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一小撮被谁不小心打翻的胭脂,又像是夜里悄悄开放的几朵极小的红色星辰。
那片红疹,最初是在林晚的手臂内侧发现的。
像一小撮被谁不小心打翻的胭脂,又像是夜里悄悄开放的几朵极小的红色星辰。
我当时正在修复一张清末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眉眼和林晚有几分相似。
我举着放大镜,一点点地调和着那种叫做“岁月”的颜色,眼睛酸得厉害。
林晚端了杯热茶给我,袖子挽起来,露出了那一小片淡红。
我的视线,就那么从一百多年前的黑白影像,毫无征兆地撞到了她温热的皮肤上。
“这是什么?”我放下放大镜,拉过她的手。
指尖的触感有些粗糙,不像平时那么光滑。
她抽回手,满不在乎地笑笑,“可能是什么虫子咬的吧,没事儿。”
我没再多问。
我是个修复老照片的,职业病就是对细节的偏执。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在我眼里都会被无限放大。
照片上的斑点,是霉菌的侵蚀。
那林晚皮肤上的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我的心。
工作室里弥漫着一股老旧纸张和化学药剂混合的味道,我一直很喜欢这种味道,它闻起来像是时间的沉淀。
但那天,我第一次觉得这味道有些呛人。
林晚喜欢摆弄花草,我们家那个小小的玻璃花房,是她的王国。
里面种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植物,很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她说,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语言,你得静下心来才能听见。
我猜,她皮肤上的红点,也是某种植物的语言吧。
只是我听不懂。
过了几天,那片红疹没有消失,反而蔓延开来。
从一小撮星辰,变成了一条淡淡的红色银河,顺着她的手臂蜿蜒。
晚上关了灯,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她。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悄悄凑过去,盯着她的手臂。
黑暗中,那些红疹似乎在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光,像夏夜草丛里的萤火。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指尖却在离她皮肤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害怕。
我害怕触碰到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林晚。
第二天,我没跟她商量,直接拉着她去了医院。
挂的是老陈的号。
老陈是我爸的发小,看着我长大的,现在是市里有名的皮肤科专家。
他戴着老花镜,仔細看了半天,又用一种发光的小仪器照了又照。
林晚还是那副满不在含糊的样子,笑着跟陈叔叔说:“陈叔,他就是大惊小怪,我真没事。”
老陈没笑。
他推了推眼镜,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
“小晚,你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特别的东西?”
林晚想了想,“特别的东西?没有啊,我天天就在家,要么去花房。”
“花房?”老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对啊,我那些宝贝疙瘩,陈叔你见过的。”
老陈沉默了。
他开了一堆化验单,抽血、皮屑检测,折腾了一上午。
等待结果的时候,我和林晚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
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让人心里发慌。
林晚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都怪你,非要来,你看浪费一上午时间。”
我没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似乎比平时要高一点。
结果出来了。
老陈把我一个人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办公室里有一股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
老陈没让我坐,他把几张化验单拍在桌上,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立刻离开她。”
我当时就蒙了。
什么意思?
离开她?
我看着老陈,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
“陈叔,你……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离开她。”他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能走多远走多远,暂时不要再跟她有任何接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是传染病?还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为什么?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告诉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陈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阿言,这不是病。”
“不是病是什么?”
“是毒。”
毒?
这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的所有认知。
“她的血液里,有一种非常罕见的生物碱。含量很低,但一直在缓慢累积。这种东西,会破坏人体的免疫系统,让皮肤变得异常敏感脆弱,然后……会慢慢侵蚀内脏。”
老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们查不到这种生物碱的来源,它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毒素。但是,根据皮屑样本的分析,这种东西……有微弱的荧光特性。”
荧光。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她手臂上那些像萤火一样发光的红疹。
“陈叔……”我的声音在发抖,“你的意思是……这毒,会传染?”
“不。”老陈摇了摇头,“问题比传染更麻烦。这种生物碱是通过极细微的粉尘颗粒,经过呼吸和皮肤接触进入人体的。它不是病毒,不具备传染性。我让你离开,不是怕你被传染。”
“那是为什么?”
“我是怕你……会成为下一个。”
老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阿言,你仔细想想,你们家里,或者小晚经常待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会发光的东西?”
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间玻璃花房。
以及花房最中央,那一片被林晚视若珍宝的,在夜晚会发出幽幽绿光的苔藓。
我们叫它,“萤火藓”。
那是三年前,我们一起去一个偏远的山区旅行时发现的。
在一个潮湿的洞穴深处,它们像一片坠落的星河,静静地发着光。
林晚当时就痴了。
她说,这是大自然最美的奇迹。
我们小心翼翼地采集了一些,带了回来。
她用尽了所有心血,在花房里为它们模拟出最原始的生长环境。
三年来,那片“萤火藓”越长越好,成了我们家最独特的风景。
朋友来了,无不惊叹。
林晚总是骄傲地说:“这是我和阿言爱情的见证,它会发光。”
是啊,它会发光。
原来,那不是爱情的光,是毒的光。
我把“萤火藓”的事情告诉了老陈。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就是它了。”他喃喃自语,“阿言,你听我说。现在,你必须要做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你要么,现在就告诉小晚真相,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当成毒物处理掉,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那个小世界崩塌。要么……”
老陈停顿了一下,看着我。
“要么,你什么都别说。你来处理。但是,你要想清楚,这个过程,对你,对她,都将是巨大的折磨。”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腿是软的。
林晚正等在门口,看到我,焦急地问:“陈叔怎么说?是不是我身体里缺什么维生素啊?”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怎么忍心告诉她,她每天悉心照料的“奇迹”,正在一点点地吞噬她的生命?
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没事,陈叔说你就是最近太累了,有点过敏。开了些药,回去好好休息就行。”
她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看你那表情,我还以为我得绝症了呢。”
我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傻瓜,胡说什么呢。”
心里却像被刀割一样疼。
是的,你得了绝症。
而我,是那个唯一知道解药,却不知道该如何给你下药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林晚以为我还在为她不爱惜身体而生气,不停地哄我。
“好啦好啦,我保证以后早睡早起,按时吃饭,再也不让你担心了,行不行?”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那些红疹在阳光下,像一串精致的红宝石项链。
真美。
也真残忍。
回到家,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我们亲手布置的家,像一个巨大的牢笼。
尤其是那间玻璃花房。
阳光穿过玻璃,把里面那些绿色的生命照得生机勃勃。
那片“萤火藓”,在白天看不出什么特别,只是安静地铺在潮湿的沉木上,像一张绿色的天鹅绒地毯。
可我知道,到了晚上,它就会变成一个美丽的恶魔,散发出致命的光芒。
我必须毁了它。
可是,我该怎么做?
我不能告诉林晚。
她的世界太纯粹了,纯粹得像她养的那些植物。
这片苔藓,是她的骄傲,是她的心血,是她对自然之美的全部信仰。
告诉她真相,等于亲手把她的信仰打碎。
我做不到。
我只能选择第二条路。
那条老陈说的,充满折磨的路。
我要当一个“坏人”。
一个无理取闹,亲手毁掉她心爱之物的“坏人”。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开始找各种借口,不让她进花房。
“今天太累了,别去弄那些花了,我帮你浇水。”
“花房里是不是有点闷?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最近对花粉过敏,你能不能少进去一会儿?”
林晚起初没在意,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起。
但次数多了,她开始察觉到不对劲。
“阿言,你最近怎么了?老是不让我进花房。”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可是那些花草是我的乐趣啊,不辛苦。”
她还是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溜进花房。
每次出来,她脸上的笑容都让我心如刀绞。
她不知道,她每在里面多待一分钟,她生命的时钟,就会被拨快一分钟。
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我会故意找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她吵架。
“你看看你,又把水洒得到处都是!”
“这盆花能不能别放这儿?挡着我路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你的那些破草,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每一次争吵,我都像是在用刀子捅自己。
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委屈的眼神,我的心都碎了。
可我必须这么做。
我必须让她对那间花房,对那些植物,产生厌恶。
这样,当我动手毁掉它们的时候,她的痛苦,或许能少一点。
那段时间,家里死气沉沉。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
也不再在晚饭后,手牵着手去散步。
我修复照片的工作室,成了我的避难所。
我把自己埋在那些发黄的老照片里,试图用别人的故事来麻痹自己。
可每当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她,看着她手臂上蔓延的红疹,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老陈偶尔会打电话来问情况。
“阿言,你得快点。她的情况……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
我比谁都知道。
我每天都在偷偷观察她。
她开始变得嗜睡,以前能精神一整天,现在到了下午就哈欠连天。
她的食欲也变差了,以前最爱吃的红烧肉,现在吃两口就说腻。
她总说自己是累的,是跟我吵架气的。
她不知道,是她身体里的毒,在慢慢偷走她的生命力。
我必须行动了。
我选了一个她去参加一个植物学研讨会的周末。
她要离开两天。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她走的那天早上,天气很好。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门口对我笑。
“我走了,你在家要乖乖的,不许生气了。”
我走上前,抱住她。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
“早点回来。”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知道啦,啰嗦鬼。”她拍了拍我的背。
她不知道,这个拥抱,是我对我们过去所有美好时光的告别。
她走后,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阳光很好,家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
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走进那间玻璃花房。
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是林晚的王国。
每一盆植物,都倾注了她的心血。
那株她从国外带回来的空气凤梨,开着紫色的奇异花朵。
那盆她养了五年的龟背竹,叶子大得像一把蒲扇。
还有墙角那丛她最爱的兰花,正静静地吐露芬芳。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中央那片“萤火藓”上。
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绿得那么纯粹,那么无辜。
我仿佛能看到,林晚俯下身子,用小喷壶细心为它们喷水的样子。
她会一边喷,一边跟它们说话。
“你们要快快长大呀,长成一片真正的星空。”
对不起,小晚。
我不能让这片星空,再继续吞噬你的生命了。
我找来了厚厚的手套,口罩,还有几个黑色的垃圾袋。
我像一个即将行凶的罪犯,心脏狂跳。
我伸出手,触碰到那些苔藓。
一种冰凉、柔软的触感传来。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狠狠地,把它们从沉木上撕扯下来。
那个过程,比我想象中要艰难。
它们像是长在了木头上,长在了我的心上。
每扯下一块,都像是从我身上撕下一块肉。
我不敢停。
我怕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
我把所有的“萤火藓”都装进了垃圾袋,扎得严严实实。
然后,我开始处理花房里其他的植物。
我知道,那些粉尘可能已经遍布了整个花房。
为了以防万一,我必须把这里清空。
我把那些林晚视若珍宝的植物,一盆一盆地搬到院子里。
我没有扔掉它们,我只是想让它们暂时离开这个“毒源”。
整个下午,我都在做这件事。
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却感觉不到累。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最后一盆植物被搬出花房,我看着那个空荡荡的玻璃房子,突然一阵眩晕。
这里曾经是那么生机勃勃,现在,只剩下空旷和死寂。
我像一个刚刚打扫完犯罪现场的凶手,瘫坐在地上。
我毁了她的王国。
也毁了我们的爱情。
做完这一切,我开着车,把那几大袋“萤火藓”带到了一个很远的郊野,找了个地方,一把火烧了。
火光冲天而起,在黑夜里像一个巨大的伤口。
那些曾经在黑暗中发出美丽光芒的生命,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为灰烬。
我看着那堆灰烬,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
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了。
就像我和林晚的过去。
林晚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回来啦!”她欢快的声音传来。
然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看到她站在玄关,手里的行李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目光,穿过客厅,死死地盯着那间空无一物的玻璃花房。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她走到花房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里面。
“我的花呢?”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的……萤火藓呢?”
我站起身,不敢看她。
“我处理掉了。”我说。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我。
那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眼神。
充满了震惊,不解,愤怒,还有……绝望。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它们都处理掉了。”我重复道。
“为什么?”她几乎是尖叫出来的,“你凭什么?!”
“因为我讨厌它们。”我看着她,说出了我早就准备好的台词,“我讨厌你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我讨厌你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那些破草上,我讨厌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植物的味道!”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捅向她,再狠狠地扎回我自己。
林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冲过来,疯了一样地捶打我的胸口。
“你混蛋!你是个混蛋!”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我就那么站着,任由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这点痛,远不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打累了,哭累了,瘫坐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喃喃自语,“你知不知道,那些……那些是我的命啊……”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我才要亲手毁了它们。
因为你的命,比它们重要一万倍。
这句话,我只能在心里说。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一夜无眠。
我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她压抑的哭声,一阵一阵,像海浪一样拍打着我的心。
我知道,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煎熬。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再跟我说话。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冰冷的恨意。
家里死一样的寂静,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她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做好饭,敲门让她出来吃,她也不理。
我只能把饭菜放在她门口。
等我再去看的时候,饭菜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我只能每天偷偷在她的水里,混进老陈开的那些排毒的药。
那些药很苦,我加了很多蜂蜜。
不知道她有没有喝出来。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脸颊凹陷,眼神空洞。
我看着她这样,心如刀割。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忍不住,想把真相告诉她。
可是一想到老陈的话,我就退缩了。
我不能让她承受双重的打击。
身体的,和精神的。
我只能继续扮演这个“恶人”。
我开始变本加厉。
我把院子里那些她心爱的植物,都送了人。
我把家里所有跟植物有关的装饰画,都摘了下来。
我甚至把她最喜欢的那条印着绿色叶子图案的桌布,也扔掉了。
我要让这个家,彻底抹去植物的痕迹。
也彻底抹去,她对我的最后一丝留恋。
她终于爆发了。
那天,她冲出房间,把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狠狠地摔在我脸上。
“我们离婚吧。”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一天都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
我看着离婚协议书上,她那熟悉的签名。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可当它真的来临时,我还是溃不成军。
我捡起那份协议书,纸张很薄,却重若千斤。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憎恨。
“好。”
我听到自己说。
只一个字,就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她似乎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
然后,她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了房间。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也关上了,我和她之间所有的可能。
我拿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拿起笔,在上面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的手抖得厉害,那个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把房子,车子,所有的存款,都留给了她。
我只带走了我的那些修复工具,和几件换洗的衣服。
离开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拖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家。
玄关还放着她最喜欢穿的那双帆布鞋。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我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我们笑得那么灿烂。
我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她洗发水的味道。
我关上门,把钥匙放在了门口的地垫下。
再见了,林晚。
你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
我搬到了城南一个很老旧的小区,租了一间小小的单间。
我把工作室也搬了过来。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用修复一张又一张老照片,来填满我的时间。
我修复过一张民国时期女学生的毕业照,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可我知道,不久之后,战争就爆发了。
我不知道她后来的命运如何。
我也修复过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一家人,其乐融融。
可照片的边缘,已经被水浸泡过,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就像我和林晚的感情。
我不敢去打听林晚的消息。
我怕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情。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去找她。
我只能通过老陈,来了解她的情况。
我每周都会给老陈打一个电话。
“她怎么样了?”这是我唯一的开场白。
“情况在好转。”老陈的声音总是很沉稳,“她手臂上的红疹已经开始消退了,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她……有按时吃药吗?”
“我把药换成了胶囊,混在她常吃的维生素里,让家政阿姨每天盯着她吃。”
“那就好。”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松一口气。
只要她好,我就好。
“阿言,”有一次,老陈在电话里突然说,“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真相吗?”
我沉默了。
告诉她?
然后呢?
让她知道,她曾经恨之入骨的丈夫,其实是为了救她?
让她背负着愧疚和自责,度过余生?
不。
我宁愿她一直恨我。
恨,至少是一种强烈的情感。
它能支撑着一个人,走过最艰难的时光。
而愧疚,只会把人拖入无底的深渊。
“陈叔,就这样吧。”我说,“让她以为,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这样,她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老陈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春天来了,我租住的小区里,那棵老槐树开花了。
风一吹,白色的槐花像雪一样落下。
我突然想起,林晚最喜欢槐花的味道。
以前这个时候,她总会拉着我,去公园的槐树下,坐上一个下午。
她说,闻着槐花香,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了。
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手里的照片上。
那是一张被撕碎了的老照片,委托人希望我能把它修复。
我看着那些碎片,就像看着我和林晚的感情。
支离破碎,再也拼不回去了。
那天,我正在工作,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以为是新的客户,接了起来。
“喂,你好。”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我“喂”了好几声,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一个熟悉到让我心颤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言。”
是林晚。
我的手一抖,镊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有多久没听到她叫我的名字了?
半年?还是一年?
我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在你家楼下。”她说。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窗边。
楼下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和我记忆中,她离开去参加研讨会那天,穿的一模一样。
她瘦了好多,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她抬起头,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却能清晰地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
我只知道,我的腿在发软,我的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跑到她面前,站定。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对方。
槐花还在不停地落下,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许久,她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为什么?”
她问。
不是质问,不是愤怒。
只是一种,带着无尽悲伤的,不解。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我以为自己可以扮演好那个“恶人”的角色,直到永远。
可是在她面前,我所有的伪装,都瞬间崩塌。
她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我。
那是一份病历报告。
是老陈给我的那份,关于她血液里生物碱的详细分析报告。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的。
也许,是我离开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在了哪个角落。
也许,是老陈……
“我前几天,回家收拾东西,在书房的旧书里,发现了这个。”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心上。
“我去找了陈叔,他……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原来,她都知道了。
她知道了我所有的谎言,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苦心。
“你这个傻瓜。”
她看着我,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你是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她伸出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她的指尖,冰凉。
“对不起。”我说。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让你承受了这么多痛苦。
对不起,让你恨了我这么久。
对不起,我差一点,就永远地失去了你。
她摇了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是我太傻了,是我没有早点发现你的不对劲,是我……是我差点就放弃了我们。”
我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过去这一年所有的煎熬和痛苦,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回家吧。”她说。
家。
一个多么温暖,又多么遥远的词。
我点了点头。
“好,我们回家。”
我们一起回到了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后来又变得死寂沉沉的家。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只是,那间玻璃花房,不再是空的了。
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普普通通的,不会发光的植物。
有绿萝,有吊兰,有茉莉,还有几盆小小的多肉。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那些绿色的叶片上,温暖而明亮。
林晚拉着我,走到花房门口。
“你看,”她说,“没有了萤火藓,这里也一样可以很美。”
“而且,这些花,都很安全。”
她转过头,对我笑。
那个笑容,像雨后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阿言,谢谢你。”
她说。
“谢谢你,毁了我的王国。”
“然后,又给了我一个,更安全,更温暖的家。”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步,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放声大哭。
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我离开那天早上一样。
“都过去了。”她在我耳边说,“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黑暗的,绝望的,互相折磨的日子,都过去了。
后来,我问她,手臂上的红疹,是什么时候完全消失的。
她说,就在她决定要跟我离婚,签下那份协议书之后不久,就慢慢地,一点点地退了。
她说,也许是身体里的毒素排干净了。
也许,是心里的恨,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我们没有复婚。
我们把那份离婚协议书,和我签好字的那份,一起烧掉了。
我们觉得,婚姻不是一张纸,而是一种,愿意为对方,毁掉自己整个世界的决心。
我的工作室,又搬回了家里。
我依然每天修复着那些承载着岁月痕D的老照片。
林晚会像以前一样,给我端来热茶。
只是,她不再进那间花房了。
她说,她现在更喜欢待在我的工作室里。
她喜欢闻这里的老旧纸张和化学药剂的味道。
她说,这味道,让她觉得安心。
有一天,我正在修复一张严重破损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新郎和新娘,脸都看不清了。
林晚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她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手里的照片。
“这张照片,还能修好吗?”她问。
我转过头,看着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的手臂,光洁如初,再也看不到一丝红疹的痕迹。
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湖水,里面有星辰,有大海,有我。
我笑了笑。
“能。”
我说。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就没有什么,是修复不了的。”
无论是照片,还是爱情。
来源:等风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