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太阳像个没轻没重的醉汉,把光和热胡乱地泼在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上。
那年夏天,太阳像个没轻没重的醉汉,把光和热胡乱地泼在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上。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喊,喊得空气都起了皱。
我从城里回来,像一条被扔回池塘里的鱼,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这慢悠悠的水温。
村里的土路被晒得发白,踩上去,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就是在那条路上,又见到了陈嫂。
她正挑着两大桶水,从村口的井边往家走。
扁担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深深地陷进肉里,勒出两道紫红的印子。
她的身子随着脚步一晃一晃,像一根随时会被压断的稻草。
汗水把她额前的头发粘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脸色是那种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混合出的蜡黄。
村里人都说,陈嫂命苦。
男人前年在镇上的小煤窑里出了事,井下塌方,人没出来,只赔了点钱。
那点钱,办了丧事,还了之前的债,也就所剩无几了。
留下她,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娃,和那三亩薄田。
村里人见了她,要么是同情地叹口气,要么是绕着道走,生怕沾上什么晦气。
我喊了她一声:“陈嫂。”
她猛地一顿,像是受了惊的兔子,慢慢回过头。
看清是我,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是你啊,回来了。”她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走过去,很自然地从她肩上卸下那副担子,“我来吧。”
她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个儿行。”
那担水有多重,我一提就知道。
水桶里的水晃荡着,差点泼出来。我咬着牙,硬是把扁担稳稳地担在了自己肩上。
肩膀上像压了两座小山,火辣辣地疼。
我这才明白,她刚才那摇摇晃晃的步子,每一步都得使多大的劲儿。
我没再说话,挑着水就往她家走。
她跟在后面,手里攥着衣角,局促不安。
她家在村子最东头,一个破败的土坯院子,院墙塌了半边,用几根木头和荆棘条勉强拦着。
院里扫得很干净,几只小鸡在啄食,看到生人来了,扑棱着翅膀躲到了墙角。
她那个叫“石头”的儿子,光着屁股,正坐在门槛上玩泥巴,脸上糊得像个小花猫。
看到我们,他也不怕生,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我。
我把水倒进院里的大水缸,缸里已经快见底了。
陈嫂递给我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擦擦汗。”
毛巾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很好闻。
“歇会儿吧。”她说。
我点点头,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那天的风都是热的,吹在身上,黏糊糊的。
我看到她家屋檐下挂着几串干辣椒,红得像一团火。
还看到她院角那把卷了刃的镰刀。
秋天快到了,稻子马上就要黄了。
那三亩田,就靠她一个人,一把镰刀,怎么收得完?
我心里忽然有点堵得慌。
从那天起,我就常往她家跑。
有时候是帮她挑几担水,有时候是帮她修修塌了的院墙。
她总是不让我干,嘴里念叨着:“这咋好意思,你也是个读书人……”
我就笑:“读书人也得有力气啊,陈嫂。”
她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给我递上一碗凉白开,或者是一个自家树上结的、还有点青涩的桃子。
我们之间的话不多。
大多时候,是我在干活,她在旁边看着,或者忙着自己的事。
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
空气里有一种安静的默契在流淌。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月光一样,轻轻地落在我身上,不烫,但有温度。
很快,就到了收稻子的季节。
村子里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
田野里,到处都是弯着腰割稻子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稻谷和泥土混合的香气。
我家的稻子,我爹和我哥两天就收完了。
我跟家里说,要去帮陈嫂。
我娘没说啥,只是叹了口气,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
我爹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闷闷地说了一句:“去吧,应该的。”
我拿着家里的快镰刀去了陈嫂家的田里。
她已经在了,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蓝布衣裳,戴着个草帽,正费力地挥着那把卷了刃的旧镰刀。
她的动作很慢,割下来的稻子也散乱。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把镰刀,试了一下,刀刃钝得连稻草秆都割不断。
“陈嫂,用我的。”我把自家的镰刀递给她。
她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镰刀,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这个……太快了,我怕……”
“没事,你慢慢来。”
我拿起她那把钝镰刀,在田埂的石头上使劲磨了磨,勉强能用了。
我们就这样,一人一把镰刀,并排站在金色的稻田里。
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后背,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
我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干。
汗珠子顺着我的脊梁沟往下淌,很快,后背就被晒得通红。
稻秆划在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又疼又痒。
陈嫂偶尔会抬起头,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看看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心疼,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中午,她回家去做了饭。
很简单,一大碗稀饭,一碟咸菜,还有两个窝窝头。
她把窝窝头都推到我面前,“你吃,你费力气。”
我掰了一半给她,“一起吃。”
她摇摇头,固执地又推了回来。
我们就坐在田埂上,头顶着大太阳,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
我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咸菜很咸,但配着稀饭,刚刚好。
风吹过稻田,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唱歌。
石头也来了,跟在她娘屁股后面。
他手里拿着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献宝似的递给我。
我摸摸他的头,他嘿嘿地笑,露出一口小米牙。
陈嫂看着我们,眼神里是少有的温柔。
那一刻,我觉得这幅画面特别好。
就像一幅油画,有金色的稻田,有蓝色的天空,还有我们三个人。
我们割了整整三天。
到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那三亩田的稻子,终于全都放倒了。
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和陈嫂都累得直不起腰了。
我们并排躺在田埂上,看着天边的晚霞。
晚霞的颜色很漂亮,从橘红色慢慢变成深紫色,像一块巨大的、正在慢慢冷却的烙铁。
“谢谢你。”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谢啥,陈嫂。”我转过头看她。
她的脸在霞光里,轮廓显得特别柔和。
“要不是你,我一个人,不知道要收到什么时候。”她说,“可能……收到下雨也收不完。”
“总能收完的。”
“嗯。”她应了一声,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又说:“你……跟村里那些人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一样?”
“他们……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个怪物。你……你不。”
我心里一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村里那些风言风语,我不是没听过。
说她克夫,说她不清不白。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也把所有想靠近她的人都挡在了外面。
“别听他们瞎说。”我只能这么说。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
“我不怕他们说。”她说,“我就是……觉得对不住你,让你也被人说闲话。”
“我不在乎。”我说的是实话。
我一个马上就要回城里上学的人,村里的闲话,能奈我何?
但她不一样。
她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我娘给我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泡脚。
水很烫,烫得我龇牙咧嘴,但泡进去之后,那种从脚底板升腾起来的舒坦劲儿,让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我娘坐在我旁边,帮我纳鞋底,一针一线,很慢,很有节奏。
“那娘俩,不容易。”她忽然说。
“嗯。”
“你帮她,是对的。”
我心里一暖。
“娘,我不累。”
“傻小子。”我娘笑了,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快睡吧,明天还要打谷子呢。”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梦里,全是金色的稻田,还有陈嫂那双眼睛。
第二天,我们开始打谷。
村里没有机器,全靠一个石碾子,还有人挥舞着连枷。
我负责把一捆捆的稻子抱到场院上,解开,铺在石碾子下面。
陈嫂负责赶着牛,拉着石碾子一圈一圈地转。
石头就在场院边上玩,用稻草秆搭房子。
太阳升起,落下。
尘土和谷糠在空气中飞扬,呛得人直咳嗽。
我们的身上,头发上,眉毛上,全都落满了金色的粉尘。
到了晚上,场院上就只剩下我们了。
别人家的谷子都收完了,只有我们,还剩下最后的一小半。
月亮升了起来,又大又圆,像一个银盘子挂在天上。
月光洒在谷堆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今天就到这儿吧,太晚了。”我说。
陈嫂点点头,“嗯,明天再弄。”
我们把谷子堆好,用油布盖上。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谁也没有说话。
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和田野里传来的虫鸣。
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
“你……进来喝口水吧。”
我犹豫了一下。
这么晚了,一个男人,进一个寡妇的家,村里人要是看见了,指不定要传成什么样。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顾虑,低声说:“没事的,都睡了。”
我跟着她进了院子。
她给我倒了一碗水,水里放了点糖,甜丝丝的。
石头已经睡着了,躺在里屋的小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灯光跳跃着,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摇晃晃。
“明天……就都干完了。”她说。
“是啊。”
“等谷子卖了,我想……给你做身新衣裳。”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陈嫂,我啥也不缺。”
“那不行。”她很固执,“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没啥好报答你的。”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两颗星星。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心跳得有点快。
屋子里的空气好像变得有点稀薄,有点烫。
我不敢再看她,一口气把碗里的水喝完。
“水喝完了,我……我回去了。”我站起身。
“嗯。”她送我到门口。
我走出院子,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就站在门口,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单薄。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她白天在田里劳作的样子,一会儿是她晚上在灯下说话的样子。
还有她那双眼睛。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很陌生,但又很强烈。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我们家的院门,晚上只是虚掩着,没有上锁。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小偷吗?
不像。
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犹豫。
那脚步声,我太熟悉了。
是她。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她来干什么?
这么晚了。
我听到那脚步声,停在了我的窗外。
我的房间,窗户正对着院子。
窗户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咚咚,咚咚。
过了好久,那个人影动了。
她走到了我的房门口。
我的房门,也没有锁。
我听到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月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亮痕。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门口,一半身子在月光里,一半身子在黑暗里。
她好像很紧张,手紧紧地抓着门框。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那无边的寂静。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她终于动了。
她轻轻地把门关上,然后,一步一步,朝我的床边走来。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在我床边站定。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皂角的香味。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抖得厉害,“我……”
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一样。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急促,而又灼热。
然后,她慢慢地,在我床边坐了下来。
床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孩子早已入睡。”她说。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心里那片平静的湖。
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我不敢去想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我懂。
但我又觉得,不应该是那样的。
陈嫂她……不是那样的人。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煤油灯里,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你……你别误会。”她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心,稍微放下来一点。
“我就是……想来跟你说说话。”
“说……说什么?”我的声音也干涩得厉害。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我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说出来,我怕……我怕我会疯掉。”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得到。
一个女人,独自撑起一个家,面对着无尽的劳作,和村里人的流言蜚语。
她的心里,该积压了多少的苦楚和委屈。
“这些年,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男人走了以后,所有人都躲着我,怕我跟他们借钱,怕我赖上他们。”
“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扫把星,说我不守妇道。”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为了石头,我什么都能忍。”
“可是……我也是人啊,我也会累,会怕。”
她的肩膀开始轻轻地抽动。
我知道,她在哭。
无声地哭泣。
我心里难受得厉害,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但没有躲开。
她的肩膀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那突出的骨头。
我的手掌,很热。
她的肩膀,很凉。
“陈嫂,都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哭声,没有声音,只有不断抖动的身体,和滴落在我手背上的、滚烫的泪珠。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绮念和慌乱,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心疼。
我心疼这个女人。
心疼她的坚强,心疼她的脆弱。
我们就这样坐着。
她哭,我陪着。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停了。
“对不起。”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让你见笑了。”
“没事。”
“我……我就是觉得,除了你,我找不到人说话了。”
“以后,你想说,就跟我说。”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马上就要回城里了,我能陪她多久呢?
我这不是在给她一个虚假的希望吗?
她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沉默了。
屋子里的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
“你是个好人。”她说。
“陈嫂,你也是。”
“我不是。”她摇摇头,“如果我是个好女人,我今天晚上,就不会来找你。”
“一个寡妇,半夜三更,跑到年轻男人的屋里,传出去……我的名声就全毁了。”
“我不在乎。”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她也看着我。
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对视着。
时间,仿佛又一次静止。
我能感觉到,有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滋生,蔓延。
那是一种超越了同情和感激的情愫。
很危险,但又很诱人。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我看到她慢慢地,慢慢地,向我靠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没有躲。
我甚至,在期待着什么。
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
我能闻到她呼吸里的气息。
就在我们的嘴唇快要碰到的那一刹那,里屋,忽然传来一声孩子的梦呓。
“娘……”
那声音,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这暧昧而又紧张的气氛。
陈嫂猛地一惊,像触电一样,迅速地退了回去。
她站起身,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我……我该回去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慌。
“石头……石头他会找我的。”
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跑去。
跑到门口,她又停下,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歉意,有不舍,有挣扎,还有一丝……绝望。
然后,她拉开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很久很久。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
那么不真实。
但手背上,她眼泪的温度,还残留着。
空气里,她身上的味道,也还没有散去。
我知道,那不是梦。
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我去场院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她低着头,默默地干着活,不敢看我。
她的眼睛有点肿,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
我也觉得很别扭,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一整天,我们几乎没有说一句话。
只有在递工具,或者搬谷子的时候,才会有一些短暂的交流。
但彼此的眼神,总是很快地就避开。
傍晚,所有的谷子都收完了,也晒干了。
金灿灿的谷子,堆在场院上,像一座小山。
丰收的喜悦,却冲不淡我们之间的尴尬。
“陈嫂,我……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对她说。
她正在扫地的动作一顿。
“这么快?”
“嗯,学校要开学了。”
“哦。”她应了一声,继续扫地,只是动作慢了很多。
“这些谷子,你一个人能弄回家吗?”
“能。”
“要不……我帮你弄回去再走?”
“不用了。”她摇摇头,没有抬头,“你……你早点回去吧,城里事多。”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
那天晚上,我回家收拾东西。
我娘看着我,欲言又止。
“娘,你想说啥?”
“你……跟陈嫂……”
“我们没啥。”我打断她。
“唉。”我娘叹了口气,“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分寸。但是……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我知道。”
“她是个苦命人,你别……别再让她更苦了。”
我心里一沉。
我娘说得对。
我能给她什么呢?
我给不了她任何承诺。
我的未来在城里,而她的世界,就只有这个小村庄,和那三亩田。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短暂的交集之后,终将各自远去。
我如果再给她任何念想,那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第二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我爹套了牛车,送我去镇上坐车。
我跟爹娘告别,唯独没有去跟陈嫂告别。
我不敢去。
我怕看到她的眼神,怕自己会心软,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牛车慢慢地驶出村子。
我坐在车上,忍不住回头望。
村子越来越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她抱着石头,就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
晨曦的微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没有招手,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像一尊望夫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转过头,不敢再看。
牛车的“轱辘”声,碾过土路,也碾过我的心。
我知道,我把一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村子。
也把一些东西,带走了。
回到城里,学校的生活很紧张。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夏天的情景,总会不受控制地跳进我的脑海。
金色的稻田,炎热的太阳,她滴着汗的脸庞,还有那个月光下的夜晚。
她那句“孩子早已入睡”,像一句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晚上,石头没有说梦话,我们会怎么样?
但生活没有如果。
我给她写过一封信。
信里,我没提那个晚上的事,只是问她和石头好不好,谷子卖了多少钱。
我把信寄给了村里的小卖部,让他们转交。
但我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也许,她不识字。
也许,她收到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回。
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再跟我有任何联系。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也是最无情的刽子手。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里工作,结婚,生子。
生活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按部就班,日复一日。
我很少再回那个村子。
只是偶尔,会在梦里回去。
梦里,我还是那个二十岁的少年,光着膀子,在金色的稻田里,挥汗如雨。
而她,就在不远处,看着我,温柔地笑。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鬓角微霜的中年人。
去年,我爹生了场大病,我回村里去照顾他。
村子变了样。
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很多土坯房都翻新成了二层小楼。
但村口那棵大槐树,还在。
只是比我记忆中,更苍老了。
我向村里人打听陈嫂的消息。
一个婶子告诉我,陈嫂在我走后第二年,就嫁人了。
嫁给了邻村一个瘸腿的木匠。
那个木匠人很好,不嫌弃她带个孩子,对石头也视如己出。
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
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裕,但很安稳。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失落,但更多的是欣慰。
她终于,不用再一个人苦苦支撑了。
她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她现在不住这儿了。”婶子说,“跟男人去镇上开家具店了,生意还不错呢。”
“石头呢?那孩子……”
“石头出息了!考上大学了,跟你一样,也是个大学生!听说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个好工作,都买房了!”
婶子说起这些,一脸的羡慕。
我心里,百感交集。
真好。
真好啊。
我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我要回城的前一天,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村东头。
那个破败的院子,已经不在了。
原地盖起了一栋漂亮的两层小楼。
院墙是崭新的红砖,大门是气派的铁门。
我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我知道,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但我的记忆,还停留在这里。
停留在那一地月光,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里。
我正准备离开,铁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
二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瘦瘦,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
他的眉眼之间,有几分陈嫂的影子。
“叔,你找谁?”他问我。
我看着他,喉咙有点发干。
“你……你是石头?”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是啊,您是?”
“我……我是你爹的朋友。”我胡乱地编了个理由。
“我爹?”他有些疑惑,“我爹早就……”
“我是说……你亲爹。”
“哦。”他恍然大悟,“您是我爹的工友?”
“嗯,算是吧。”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快请进,快请进。”他很热情地把我让进院子。
院子里种着花草,打理得很整齐。
屋里装修得很现代,家电一应俱全。
他给我泡了茶。
“叔,您跟我爹以前关系很好吗?我怎么没听我娘提起过您?”
“我们……我们也就认识了很短一段时间。”我说,“那时候,你还很小。”
我们聊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这栋房子是石头盖的。
他工作后,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家的房子给翻新了。
他说,他娘这辈子吃太多苦了,他想让她住得好一点。
他还说,他继父对他很好,供他上学,教他手艺。
他说,他现在有两个爹,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他很幸福。
看着他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我娘……她也常常念叨过去的事。”石头忽然说。
我的心,猛地一紧。
“她说,她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我继父。”
“还有一个,是一个夏天来村里,帮我们家割稻子的……一个城里来的哥哥。”
我的手,端着茶杯,微微地抖了一下。
“她说,那个夏天,要不是有那个哥哥,我们娘俩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她说,那个哥哥,让她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她说,她一直很后悔,当年连一声正式的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人家就走了。”
石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叔,我怎么……觉得您有点眼熟?”
我笑了笑,把茶杯放下。
“可能,我长得比较大众脸吧。”
我没有承认。
我不想去打扰他们现在平静幸福的生活。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留在记忆里,成为一个温暖的秘密,就足够了。
临走的时候,石头送我到门口。
“叔,您还没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想,说:“我姓雷。”
“雷锋的雷。”
石头笑了。
我也笑了。
我坐上回城的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离开村子的清晨。
想起了大槐树下,那个抱着孩子的、瘦弱的身影。
原来,我当年那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善举,竟然在一个人的心里,亮了这么多年。
也照亮了一个孩子未来的路。
而她那个充满了挣扎和绝望的夜晚,那场无声的哭泣,和那句“孩子早已入睡”,也同样,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它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善良,什么是人性深处最柔软、也最坚韧的东西。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我们之间,又好像发生了很多很多。
那三亩稻田,那个夏天,就像我们生命中一个短暂的交汇点。
我们彼此照亮,然后,又各自奔赴不同的人生轨道。
这样,就很好。
真的,很好。
车窗外,又是一个黄昏。
夕阳的余晖,把天边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就像当年,那片一望无际的、成熟的稻田。
我仿佛又闻到了,空气中,那股稻谷和泥土混合的、朴素而又醉人的香气。
我知道,在我心里,那个1992年的夏天,永远,都不会结束。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子。
我怕,怕再见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像老朋友一样,寒暄几句,问问她的家具店生意好不好,女儿学习怎么样?
还是该像个陌生人一样,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我想,无论哪一种,都会让彼此尴尬。
我们之间最好的距离,就是现在的距离。
互不打扰,各自安好,只在心里,为对方留一个温暖的位置。
我的生活,依然在继续。
工作越来越忙,孩子也渐渐长大,开始有他自己的烦恼和秘密。
我和妻子,从最初的激情,慢慢变成了相濡以沫的亲情。
日子平淡如水,偶尔也会因为一些琐事而争吵。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陈嫂。
想起她一个人,挑着那么重的水桶,走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土路上。
想起她面对生活的苦难,所展现出的那种惊人的韧性。
和她比起来,我的这些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心里的那点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是她,教会了我,什么是坚韧。
有一次,公司组织去一个偏远山区扶贫。
我们带了很多物资,去慰问当地的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
我看到了很多和陈嫂当年一样处境的女人。
她们的丈夫,或是在外打工杳无音信,或是因为意外早早离世。
她们一个人,既要照顾老的,又要抚养小的,还要耕种那几亩贫瘠的土地。
生活的重担,把她们的腰压得弯弯的,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但她们的眼睛里,没有绝望。
有一种很顽强的光。
就像在石缝里,努力生长的小草。
我给她们分发物资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志愿者。
大学生的模样,很清秀,很有礼貌。
他做起事来,特别认真,也特别有耐心。
他会蹲下来,给孩子们讲故事。
也会挽起袖子,帮老奶奶劈柴。
我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个夏天,那个光着膀子,在稻田里割稻子的少年。
原来,善良,是会传承的。
我当年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或许,就像一颗种子,种在了石头的心里。
如今,这颗种子,已经发芽,长成了另一棵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树。
而这个年轻的志愿者,他的善举,又会在哪些孩子的心里,种下新的种子呢?
这么一想,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总有一些微小的光,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地闪耀着,温暖着那些需要温暖的人。
扶贫活动结束,回来的路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联系了几个朋友,我们一起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公益基金。
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像陈嫂一样的、生活困难的单亲母亲,和她们的孩子。
基金的名字,就叫“麦浪”。
我希望,我们的这点微薄之力,能像金色的麦浪一样,给她们带去丰收的希望。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名字的由来。
这是我心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有时候,妻子会问我,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花钱花精力,图什么呢?
我只是笑笑,说:“图个心安吧。”
她不懂。
她不懂那个夏天的汗水,不懂那片稻田的颜色,更不懂那个月光下的夜晚,一个女人的眼泪,和一个男人的心疼。
有些经历,是无法与人分享的。
它只属于你自己。
它会沉淀在你的生命里,成为你骨骼的一部分,支撑着你,走过漫长的人生。
去年冬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
“请问……是雷先生吗?”
我愣了一下,“我是,您是?”
“我……我是陈……”她好像有点紧张,顿了一下,才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是她。
陈嫂。
二十多年了,她的声音,变了,但那份独有的怯懦和温柔,还在。
“陈嫂?!”我几乎是喊出了这个称呼。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你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不记得。”我的眼眶,也湿了。
“石头……他都跟我说了。”她说,“他前阵子回老家,听村里人说起你,又说起那个‘麦浪’基金……他就猜到是你了。”
“他去查了基金的注册信息,看到了你的名字。”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谢谢你。”
她在那头,泣不成声。
我在这头,也是泪流满面。
我们隔着电话,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相对无言,只有彼此的抽泣声。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原来,我也从来没有忘记。
“你……过得好吗?”我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的情绪。
“好,我过得很好。”她说,“老周(她丈夫)对我很好,孩子们也都很孝顺。”
“那就好,那就好。”我重复着这句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呢?你也……好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也很好。”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家常。
说的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
谁家的孩子结婚了,谁家的老人过世了。
仿佛我们不是二十多年没见的朋友,而是昨天才刚刚分开的邻居。
那种感觉,很奇妙。
好像那二十多年的空白,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挂电话前,她忽然说:“当年……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陈嫂。”我说,“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那……以后,还能再见吗?”她问。
“会的。”我说,“一定会的。”
放下电话,我走到窗边。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而又冰冷。
我的心里,却像是燃起了一堆篝火。
温暖,而又明亮。
我和陈嫂,终究还是没有再见面。
我们只是偶尔会通一个电话,或者在微信上,发几句问候。
我们都很默契地,保持着这个距离。
我们都知道,有些美好,只适合放在回忆里。
一旦拿到现实中来,就可能会被柴米油盐的琐碎,消磨得面目全非。
我们谁,也不想破坏那份美好。
今年夏天,石头要结婚了。
他给我寄来了请柬。
新娘,是他的大学同学,一个很爱笑的、很阳光的女孩。
我看着请柬上,他们俩幸福的笑脸,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但我没打算亲自去参加婚礼。
我让石头,替我向他妈妈,说一声“恭喜”。
婚礼那天,我一个人,开车去了郊外。
正是稻子快要成熟的季节。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进一片一望无际的稻田。
风吹过,稻浪翻滚,沙沙作响。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空气里,是那种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稻谷的香气。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1992年的夏天。
那个穿着蓝布衣裳的女人,那个光着屁股玩泥巴的孩子,那个在田埂上喝着稀饭的少年。
还有那个月光下的夜晚,那句轻轻的、带着颤音的——
“孩子早已入睡。”
我笑了。
眼角,却有泪滑落。
我知道,我这一生,可能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夏天了。
但没关系。
有过一次,就足够了。
足够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回味,去感恩。
我站在这片金色的稻田里,对着远方,轻轻地说了一声:
“陈嫂,谢谢你。”
“还有,祝你,永远幸福。”
风,把我的声音,带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她一定,能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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