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8年的夏天,像一口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大铁锅,把整个镇子都蒸得蔫头耷脑。
1988年的夏天,像一口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大铁锅,把整个镇子都蒸得蔫头耷脑。
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喊得人心烦意乱,那声音黏糊糊的,像化掉的麦芽糖,沾在耳朵里,甩都甩不掉。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混合味儿。
有柏油路被太阳晒化了的焦味,有街角王大爷家西瓜摊飘来的甜味,还有从镇上唯一那个游泳池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漂白粉味儿。
我就趴在游泳池边那道半人高的土墙上,墙皮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的确良衬衫,烙得我后背一阵阵发麻。
我不是来看那些光膀子的小子们扎猛子的。
我的眼睛,像长了钩子,死死地钩着泳池深水区那道蓝色的身影。
那是我们的语文老师,陈静。
她是从城里新来的大学生,跟我们镇上那些嗓门洪亮、皮肤黝M的女老师完全不一样。
她说话声音轻轻的,像风吹过柳梢,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好闻味道,不是雪花膏,也不是花露水,就是一种干净的、像书本纸张一样的味道。
她穿着一件连体的蓝色泳衣,不是那种老太太穿的款式,是很简单的,衬得她皮肤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
水波在她身边荡开,一圈一圈,像她说话时嘴边漾开的笑纹。
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片金子,那些金子跳跃着,追着她跑。
她不像别人那样瞎扑腾,她的动作很舒展,像一条真正的鱼,在水里滑行,悄无声息,只有偶尔换气时,才露出一张被水洗过的、亮晶晶的脸。
我看得入了迷,连墙头上落了只大个儿的绿头苍蝇都没发觉。
心跳得有点快,不是做贼心虚的快,是一种……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好像胸口揣了只兔子,那兔子在我肋骨上乱蹬。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池水是凉的,贴着她的皮肤,肯定很舒服。
就在我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的时候,那道蓝色的身影,停了。
她停在了泳池中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然后,毫无征兆地,朝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猛地攥住了。
完了。
我脑子里就这两个字。
我像个被钉在墙上的标本,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
阳光那么刺眼,可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亮,隔着几十米的水面,像两颗黑色的星星,直直地扎进我的眼睛里。
她没有喊,没有骂,甚至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那十几秒,比一个世纪还要长。
我能听见自己耳朵里血液“嗡嗡”流动的声音。
然后,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懵了。
她又招了招手,嘴角好像还带着一点笑意。
我僵硬地,像个木偶一样,从土墙上滑了下来,脚底踩着被晒得发软的泥土,差点摔倒。
我以为她会让我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我一顿。
我们班主任,那个地中海发型的李老师,最擅长干这个。
可她没有。
她慢慢地游到了池边,双手撑着池沿,很轻松地就上了岸。
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她的胳膊、她的腿往下淌,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印,很快又被蒸发干净。
她走到我藏身的土墙边,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稀疏的冬青树篱笆。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把湿漉漉的长头发拢到一边,然后开始拧水。
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像下了一场小雨。
我闻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是那种很便宜的茉莉花香,混着池水的氯气味,却意外地好闻。
我的头垂得很低,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喂。”
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是那么轻轻的,但比在教室里多了一点水汽的湿润。
我没敢抬头。
“都看到了?”
我感觉自己的脖子都红透了。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我听到她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像小石子丢进水里,在我心里也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然后,她问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拧着还在滴水的头发,歪着头,看着我,问:
“要不要下?”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她带笑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责备,只有……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夏夜里的星空,亮晶晶的,又深不见底。
“我……我不会。”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干得像砂纸。
“我教你。”
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我们不是师生,只是两个在夏天午后偶遇的朋友。
那个下午,我真的下了水。
我从没想过,那个夏天会因为这句话,变得和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不同。
我脱了鞋,卷起裤腿,笨拙地从泳池的梯子上下去。
池水比我想象的要凉,一下子就包裹住了我的小腿,那股凉意顺着脚底板,一下子蹿到了天灵盖,把夏日的燥热都浇熄了一半。
陈静老师就站在不远处的水里,水只到她的腰部。
她看着我紧张的样子,又笑了。
“别怕,淹不着。”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脚底的瓷砖有点滑,我走得摇摇晃晃。
“放松,把身体交给水。”她说。
我试着照做,但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她朝我伸出手。
她的手很白,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在水波的映衬下,像一块温润的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她的手心是凉的,但又带着体温,握住我的手时,有一种很奇特的触感。
我感觉一股微弱的电流从我们接触的地方传来,瞬间传遍了全身。
我的脸,肯定又红了。
“先学憋气。”
她开始教我,很耐心。
“吸一口气,然后把脸埋进水里,看能坚持多久。”
我照做了。
第一次,不到三秒钟,我就呛了一大口水,咳得惊天动地。
池水又苦又涩,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没有笑我,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
“慢一点,别急。”
她的手掌拍在我背上,隔着湿透的衬衫,我能感觉到那份温柔的力道。
那天下午,我什么也没学会,除了喝了一肚子游泳池的水。
但我觉得很快乐。
那种快乐,不是考了好成绩,或者得了老师表扬的快乐,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游泳池里的人渐渐少了。
夕阳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水面也变成了金红色,波光粼粼的,像铺了一层碎掉的绸缎。
我们坐在池边,脚泡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为什么趴在墙上看?”她忽然问。
我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脚趾在水里蜷缩着。
“我……我就是路过,随便看看。”我撒了个谎,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她侧过头看着我,晚霞的光芒落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
“是吗?”她拖长了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那倒影被水波晃得支离破碎。
“你撒谎的时候,耳朵会红。”她说。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果然滚烫。
她又笑了,这次笑出了声。
“好了,不逗你了。”
她站起身,拿起挂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头发。
“明天还来吗?”
“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急切了。
她好像没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嗯,明天早点来,人少。”
说完,她就穿上拖鞋,朝更衣室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揣了一罐蜜,甜得发腻。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午都去游泳池。
我不再偷偷摸摸地趴在墙头,而是光明正大地买票进去。
五毛钱一张的门票,对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把早饭钱都省了下来。
每天啃两个干巴巴的馒头,但心里却是满足的。
陈静老师真的在很认真地教我游泳。
她教我怎么换气,怎么打水,怎么让身体漂起来。
她的教学方法很特别,不像体育老师那么粗暴。
她会用很形象的比喻。
“想象你是一片叶子,轻轻地浮在水面上,不要跟水对抗。”
“手臂划水的时候,要感觉你在抱着一个大大的圆球。”
我学得很慢,但她从来不催我,也从来不嫌我笨。
有时候我呛水了,她会比我还紧张。
有时候我有一点点进步,比如能憋气多坚持几秒钟,或者能往前扑腾一小段距离,她会比我还高兴。
“对,就是这样!你看,没那么难吧?”
她的鼓励,像夏天的冰汽水,又甜又凉,能瞬间驱散我所有的沮M和疲惫。
在水里,我们之间的师生界限好像变得模糊了。
她不再是那个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讲鲁迅、讲《荷塘月色》的陈老师。
我也不再是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成绩中不溜,有点内向的男生。
我们更像是……朋友。
我们会聊很多学校以外的事情。
她会给我讲她大学里的趣事,讲城里那些我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儿,比如肯德基,比如自动扶梯。
“肯德基是什么鸡?”我傻乎乎地问。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是一种……很好吃的炸鸡,老爷爷做的。”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你以后一定要考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她对我说。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时候的我,觉得我们这个小镇就是全世界了。
我也会跟她讲我的事。
讲我爸妈常年在外地打工,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讲我喜欢在阁楼里看那些落了灰的旧书。
讲我偷偷用零花钱买的半导体收音机,晚上躲在被窝里听外面的电台。
她听得很认真,从来不打断我。
她会说:“喜欢看书是好事,能让你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她还会说:“有自己的爱好,很酷。”
“酷”这个词,我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
我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她自己,再合适不过了。
她就是我们那个沉闷小镇里,最酷的存在。
她会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白衬衫,骑着一辆红色的女士自行车,像一阵风一样穿过镇上的街道。
她会在课间的时候,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看一本我看不懂封面的外文书。
她会在办公室里养一盆小小的文竹,每天很认真地给它浇水。
她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我们的关系,成了我和她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学校里,我们还是老师和学生。
我见到她,会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陈老师好”。
她会对我点点头,偶尔会多看我一眼,那一眼里,藏着我们都懂的笑意。
只有在那个被漂白粉和阳光浸泡的游泳池里,我们才能卸下所有的身份。
我开始期待每天下午的到来。
甚至上课的时候,我都会走神。
看着讲台上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她,我会想起她在水里舒展的样子。
听着她念课文的声音,我会想起她在池边跟我说话时,被水汽打湿的、温柔的嗓音。
我的语文成绩,在那段时间突飞猛进。
因为我想让她在课堂上提问我,想让她念我的作文,想让她在我的作业本上,用红笔写下一个大大的“优”。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和她多一点点的交集。
我以为,那个夏天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李老师,我们的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李老师的办公室里,总是飘着一股浓浓的劣质茶叶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他让我坐在他对面,那张掉漆的木头椅子上。
他没说话,就那么盯着我,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最近,学习很用功啊。”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阴不阳。
“嗯。”我低着头。
“听说,你跟陈老师,走得挺近?”
我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就是……问问学习上的问题。”我硬着头皮解释。
李老师冷笑了一声。
“问问题?问到游泳池里去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哪个学生问问题,是天天下午泡在游泳池里问的?啊?”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告诉你,别给我动那些歪心思!你现在是学生,首要任务就是学习!陈老师是新来的,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成天不学好,跟个女老师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你要是敢影响陈老师,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地扎在我心上。
又疼,又羞,又愤怒。
我和陈老师之间明明是那么干净,那么纯粹,可是在他嘴里,却变得那么肮脏不堪。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想反驳,我想大声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
可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那个年代,在一个闭塞的小镇,一个男学生和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走得近,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任何解释,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回去写一份一千字的检讨,明天早上交给我!”
李老师最后扔下这句话,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我赶出了办公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室的。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同学们的说笑声,窗外的蝉鸣声,都离我很远很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李老师那张油腻的脸,和他说的那些刻薄的话。
那天下午,我没去游泳池。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一遍遍地回想李老师的话。
“歪心思”,“拉拉扯扯”,“不学好”。
这些词,像虫子一样,在我脑子里钻来钻去。
难道,我真的有“歪心思”吗?
我问自己。
我喜欢和陈老师待在一起,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笑。
看到她,我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变软,会砰砰乱跳。
这……就是“歪心思”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想让她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和非议。
第二天,我把检讨交了上去。
写了整整三页纸,都是言不由衷的自我批判。
李老师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天,我在学校里刻意躲着陈静老师。
上课的时候,我把头埋得很低,不敢看讲台。
下课的时候,我绕着道走,生怕在走廊上碰到她。
可还是碰到了。
在去打开水的路上。
她迎面走来,手里拿着她那个印着青花瓷图案的搪瓷杯。
“昨天怎么没来?”她问我,语气很自然。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我有点事。”
“什么事?”她追问。
“就是……家里的事。”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她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点探究,有点……失望?
“今天来吗?”她又问。
我咬了咬嘴唇,狠下心,说:“不了,最近功课紧,没时间了。”
说完这句,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没敢回头看她的表情。
我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我会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我不能。
我不能把她也拖进这潭浑水里。
李老师的警告,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了我和她之间。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做题和背书上。
我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给李老师看,我没有“不学好”。
也想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不去想她。
可我做不到。
越是想忘记,她的身影就越清晰。
我会在做数学题的时候,忽然想起她教我游泳时,水珠划过她手臂的弧度。
我会在背英语单词的时候,忽然想起她用英文念诗给我听时,那好听的口音。
我会在深夜里,对着收音机,听那些情歌,然后把歌里的女主角,想象成她的样子。
我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
奶奶总是在饭桌上叹气,说我这孩子是不是学习学傻了。
我只是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
我和陈静老师,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不,比最初还要疏远。
在学校里,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不再是她课上最积极回答问题的那个学生。
她也不再是那个会在走廊上对我投来特殊一笑的老师。
我们之间,只剩下客套的“陈老师好”和礼貌的点头。
游泳池,我再也没去过。
我宁愿在闷热的房间里汗流浃背地做题,也不愿意再去那个充满了我们回忆的地方。
我怕一看到那片蓝色的水,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她拧着头发问我“要不要下”的样子。
我以为,只要我离她远远的,那些流言蜚语就会停止。
可我错了。
流言,像野草一样,一旦生了根,就会疯狂地蔓延。
我开始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陈老师,作风好像有点问题。”
“是啊,跟那个谁……就是咱们年级那个闷葫芦,不清不楚的。”
“怪不得那小子最近成绩上去了,原来是有老师给他开小灶啊,就是不知道是在哪儿开的,嘿嘿嘿……”
那些污秽的言语,和猥琐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顶。
我冲过去,揪住那个笑得最欢的男生的衣领,一拳就挥了过去。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红着眼,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我们扭打在了一起。
最后,我们两个都被叫到了教导处。
李老师也在。
他看着我嘴角的伤,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痕,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
“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为了个女人,跟同学打架,你出息了啊!”
他的话,比打在我身上的拳头还要疼。
我没有辩解。
因为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
他们已经认定了,我和陈老师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这件事,最后以我写第二份检讨,并且在全校大会上做公开批评而告终。
我站在国旗下,念着那份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检讨书。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向我。
有同情的,有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身影。
我看到了。
她就站在教师队伍的最后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也在看着我。
她的脸色很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只有一秒钟。
那一秒钟,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很多东西。
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叫做“决绝”的东西。
那次大会之后,陈静老师就请了病假。
一连一个星期,给我们上语文课的,都变成了李老师。
李老师的语文课,枯燥得像一杯白开水。
他只会照着教案念,念得人昏昏欲睡。
整个班级,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大家开始想念陈老师。
想念她生动的讲解,想念她温柔的声音,想念她课间时和我们一起踢毽子的身影。
就连之前传过闲话的几个同学,也开始觉得有点后悔。
“唉,其实陈老师人挺好的。”
“是啊,都怪我们嘴贱。”
我每天都盼着她能回来。
我甚至想,等她回来了,我就去找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她解释清楚。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想让她知道,在我心里,她是最干净,最好的老师。
可我,再也没等到她回来。
一个星期后,我们得到一个消息。
陈静老师,辞职了。
听说,是她自己主动打的辞职报告。
听说,她走得很匆忙,连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听说,她回了城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做题。
手里的钢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蓝色的墨水,在卷子上洇开,像一滴巨大的眼泪。
我的心,好像瞬间被掏空了。
我冲出教室,疯了一样地往她住的教职工宿舍跑。
那是一排红砖的平房,在学校的角落里。
我跑到她住的那间屋子门口。
门上,挂着一把冰冷的铁锁。
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的东西,大部分都还在。
桌子上,还放着她那盆文竹,叶子已经有些发黄了。
窗台上,还晾着她的一件白衬衫,被风吹得轻轻飘动,好像在跟我告别。
她真的走了。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什么都没有。
我沿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天黑了,学校的保安大爷打着手电筒过来,把我赶走了。
“嘿,这谁家孩子,坐这儿干嘛呢?快回家!”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镇上的街上走着。
夏天的夜晚,依旧闷热。
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走到了那个游泳池。
已经关门了,黑漆漆的,只有月光照在水面上,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白光。
我翻过那道半人高的土墙,就是我第一次偷看她的地方。
我坐在池边,脱了鞋,把脚伸进水里。
水,凉得刺骨。
我忽然想起,她教我游泳的时候,总是让我放松,让我把身体交给水。
可现在,她却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片冰冷的水里。
陈静,你为什么要走?
你为什么,连一句再见都不肯跟我说?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给你带来麻烦的坏学生?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风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那个夏天,就这样,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仓促地结束了。
陈静老师的离开,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我们学校这潭死水里,激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的名字,成了一个禁忌。
没有人再提起她。
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有我知道,她来过。
她像一颗流星,划过我贫瘠而灰暗的青春,留下了短暂而绚烂的光芒。
那之后,我变得更加沉默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不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麻痹自己。
而是因为,这是她对我的期望。
“你以后一定要考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我的心里。
我要替她,去看看那个很大,很精彩的世界。
第二年,我考上了省城里最好的高中。
离开小镇的那天,爷爷奶奶把我送到车站。
奶奶的眼圈红红的,不停地往我包里塞煮鸡蛋。
“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舍不得吃穿。”
我点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那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镇,在我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我正在离它远去。
也在离那个有她的夏天,远去。
高中的生活,紧张而充实。
身边的同学,都是来自全省各地的尖子生。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压力,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像一根上紧了发条的钟,不停地转动。
我很少想家,也很少想起过去。
我把那段记忆,连同那个名字,一起打包,藏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用厚厚的灰尘封存起来。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触碰,它就不会再让我感到疼痛。
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高二那年,学校组织我们去大学城参观,提前感受大学的氛围。
我们去的那所大学,是省里最好的师范大学。
走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充满朝气的大学生,我忽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由活动的时候,我一个人脱离了大部队,在校园里闲逛。
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栋很旧的建筑前。
是学校的图书馆。
我走了进去。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咳嗽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书特有的、好闻的霉味。
我着了魔一样,走到了文学区的书架前。
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书名。
《呐喊》,《彷徨》,《朝花夕拾》。
这些,都是她曾经在课堂上,用她那温柔的嗓音,为我们讲解过的。
我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些书脊。
然后,我看到了一本诗集。
是一本外文诗集,泰戈尔的《飞鸟集》。
我鬼使神差地,把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翻开书,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是她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希望能找到些什么。
在书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行字。
是一行用钢笔写的,很娟秀的字迹。
“Some people are like stars, they can only be looked up to.”
(有些人就像星星,只能用来仰望。)
下面,还有一个签名。
“Jing. Chen.”
是她!
是她的字!
我敢肯定!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涌了上来。
我抱着那本书,蹲在书架的角落里,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她也在这里。
原来,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原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过我的世界。
那行字,是写给谁的?
是写给我看的吗?
她是在告诉我,我们之间,就像星星和看星星的人,永远都隔着遥远的距离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刻,积压在我心里多年的委屈、思念、不甘,全部都爆发了出来。
我把那本书,偷偷地带回了家。
我查了字典,把那句话,抄了无数遍。
“有些人就像星星,只能用来仰望。”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在拒绝我,也不是在怪我。
她是在用一种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方式,保护我。
她选择自己离开,承担了所有的非议和压力,只是为了让我能有一片更广阔的天空,让我能不受任何影响地,去追逐我的未来。
她就像一颗星星,用自己的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然后,悄然隐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从那天起,我学习得更加疯狂了。
我的目标,变得无比清晰。
我要考上这所大学。
我要走到她曾经走过的地方,看她曾经看过的风景。
我要成为像她一样的人。
高考,我发挥得很好。
我以全校前十的成绩,毫无悬念地,被那所师范大学的中文系录取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小镇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只是街上的年轻人,好像更少了。
我去了我们以前的中学。
学校放了暑假,空无一人。
我走到了她以前住的那个宿舍门口。
门上的锁,已经生了锈。
窗台上的那件白衬衫,早就不见了。
那盆文竹,也肯定已经枯死了。
物是人非。
我又去了那个游泳池。
它已经废弃了,池子里的水被抽干了,池底长满了绿色的青苔。
我翻过那道土墙,坐在我们曾经坐过的池边。
阳光依旧很烈,知了依旧在叫。
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蓝色泳衣的她,在水里像鱼一样游动。
仿佛还能听到她拧着头发,笑着问我:“要不要下?”
我伸出手,在空气中,轻轻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陈静。
陈老师。
谢谢你。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今天的我。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充实。
我读了很多书,参加了文学社,发表了很多文章。
我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有很多女生喜欢我,给我写情书。
可我的心,像一扇关上了的门,再也装不进任何人。
我一直在打听陈静老师的消息。
我问了很多老师,查了很多资料。
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我只知道,她当年从我们学校辞职后,并没有回到这所大学继续深造,也没有在省城里的任何一所学校任教。
她去了哪里?
她过得好不好?
这些问题,像一团迷雾,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
大学毕业后,我放弃了很多去大城市发展的机会,选择回到我们那个小镇,回到了我们的母校,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在等。
等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我在她曾经站过的讲台上,教着和她当年教过的一样的课本。
我学着她的样子,用生动的比喻,给学生们讲解课文。
我学着她的样子,在办公室里养了一盆文竹。
我学着她的样子,鼓励那些有梦想的孩子,要勇敢地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好像,活成了她的样子。
每年的夏天,我都会去那个废弃的游泳池边坐一会儿。
我会带上一瓶啤酒,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会跟她说说话,告诉她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告诉她我又教出了几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
我知道她听不见。
但这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一种仪式。
一年又一年。
我从一个青涩的年轻老师,变成了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
我的脸上,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我的头发里,也夹杂了丝丝白发。
我一直没有结婚。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的心里,住着一个穿着蓝色泳衣的姑娘,她占据了所有的位置,再也容不下别人。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去偷看她游泳。
如果当年,李老师没有发现我们的事。
如果当年,她没有离开。
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人生,没有如果。
有些遇见,注定只能是一段插曲。
有些人,注定只能用来怀念。
去年,学校要拆掉那排老旧的教职工宿舍,盖新的教学楼。
拆迁的前一天,我找到了施工队的工头,塞给他两条好烟,让他把陈静老师当年住过的那间屋子里的东西,都帮我留着。
第二天,他们从屋子里,抬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
我把箱子拉回了家,用湿布,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箱子没有上锁。
我打开它,一股尘封多年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都是她留下的一些旧物。
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翻得卷了边的书,一个日记本,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先拿起了那个日记本。
封皮是深蓝色的,很素雅。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是那么的熟悉。
日记,是从她来到我们小镇任教的那天开始的。
前面记录的,都是一些日常。
工作的烦恼,对学生的看法,对小镇生活的感受。
直到,那一天的日记。
“1988年7月12日,晴。
今天下午去游泳,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家伙。
是班上那个叫……(我的名字)的男生,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不怎么说话,但眼睛很亮。
他趴在墙头看我,被我发现了,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耳朵都红了,真可爱。
我把他叫了下来,想逗逗他,没想到他真的下来了。
一个很干净,很害羞的男孩子。”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原来,在她眼里,我是“可爱”的。
我继续往下看。
“7月15日,晴。
他每天都来,学得很认真。
虽然很笨,总是呛水,但眼神很执着。
我喜欢看他努力的样子。
跟他聊天很开心,他懂得很多课本以外的东西,像个小大人。
我好像,有点喜欢这个‘小大人’了。”
看到“喜欢”那两个字,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迫不及待地往后翻。
日记里,记录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送她回宿舍时,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
我帮她修好自行车链条时,她递给我的一瓶橘子汽水。
我们在池边,一起看过的晚霞。
每一件小事,她都记得那么清楚。
字里行间,都流淌着一种我从未察觉的,少女般的情愫。
我的心,又酸又胀,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然后,我翻到了李老师找我谈话的那一天。
“8月10日,阴。
他今天没来。
我等了很久。
心里很不安。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8月11日,阴。
在走廊上碰到他,他躲着我。
我问他为什么不来,他撒谎了。
他撒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我看到了他泛红的耳朵,心疼得要命。
一定是有人跟他说什么了。
这个小镇,太小了,容不下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
“8月15日,雷阵雨。
他跟同学打架了,为了我。
那个傻瓜。
他不知道,他这样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在大会上看着他,他那么瘦,那么倔强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风雨摧残的小树。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忽然明白,我该走了。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不能再毁了他。
他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被我困在这个小小的镇子里,被这些流言蜚语压垮。
有些人就像星星,只能用来仰望。
也许,我做他的星星,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原来,那句话,真的是写给我的。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她不是不告而别,她是……用她的方式,跟我做了一个最深情的告别。
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把整个日记本都浸湿了。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拿起了箱子里那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支钢笔。
是我当年,用省下来的早饭钱,买给她的。
我一直以为,我没能送出去。
原来,她收到了。
是我打架那天,混乱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被她捡到了。
她在日记里写道:
“这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也是最后一件。
我会好好收着。
就当是,我们那个短暂的夏天,留下的唯一纪念。”
钢笔的下面,还压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没能教会你游泳。
但希望你,学会了如何在人生的海洋里,独自远航。”
落款,是“陈静”。
日期,是她离开小镇的那一天。
我拿着那张信纸,感觉有千斤重。
我终于明白了。
她教会我的,从来都不是游泳。
而是爱,是成长,是放手,是成全。
她用她的离开,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第二天,我向学校请了长假。
我带着她的日记,和那支钢含,踏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
日记的最后,她提到了她的家乡。
是一个很美的海边小城。
她说,她想回家,开一家小小的书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要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里。
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甚至不知道,我找到她之后,能说些什么。
但,我必须去。
我不是要去打扰她的生活,我只是想,亲口对她说一声“谢谢”。
也想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我已经学会了,在人生的海洋里,独自远航。
而且,航行得,还不错。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像时光倒流的声音。
我看着窗外,仿佛又回到了1988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有着黏糊糊的蝉鸣,和淡淡的漂白粉味道的夏天。
那个我趴在墙头,第一次看到她的夏天。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
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午后,翻过那道土墙。
因为我知道,墙的另一边,是我一整个青春的,最美的风景。
也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温柔的救赎。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