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走后的第三年,我依然雷打不动地每个月开车一百多公里,从省城回到那个生活节奏缓慢的老城区,去看望继父张叔。每次去,我都会在楼下超市买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再把一个装着两千块现金的信封塞到他手里。
母亲走后的第三年,我依然雷打不动地每个月开车一百多公里,从省城回到那个生活节奏缓慢的老城区,去看望继父张叔。每次去,我都会在楼下超市买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再把一个装着两千块现金的信封塞到他手里。
“张叔,钱拿着,别省着,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这套说辞,我已经重复了三十六遍。
张叔也总是那套说辞:“小凯,你又来这套。我一个老头子花不了几个钱,你工作忙,自己留着花。”他嘴上推辞着,但最后还是会在我的坚持下,把信封默默收进口袋。
我叫陈凯,今年三十二岁,在省城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项目管理。我以为我做的这一切,是出于对母亲的承诺,也是出于一个晚辈应尽的责任。我以为我把和继父的关系,处理成了一种简单、清晰、靠金钱维系的责任模式。直到那天,我在他家厨房的垃圾桶里,看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我固有的认知才开始崩塌。
那天我比平时早到了一个小时,张叔还没买菜回来。我放下东西,习惯性地想帮他收拾一下屋子。母亲在世时,家里总是窗明几净,一丝不苟。她走后,张叔一个人生活,屋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孤寂和杂乱。我把散落在沙发上的报纸叠好,把茶几上的水杯洗掉,然后拎起了厨房里快要满溢的垃圾袋。
就在我准备打结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几样东西。几个五颜六色的小酸奶空盒,是我从没见过的儿童品牌。还有几支用秃了的彩色蜡笔头,以及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画着歪歪扭扭小太阳的图画纸。
我的心,咯噔一下。
张叔是个生活极其规律甚至有些刻板的老人。他不喝酸奶,更不可能用蜡笔画画。我们家亲戚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孩子会来他这里玩。这些东西,是谁的?
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张叔……在外面有人了?而且对方还带着孩子?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不舒服。母亲才走了三年,尸骨未寒。我不是反对他寻找新的幸福,但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让我心里堵得慌。更何况,我每个月给他两千块钱,是让他改善自己的生活,不是让他拿去贴补别人的。
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能凭空猜测。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把所有疑点串联起来。
我忽然想起,最近几次来,张叔的气色好像比以前好了很多,不再是母亲刚走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的白头发里,似乎还夹杂着新长出来的黑发,精神头也足了,说话声音都洪亮了不少。我之前只当他慢慢走出了悲伤,现在想来,这会不会是“第二春”带来的滋润?
还有,上个月我给他打电话,他说自己在外面“有点事”,匆匆就挂了。我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电话那头隐约能听到小孩子的嬉笑声。
越想,我的心越沉。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给他的钱,是不是都被他用在了那个我们都不知道的“新家”上。一种被欺骗和背叛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
“小凯,回来啦?”门锁转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张叔提着一袋子菜走了进来。
我迅速收敛起脸上的异样,像往常一样迎上去:“今天公司不忙,就早点过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张叔笑着,把菜放进厨房,“今天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把准备好的信封递给他,这一次,我多了一个心眼。我说:“张叔,这是这个月的钱。对了,我下周要出差,可能要用一笔钱周转一下,你之前我给你的钱,要是没怎么用,能不能先借我点?”
我这是在试探他。如果他真的把钱花在了别处,他肯定会支支吾吾,找各种借口。
没想到,张叔听完,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他擦了擦手,走进卧室,没一会儿就拿出几张银行卡和一本存折,一股脑儿全塞给我。“都在这里了,密码是你妈的生日。你给我的钱,我一分没动,全给你存着呢。我自己的退休金够花了。你需要多少,自己去取,不用跟我说。”
我愣住了。我捏着那几张沉甸甸的银行卡,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我像一个卑劣的小偷,用龌龊的心思去揣度一个坦荡的人。
钱没动,那垃圾桶里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我的疑惑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一个更大的谜团,摆在了我的面前。
接下来的几天,我坐立难安。我决定,我必须弄清楚真相。
周末,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提前打招呼,而是算好时间,悄悄地开车回了老城。我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像个蹩脚的侦探一样,远远地观察着。
下午两点,是张叔通常午休起来活动的时间。果然,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他从楼道里走了出来。他没有去旁边的公园散步,也没有去棋牌室,而是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布袋子,走上了另一条我完全陌生的路。
我立刻发动汽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张叔的脚步很稳健,完全不像个快七十岁的老人。他穿过两条街,拐进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区。这里的楼房比我们家那个小区还要破败,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我看着他走进其中一栋楼,就再也没出来。
我把车停在路边,心里充满了各种猜测。难道是去见某个老朋友?可哪个朋友家,需要他提着那么大一袋子东西?
我在车里等了将近两个半小时,天色都开始暗下来了。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张叔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朴素,一直在对张叔说着什么,脸上满是感激的笑容。张叔则一直摆着手,似乎在说“不用谢”。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我没有勇气立刻下车去当面对质。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转身回了楼里,张叔则一个人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又透着一种我说不出的满足感。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我一夜没睡,脑子里乱成一团。我想象了无数个版本,张叔和那个女人的故事,以及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是该祝福,还是该质问?
第二天,我决定不再逃避。我要堂堂正正地去问个清楚。
我没有直接去找张叔,而是先去了那个老旧的小区。我找到了昨天那栋楼,想先从邻居那里打探一些情况。
我在楼下碰到一个正在择菜的大妈,便上前搭话。“阿姨,跟您打听个事儿。这栋楼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家里好像还有小孩?”
大妈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下,很警惕地问:“你找她干嘛?”
“哦,我是她一个远房亲戚,好久没联系了,过来看看。”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大妈似乎信了,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你说的是三楼的吴老师吧?哎,她家可怜哦。她男人前几年工伤走了,就留给她一个十几岁的儿子,还有个常年吃药的婆婆。她自己身体也不好,前阵子又下了岗,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吴老师?”我愣了一下,“她家有小孩?”
“她儿子都上初中了,不算小孩了。不过啊,”大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在撑着。有个好心人,一直在帮她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心人?”
“对啊!一个姓张的老先生,差不多每周都来。来的时候总是大包小包的,米啊,面啊,油啊,有时候还给孩子带点学习资料和零食。他还帮着吴老师修水管,换灯泡,什么都干。大家都说,这老张是看上吴老师了,想搭伙过日子呢。”大妈啧啧称奇,“这年头,这么实在的好人可不多见了。”
姓张的老先生……除了张叔,还能有谁?
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垃圾桶里的儿童酸奶和蜡笔,不是给吴老师家的,那是给谁的?张叔每周提着的大包小包,就是给吴老师家的。我给他的钱,他自己没动,但很可能以另一种方式,资助了这个困难的家庭。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同情?还是真的像邻居说的那样,他对这个吴老师有意思?如果是后者,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谢过大妈,心里乱糟糟地上了楼。我站在三楼吴老师家的门口,门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福字。我没有敲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转身下楼,决定直接去找张叔。
我回到张叔家,他正在阳台上侍弄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那几盆兰花。看到我,他很惊讶:“小凯?你不是出差了吗?怎么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下去,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张叔,我昨天……看到你了。”
张叔浇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看到就看到了,我还能跑了不成?”
“你去了那个……姓吴的老师家。”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张叔沉默了。他放下水壶,转过身,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远方。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说:“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你一直在帮她,邻居们都说你……”我没把“看上她了”这几个字说出口。
张叔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邻居们懂什么。”他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坐下吧,我跟你说说。”
我们就在阳台上,伴着兰花的清香,进行了一场我从未预想过的谈话。
“那个吴老师,是你母亲生前的同事。”张叔的第一句话,就让我震惊了。
“我妈的同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印象里,母亲退休前的同事,我都见过,没有姓吴的。
“不是一个学校的。你妈以前不是在少年宫也带过课吗?那个吴老师,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她们关系很好,都喜欢孩子,都觉得教书育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张叔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你妈心善,知道吴老师家里困难,以前就时常接济她。后来你妈病了,这事就断了。你妈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念叨着这事,说她走了,不知道吴老师一家子该怎么办。”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些事,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总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我,把所有的辛苦和担忧都自己扛着。
“你妈走了以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一天收拾你妈遗物,翻到了她以前的日记本,里面记着吴老师家的地址。我就想着,总得去看看,也算是了了你妈一个心愿。”
“第一次去,看到她家那个情况,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伺候着老人,太难了。我就想,我好歹还有退休金,你又每个月给我钱,我一个人也花不完。所以……我就帮你妈,继续做她没做完的事。”
“那……垃圾桶里的酸奶和蜡笔呢?”我追问道。
张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哦,那个啊,不是给吴老师家的。是给另一群孩子的。”
他告诉我,在那个老小区的社区活动中心,有一个自发组织的“留守儿童托管班”。都是些父母在外地打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孩子。社区没经费,只有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在义务看着。张叔知道后,也加入了进去。他每周去两三次,给孩子们辅导作业,讲故事,带他们做游戏。
“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机灵得很。我给他们买点零食,买点文具,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我喊‘张爷爷’。每次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也想起你妈……她要是还在,看到这些孩子,肯定比我还上心。”
原来是这样。
我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揣测,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渺小。我以为他找到了新的感情寄托,我以为他背着我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我甚至为我给他的那两千块钱感到不值。
可事实是,他用一种最笨拙,也最深情的方式,延续着我母亲的爱。他没有把这份爱转移给另一个女人,而是把它播撒给了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他守护的,不仅仅是对我母亲的记忆,更是我母亲那颗善良、滚烫的心。
我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身形有些佝偻的男人。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在这一刻,我却觉得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父亲都要高大。
“张叔……”我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傻孩子,哭什么。”张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告诉你,是怕你多想,以为我拿着你的钱在外面充好人。这些事,是我自愿做的,也是在为你妈积福。只要我还能动弹一天,我就会一直做下去。”
那天中午,张叔还是给我做了红烧肉。我吃着那熟悉的味道,眼泪却不争气地掉进了碗里。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咸,也是最暖的一顿饭。
从那以后,我回家的次数更多了。我不再只是塞给他一个信封,然后坐一会儿就走。我会陪他一起去社区的托管班,给孩子们带去新书包和运动鞋。我会和他一起去看望吴老师,帮她那个上初中的儿子补习英语。
我把每个月给他的生活费,从两千加到了五千。我跟他说:“张叔,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妈的。我们一起,替她完成那些她想做,却来不及做的事。”
张叔没有再推辞,只是红着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那个托管班越办越好,在我的帮助下,我们联系了一些公益组织,给孩子们争取到了更多的资源。吴老师的儿子也很争气,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我们的生活,似乎都因为这份延续下来的爱,而变得更加充实和有意义。
我常常在想,血缘到底是什么?是法律上的一纸证明,还是日复一日的相处与关怀?我和张叔之间,没有血缘,但我们因为同一个女人,我最敬爱的母亲,而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以为我每个月给他两千块钱,是在尽一份孝心,是在履行一份责任。到头来我才发现,真正被治愈和救赎的,是我自己。是张叔,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的行动教会了我,爱不是占有和索取,而是付出和延续。
母亲虽然走了,但她从未离开。她的爱,像一粒种子,在张叔的心里生根发芽,如今,又在我的心里,开出了一片繁茂的花。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她以另一种形式,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或许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
来源:星月交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