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全是机油、汽油还有铁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腻得人发慌。我浑身上下,除了牙是白的,哪儿都是黑的。
那年夏天,太阳跟疯了似的,把柏油路面烤得直冒白烟。
我窝在修理厂里,给一辆半旧的桑塔纳换机油。
空气里全是机油、汽油还有铁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腻得人发慌。我浑身上下,除了牙是白的,哪儿都是黑的。
师父叼着烟,蹲在门口,眯着眼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姑娘。
那些姑娘穿着花裙子,露着白胳膊白腿,像一阵阵清凉的风。
师父吐了个烟圈,烟圈慢悠悠地飘过来,正好罩在我脸上。
“小子,二十了,该找个媳妇了。”
我没吭声,手里的扳手拧得更紧了。
机油黏糊糊地顺着手腕流下来,痒痒的。
找媳妇?拿什么找?我一个月工资,除了吃饭,就够买两条烟孝敬师父。
再说,哪个姑娘愿意跟一个浑身机油味儿的穷小子?
我这双手,除了会拧螺丝,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师父看我没反应,又说:“你王婶子给你物色了一个,说是人不错,就是……有点急。”
“急?”我抬起头,一脸的油污,只有眼睛是亮的。
“急着嫁。”师父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了碾,“说是家里催得紧,想赶紧找个老实人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急着嫁,这三个字在当时我们那儿,可不是什么好词。
要么是身上有点毛病,要么是名声不太好,再不然,就是肚子里有了别人的货。
我一个穷学徒,人家能看上我?怕不是有什么坑等着我跳。
我摇摇头,闷声说:“师父,算了吧,我这样……配不上人家。”
师父一脚踹在轮胎上,震得车身一晃。
“怂样!见都没见就说配不上?王婶子说了,那姑娘就想找个本分人,不图钱,就图个安稳。”
“你去见见,成不成再说。就当是去喝杯茶,长长见识。”
师-父的话,我不敢不听。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爹妈走得早,是他把我从村里带出来,教我手艺,给我饭吃。
我搓了搓手上的油污,怎么也搓不干净,那些黑色的印记,像是长在了皮肤的纹路里。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见面的地方,是王婶子家。
我去之前,把自己从里到外刷洗了一遍,用洗衣粉搓了三遍手,指甲缝里的黑泥,用针尖一点点挑干净。
我还翻出了箱底唯一一件白衬衫,烫得平平整整。
可一出门,被太阳一晒,走了不到十分钟,后背就湿透了。
站在王婶子家门口,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门开了,王婶子的大嗓门就传了出来:“哎哟,小许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我跟着她进了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姑娘。
她坐在窗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的,像一株长在水边的植物。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镶了一道金边。
她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风尘气,也没有那种急不可耐的慌张。
她很干净,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干净。
她的头发很黑,眼睛很亮,看人的时候,眼神很沉静。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王婶子推了我一把:“傻站着干嘛,坐啊。”
我才回过神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像个等着挨训的小学生。
她对我笑了笑,很浅的一个笑,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你好,我叫林晚。”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轻轻的,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心尖。
“我……我叫许诚。”我结结巴巴地说。
接下来,就是王婶子一个人的脱口秀时间。
她把我从头夸到脚,说我老实能干,吃苦耐劳,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小伙。
我听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晚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是对我笑一笑。
她的目光,总是很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或者不耐烦。
我偷偷打量她。
她的手很白,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那是一双不像会干粗活的手。
跟我的手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的手,布满了老茧和伤疤,指关节粗大,黑色的油污嵌在皮肤里,像是岁月的烙印。
我下意识地把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王婶子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然后给我们俩使了个眼色。
“你们年轻人聊,我去做饭。”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你平时都干些什么?”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傻了。
她却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认真地想了想,说:“看书,养花,还喜欢……修东西。”
“修东西?”我愣住了,“修什么?”
“一些……旧东西。”她笑了笑,没细说。
我以为她说的是修修补补的小家电之类的,也没往深处想。
后来我才知道,她修的,是时光。
那天我们没聊太多,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
我觉得很舒服,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一样。
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她忽然开口问我:“你的手,经常受伤吗?”
我愣了一下,把手从背后拿出来。
上面有新的划伤,也有旧的疤痕,纵横交错。
我有点不好意思,想缩回去。
她却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手背上一道刚结痂的伤口。
她的指尖很凉,像一块玉。
“疼吗?”她问。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疼不疼。
师父只会骂我笨手笨脚,连个零件都拿不稳。
我自己也觉得,男人干活,受点伤算什么。
可是她问我,疼吗?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摇摇头,声音有点哑:“不疼,习惯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理解。
“以后要小心一点。”她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的样子,她的声音,还有她指尖那一点点凉意。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跟师父请了假。
我跑到镇上最好的商店,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盒蛤蜊油,还有一瓶红花油。
我把东西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装好,在王婶子家门口徘徊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了门。
开门的还是王婶子。
她看到我,笑得合不拢嘴:“哟,小许,这么快就想人家姑娘啦?”
我脸一红,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王婶子,这个……麻烦你帮我交给林晚。”
“这是什么?”
“就是……一点药膏,我看她……不是,我看我手太糙了,那个,蛤蜊油,擦手的。”我语无伦次。
王婶子哈哈大笑,接过东西:“行,我一定帮你送到。”
我没敢多留,转身就跑了。
跑出好远,还能听到王婶子爽朗的笑声。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一样。
干活的时候,总是走神。
师父骂了我好几次,说我是不是被狐狸精勾了魂。
我没反驳。
或许,我真的被勾了魂。
一个星期后,王婶子又来了修理厂。
她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小许,有戏!”
我心里一跳。
“林晚那姑娘,托我问你,这个周六有没有空。”
我的心,咚咚咚地开始狂跳。
“有!有空!”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她说,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
“对,她说家里有个老东西坏了,想请你这个专业的师傅去看看。”
我心里又有点打鼓。
修车我在行,修别的……我可没把握。
“王婶子,是什么东西啊?我……我不一定会修。”
“哎呀,你去了不就知道了。人家姑娘就是找个借口跟你多接触接触,你懂不懂?”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六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
又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
我甚至还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遍微笑。
到了她家门口,我才发现,她家在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里。
楼道里光线很暗,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这和我想象中,那个干净得像仙女一样的她,有点不搭。
我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她。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素面朝天,却比我上次见她时,更动人。
“你来了。”她对我笑。
“嗯。”我点点头,跟着她走进屋子。
她家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客厅的窗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长得郁郁葱葱。
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香水味,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后来我知道,那是旧书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她给我倒了杯水,然后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用布盖着的东西。
“就是它,坏了。”
我走过去,掀开布。
底下是一台很老式的留声机。
木质的外壳已经有些斑驳,铜制的喇叭也失去了光泽。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只在电影里看到过。
“这个……我没修过。”我有点窘迫。
“没关系,你看看吧。修不好也没事。”她好像一点也不失望。
我蹲下来,仔细地研究那台留声机。
它的结构很复杂,里面有很多精密的齿轮和零件。
我这个修惯了发动机的粗人,看到这些小东西,头都大了。
我捣鼓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后背的衣服,又被汗浸湿了。
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我忙活。
也不催我,也不打扰我。
最后,我只能放弃。
“对不起,我……我修不好。”我站起来,满脸通红。
“没关系。”她还是那句话,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也没指望你能修好。”
我愣住了。
“我只是……想找个理由见你。”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的心,又一次漏跳了一拍。
那天中午,我留在了她家吃饭。
她做了三菜一汤,都是很家常的菜,但味道特别好。
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她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我问她是怎么弄的。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不小心划的。”
我总觉得,她的笑里,藏着什么事。
吃完饭,她带我去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就只有一个大大的工作台。
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
镊子、刻刀、小锤子、放大镜……
还有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粉末和液体。
墙边的架子上,放着很多“东西”。
一本缺了封面的旧书,一个掉了胳膊的陶瓷娃娃,一张裂成两半的黑白照片,一个停了摆的旧座钟……
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都是一堆该被扔掉的垃圾。
但在这里,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安放着,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些是……”我好奇地问。
“我的工作。”她说。
她拿起那个陶瓷娃娃,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看着它。
“这个娃娃,是它主人童年唯一的伙伴。后来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主人很伤心,把它送到了我这里。”
她又拿起那张裂开的照片。
“照片上的,是一对因为战争而分离的恋人。这是他们唯一的合照。他们的后人,希望我能把它修复好。”
她一件一件地给我介绍。
每一个“垃圾”背后,都有一段故事,都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记忆。
我听得入了迷。
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职业。
“你……就是修这些的?”
“嗯。”她点点头,“我叫自己‘记忆修复师’。”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在修东西,她是在修补那些破碎的时光,是在慰藉那些失落的灵魂。
我看着她那双干净、灵巧的手,再看看我这双粗糙、沾满油污的手。
我们都是修理工。
我修的是机器的躯壳,而她,修的是情感的内核。
“很难吧?”我问。
“有时候。”她拿起一把极细的刻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旧书上的污渍,“需要很多耐心。有时候,修复一个东西,要花上几个月,甚至更久。”
“那……赚钱吗?”我问了一个很俗气的问题。
她笑了:“够生活就好。做这个,不是为了赚钱。”
“那是为了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我。
“为了让那些美好的东西,能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那一刻,我被她身上散发出的光芒,深深地吸引了。
那是一种超越了物质,超越了世俗的光。
我忽然觉得,王婶子说得没错。
我真的是捡到宝了。
这个姑娘,她的内心,比任何珠宝都要珍贵。
从那天起,我一有空就往她家跑。
有时候是帮她搬搬东西,有时候是给她打打下手。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工作。
看她用小小的刷子,一点点扫去书页上的灰尘。
看她用特制的胶水,把破碎的瓷片,天衣无缝地粘合在一起。
看她用画笔,为褪色的照片,重新添上色彩。
她的动作,专注而优雅,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在她的世界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只有那些残破的旧物,在她的手下,一点点地恢复生机。
我也渐渐了解了她的过去。
她从小就喜欢这些老物件,喜欢听它们背后的故事。
大学里,她学的也是文物修复专业。
毕业后,她没有像同学那样,去博物馆或者拍卖行工作,而是自己开了这个小小的修复工作室。
她的父母很不理解,觉得她是不务正业,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偏要跟一堆“破烂”打交道。
他们觉得她这个样子,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所以,才托了王婶子,到处给她张罗相亲,想让她赶紧嫁人,过上“正常”的生活。
所谓的“急着嫁”,不是她急,是她的家人急。
我听了之后,心里又酸又疼。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他们怎么就不懂呢?
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觉得闷。
她话不多,但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跟她讲修理厂里的趣事,讲各种汽车的构造,讲我师父的臭脾气。
她听得津津有味。
她也跟我讲她修复的那些东西的故事。
讲那个陶瓷娃娃的小主人,后来成了著名的舞蹈家。
讲那对照片上的恋人,在分别了五十年后,终于重逢。
每一个故事,都让我对她多了一分敬佩和爱慕。
我们的感情,就在这一来一往的陪伴和倾诉中,慢慢升温。
有一天,我照常去她家。
她正在修复一个很漂亮的八音盒,但似乎遇到了麻烦。
她皱着眉,反复地调试着里面的机芯,但八音盒就是发不出声音。
我凑过去看。
“我看看。”
她把八音盒递给我。
我拿在手里,仔细地观察着。
八音盒的机芯,和发动机的原理,其实有相通之处。
都是靠齿轮的传动来工作。
我凭着修车的经验,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
是一个小小的齿轮,因为年代久了,有些磨损,导致咬合不紧。
我从她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那个齿轮。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把齿轮重新装了回去。
我轻轻地转动发条。
叮叮咚咚……
清脆悦耳的音乐,从八音盒里流淌出来。
是一首《天空之城》。
林晚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惊喜地看着我,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你真厉害!”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没什么,就是……瞎鼓捣。”
她忽然伸出手,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心跳的声音,比修理厂里的气泵还要响。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们的关系,就这么确定了。
没有鲜花,没有表白,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师父。
师父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最后,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狠狠地碾了碾。
“小子,有出息。”
他的眼圈,有点红。
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高兴。
我带着林晚,回了一趟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里。
父母的坟,就在后山的山坡上。
我带着她,给父母上了香,磕了头。
我跪在坟前,轻声说:“爸,妈,我带媳-妇回来看你们了。”
“她叫林晚,是个好姑娘。”
“你们放心,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林晚就跪在我身边,安安静静的。
风吹过山岗,松涛阵阵,像是父母在回应我。
回去的路上,林晚一直没说话。
我以为她是嫌弃我的家乡太穷太破。
我心里有点不安。
“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太……”
她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话。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
“许诚,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你的世界。”
她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以后,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那一刻,我所有的自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我找到了那个可以和我共度一生的人。
我们准备结婚了。
我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又跟师父借了点钱,想给她买一个像样的戒指。
可她不要。
她说:“我不要戒指,我想要你亲手给我做个东西。”
我想了很久,决定给她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
我从废车场,找来了一堆废旧的零件。
齿轮、轴承、螺丝、弹簧……
我把这些冰冷的、沾满油污的铁疙瘩,一点点地清洗、打磨、抛光。
然后,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它们焊接、组装在一起。
我做了一座小小的“天空之城”。
城堡的主体,是用变速箱的齿轮搭建的。
城墙上的炮台,是火花塞。
飘扬的旗帜,是薄薄的铁皮。
我还用小小的轴承,做了一个可以旋转的摩天轮。
在城堡的顶端,我用铜丝,拧了两个小人。
一个小人穿着工装,手里拿着扳手。
另一个小人穿着长裙,手里捧着一本书。
两个小人,手牵着手,并肩站在一起。
我把这个“天空之城”送给她的时候,她哭了。
她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疙瘩,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
没有豪华的车队,没有盛大的宴席。
我们就请了师父和王婶子,还有几个要好的工友,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顿饭。
我穿着借来的西装,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
我们没有婚纱照,也没有蜜月旅行。
但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郎。
因为我娶到了我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藏。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温馨。
我们住在那间小小的,充满阳光和书香的屋子里。
我每天去修理厂上班,身上带着机油味回家。
她不会嫌弃我,总是会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服。
然后,她会拉着我的手,仔细地检查上面有没有新的伤口。
如果有,她就会拿出药箱,小心翼翼地给我上药,包扎。
她的动作,总是那么轻,那么柔。
她继续做着她的“记忆修复师”。
她的工作室,搬到了我们的家里。
家里的一个房间,被她改造成了工作间。
我帮她做了很多架子,用来放那些等待修复的旧物。
有时候,我下班早,就会去看她工作。
我发现,她工作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那种专注,那种沉静,让我着迷。
我渐渐地,也对她的工作产生了兴趣。
我开始看一些相关的书籍,学习一些基础的修复知识。
我的手虽然粗糙,但在修理汽车零件时,练就了一份精准和稳定。
我发现,我竟然也能帮上她一些忙。
比如,修复那些机械结构的旧物,像座钟、八音盒、老式相机。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像是微缩版的发动机。
我们俩,一个负责精细的手工,一个负责机械的构造。
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们的家,成了一个小小的“修复中心”。
一边是我的汽车零件和工具,散发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
一边是她的旧书和瓷器,弥漫着岁月和墨香的味道。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却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就像我们两个人。
一个粗糙,一个细腻。
一个来自喧闹的修理厂,一个来自安静的工作室。
却成了彼此生命中,最契合的另一半。
我们一起修复过一只断了弦的旧提琴。
它的主人,是一位在养老院里,孤独度过晚年的老人。
那把提琴,是他妻子留下的唯一遗物。
我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让那把提琴,重新发出了悠扬的声音。
当我们将修复好的提琴,交到老人手里时。
老人抱着提琴,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热泪。
他用颤抖的手,拉起了一首很老很老的曲子。
他说,那是他当年,向妻子求婚时,拉的曲子。
那一刻,我和林晚,手牵着手,站在旁边。
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感动的泪光。
我们也一起修复过一本被战火烧毁了半本的日记。
日记的主人,是一位已经牺牲的烈士。
他的后人,找到了我们,希望我们能尽力复原日记的内容。
那是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
日记本的纸张,已经碳化,脆弱得像蝴蝶的翅膀。
我们戴着手套和口罩,在放大镜下,用最细的笔,一点点地辨认、抄录。
有时候,为了一个模糊的字迹,我们要争论半天。
我们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将日记的大部分内容,整理了出来。
那本日记里,没有豪言壮语。
记录的,都是一个年轻的战士,对家乡的思念,对父母的牵挂,还有对一个姑娘,那份深埋心底的爱恋。
“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回去。在屋后种一片向日葵,和你一起,看日出日落。”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句话。
看到这句话时,林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落在了稿纸上。
我也沉默了很久。
我们修复的,不仅仅是一本日记。
而是一个英雄,那份未曾说出口的,最柔软的深情。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每修复一件旧物,我们就像是经历了一段别人的人生。
我们看到了爱情的坚贞,亲情的温暖,友情的珍贵。
也看到了战争的残酷,岁月的无情,和离别的伤感。
这些故事,让我们更加珍惜彼此,更加热爱我们现在的生活。
后来,师父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他把修理厂,交给了我。
我把修理厂重新装修了一下,隔出了一小块地方。
我把它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展厅。
展厅里,放着一些我们修复过的,并且经过主人同意,可以展出的东西。
那只旧提琴,那本日记的复制品,那个陶瓷娃娃……
每一件物品旁边,都有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它的故事。
我给这个小小的修理厂,取了个新名字。
叫“时光修理铺”。
有人来修车,也有人,慕名而来,送来他们珍藏的旧物。
我们的生活,依旧忙碌,但却充满了意义。
我们没有大富大贵,但我们的内心,却无比的富足。
有一年,林晚的父母,从老家来看我们。
他们看到我们住的房子,看到我们做的事情。
依旧是皱着眉头。
吃饭的时候,她父亲说:“小许啊,你这修理厂,一年能挣多少钱?林晚干这个,连个正经单位都没有,以后老了怎么办?”
我还没开口,林晚就放下了筷子。
她看着她的父母,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坚定。
“爸,妈,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好。”
“我们挣的钱不多,但够用。”
“我们没有‘铁饭碗’,但我们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们觉得很幸福。”
“许诚他,不是什么大老板,他就是一个修车的。但是,他懂我,尊重我,支持我。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我觉得,嫁给他,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最幸运的事。”
她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天晚上,林晚抱着我,哭了很久。
我知道,她不是委屈。
她是在为我们这份,来之不易的,被理解的幸福,而感动。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我们的“时光修理铺”,在那个城市里,已经小有名气。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从小,就在一堆零件和旧物中长大。
她不像别的女孩子,喜欢洋娃娃和公主裙。
她最喜欢的玩具,是我用废旧零件给她做的机器人,是林晚用碎布头给她缝的小动物。
她喜欢听我们讲那些旧物背后的故事。
也喜欢看我们工作。
有时候,她会拿着一把小小的螺丝刀,像模像样地帮我拧螺-丝。
有时候,她会戴着一副小小的手套,学着林晚的样子,给旧书掸去灰尘。
我问她,长大了想做什么。
她说:“我想和爸爸妈妈一样,当一个修理师。”
“修理这个世界上,所有坏掉的,和被遗忘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我和林晚,相视而笑。
我们知道,我们所热爱的事业,有了传承。
又是一个夏天。
和我们相遇的那个夏天一样,燥热,漫长。
我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
林晚在屋里,戴着老花镜,正在修复一幅古画。
女儿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
那画面,温暖而美好。
我看着林晚的侧脸。
岁月,已经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细细的纹路。
她的头发里,也夹杂了几根银丝。
但她在我眼里,还是和当年一样。
那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的姑娘。
干净,美好,像一束光。
我的手,因为常年和机油、零件打交道,变得更加粗糙,关节也因为风湿,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
但就是这双手,牵住了我一生的幸福。
王婶子前几年去世了。
去世前,她拉着我的手,还在说:“小许啊,我这辈子,做媒无数。最得意的一桩,就是把你和林晚,撮合到了一起。”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
是啊,天生的一对。
一个修理冰冷的机器,一个修复温暖的记忆。
我们就像是两块形状奇特的齿轮,看似格格不入,但当它们相遇时,却能完美地啮合在一起,带动着生命的时钟,平稳而有力地,走向永恒。
师父也老了,走不动了。
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我们“时光修理铺”的门口。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我们忙碌的身影。
他总是叼着烟,眯着眼,一脸的满足。
他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修好了多少辆车。
而是养了我这么一个,懂得珍惜的徒弟。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
师父跟我说,有个姑娘,急着嫁。
我当时心里,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所谓的“急”,不是世俗的仓促,而是一颗渴望被理解,被接纳的,高贵而温柔的灵魂,在等待着它的同类。
我也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竟然有这样的运气,能捡到这样一个无价的宝藏。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会被时光磨损,被世人遗忘。
也总有一些人,愿意俯下身子,用耐心和爱,去拂去它们身上的尘埃,让它们重新焕发光彩。
我很庆幸,我和林晚,都是这样的人。
我们用我们的一生,去做一件我们认为有意义的事。
我们修补着世间的残缺,也完整了我们自己的人生。
女儿从屋里跑出来,递给我一杯凉茶。
“爸,喝水。”
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清凉。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我和林晚。
我笑了。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就像那些被我们修复的旧物一样。
虽然经历了风雨,虽然留下了痕T迹。
但只要有人珍爱,有人守护。
它们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它们所承载的爱与记忆,也会穿越时光,一直,一直,流传下去。
夜幕降临,修理铺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我起身,走进屋子。
林晚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和初见时一样,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空气中,机油的味道,和旧书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那是我们爱情的味道,也是我们生活的味道。
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让我心安的味道。
“老婆,辛苦了。”
“不辛苦。”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你做的,都好。”
……
平淡的对话,却是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我的人生,就像一辆破旧的老爷车。
曾经,它锈迹斑斑,停在废弃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直到遇见了她。
她用她的温柔和智慧,一点点地,修复了我的自卑,打磨了我的粗糙,给我这台快要报废的发动机,注入了新的能量。
她让我这辆老爷车,重新发动了起来。
并且,载着我们共同的梦想和爱,一路平稳地,驶向了幸福的未来。
而我,也用我这双粗笨的手,为她搭建了一座可以遮风挡雨的城堡。
让她可以安心地,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守护着那些珍贵的时光碎片。
我们,是彼此的修理师。
也是彼此,生命中最完美的,艺术品。
我想,这大概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不是轰轰烈烈,不是海誓山盟。
而是两个独立的灵魂,相互吸引,相互成就。
是在漫长而平淡的岁月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从不厌倦。
是我懂得你的奇奇怪怪,你心疼我的满身伤痕。
是我的机油味,和你的书卷气,调和成了,我们家独有的,幸福的味道。
那年夏天,媒婆说,有个姑娘急着嫁。
我以为,我只是去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没想到,我却撞上了,我这一生,最大的好运。
我赚到了一个宝。
一个用再多金钱,也换不来的,灵魂伴侣。
一个陪我把这粗糙的人间,过得活色生香的,爱人。
想到这里,我收紧了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蹭了蹭,像一只温顺的猫。
窗外,月光如水,洒满人间。
屋里,灯火可亲,岁月静好。
真好。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