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储蓄卡,里面的数字,是我过去几年拿命换来的。
我决定给爷爷买房的时候,手里的银行卡,好像有千斤重。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储蓄卡,里面的数字,是我过去几年拿命换来的。
170万。
不多,但在我们那个三线小城,足够给爷爷换一个带电梯的,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下楼就是小花园的两居室。
我把这个想法在家庭群里说出来的时候,一开始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得像深冬的湖面,结着一层冰,你不知道底下是鱼,还是石头。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我妈。
她发来一个点赞的表情,后面跟着一句:我儿子就是有出息。
紧接着,大姑,小姨,各种亲戚的赞美像不要钱的烟花一样在群里炸开。
唯独二叔,一句话没说。
我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熬人。
果然,当天晚上,二叔的电话就打到了我爸的手机上。
我当时正在给我爸削苹果,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又高又尖,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使劲往你耳朵里钻。
“大哥,你儿子出息了,要给咱爸买房?”
“是啊,孩子一片孝心。”我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
“孝心?我看是野心吧!他一个当孙子的,凭什么单独给老爷子买房?房子写谁的名?写他的名?那以后这房子不就成了他的私人财产?咱爸住进去,那叫寄人篱下!”
我手里的水果刀顿了一下,一小块苹果皮断了。
我爸赶紧捂住话筒,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走到阳台,压低了声音。
“老二,你胡说什么,孩子没那个意思。”
“我胡说?大哥你别傻了!这年头,什么最重要?房子!他要是真有孝心,就把钱拿出来,我们当儿女的一起商量,给爸买个房,写爸的名字,这才是正理!他现在一个人大包大揽,安的什么心?”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只看到我爸的背影像一座被风雨侵蚀的山,一点点矮下去。
挂了电话,他走回来,脸色难看得像一块忘了浇水的菜地。
“你二叔……他也是为了你爷爷好。”他干巴巴地说。
我没说话,继续削苹果,把最后一点皮削干净,递给他。
“爸,你觉得,我安的什么心?”
我爸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你二叔就是那个德行,认钱不认人,你别往心里去。
但他不敢。
在那个家里,我爸是老大,却是最没脾气的一个。
而我二叔,是那个嗓门最大,也最会算计的一个。
第二天,我直接回了老家。
爷爷的老房子在城郊,一个快要被遗忘的角落。
红砖墙,黑瓦片,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树,是我出生那年爷爷亲手种下的。
我到的时候,爷爷正坐在树下,用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光,像黑夜里远处的一盏渔火。
“回来了?”
“嗯,回来了。”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泥土、落叶和爷爷身上淡淡的旱烟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种味道,是我整个童年的背景音。
我爸妈常年在外打工,我是爷爷一手带大的。
是爷爷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牵着我走过坑坑洼洼的田埂,教我认天上的星星,给我讲那些他自己都记不清主角名字的故事。
也是他,在我发高烧的夜里,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的卫生所。
我至今还记得,趴在他背上,脸颊贴着他汗湿的粗布衣裳,那种粗糙的、温暖的、让人无比安心的触感。
我的命,是他给的。
所以,我要给他一个安稳的晚年。
“爷爷,我给你买了套新房子,在市里,有电梯。”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他扇扇子的手停住了。
那把蒲扇的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白色的骨架,像一尾鱼的骨刺。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院子里的阳光都挪动了一个位置。
“傻孩子,我住这儿挺好,花那冤枉钱干啥。”
“不好。”我打断他,“这里夏天漏雨,冬天灌风,您腿脚不好,上个厕所都得走到院子那头。新房子不一样,什么都方便。”
爷爷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摩挲着膝盖。
我知道,他心动了。
没有人愿意在风烛残年,还守着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但二叔的出现,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前脚刚到,他后脚就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电动车赶来了。
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就先到了。
“爸!听说大侄子要给您买房?真的假的?”
他一进门,看见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堆了起来,像发面馒头一样。
“哟,小远也在啊,真是出息了,都知道孝敬爷爷了。”
我站起来,没叫他。
他也不在意,一屁股坐在爷爷身边,挤得爷爷往旁边挪了挪。
“爸,买房是好事,我举双手赞成。但这房,得写您的名。”他开门见山,没有一丝一毫的拐弯抹角。
爷爷愣住了,“写我的名干啥?谁买的就写谁的名。”
“那不行!”二叔的声音陡然拔高,“您是他爷爷,他孝敬您是应该的!这房子必须写您的名,不然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老张家?还以为我们当儿子的都死了,要靠孙子来养老送终呢!”
他说得义正辞严,好像真的是在维护家族的荣誉。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里觉得一阵反胃。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房子写了爷爷的名字,那就是爷爷的婚前财产。
等爷爷百年之后,这套房子就成了遗产。
到时候,我爸,他,还有我那个远嫁的小姑,都有继承权。
他一分钱没出,却能凭空得到三分之一的房产。
这算盘,打得真精。
“二叔,”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这房子,是我拿我自己的钱买的,我想写谁的名字,就写谁的名字。”
“你的钱?”二叔斜着眼睛看我,“你的钱不也是我们老张家的钱?没有我们老张家,哪有你?你小子别忘了本!”
“我没忘本。”我说,“我只记得,我小时候生病,是爷爷背着我去看医生。我上大学的学费,是爷爷把他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拿出来给我的。那个时候,二叔你在哪?”
二叔的脸,瞬间从红色变成了猪肝色。
“你……你个小兔崽子,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老二!你坐下!”爷爷突然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手里的蒲扇重重地拍在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二叔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下子瘪了。
他悻悻地坐回去,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翅膀硬了”“不认人了”之类的话。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那棵老柿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
过了很久,爷爷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小远,就按你二叔说的办吧。”
我愣住了。
“爷爷?”
“写我的名。”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被胁迫的痕迹。
但是没有。
他很平静,平静得像院子里那口老井,深不见底。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为了家庭和睦?还是不想让我和二叔的关系闹得太僵?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我满心欢喜地想为他改善生活,最后,却可能要为别人的贪婪买单。
凭什么?
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当我看到爷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我把话咽了回去。
他已经老了。
老到只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求一个安稳,求一个家和万事兴。
我不能那么自私。
“好。”我说,“就写您的名字。”
我看到二叔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那笑容,像一把刀,在我心里划开一道口子。
疼。
但是,我没有让他看见。
我甚至也对他笑了笑。
二叔,你以为你赢了。
但你不知道,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着手办理购房手续。
二叔表现得异常积极。
他几乎是全程陪同,从看房,到签合同,再到去银行办理贷款。
他那辆破电动车,每天都准时出现在我住的酒店楼下。
他对着中介,对着银行经理,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我这个“有出息的大侄子”,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房子是他买的。
我爸也来了。
他看着忙前忙后的二叔,脸上露出一种欣慰的表情。
他私下里对我说:“小远,你看,你二叔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你顺着他一点,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我笑了笑,没说话。
爸,你太天真了。
你以为的皆大欢喜,不过是豺狼吃饱了之后,暂时露出的温顺假象。
签合同那天,二叔特意把他老婆,也就是我二婶,也带来了。
我二婶是个典型的市井妇人,嗓门大,爱占小便宜。
她一进售楼处,那双小眼睛就滴溜溜地转,看什么都新鲜。
“哎哟,这吊灯,得不少钱吧?”
“这沙发,真皮的吧?”
她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好像这房子已经是她家的一样。
签合同的时候,二叔特意凑到律师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当他看到购房人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爷爷的名字时,他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他还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远,你放心,你孝敬爷爷的这片心,我们全家都记着呢。以后,我们一起给爸养老。”
我看着他虚伪的嘴脸,心里冷笑。
一起养老?
我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吧。
办完所有手续,拿到购房合同的那一刻,二叔比我还激动。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张纸接过去,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来保管,我来保管,爸年纪大了,别弄丢了。”他说。
我没跟他争。
因为我知道,这几张纸,在他手里,和我手里,没什么区别。
真正有用的东西,不在上面。
房子很快就交了。
是个精装修的房子,家电齐全,拎包入住。
我请了最好的搬家公司,把爷爷老房子里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那把爷爷坐了几十年的摇椅,那个被我小时候贴满了贴画的木头箱子,还有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下的一盆土。
我想,换了新环境,总要有一些熟悉的东西陪着他。
搬家那天,二叔一家人又来了。
他们像主人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指指点点。
“这个电视有点小了,回头换个大的。”
“这个房间光线好,给我儿子当书房正合适。”
我二婶甚至已经开始规划,哪个房间放他们的东西,哪个房间留给他们偶尔过来住。
我堂弟,那个比我小几岁的男孩,已经一屁股陷在沙发里,开始打起了游戏。
他们没有一个人,去问问爷爷,喜不喜欢这里,习不习惯这里。
在他们眼里,爷爷,连同这套房子,都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爷爷显得有些局促。
他坐在那把从老屋搬来的摇椅上,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个崭新而陌生的环境。
这里的一切都太亮了,亮得让他睁不开眼。
地板光洁如镜,墙壁白得刺眼,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陌生的油漆味。
他像一只被突然从旧巢里掏出来的老鸟,浑身不自在。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爷爷,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小远,这……这得花多少钱啊……”他喃喃地说。
“钱的事您别管,您就安安心心地住着。”
我帮他脱掉那双沾满泥土的旧布鞋,换上我提前给他买好的软底拖鞋。
“以后,再也不用走夜路去上厕所了,卫生间就在您房间里。天冷了,一开就有暖气,再也不会得老寒腿了。”
我一边说,一边帮他按摩着那双已经严重变形的脚。
爷爷的眼睛,慢慢红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好孩子,爷爷……爷爷对不住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觉得,让我把房子写在他的名下,是委屈了我。
“爷爷,您别这么说。”我抬起头,看着他,“只要您住得舒心,比什么都强。这房子,写谁的名字,都一样。”
我说的是真心话。
但这句话,落在二叔耳朵里,就变了味。
他以为,我是真的不在乎。
他以为,我是个被亲情绑架的傻子。
他脸上的得意,又多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二叔一家,成了新房子的常客。
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每次来都像搜刮一样,大包小包地从这里拿东西走。
今天说家里的酱油没了,顺手拿一瓶。
明天说堂弟想吃水果,把冰箱里的果篮整个端走。
我给爷爷买的按摩椅,他们来了,就轮流躺在上面,一躺就是一下午。
我给爷爷买的茶叶,被二叔拿去送了人情。
他们把这里,当成了免费的超市和休闲会所。
爷爷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很不开心。
每次他们来,爷爷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闷着头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显得愈发苍老和孤独。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
“二叔,你们要是缺什么,跟我说,我给你们买。爷爷这里的东西,是给他老人家用的。”
二叔当时正躺在沙发上剔牙,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说什么呢?这不都是一家人吗?你爷爷的东西,不就是我们的东西?分那么清楚干嘛?”
我二婶在旁边帮腔:“就是!小远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小气了。我们这不也是怕东西放坏了,帮你爷爷分担分担嘛。”
我看着他们理所当然的嘴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终于明白,对于没有底线的人来说,你的退让,只会换来他们的得寸进尺。
我开始减少回家的次数。
我怕我再看到他们那副嘴脸,会控制不住自己。
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我要挣更多的钱。
因为钱,虽然买不来亲情,但至少,可以让你在面对豺狼的时候,有更硬的底气。
转折点,发生在半年后。
爷爷的身体,突然就不行了。
那天我正在外地出差,接到我爸的电话,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买了最快的一班飞机赶回去。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看到了二叔。
他蹲在墙角,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副模样。
没有了往日的精明和算计,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
我走过去,他抬起头,看到我,眼睛通红。
“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爷爷他从不抽烟,怎么会得肺癌?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抽的,是那种最劣质的旱烟。
年轻的时候在煤矿下井,落下了病根。
这些年,一直靠着那口烟顶着。
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太粗心了。
我们只看到了他表面的硬朗,却没看到他内里的千疮百孔。
在医院里,爷爷很平静。
他拒绝了所有的化疗和放疗。
他说,不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被各种管子和药水折磨得不像人样。
他只想安安静安地,回到那个新家。
我们把他接回了家。
那套我为他买的,明亮、温暖的房子。
他躺在床上,一天比一天虚弱。
清醒的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讲一些过去的事。
讲我小时候有多调皮,讲我是怎么掉进村口的池塘里,差点淹死。
讲他是怎么把我救上来,然后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屁股。
他讲着讲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小远,爷爷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爷爷,别说了。”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是个好孩子,是爷爷……是爷爷没用,护不住你。”
我知道,他还在为房子的事耿耿于怀。
那件事,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也扎在我心里。
二叔一家,也变了。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他们每天都来,给我爷爷擦身,喂饭,端屎端尿。
二婶那个平时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的人,居然学会了煲汤。
她每天都变着花样地给爷爷熬各种有营养的汤,然后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去。
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幡然醒悟,还是因为知道爷爷时日无多,在做最后的表演。
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在爷爷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们尽到了做儿女的责任。
这样,也挺好。
爷爷是在一个有太阳的午后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拉着我的手,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是我特意从老家移栽过来的那棵柿子树的树苗。
经过半年的精心照料,它已经长出了新的枝丫。
“柿子……熟了……就甜了……”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爷爷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没有大操大办。
只是请了几个最亲的亲戚,吃了一顿饭。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二叔把我叫到了新房里。
我爸,我小姑,也都在。
二婶和我堂弟也在。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气氛,有些凝重。
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小远,”二叔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爸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是,活着的人,日子还得过。”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其他人,继续说:“爸名下的这套房子,你看,该怎么处理?”
他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按照法律,这套房子是爸的遗产,我们兄妹三个,都有继承权。”他拿出一份不知道从哪里打印出来的法律条文,摆在茶几上。
“当然,我们知道,这房子的首付是你出的,月供也是你在还。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
他指向我爸和小姑,“我们决定,把这套房子卖了。卖的钱,扣除你付的首付和月供,剩下的,我们兄妹三人平分。你看,这样合情合理吧?”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冠冕堂皇。
好像他不是在瓜分一套价值百万的房产,而是在分配一盘吃剩下的花生米。
我爸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小姑,那个常年在外,对爷爷不闻不问的小姑,此刻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二哥说得有道理。”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的嘴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亲情。
在金钱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如果,我不卖呢?”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二叔的脸色沉了下来。
“不卖?小远,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独吞?”
“这房子,是我买给爷爷住的。现在爷爷不在了,它就是我的。”
“你的?”二叔冷笑一声,“房产证上写的是爸的名字!白纸黑字!你想耍赖?”
“我没想耍赖。”我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
我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他们面前。
第一样,是一份购房合同的复印件。
第二样,是一份银行贷款合同的复印件。
上面所有的签字,都是我的名字。
第三样,是一份银行流水单。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从买房到现在,每一笔首付款,每一笔月供,都是从我的银行卡里划走的。
二叔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
“这……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是你代付的!房子还是爸的!”
“是吗?”我笑了。
我拿出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份经过公证的,具有法律效力的——
遗嘱。
当我把那份遗嘱,摊开在茶几上时,整个客厅,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遗嘱的内容很简单。
爷爷自愿将他名下,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套房产,在他百年之后,全部赠予他的长孙,也就是我。
作为唯一继承人。
遗嘱的末尾,是爷爷亲手签下的名字,还有公证处的红色印章。
以及,两个见证人的签名。
一个,是街道办的王主任。
另一个,是我爸。
当二叔看到我爸的签名时,他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我爸,声音都在发抖。
“大……大哥?你……你早就知道了?”
我爸抬起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
“老二,这是爸的意思。”
“爸的意思?”二叔像疯了一样,一把抓起那份遗嘱,“不可能!这绝对是伪造的!爸什么时候立的遗嘱?我怎么不知道!”
“是在我们办完房产证的第二天。”我替我爸回答了他。
“我带着爷爷,和我爸,一起去的公证处。”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二叔,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聪明?”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
“你以为,我同意把房子写在爷爷名下,是妥协,是软弱?”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我告诉你,那不是妥协,那是我的策略。”
“我就是要让你以为你赢了,我就是要让你把你的贪婪和丑陋,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阳光下。”
“我就是要让爷爷,让爸爸,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爷爷好,可你做过一件真正为他好的事吗?”
“你只想着怎么从他身上榨取最后一点价值!你只想着怎么把这套不属于你的房子,据为己有!”
“爷爷病重的时候,你确实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我一度以为,你良心发现了。现在看来,我错了。”
“你不是良心发现,你是在演戏!你是在演给街坊邻居看,演给所有亲戚看!你好为今天,你在这里理直气壮地瓜分遗产,做好铺垫!”
“二叔,你真可悲。”
我说完,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二叔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开了个染坊。
我二婶,那个平时最能言善辩的女人,此刻也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有我堂弟,还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里,耳机里传出“Victory”的音效,显得格外刺耳。
“不可能……这不可能……”二叔喃喃自语,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猛地看向我爸。
“大哥!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被他给骗了!这遗嘱肯定是假的!”
我爸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懦弱和躲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老二,遗嘱是真的。”
“爸立遗嘱那天,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小远。”
“他说,他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他之所以同意把房子写在他的名下,不是怕你,而是想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
“他希望,你能看在小远这份孝心的份上,看在大家都是一家人的份上,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可是,你让他失望了。”
我爸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二叔的心上。
“爸说,他不能让好孩子寒了心。”
“他不能让小远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最后便宜了我们这些没出过一分力的不孝子。”
“所以,他立了这份遗嘱。”
“他说,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爷爷,最后能为这个家做的一点事。”
“他要告诉所有人,公道,自在人心。”
说完,我爸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感觉,那座被风雨侵蚀了半辈子的山,好像又重新挺拔了起来。
二叔,彻底瘫了。
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
我小姑,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拿起她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前,她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羞愧,有尴尬,还有一丝……解脱?
或许,她也早就受够了二叔的算计和绑架。
只是,她没有勇气反抗。
而我,替她做了她不敢做的事。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二叔一家人。
还有我和我爸。
我看着二叔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我想要的,只是保护我最想保护的人。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现在,爷爷走了。
公道,也回来了。
“房子,你们可以继续住。”我对着二叔说。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但是,有几个条件。”
“第一,每个月交房租,按市场价。”
“第二,水电煤气物业费,你们自己承担。”
“第三,不准再像以前一样,把这里当成你们自己的家,随意破坏,随意拿东西。”
“如果你们做不到,那就请你们,立刻,马上,从这里搬出去。”
我说完,拉着我爸,走出了那扇门。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我知道,二叔他会答应的。
因为他这样的人,最懂得权衡利弊。
与其流落街头,不如暂时寄人篱下。
至于尊严?
那东西,在他决定算计自己亲侄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他扔掉了。
走出小区,外面的阳光很好。
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爸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小远,对不起。”
“爸,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不,是我没用。”他眼圈红了,“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了摇头。
“不委屈。”
我看着远处的天空,一只鸟儿,正自由自在地飞翔。
“爷爷说,柿子熟了,就甜了。”
“现在,柿子熟了。”
我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释然,那么轻松。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
二叔一家,没有搬走。
他们每个月,都按时把房租打到我的卡上。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们见到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要么虚情假意,要么颐指气使。
他们会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小远”。
然后,低下头,匆匆走开。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亲情,在那份遗嘱被公之于众的那一刻,就已经碎了。
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也没有再回过那个家。
那套房子,对我来说,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它曾经,是我想要为爷爷撑起的一片天。
现在,它成了一座纪念碑。
纪念着一段逝去的亲情,也见证了一场人性的博弈。
我把房子挂在了中介。
很快,就找到了买家。
签约那天,我一个人去的。
当我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沉重的东西,也随之放下了。
拿着卖房的钱,我在一个离我工作的城市不远的地方,给我爸妈,也买了一套小房子。
房子不大,但足够他们安度晚年。
我爸妈搬进去的那天,我特意请了一天假,回去帮他们收拾。
我妈一边擦着窗户,一边抹眼泪。
“儿子,妈对不起你,以前……以前总是让你受委屈。”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二叔的事。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和我爸一样,都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
他们总觉得,家和万事兴,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他们不知道,有些恶,是喂不饱的。
你的退让,只会成为它滋长的养分。
“妈,都过去了。”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抹布。
“以后,你们就安心在这里生活。离我近,我也能经常回来看你们。”
我爸在旁边,默默地往墙上钉钉子,准备挂一幅全家福。
照片上,是我,我爸妈,还有爷爷。
那是爷爷走之前,我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那个新家里拍的合照。
照片上,爷爷笑得很开心。
他的手,紧紧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睛有点发酸。
爷爷,你看到了吗?
我没有让你失望。
我守住了你最想守护的东西。
我也守住了,我自己。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在为了更好的未来,努力打拼。
偶尔,我也会想起二叔。
听说,他用从我这里拿到的最后一笔“遣散费”(我把他们交的几个月房租,退还给了他们),在老家县城里,租了个小门面,做起了小生意。
生意好不好,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那个短暂的交点之后,便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再无交集。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自己。
我做的,到底对不对?
为了所谓的公道,把亲情撕扯得如此不堪,值得吗?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因为,善良,需要带点锋芒。
没有原则的妥协,那不叫宽容,那叫纵容。
这个世界,不是你退一步,别人就会念你的好。
更多的时候,是你退一步,别人就会前进一步,直到把你逼到无路可退。
所以,你必须学会,在适当的时候,亮出你的爪牙。
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保护那些,你真正在乎的人。
去年秋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爷爷的老屋,已经快要塌了。
院子里的那棵老柿子树,却依然枝繁叶茂。
树上挂满了金黄色的柿子,像一盏盏小灯笼。
我摘下一个,咬了一口。
很甜。
就像爷爷说的那样。
柿子熟了,就甜了。
我想,人生,大概也是如此吧。
总要经历一些风雨,一些苦涩,才能最终,尝到那份,属于自己的甘甜。
而我,正在品尝这份甘甜的路上。
一步一步,走得缓慢,但坚定。
我花170万给爷爷买房,二叔偏要写爷爷的名。
我同意了。
然后,我用我的方式,拿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这个结局,对我来说,真的很爽。
但这种爽,不是报复的快感。
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和释怀。
是一种,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防备,轻装上路的,轻松。
更是对爷爷在天之灵的一种告慰。
爷爷,我很好。
爸爸妈妈,也很好。
我们都在,好好地生活。
您,安息吧。
我站在那棵老柿子树下,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新的开始。
属于我的,一个人的,全新的开始。
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地,握在了我自己的手里。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以亲情的名义,来绑架我,来伤害我。
因为,我懂了。
真正的家人,是会为你遮风挡雨,而不是,把你推向风雨。
是会为你雪中送炭,而不是,对你釜底抽薪。
很庆幸,我还有我的父母。
更庆幸,我曾经拥有过,像爷爷那样,无条件爱我的人。
这份爱,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也是我,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都能勇往直前的,底气。
我转身,离开了那个已经成为废墟的家。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该守护的,我该珍惜的,都在我的前方。
而那些,该放下的,该舍弃的,就让它,永远地,留在身后吧。
就像那栋老房子,就像那段不堪的往事。
让它们,在时间的洪流里,慢慢风化,慢慢消散。
最终,化为尘土。
而我,将迎着阳光,大步向前。
去拥抱,属于我的,那个,更广阔,更明亮的,未来。
我的人生,还很长。
长到,足够我把所有的伤口,都养好。
长到,足够我把所有的遗憾,都弥补。
长到,足够我,活成,自己最想要的,那个模样。
那个,像爷爷一样,善良,正直,却也,懂得保护自己的,模样。
我想,这,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局吧。
这才是,真正的,爽。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