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那股子消毒水味儿,又冷又冲,钻进鼻子里,好像能把人的记忆都给洗白了。
空气里那股子消毒水味儿,又冷又冲,钻进鼻子里,好像能把人的记忆都给洗白了。
我攥着儿子的手,他的手心冰凉,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父子俩的脚步声,还有我那颗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
“爸,煤球不是故意的。”儿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哭腔。
我嗯了一声,没敢看他。
我怕一看到他那双红得像兔子的眼睛,我心里那点故作的镇定就会瞬间崩塌。
急诊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但锐利的眼睛。
他扫了我们一眼,目光落在我儿子那只被纱布简单包扎着的手指上。
“被什么咬的?”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老鼠,宠物鼠。”我赶紧回答,声音有点发干,“养了两年了,一直很乖的,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医生已经皱起了眉头。
他示意我们进去,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
一道不深但很清晰的伤口,边缘还有两个小小的血点,像蛇的毒牙。
儿子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医生没说话,他戴上手套,用镊子夹着棉球,仔细地清理着伤口。
他的动作很轻,但每一下,都像是在我心上划拉。
“把那只老鼠带来了吗?或者有照片吗?”医生头也不抬地问。
我愣了一下,赶紧掏出手机,翻出相册。
“就是它,叫煤球。”我把手机递过去。
屏幕上,一个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小家伙正抱着一颗花生,两只黑豆似的眼睛亮晶晶的,显得特别机灵。
这是上个星期我刚给它拍的。
医生只瞥了一眼,就放下了手里的镊子。
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镜片,直直地看着我。
他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
五秒钟,在医院这种地方,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狂犬疫苗,破伤风,都要打。”他终于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然后,他把手机还给我,说了一句让我后半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混杂着惊讶和严肃的调子,“你赶紧回去处理一下吧。这……这哪是鼠啊。”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不是鼠?
那是什么?
我养了两年的,我儿子抱在怀里睡觉的,那个叫“煤球”的小家伙,不是一只宠物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医生那句话在嗡嗡作響。
回家的路上,儿子一直在后座小声地哭。
他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害怕打针。
他是在为煤球辩解。
“爸,医生叔叔是不是搞错了?煤球就是仓鼠啊,黑色的那种……”
“爸,煤球是不是要被扔掉了?你别扔掉它好不好?它不是故意的,是我抓疼它了……”
我开着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飞驰,像一道道流光,把我的思绪也拉回了两年前。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
我加班回来,在楼下的花坛里,听到了微弱的“吱吱”声。
声音很小,像刚出生的小猫,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就会被雨声盖过去。
我撑着伞,循着声音找过去,在湿漉漉的草丛里,看到了那个小东西。
它大概只有我的拇指那么大,浑身的毛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像一小块被丢弃的黑炭。
它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要不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我几乎以为它已经死了。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我把它捧在手心里,它的身体冰凉,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我把它带回了家。
儿子那时候刚上小学一年级,性格有点内向,不太爱说话。
当我把这个小东西放到他面前时,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种光,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像是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
我们给它取名叫“煤球”。
用一个鞋盒给它做了个临时的家,铺上旧毛巾,又用吹风机最小的风,隔着很远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帮它吹干了身体。
干了之后的煤球,毛茸茸的,像个小绒球,可爱极了。
我们以为它活不成了。
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它竟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比黑曜石还要亮的眼睛,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儿子把牛奶滴在指尖,凑到它嘴边,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
从那天起,煤球就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它成了儿子的影子。
儿子写作业,它就趴在笔筒上,歪着脑袋看。
儿子看电视,它就钻进他的衣服口袋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
儿子睡觉,它就睡在床头的小窝里。
有时候儿子做噩梦了,会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摸摸它毛茸茸的身体,然后就又能安稳地睡去。
煤球的存在,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儿子那个小小的、封闭的世界。
他开始愿意跟我们分享学校里的事,会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讲,今天煤球又做了什么“坏事”。
比如,它会把儿子的橡皮偷偷藏起来,藏在沙发的缝隙里。
比如,它会趁我们不注意,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爬上窗帘,然后从上面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沙发上,像个武林高手。
它的身体比一般的仓鼠要长,动作也更敏捷,我们当时只觉得,这可能是个“天赋异禀”的品种。
我们甚至还开玩笑说,煤球上辈子可能是个杂技演员。
妻子一开始是反对的,她觉得这些小动物身上有细菌。
但看着儿子一天天开朗起来的笑脸,她也渐渐接受了。
她会给煤球准备磨牙的苹果枝,会在大扫除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它的小窝也清理得干干净净。
煤球就像我们家的一个小精灵。
一个活泼、淘气,但又无比依赖我们的小精灵。
我们看着它一点点长大,从拇指大小,长到有我一个手掌那么长。
它的毛色也越来越亮,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绸缎。
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身份。
在宠物店买的鼠粮,它吃得津津有味。
给它买的跑轮,它也能玩上一整天。
它的一切,都符合我们对一只“宠物鼠”的认知。
直到今天。
直到医生那句“这哪是鼠啊”,像一把锤子,把我们过去两年的认知,敲得粉碎。
车子停在楼下,我熄了火,却没有马上下车。
我转过头,看着后座的儿子。
他已经不哭了,只是抱着书包,呆呆地看着窗外,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小远。”我叫他。
他回过头,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爸,我们……我们别不要煤球,好不好?”
我心头一酸,几乎就要点头答应。
可理智告诉我,不行。
医生的警告还在耳边。
如果煤球真的不是老鼠,而是一种我们未知的、有攻击性的动物,那我就是把我儿子置于危险之中。
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们先上去看看。”我只能这么说。
打开家门,妻子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看到我们回来,她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看到了儿子手上的纱布和红肿的眼睛。
“怎么了这是?打针了吗?医生怎么说?”她一连串地问。
我把儿子推进他自己的房间,让他先休息。
然后,我把妻子拉到客厅,把医生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她。
妻子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不会吧?”她喃喃自语,“怎么会呢?养了两年了……”
是啊,养了两年了。
两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它已经不是一只宠物那么简单了。
它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是儿子童年里最重要的伙伴。
我们俩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开灯。
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进来。
那个曾经带给我们无数欢乐的、煤球的小笼子,此刻就放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在黑暗中,它像一个沉默的问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站起身,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我走到笼子前,蹲下身。
煤球正蜷缩在它的小窝里睡觉,身体随着呼吸,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手电筒的光照在它身上,那身乌黑的皮毛泛着柔和的光泽。
它似乎感觉到了光线,动了动耳朵,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豆似的眼睛,在光线下,清澈、无辜。
它看着我,打了个哈欠,露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和一排细碎的小牙。
然后,它从窝里爬出来,走到笼子的栏杆边,两只前爪扒着栏杆,鼻尖凑过来,似乎在嗅我的气味。
这是它平时跟我们撒娇的动作。
我伸出手,想摸摸它。
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医生的话,儿子手指上的伤口,像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我和它之间。
这就是那个咬伤了我儿子的“凶手”。
可看着它此刻乖巧的样子,我怎么也无法把它和“危险”两个字联系起来。
我打开手机,开始搜索。
“长得像老鼠但不是老鼠的动物。”
“黑色,长条形,宠物。”
一个个关键词输进去,一张张图片跳出来。
黄鼠狼、雪貂、水貂……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当我看到一张“北美水貂”的图片时,我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图片上的那个小家伙,无论是体型、毛色,还是那双机灵的眼睛,都和煤球,一模一样。
我点开词条。
“北美水貂,食肉目,鼬科。性情凶猛,主要以鱼类、小型哺乳动物为食……”
“凶猛”、“食肉”。
这两个词,像两根针,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睛里。
我不敢再往下看。
我关掉手机,靠在沙发上,感觉浑身发冷。
原来,我们家一直住着一个“小猛兽”。
我们把它当成温顺的仓鼠,给它吃鼠粮,喂它吃水果。
而它,竟然也就这么伪装了两年。
不,或许不是伪装。
它只是在用它的方式,适应着我们的生活。
可它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就像今天,儿子可能只是抱它的力气大了一点,就激发了它骨子里的野性。
那一口,不是恶意,是本能。
我感到一阵后怕。
如果,如果它咬的不是手指,而是儿子的脸呢?
如果,它身上真的携带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病毒呢?
我不敢想下去。
我必须做出决定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夜,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和煤球相处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它第一次学会自己喝水时,儿子那兴奋的尖叫。
我想起它把一颗瓜子藏在颊囊里,把自己撑成一个圆球的滑稽模样。
我想起它在我加班晚归时,会从笼子里跑出来,绕着我的脚踝打转。
这些记忆,那么温暖,那么清晰,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播放。
可电影的最后,定格的却是儿子手指上那道鲜红的伤口。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嘴里还含糊地念着“煤球”。
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知道,我的决定,会让他心碎。
可作为一个父亲,我必须保护他。
我别无选择。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
我告诉儿子,爸爸要带煤球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病,要很久才能回来。
儿子不相信。
他红着眼睛问我:“爸,你是不是不要煤球了?你是不是要把它扔掉?”
我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小远,爸爸没有骗你。煤球……它生病了,生了一种需要回到大自然里才能治好的病。那里有山,有水,有它的同伴,它在那里会过得更开心。”
这是一个无比拙劣的谎言。
但一个八岁的孩子,却愿意去相信。
他抽泣着,点了点头。
“那……那它会想我吗?”
“会的。”我摸着他的头,“它会一直记得你,记得你是第一个给它温暖的人。”
“那……我能跟它告个别吗?”
我的心揪成一团。
“好。”
儿子走到笼子前,打开了笼门。
煤球像往常一样,熟练地爬到他的手心里。
儿子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光滑的皮毛,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煤球的身上。
“煤球,你要好好的。”
“你要听医生的话,快点把病治好。”
“你要记得我,不准忘了我。”
“等你好起来了,就回来找我,好不好?”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声音哽咽,断断续续。
煤球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伤感,它没有动,只是安静地趴在儿子的手心,用它的小脑袋,轻轻地蹭着儿子的手指。
那个画面,我永远也忘不了。
一个男孩,和他以为的宠物鼠,做着最后的告别。
那份纯真的感情,沉重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最后,儿子把煤球放回笼子里,关上门,然后跑回自己的房间,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能听到从被子里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我提着笼子,走出了家门。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联系了本地的野生动物保护中心。
当工作人员看到笼子里的煤球时,他们的反应和那个医生如出一辙。
“是水貂,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一个看起来很有经验的大叔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东西也敢当宠物养?”
我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是啊,无知者无畏。
我们一家人,在无知中,给了它两年的爱,也给了自己两年的陪伴。
工作人员告诉我,这只水貂看起来很健康,只是因为长期被圈养,野性退化了不少。
他们会先对它进行一段时间的野化训练,然后再把它放归到适合它生存的自然保护区。
“它会过得很好。”大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对它来说,回到自然,才是最好的归宿。”
我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把笼子交给了他们。
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煤球正扒着笼子的栏杆,眼巴巴地望着我。
那眼神,和它平时等我回家时一模一样。
我的眼眶一热,赶紧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怕再多看一秒,我就会反悔,就会不顾一切地把它抢回来。
回到家,儿子已经哭累了,睡着了。
妻子坐在他床边,眼睛也是红的。
她看到我一个人回来,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把那个空荡荡的笼子,收进了储物间。
那个笼子,连同里面的跑轮、食盆、水壶,还有儿子亲手给煤球搭建的小木屋,就那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漫长而安静。
家里好像一下子空了很多。
再也听不到跑轮“吱吱呀呀”转动的声音。
再也不会在沙发的角落里,发现被藏起来的零食。
再也没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跟在儿子身后跑来跑去。
儿子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他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储物间门口,站一会儿,然后才默默地回房间写作业。
他不再跟我们提起煤球,一个字都不提。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
我知道,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消化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
我试图用新的宠物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带他去宠物市场,看小猫,看小狗,看兔子,看真正的仓鼠。
可他只是摇摇头,兴趣缺缺。
他说:“它们都不是煤球。”
是啊,它们都不是煤球。
那个独一无二的,陪伴了他整个童年早期的煤球,再也回不来了。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这句话或许是对的。
但它治愈的过程,却充满了钝痛。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动物保护中心的电话。
是那个大叔打来的。
他说,煤球的野化训练很成功,它已经学会了自己捕食。
他们准备在下个星期,把它送到长白山的一个自然保护区。
“那里是它的故乡。”大叔在电话那头说,“我们想问问,你们要不要……来看看它最后一眼?”
我的心猛地一跳。
“可以吗?”
“可以。但不能让孩子来,我怕他受不了。”
我答应了。
那个周末,我骗儿子说公司要加班,一个人开车去了市郊的动物保护中心。
那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有山有水,环境很好。
大叔带我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巨大场地。
场地里模拟了野外的环境,有水塘,有假山,有草丛。
我一眼就看到了煤球。
它比离开家时,好像大了一圈,也更壮实了。
它那身皮毛,在阳光下,闪着野性的光泽。
它不再是那个会扒着笼子撒娇的小东西了。
它正在水塘边,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迅猛的姿势,捕捉着水里的小鱼。
它的动作干净、利落,充满了力量感。
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它属于这里。
它属于这片广阔的天地,而不是我们家那个小小的笼子。
大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看,它现在多快活。”他说,“这才是它该有的样子。”
我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我们站了很久,煤球似乎并没有发现我。
它的世界里,只有阳光、水和猎物。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它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我们的目光,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一道冰冷的铁丝网,交汇了。
它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辨认。
然后,它扔下嘴里的小鱼,朝我这边跑了过来。
它跑到铁丝网边,停了下来,两只前爪扒着网,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那个动作,和它在家里扒着笼子时,一模一样。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狠狠地攥住了。
它还记得我。
它没有忘记我们。
我慢慢地蹲下身,隔着铁丝网,看着它。
我想叫它的名字,可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
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它。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突然“吱吱”地叫了两声。
那声音,和我第一次在花坛里发现它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告别。
然后,它松开爪子,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向了丛林的深处。
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蹲在原地,直到双腿发麻,才缓缓地站起来。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再见了,煤球。
谢谢你,来过我们的世界。
谢谢你,照亮了我儿子的童年。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那个结,好像终于解开了。
我不再为送走它而感到愧疚和痛苦。
因为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爱,不一定是要占有。
有时候,放手,才是最深沉的爱。
回家后,我把在保护中心拍的照片,拿给了儿子看。
我没有说我去见了煤球,我只是告诉他,这是动物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叔叔发来的,煤球的“近照”。
照片上,煤球正在阳光下奔跑,在水里嬉戏。
它的身边,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
儿子看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只是用手指,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照片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天晚上,他主动跟我说:“爸,煤球看起来好开心啊。”
我说是啊。
“那里一定比我们家好玩多了。”
我说是啊。
“它会有很多很多新朋友吧。”
我说是啊。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亮晶晶的光。
“爸,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哽咽。
“是,小远。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好事。”
你把一个迷路的孩子,送回了家。
这件事之后,儿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还是会想念煤球,但他不再沉浸在悲伤里。
他开始把对煤球的思念,转化成另一种形式。
他开始画画。
他的画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动物。
有在森林里奔跑的鹿,有在天空翱翔的鹰,有在水里游泳的鱼。
当然,画得最多的,还是水貂。
他画的煤球,不再是待在笼子里,而是在山涧里,在雪地里,在广阔的原野上。
每一张画,都充满了生命力。
他的房间里,贴满了这些画。
那个曾经因为煤球的离开而显得空荡荡的房间,又重新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后来,他的画在学校的比赛中得了奖。
老师说,这个孩子画的动物,特别有灵气,好像他真的见过一样。
我笑了。
他何止是见过。
他曾经,拥有过一个来自大自然的朋友。
那个朋友,用一种最特殊的方式,教会了他什么是爱,什么是成长,什么是离别,什么是成全。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
儿子上了四年级,个子长高了不少,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他有了自己的好朋友,会跟着同学一起去打球,去图书馆。
煤球这个名字,已经很少被我们提起了。
它就像一颗被珍藏起来的糖果,藏在我们一家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偶尔想起来,还是会觉得甜。
去年冬天,我们一家人去长白山旅游。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雪。
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儿子兴奋极了,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
我们在一家山脚下的客栈住了下来。
客栈的老板是个很健谈的东北大叔。
晚上,我们围着壁炉烤火,听他讲山里的故事。
他讲到了山里的各种动物,讲到了熊、野猪,也讲到了水貂。
他说,水貂是山里的“小精灵”,机灵得很,一般人很难见到。
但它们很记仇,也很有灵性。
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说前两年,保护区放归了一批人工繁育和救助的水貂。
其中有一只特别奇怪。
别的同伴都很快适应了野外生活,只有它,总喜欢往山下的村子跑。
有好几次,都被村民发现了。
它也不怕人,就蹲在人家院子门口,眼巴巴地往里瞅,好像在找什么人。
后来,保护站的人没办法,只好把它抓回去,送到了更深的山里。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它了。
我听着这个故事,心里咯噔一下。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儿子。
他似乎也听入神了,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
“大叔,”我忍不住问,“那只水貂……长什么样啊?”
“黑的,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可漂亮了!”大叔比划着,“个头还不小呢!”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是他吗?
会是煤球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
煤球,我们家的煤球,在陌生的山林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它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山下,在无数个陌生的院子门口张望,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有他小主人的家。
它是不是也曾感到害怕和孤独?
它是不是也曾想念儿子手心的温度?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怕我会忍不住,现在就冲进深山里去找它。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一个人站在客栈的院子里。
外面下着小雪,月光洒在雪地上,泛着清冷的光。
远处的山林,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煤球,你现在,就在那里面吗?
你过得好吗?
你是不是,已经彻底忘了我们?
忘了也好。
忘了,就不会再有牵挂,就能做一只真正自由自在的,山林里的精灵。
第二天,我们准备离开。
临走前,儿子突然拉住我。
“爸,我们能去河边看看吗?”
客栈不远处,就有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小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但还是答应了。
河边的雪很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河水潺潺,在冰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澈。
儿子走到河边,蹲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画着笑脸的,光滑的小石头。
我认得那块石头。
那是煤球还在家的时候,最喜欢玩的“玩具”。
它会把这块石头推来推去,有时候还会把它藏在自己的窝里。
儿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石头,放在了河边的冰面上。
然后,他站起来,对着空旷的山林,大声地喊:
“煤球——!我来看你啦——!”
“煤球——!你要好好的呀——!”
“煤球——!再见啦——!”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传出很远,很远。
喊完,他转过身,脸上挂着两行清亮的泪珠,但嘴角,却带着灿烂的微笑。
“爸,我们走吧。”
我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冰凉的小手,放进我的大手里。
我们转身,向着山外走去。
就在我们走出十几米远的时候,我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树枝被拨动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
就在河对岸的树林边缘,雪地上。
一个通体乌黑的、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它的速度太快了,快得像一个幻影。
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但我看到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它在消失前,回头望了一眼。
那双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黑豆一样的眼睛。
我拉住儿子,指着那个方向。
“小远,快看!”
儿子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只有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梅花似的脚印。
从树林边,一直延伸到我们刚刚放石头的那条河边。
那块画着笑脸的石头,已经不见了。
儿子呆呆地看着那串脚印,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回过头,给了我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拥抱。
他什么也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说。
但我们都知道。
它来过。
它听到了我们的呼唤。
它带走了它的想念。
这就够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儿子靠在后座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看着后视镜里的他,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温暖。
我想,这大概就是成长吧。
成长,就是学会接受生命中那些突如其来的相遇,和猝不及不及防的离别。
成长,就是明白,有些告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而有些告别,是为了让对方,奔赴更广阔的天地。
煤球的故事,到这里,就画上了一个句号。
但它带给我们的,却是一份永远不会褪色的记忆。
它让我明白,万物皆有灵。
爱,可以跨越物种,可以超越语言。
它也让我儿子,这个曾经内向、胆小的男孩,变得勇敢、善良,并且对生命,怀有了一份最本真的敬畏和温柔。
如今,儿子已经是一名初中生了。
他的房间里,依然贴着他小时候画的那些画。
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不是我们一家人的合照。
而是一张放大了的,煤球抱着花生的照片。
照片上的它,依旧是那副机灵、可爱的模样。
有时候,我走进他房间,看到他正对着那张照片发呆。
我会问他:“在想煤球吗?”
他会点点头,然后笑着说:“爸,你说,煤球现在,是不是已经当上山大王了?”
我也会笑着回答他:“那必须的,它那么聪明,肯定混得风生水起。”
我们都知道,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
但我们也知道,在很远很远的,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精灵,正在自由地生活着。
这就够了。
这就,很好了。
人生,不就是由一场又一场的相遇和别离组成的吗?
有的人,有的事,就像煤球一样,闯进你的生命,陪你走过一程,然后又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
它给你留下的,或许有伤痛,有遗憾。
但更多的,是那些闪闪发光的,温暖了整个岁月的记忆。
而这些记忆,最终会化作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支撑着我们,继续勇敢地走下去。
我想,等儿子再长大一些,我会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我会告诉他,他曾经用最纯真的爱,温暖过一个迷路的、来自大自然的孩子。
而那个孩子,也用它短暂的陪伴,教会了他,人生中最宝贵的一课。
这,或许就是相遇的全部意义。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