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中介小哥把那份薄薄的、却重得像块铅的《房屋出售委托书》推到我面前时,我闻到了一股混杂着油墨香和老房子特有的、淡淡的樟木味道。
当中介小哥把那份薄薄的、却重得像块铅的《房屋出售委托书》推到我面前时,我闻到了一股混杂着油墨香和老房子特有的、淡淡的樟木味道。
那味道,像是我这辈子的缩影。
我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半天。窗外,那棵老桂花树的叶子,被午后的太阳晒得蔫蔫的,连风都懒得吹动一下。
“阿姨,您想好了?”小哥的声音很轻,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体贴。
我点点头,没说话。
不是想好了,是这事儿,在我心里已经盘了十年了。从外孙洋洋背着比他人还高的大书包上小学那天起,我就在想了。
我在想,等他长大了,考上大学了,我就把这房子卖了。
然后,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租个小房子,养只猫,种一院子花,再也不用听任何人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活。
笔尖终于落下。
我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缓慢而坚定。就像是给过去七十年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
小哥收起文件,脸上是职业性的微笑:“阿姨,您放心,这地段,这房型,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我送他到门口,扶着门框,看着他骑着小电驴汇入车流,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
关上门,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静得能听见墙壁里老化的电线,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静得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为一场迟来的自由,敲着鼓点。
我回到客厅,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藤椅上。这是老头子还在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乡下淘换来的。他说,等我们老了,就坐在这藤椅上,摇啊摇,摇到日头落山。
他没等到。
我替他等到了。
可我不想再摇了。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满屋的寂静,像一把刀子。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女婿”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
我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妈!你什么意思?!”
陈锋的咆哮声,隔着听筒都能震得我耳膜发麻。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像一条愤怒的公牛。
“你凭什么卖房子?你跟谁商量了?那房子是留给洋洋的!你知不知道!”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钉子,要钉进我的骨头里。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看着窗外那棵桂花树。
秋天快到了,也不知道今年的桂花,还能不能开得像往年那么香。
“陈锋,这房子是我的。”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你的?什么是你的?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你的一切都是我家的!这房子,房产证上是你的名字,可它早就默认是洋洋的了!是我们家的!”
他开始语无伦次,那些刻薄又伤人的话,像垃圾一样从他嘴里倾倒出来。
我没有挂电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听着他把我的付出、我的牺牲、我这十几年当牛做马的日子,说得一文不值。
他说得对。
在他们眼里,我,连同这栋房子,都只是他们家的财产。
是他们可以随意支配、随意规划的,一件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东西。
直到听筒那头传来女儿小曼怯生生的声音:“阿峰,你别这样跟妈说话……”
然后是陈锋更暴躁的吼声:“你给我闭嘴!都是你这个妈惯的!老糊涂了!我看她是想把卖房子的钱拿去给骗子!”
我终于开了口,打断了他的咆哮。
“房子,我已经委托出去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说完,我挂了电话。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我瘫坐在藤椅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愤怒。
是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悲哀。
我这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活着。
年轻时,为父母活。他们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事。
于是,我放弃了去北京读大学的机会,留在了这个小城,进了一家不好不坏的单位。
后来,为丈夫活。他是个好人,就是身体不好。我照顾他,体谅他,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能安心养病。
再后来,为女儿活。小曼出生后,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她了。她的吃穿用度,她的学习成绩,她的喜怒哀乐,都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女儿嫁人了,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歇歇了。
可外孙洋洋又出生了。
小曼和陈锋工作忙,说请保姆不放心,求我过去帮忙。
这一帮,就是十八年。
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到一个即将步入大学的英俊少年。
洋洋的每一步成长,都踩在我的心坎上。
我给他换过多少块尿布,喂过多少次奶,讲过多少个睡前故事,检查过多少遍作业……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他第一次喊“姥姥”时,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我只记得,他第一次发高烧,我抱着他在医院走廊里来来回回走了半宿,天亮的时候,我的腿都麻得没有知觉了。
我只记得,他上初中后,开始叛逆,跟我顶嘴,陈锋甩手就是一巴掌。我扑过去护着他,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背上,火辣辣地疼。
我抱着吓傻了的洋洋,对陈锋吼:“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的女婿大声说话。
从那以后,陈锋对我,便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视和不耐烦。
他觉得我是在溺爱孩子,是在挑战他作为父亲的权威。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说:“妈,你年纪大了,思想跟不上了,洋洋的事,你少管。”
“妈,这件衣服太贵了,你一个老太太,穿那么好给谁看?”
“妈,你那个退休金,就别乱花了,存起来,以后都是洋洋的。”
他把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我的退休金,是洋洋的。
我的这套老房子,也是洋洋的。
那我呢?
我算什么?
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会走路的存钱罐?一个理所应当为他们家奉献一切,最后连同骨灰都要刻上“陈家”烙印的附属品?
我看着这个我住了四十多年的家。
墙上,还挂着老头子的黑白照片。他笑得温和,好像在看着我,问我,累不累。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洋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鲜红的封皮,像是一张通往自由的船票。
我的船票。
我用十八年的青春,换来的船票。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我这辈子,好像就没拥有过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打开衣柜,里面大多是些穿了多年的旧衣服,颜色灰扑扑的,款式也早就过时了。
有几件是小曼给我买的,吊牌都还没剪。不是我舍不得穿,是陈锋说,我穿上不像个老太太。
老太太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就该是灰头土脸,不修边幅,每天围着厨房和孙子转吗?
我把那些新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进一个行李箱。
然后,我打开了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里面,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钥匙,我一直挂在脖子上,贴身放着。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我所有的“私房钱”。
一张张泛黄的存单,一本本写满了字的日记。
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我,只有十八岁。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白衬衫,站在大学的校门口,笑得一脸灿烂。
那是我去北京看望一个考上大学的同学时拍的。
照片的背面,我用钢笔写了一行字:总有一天,我也会站在这里。
我摩挲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一辈子,太快了。
快到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活一次,就已经老了。
门铃声,粗暴地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我把木盒子收好,放进行李箱,然后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脸怒容的陈锋,和满眼为难的小曼。
“妈,你到底想干什么?”陈锋一进门,就质问道。
我没理他,转身给他俩倒水。
“妈,阿锋也是着急,你别往心里去。”小曼跟在我身后,小声地说。
我把水杯放在他们面前,说:“坐吧。”
陈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
“我再问你一遍,房子,你到底卖不卖?”
“卖。”我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陈锋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疯了!这房子是咱们家的根!是洋 to the 洋的婚房!你卖了,洋洋以后住哪儿?我们住哪儿?”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陈锋,你是不是忘了,这房子,是我和老头子单位分的,后来又是我花钱买下来的。房产证上,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那又怎么样?你是我丈母娘,你的东西,不就是我们的东西吗?不就是洋洋的东西吗?”他振振有词,仿佛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这是哪家的道理?”我问。
“全天下的道理!”
我摇了摇头,不想再跟他争辩。
跟一个自私到骨子里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妈……”小曼拉了拉我的衣角,眼圈红了,“您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意?您说出来,我们改,好不好?您别这样,我害怕。”
我看着我的女儿。
她从小就是个软弱的性子,没什么主见。嫁给陈锋之后,更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我知道,她爱我。
但她的爱,太懦弱,太无力。
在她的家庭和我的尊严之间,她永远会选择前者。
我拍了拍她的手,说:“小曼,妈没有对你们不满意。妈只是……累了。”
“累了?”陈锋冷笑一声,“谁不累?我上班不累?小曼工作不累?就你累?你在家带带孩子,做做饭,有什么好累的?我看你就是闲的!”
“是啊,我就是闲的。”我顺着他的话说,“所以我打算卖了房子,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免得自己在这四方屋子里,闲出病来。”
“旅游?你有多少钱去旅游?别到时候钱花光了,又跑回来拖累我们!”陈-锋的嘴脸,越来越难看。
“这个不劳你费心。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那天。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去养老院,绝不拖累你们。”
我的话,像是一把刀,彻底割裂了我们之间那层虚伪的温情。
小曼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哭着说:“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啊!你怎么能说去养老院这种话?”
“一家人?”我看着她,又看看陈锋,“一家人,会把我的所有物,都当成是自己的吗?一家人,会理直气壮地算计我的养老钱吗?一家人,会觉得我为这个家付出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石头,砸在他们心上。
小曼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陈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说来说去,你就是自私!只想着自己享福,不管我们死活!”他最后给我定了性。
自私。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这一辈子,最学不会的,就是“自私”这两个字。
如果我自私一点,当年就不会放弃读大学的机会。
如果我自私一点,就不会在丈夫去世后,一个人撑起这个家。
如果我自私一点,就不会在你们最需要的时候,放弃自己的晚年生活,跑来给你们当了十八年的免费保姆。
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跟他们说这些,没用。
他们不会懂,也永远不想懂。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站起身,指了指门口,“我累了,想休息了。你们走吧。”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们下逐客令。
陈锋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似乎不敢相信,一向逆来顺受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咬牙切齿,“林婉月,你给我记着!你今天要是卖了这房子,以后就别想再进我们家的门!也别想再见洋洋!”
他把洋洋当成了最后的武器。
他以为,这能拿捏住我。
他错了。
“洋洋是我的外孙,我想见他,谁也拦不住。至于你们家的门……我不稀罕。”
说完,我转身走回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陈锋的咒骂声,和小曼的哭劝声,渐渐远去。
然后,是防盗门被用力甩上的巨响。
整个世界,又一次安静下来。
我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有解脱,有悲凉,也有一丝丝的,快意。
我终于,为自己,勇敢了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很平静。
陈锋和小曼没有再来。
只是每天,小曼都会给我发很多条微信。
内容无非是劝我不要冲动,说陈锋那天也是气话,让我别往心里去。
她说,洋洋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了,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我们把房子卖了,钱给洋洋交学费,剩下的,给他当生活费,不是很好吗?
她说,妈,我们才是一家人,你的钱,不就是我们的钱吗?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我看着那些信息,一条都没有回。
哀莫大于心死。
我的心,在陈锋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中介的效率很高,很快就联系了几个买家来看房。
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
那棵桂花树,大概是知道我要走了,这几天,拼了命地开花。
一簇簇金黄色的桂花,缀满枝头。
风一吹,整个院子,都是甜得让人心醉的香气。
来看房的人,都很喜欢这棵树。
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妻子说:“以后有了孩子,秋天就在这树下荡秋千,肯定很美。”
我听着,心里有些发酸。
曾经,我也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幻想过老头子推着秋千,小曼坐在上面,笑声像银铃一样。
可惜,生活从来不会按照你幻想的剧本走。
最后,房子卖给了一对准备结婚的小情侣。
价格比我预期的要高一些。
他们说,他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家,觉得这里有“人情味”。
签合同那天,我特意穿上了小曼给我买的那件,吊牌还没剪的,酒红色的连衣裙。
我还去理发店,把一头花白的头发,染成了时髦的栗色,微微烫了卷。
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十岁。
连中介小哥都夸我:“阿姨,您今天真漂亮。”
我笑了笑。
是啊,为自己而活的女人,怎么会不漂亮呢?
拿到房款的那天,我去银行,把钱分成了三份。
一份,是给洋洋的。足够他读完大学,甚至读研读博。这是我作为姥姥,最后能为他做的一点事。
一份,是我自己的养老钱。我存了定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剩下的一份,我取了现金,装在一个背包里。
我给自己买了一张去云南的火车票。
我想去看看,书里写的,苍山洱海,风花雪月。
我想去过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离开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拖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双肩包,站在曾经的家门口,最后看了一眼。
那棵桂花树,依旧开得繁盛。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斑斑驳驳。
我仿佛又看到了,老头子在树下喝茶的样子。
看到了小曼小时候,围着树干捉迷藏的样子。
看到了洋洋,骑在我脖子上,摘桂花的样子。
一幕一幕,像是老电影的胶片,在脑海里回放。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熟悉的、甜腻的桂花香。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见了。
我的前半生。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收到了洋洋的微信。
“姥姥,你去哪了?我回家,家里怎么没人?”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手指在屏幕上敲打着。
“洋洋,姥姥去旅游了。给你留了一笔钱,在你的银行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好好上大学,别担心我。”
信息发出去,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复。
是一个哭泣的表情。
然后,是他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姥姥!”洋洋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我爸妈又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我去说他们!”
听着外孙焦急的声音,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我怎么可能,真的舍得下他。
“没有,洋洋。姥姥没有生气。”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姥姥只是,想出去走走。你长大了,姥姥的任务,也完成了。”
“什么任务完成了?你是我姥姥,照顾我不是应该的吗?”
“是啊,是应该的。”我笑了,“但是,姥姥在做你姥姥之前,首先,是我自己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但没关系。
他以后,会懂的。
“姥姥,你还会回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会的。”我说,“等姥姥玩累了,就回去看你。”
“那……拉勾。”
“好,拉勾。”
挂了电话,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火车穿过山洞,眼前一片漆黑。
就像我过去的人生。
但很快,光明再次出现。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青山,和一望无际的田野。
我知道,属于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在大理古城附近,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房东是个很和善的白族阿姨,她说,我看起来,不像个七十岁的老太太。
我笑了。
我买了很多花籽,撒在院子里。
格桑花,向日葵,薰衣草,还有我最喜欢的,桂花。
我还收养了一只流浪的橘猫,给它取名叫“暖暖”。
每天,我睡到自然醒。
给花浇浇水,喂喂猫。
然后,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
日子,过得缓慢而安逸。
我开始学着,跟自己相处。
我发现,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无趣。
我喜欢看侦探小说,喜欢听老旧的爵士乐。
我学着做一些以前从没做过的菜,比如烤蛋糕,酿米酒。
味道不一定好,但过程,充满了乐趣。
我开始给小曼回信。
不是用微信,而是用最古老的方式,写信。
我给她讲我在这里的生活,讲我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
我告诉她,院子里的格桑花开了,五颜六色的,像天上的彩虹。
我告诉她,暖暖很黏人,最喜欢趴在我腿上睡觉,呼噜声打得像拖拉机。
我告诉她,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是个教画画的退休老师,她夸我有艺术天分。
我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没有提陈锋,也没有提卖房子的事。
就好像,那些不愉快,都留在了过去。
小曼的回信,也渐渐变了。
一开始,她还是不停地劝我回去。
后来,她开始跟我分享她的生活。
她说,她升职了,手下带了一个小团队。
她说,她给洋-洋报了一个吉他班,那小子学得有模有样。
她说,她跟陈锋吵架了,因为陈锋又在抱怨,说家里的开销太大了。
她说,妈,我以前总觉得,你为我们付出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我才明白,你有多不容易。
信的最后,她写道:妈,对不起。还有,我想你了。
我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秋天的时候,我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虽然只是一棵小小的树苗,但那香气,却和家里的老桂花树,一模一样。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陈锋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和沙哑。
“妈,是我。”
“嗯。”
“你……在那边,还好吗?”
“挺好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
“洋洋……他想你了。”他终于说出了打电话的目的,“他说,他想去看看你。”
“好啊。”我说,“让他来吧。”
“我……我能跟他一起去吗?”他问得,有些迟疑。
我愣了一下。
“小曼也要上班,我不放心他一个人。”他急忙解释。
我看着院子里那棵小小的桂花树,在风中摇曳。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陈锋的到来,会给我的平静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波澜。
但我知道,有些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一个星期后,我在火车站的出站口,见到了他们。
洋洋长高了,也晒黑了,看起来,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一见到我,就飞奔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姥姥!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拍着他的背,眼圈也红了。
“姥姥也想你。”
陈锋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不少。头发有些乱,眼角也多了几道皱纹。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妈。”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回家的路上,洋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说他大学里的生活,说他交了新朋友,说他参加了篮球队。
我微笑着听着,时不时地应和几句。
陈锋一直很沉默,只是偶尔,会通过后视镜,偷偷地看我一眼。
到了我住的小院,洋洋发出一声惊叹。
“哇!姥姥,你这里也太漂亮了吧!”
他像只快活的小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逗逗猫。
陈锋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个陌生又充满生机的地方,眼神有些复杂。
“妈,你……就住这儿?”
“嗯,挺好的,清静。”
晚饭,我做了几个家常菜。
都是他们以前爱吃的。
饭桌上,洋洋狼吞虎咽,说还是姥姥做的菜最好吃。
陈锋吃得很慢,很沉默。
吃完饭,洋洋抢着去洗碗。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锋两个人。
气氛,有些尴尬。
“妈,”他终于开口了,“对不起。”
我正在泡茶的手,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精明和算计,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些话。”他低着头,声音很小,“我……我就是个混蛋。”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还在怪我。”他端起茶杯,手有些抖,“我这人,从小穷怕了。我总觉得,钱,房子,才是最重要的。有了这些,才能给小曼和洋洋最好的生活。”
“我忘了,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走之后,家里……全乱了套。”
他苦笑了一下。
“小曼工作忙,我也忙。家里没人打扫,衣服堆成山。洋洋放假回来,我俩不是叫外卖,就是下馆子。有时候,忙得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我才发现,以前,你在家的时候,我们过得有多舒服。”
“我每天下班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家里永远干干净净。洋洋的功课,你也全都管了,我根本不用操心。”
“我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忘了,你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老人。”
他说着,眼圈慢慢红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天,小曼跟我大吵了一架。”
“她说,陈锋,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妈?我妈养我小,我养她老,天经地义。可你呢?你把她当成什么了?免费的保姆?还是你家的财产?”
“她说,如果我再这么对你,她就跟我离婚。”
“我当时……吓坏了。”
“我才意识到,我可能,真的要失去你们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悔恨和恳求。
“妈,你跟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那套房子,我们再买回来。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养老。”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摇了摇头。
“陈锋,我不会回去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为什么?你还在怪我?”
“不怪了。”我说,“真的。只是,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
我指了指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
“你看,这里的月亮,和我老家的,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看月亮的心情,不一样了。”
“以前,我在那个家里,抬头看月亮,心里想的是,明天的菜价会不会涨,洋洋的学费该交了,小曼的工作顺不顺心。”
“现在,我在这里看月亮,心里想的是,明天,天气好不好?院子里的花,是不是又开了一朵?”
“我找回了,我自己。”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陈锋呆呆地看着我,似乎在努力消化我的话。
厨房里,传来了洋洋洗碗的哗哗水声。
暖暖跳上我的膝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
院子里,桂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美好。
我不想,再回去了。
回到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所谓的“家”。
“妈……”陈锋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了他。
“陈锋,你们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明天,我带你们去洱海边走走。那里的风景,很美。”
“至于回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我的语气,很温和,但也很坚定。
他看着我,终于,颓然地低下了头。
“好。”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洋洋的未来,聊小曼的工作。
我们避开了所有沉重的话题,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我发现,当他放下那些算计和理所当然之后,陈锋,其实也并不是那么讨厌。
他也有他的脆弱和不易。
只是,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第二天,我带他们去了洱海。
我们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海岸线,慢慢地骑。
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洋洋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大喊大叫。
陈锋也难得地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们找了一家临海的咖啡馆,坐下来,喝东西。
洋洋拿出手机,说要给我们拍照。
他让我和陈锋坐在一起。
我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照做了。
“姥姥,你笑一笑嘛!”洋洋举着手机,喊道。
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
陈锋也看着我,笑了。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一丝歉意,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落寞。
“咔嚓”一声。
那一刻,被定格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张照片,算不算是一种和解。
但我想,对于过去,我真的,可以放下了。
他们待了三天,就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洋洋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姥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一放假,就来看你。”
“好。”我摸着他的头,笑着说。
陈锋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只是在上车前,他深深地,对我鞠了一躬。
“妈,保重。”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乘坐的出租车,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心里,空落落的。
但,没有悲伤。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根线,并没有断。
只是,换了一种,更舒服,更健康的方式,连接着。
回到家,我收到了小曼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
就是昨天,洋洋在洱海边给我们拍的那张。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妈,欢迎你,随时回家。也支持你,永远在路上。”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回复她:“好。”
然后,我放下手机,走到院子里。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那棵小小的桂花树,又开出了几朵新的花苞。
我搬出我的画板,和我的新朋友,那个教画画的老师,约好了,今天要去写生。
我的生活,还有很多很多,未知的,美好的事情,在等着我。
我拿起画笔,在洁白的画纸上,画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抹,属于天空的,自由的蓝色。
我的人生画卷,才刚刚展开。
而这一次,执笔的人,是我自己。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是两年。
洋洋上了大三,成了学生会的主席,忙得不亦乐乐乎。
他每个月都会给我打电话,跟我分享他的喜怒哀乐。
他说,姥姥,我觉得你做得很对。人,就应该为自己活一次。
小曼和陈锋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很多。
小曼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有主见。
她会跟我吐槽陈锋的直男审美,也会跟我分享她工作上的成就。
陈锋,也变了。
他开始学着做饭,虽然做得很难吃。
他开始学着关心小曼,会在她加班晚归的时候,去接她。
他每年,都会带着小曼,来看我一次。
每次来,都会带很多我爱吃的东西。
他话不多,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真诚的关切。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谁也不提过去,谁也不提未来。
就只是,享受当下,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和安宁。
我的生活,也越来越丰富多彩。
我参加了老年大学,学国画,学书法。
我的画,还得过奖。
我还跟着一群志同道beta的朋友,去了很多地方。
西藏的布达拉宫,新疆的天山天池,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
我的脚步,丈量着这个我曾经无比向往,却又无比陌生的世界。
我的心,也变得越来越开阔,越来越自由。
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姥姥。
我只是,我自己。
一个热爱生活,热爱自己的,快乐的老太太。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病。
不严重,就是普通的肺炎。
但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
小曼和陈锋,接到电话,第二天就飞了过来。
小曼在病床前,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陈锋跑前跑后,缴费,拿药,买饭。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我们才是一家人。
那种感觉,很温暖。
出院那天,陈锋背着我,从五楼的病房,一直走到医院门口。
他的背,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宽阔挺拔。
他的脚步,也有些踉跄。
我趴在他的背上,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的眼泪,悄悄地,打湿了他的衣领。
“陈锋,”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
“谢谢你。”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妈,别这么说。这都是,我该做的。”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了。
家,是什么?
是一栋房子吗?
不是。
家,是爱,是牵挂,是无论你身在何方,总有那么一些人,在为你担心,为你祝福。
我卖掉了房子,却找回了,一个真正的家。
如今,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我又回到了我的小院,继续我那悠闲自在的生活。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每年秋天,都会开满一树的金黄。
香气,能飘出很远,很远。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卖掉那套房子。
如果,我选择了妥协,继续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还是那个,在厨房里打转,在菜市场里讨价还-价,每天盼着儿女回家,却又害怕他们回家的,孤独而卑微的老太太吧。
我很庆幸,我当初,勇敢了一次。
那一次的勇敢,让我的人生,有了另外一种可能。
让我知道,原来,黄昏,也可以像清晨一样,充满希望和光芒。
前几天,洋洋给我寄来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里面,全是我这两年,出去旅游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用漂亮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我的酷姥姥,在路上。”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全家福。
就是那年,在洱海边拍的。
照片上的我,笑得有些勉强。
陈锋,笑得有些尴尬。
只有洋洋,笑得没心没肺。
照片的背面,是洋洋的字迹。
“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段时光。爱,让时光,变得温暖而漫长。”
我合上相册,走到院子里。
暖暖正懒洋洋地,在桂花树下打盹。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泥土的芬芳。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的路,还很长。
而我,会一直,走下去。
带着爱,带着希望,带着这颗,终于为自己而跳动的心。
走向,每一个,未知的,崭新的,明天。
来源:等风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