阴,来到我身边。
她修补的,不只是一个父亲破碎的心。
更是,一个关于爱与生命的,完整的故事。
现在,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老座钟下,看阿禾在花店和铺子之间,忙碌地穿梭。
她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
铺子里的钟,滴答,滴答。
一声,是过去。
一声,是现在。
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奏出了,最动听的乐章。
我知道,这乐章,会一直响下去。
直到,时间的尽头。
有一天,阿禾在整理旧物的时候,找到了我前妻留下的一本日记。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拿给了我。
我翻开日记,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里面,记录了她从小鱼儿出生,到离开的,点点滴滴。
也记录了,她在那场车祸后,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一句话: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多想,替她躺在那辆车轮下。”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对女儿的愧疚里,却忽略了,那个同样失去女儿的母亲,她所承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我少。
我们的婚姻,不是败给了不爱,而是败给了,那场无法承受的伤痛。
我们都把自己,困在了过去。
阿禾轻轻地从身后抱住我。
“老许,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我合上日记,把它和阿禾的那个八音盒,放在了一起。
过去,应该被珍藏,而不是被囚禁。
我们应该,带着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希望,好好地,活在当下。
我决定,去找我的前妻。
不是为了复合,只是想告诉她,我们的女儿,她的心,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跳动着。
我想,她应该知道。
我辗转打听,找到了她现在的住址。
她再婚了,嫁给了一个普通的老师,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我约她在一个咖啡馆见面。
她来的时候,比我想象中,要苍老一些。
但眉眼间,多了几分平和。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把阿禾的故事,告诉了她。
我没有说阿禾嫁给了我,我只说,我遇到了那个,接受了小鱼儿心脏的女孩。
我说,那个女孩,很健康,很善良,很爱笑。
她活成了,我们希望小鱼儿活成的样子。
她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不停地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临走时,她对我说:“老许,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也替我,谢谢那个女孩。”
“还有,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我知道,包含了太多太多。
有对我的,也有对小鱼儿的。
我说:“也替我说声,对不起。”
我们相视一笑,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
回家的路上,天很蓝。
我给阿禾打了个电话。
“在哪儿呢?”
“在店里呀,等你回来吃饭。”
“想吃什么?”
“你做的,都想吃。”
我挂了电话,加快了脚步。
我知道,前面,有个人,在等我。
有一个家,在等我。
这就够了。
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
能有个人,陪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而我的这份恩赐,是我的女儿,用她的生命,为我换来的。
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呢?
回到铺子,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阿禾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温柔得像一幅画。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
她转过身,在我满是机油味儿的脸上,亲了一下。
那一刻,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是她的心跳。
也是,我女儿的。
咚咚,咚咚。
强劲,有力。
像是在对我说:
“爸爸,你看,我们,回家了。”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