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形容词,是动词。她眼里的世界,客厅里的沙发、电视、茶几,还有阳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绕着她飞速旋转。
天旋地转。
这是林静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不是形容词,是动词。她眼里的世界,客厅里的沙发、电视、茶几,还有阳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绕着她飞速旋转。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嗷”的一声,差点吐出来。
完了。
她扶着墙,想站稳,但双腿像两根煮过头的面条,完全不听使唤。身体顺着冰凉的墙壁,一点点滑下去,最后瘫坐在冰凉的瓷砖上。
嗡的一声,耳朵里像塞进了一万只蜜蜂。
她43岁,身体不算顶好,但也从没这么垮过。这是什么毛病?
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按不住屏幕。她找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老公”。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音嘈杂,人声、键盘敲击声,混成一片。
“喂?怎么了?我在开会。”周建宁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我不舒服,”林静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烟,“头晕,天旋地转的,我可能……起不来了。”
她希望从他语气里听到一丝紧张,一丝关切。
但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钟,然后是熟悉的、理性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分析:“天旋地转?是不是耳石症又犯了?你躺着别动,过一会儿可能就好了。上次不就是这样吗?”
“不是……这次很严重……”林静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动不了,想吐。”
“别急,别急,”周建宁的语气快了起来,但不是因为担心,而是因为急着要结束通话,“我这边项目正在关键节点,几十号人等着我开会呢,PPT就差最后一部分了。我实在是走不开。”
冰水,从头顶浇下来。
林静的心,一瞬间凉透了。
“走不开?”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对,真的走不开,不是跟你开玩笑。”周建宁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仿佛她此刻的病,是对他工作的一种无理取闹,“这样,你先躺着,多喝点热水。如果实在不行,你自己叫个120,啊?我这边一结束,马上……我尽量早点回去。”
“叫120?”林静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周建宁,我是你老婆,我一个人在家,现在可能要晕倒了,你让我自己叫120?”
“林静!你能不能理智一点?”他的声调陡然拔高,“我不是说了吗?项目在关键节点!这个项目要是黄了,损失多大你知道吗?全家都指着我呢!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
体谅。
又是这两个字。
从结婚那天起,她的人生好像就围绕着这两个字在打转。
体谅他工作忙,她放弃了自己蒸蒸日上的会计师事务所职位,回家做全职主妇。
体谅他压力大,她包揽了所有家务,照顾孩子,伺候公婆,没让他操过一点心。
体谅他需要面子,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次他同事朋友来,都夸他娶了个贤内助。
她像一个陀螺,被“体谅”这根鞭子抽了十几年,不停地转,不敢停。
现在,她真的天旋地转,倒下了。
抽她的那个人,却嫌她倒下的姿势,不够体谅。
“我怎么不理智了?”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绝望的尖锐,“我的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跟我说PPT?周建宁,在你眼里,我和你那个破项目,到底哪个重要?”
“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周建宁的声音里满是烦躁,“这能比吗?好了好了,我真要开会了,领导在瞪我了。你先躺着,啊,乖。我挂了。”
“嘟……嘟……嘟……”
他挂了。
没有一丝犹豫。
林静举着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世界还在转,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心里的那片海,彻底冻成了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在岸上的鱼,除了喘气,什么都做不了。
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儿子,周子扬回来了。他今年高二,中午回家吃饭。
“妈?我回来了!”周子扬的声音像一道阳光,穿透了客厅的昏暗。
他换鞋,走进客厅,然后愣住了。
“妈!你怎么坐地上了?!”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书包“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妈,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你说话啊!”少年人的声音里带着惊慌。
林静看着儿子焦急的脸,那张脸上,有周建宁年轻时的影子,但眼神,却比周建宁温暖一百倍。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子扬……”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妈……头晕。”
周子扬二话不说,小心翼翼地把她半抱起来,扶到沙发上躺下。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轻,很稳。
“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我打120!”他拿出手机就要拨号。
“别……”林静拉住他,“让你爸知道了,又说我小题大做。”
这句话,是下意识说出口的。说完,她自己都愣住了。
什么时候起,生病在她这里,都成了一件需要小心翼翼、不能“小题大做”的事了?
周子扬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他妈妈苍白的脸,和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抿了抿嘴。
“我给我爸打电话了。”他低声说。
林静的心一紧。
“他说什么?”
周子扬没立刻回答,他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用勺子一点点喂给林静喝。
温热的水流进胃里,驱散了一点寒意。
“他说……他在开会,项目在关键节点。”周子扬复述着,语气平静,但林静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愤怒。
果然。
林静闭上眼睛,不想让儿子看到她眼里的失望。
“他还说,让你自己叫120。”周子扬的声音更低了。
林静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像在给这段失败的婚姻,一下一下地计算着倒计时。
“妈,”周子扬忽然开口,“你中午吃饭了吗?”
林静摇摇头。她早上就觉得不舒服,撑着给儿子做了早饭,送他出门,自己就没再进过厨房。
“你等着。”
少年站起身,走进了那个他很少涉足的地方——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有盘子掉在地上的声音,有水龙头开得太大的声音,还有他不熟练地开关抽油烟机的声音。
林静躺在沙发上,听着这些杂乱的声响,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不是“周太太”,不是“子扬妈妈”,她是林静,是会计师事务所里最被看好的新人。她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走路带风。她做的报表,清晰、精准,连最挑剔的合伙人都赞不绝口。
她以为,她会成为那样的女人,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天地。
遇到周建宁时,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技术员,但眼睛里有光,谈起代码和未来,神采飞扬。
他说:“林静,你嫁给我,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
她信了。
她嫁给了他。
有了子扬后,家里没人带孩子,双方父母身体又不好。周建宁正是事业上升期,焦头烂额。
一天晚上,他对她说:“静静,要不……你先暂时辞职带两年孩子?等孩子上幼儿园了,你再出来工作。你放心,我养你。”
她犹豫过。她的领导找她谈话,说事务所准备提拔她做项目经理。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位置。
但她看着丈夫疲惫的脸,和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儿子,心软了。
她想,就两年。为了家,为了他,值得。
她递了辞职信。
那天,事务所的同事们为她办欢送会,大家举杯,祝她未来幸福。她笑着,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两年,又两年。
孩子上了幼儿园,她想出去工作。
周建宁说:“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工作哪有那么好找。再说,孩子刚上学,容易生病,需要人照顾。你在家,我更放心。”
孩子上了小学,她又提。
周建宁说:“小学是关键时期,学习习惯要抓好。你辅导作业,比外面的补习班强多了。你看我这不也升职了吗?家里不缺你那点钱。”
渐渐地,她不提了。
她的世界,从写字楼的格子间,变成了厨房和客厅。
她的价值,从漂亮的财务报表,变成了干净的地板、可口的饭菜和儿子优异的成绩单。
她把自己所有的光,都给了这个家。
然后,她变成了墙上那张模糊的婚纱照,一个符号,一个背景。
而那个曾经许诺“对你好一辈子”的男人,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隔着电话,冷静地告诉她:我在开会,你自己叫120。
多么讽刺。
一股浓郁的番茄和鸡蛋的香气,打断了她的思绪。
周子扬端着一个大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碗里,是一碗番茄炒蛋面。
番茄切得大小不一,鸡蛋炒得有点老,面条似乎也煮得有些软了。
但那红黄相间的颜色,在那一刻,比她见过的任何风景都好看。
“妈,我……我就只会做这个。”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尝尝,看能不能吃。”
他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然后把碗递到她手里。
碗壁温热,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林静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
味道……很一般。
盐放得有点少,番茄的酸味没有完全炒出来。
但她吃着吃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进碗里。
“妈,你怎么又哭了?”周子扬慌了,“是不是很难吃?那我重新给你做!”
林静摇摇头,哽咽着,把嘴里的面咽下去。
“好吃,”她说,“这是妈妈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不是谎话。
山珍海味,米其林餐厅,都比不上这碗笨拙的、充满爱意的番茄炒蛋面。
周子扬松了口气,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吃。
“妈,”他忽然很认真地看着她,“你以后,对自己好点吧。”
林静的筷子顿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儿子。
少年的脸庞还带着稚气,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
“你总是想着我,想着我爸,想着这个家。买菜要买最新鲜的,但总是把好的留给我们。买衣服,给我买名牌,给我爸买上千的衬衫,你自己,总是在打折区挑来挑去。”
“你有多久没买过新口红了?你以前那些照片里,笑得多好看啊。”
“你别总想着我们了,多想想你自己。”
周子扬一口气说了很多。
这些话,像一把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敲在了林静的心上。
她从来没想过,她做的这一切,她以为的理所应当,在儿子眼里,是这样的。
她以为,她的付出,是一种沉默的伟大。
却忘了,她也是一个需要被爱、需要为自己而活的,人。
“我爸……他就是被你惯坏了。”周子扬撇撇嘴,语气里有超越年龄的成熟,“他习惯了你打理好一切,习惯了你永远在那里。所以他觉得,你生病,就像家里的冰箱坏了,自己打个电话报修就行了。他没觉得,冰箱会痛。”
冰箱。
林静咀嚼着这个词,一阵苦笑。
真是个绝妙的比喻。
一台任劳任怨、功能齐全、偶尔出点小毛病,但还能用的,旧冰箱。
“妈,下午我请假,我陪你去医院。”周子扬说。
“不行,你高二了,学习要紧。”林静立刻反驳,这是她的本能。
“一节课而已,比我妈重要吗?”周子扬站起来,不容置喙,“你躺着,我去跟老师说一声。然后我们去医院。”
看着儿子坚定的背影,林静忽然觉得,天,好像不那么转了。
下午,周子扬陪着林静去了医院。
挂号,排队,做检查。
少年像个小大人一样,跑前跑后,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林静只需要坐在长椅上,等着被叫号。
她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
有年轻的丈夫,小心翼翼地扶着怀孕的妻子。
有白发苍苍的妻子,推着轮椅上同样白发苍苍的丈夫。
有女儿,正耐心地跟耳背的老母亲解释医生的话。
每个人,似乎都有人陪着。
而她的丈夫,此刻,应该正在某个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对着PPT,指点江山。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美尼尔综合征。
医生说,过度劳累,精神压力大,是主要的诱因。
“要多休息,放松心情。别总想着事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医生一边开药,一边嘱咐。
“你老公呢?这种病,犯起来身边不能离人,很危险的。让他多上点心。”
林静笑了笑,没说话。
从医院出来,夕阳把母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妈,我们不回家。”周子扬说。
“嗯?”
“去外婆家。你这个病需要人照顾,我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不可能天天在家。我爸……指望不上。”
周子扬说出“指望不上”四个字的时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静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连儿子都看得这么清楚。
她还在自欺欺人什么呢?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周子扬用他的手机,给周建宁发了条微信。
【爸,我妈检查结果出来了,美尼尔综合征,医生说要静养。我送她去外婆家住几天,你晚上自己解决晚饭。】
然后,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回口袋。
“走吧,妈,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他拉着她的手,带她去了一家她一直想去,却总觉得“太贵了”的餐厅。
那天晚上,周建宁很晚才回来。
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
没有熟悉的灯光,没有饭菜的香气。
客厅里空荡荡的,沙发上扔着儿子的书包。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下午儿子的那条微信。
他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悦。
回娘家?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他商量一下?林静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他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
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蔬菜、水果、肉类,分门别类,用保鲜膜包得整整齐齐。
都是林静的杰作。
他忽然觉得有些烦躁,关上冰箱门,从外卖软件上点了一份油腻的烧烤。
吃完,他洗了个澡,躺在空旷的大床上。
身边没有了那个熟悉的体温和呼吸声,他竟然有些不习惯。
他拿起手机,想给林静打个电话。
想问问她病得怎么样了,想质问她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回娘家。
但划开屏幕,他又看到了工作群里弹出的新消息。
【@周建宁 周总,城西那个项目的合同细节,对方律师提了几个新问题,明天一早要过会。】
他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工作。
算了,明天再说吧。
他想。
反正,回了娘家,有岳父岳母照顾,总比一个人在家强。
他心安理得地,把手机调成静音,睡着了。
而此时的林静,正躺在自己出嫁前的闺房里。
房间不大,但很温馨。
被子是她妈妈刚晒过的,有阳光和樟脑丸混合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她妈妈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坐在她床边,絮絮叨叨。
“你说你这孩子,病成这样了才说!那个周建宁呢?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家的?我当初就说,这个男人太看重工作,靠不住,你非不听!”
林静听着母亲的唠叨,心里却很平静。
年轻时,她最烦母亲说这些。
现在,她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妈,不怪他,他忙。”她还是习惯性地,为他辩解了一句。
“忙?忙是借口吗?有什么能比自己老婆的命还重要?”母亲的声音大了起来。
林静没再说话。
是啊,有什么,能比命还重要呢?
在周建宁那里,或许,真的有。
第二天,林静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很暖。
眩晕感已经减轻了很多。
她妈妈给她熬了清淡的小米粥,配着几样爽口的小菜。
她吃得很香。
吃完饭,她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晒着太阳,什么都不想。
这是一种久违的、奢侈的安宁。
这些年,她的大脑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处理器。
几点叫儿子起床,早饭吃什么,今天要去超市买什么,水电费交了没有,周建宁明天要穿的衬衫烫了没有……
她已经忘了,什么都不想,是什么感觉。
手机响了。
是周建宁。
她看着那个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你怎么样了?好点没?”周建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好多了。”林静的语气很平淡。
“那就好。我早上太忙了,现在才有空给你打电话。”他解释着,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嗯。”
“那个……你妈没说什么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林静想起了昨晚母亲的抱怨,淡淡地说:“没说什么。”
周建宁松了口气。
“那就好。你在妈那儿好好休息,家里你别操心了。我跟子扬叫外卖就行。”
“嗯。”
“那……没什么事我先挂了?下午还有个会。”
“周建宁。”林静忽然叫住了他。
“嗯?怎么了?”
林静看着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晾衣杆上,歪着头,看着她。
“你知道吗?昨天我躺在地上的时候,想了很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带我去吃巷子口那家五块钱一碗的拉面。你说,以后要让我过上好日子。”
“我想起我辞职那天,我的老板跟我说,林静,你会后悔的。”
“我想起子扬小时候,发高烧,我一个人抱着他,在医院跑上跑下。你打电话回来,说你在陪客户,走不开。”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周建宁的心上。
“老婆,你……你说这些干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慌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是啊,都过去了。”林静笑了笑,“我只是昨天才想明白,我好像……把自己给过丢了。”
“我忘了,我也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喜欢看电影,喜欢什么都不干,就发一下午呆。”
“我忘了,我生病了,也会害怕,也需要人陪。”
“周建宁,我不是你们家的冰箱,也不是你们家的保姆。我是林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静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老婆,我……我错了。”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昨天……是我混蛋。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今天下班就去接你。”
“不用了。”林静说。
“什么?”
“我说,不用了。”林静的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想在 我妈这儿住一段时间。你也正好可以体验一下,没有‘冰箱’和‘保姆’的日子。”
“林静!你别闹了!”周建宁急了。
“我没有闹。”林静说,“我很清醒。可能,是昨天那一下摔的,把我摔清醒了。”
“周建宁,我们都冷静一下吧。你也好好想想,你娶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好好想想,我接下来的半辈子,该怎么过。”
说完,她挂了电话。
没有等他回复。
就像昨天,他挂掉她电话时一样,干脆利落。
窗外,那只麻雀叫了一声,振翅飞向了广阔的、湛蓝的天空。
林静靠在摇椅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
真好。
几天后,林静的身体基本恢复了。
她没有急着回家。
她陪着她妈妈去逛菜市场,两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小贩磨半天嘴皮子。
她陪着她爸爸去公园下棋,看一群老头子为了一步臭棋,吵得面红耳赤。
她去逛了商场,给自己买了一条 давно想买的真丝连衣裙,和一支最新色号的口红。
穿上新裙子,涂上口红,她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人,眼角有了细纹,皮肤也不再紧致。
但她的眼睛,是亮的。
那种光,林静已经很多年没在自己脸上见过了。
周建宁又打来几次电话,从一开始的烦躁、质问,到后来的软语相求。
他说他知道错了,他说家里没有她,乱成了一锅粥。
他说,他和儿子吃了几天外卖,吃得想吐。
他说:“老婆,你回来吧,我保证以后多抽时间陪你。”
林静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周六,周建宁带着周子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出现在了岳母家门口。
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胡子没刮,头发也有些乱。
“爸,妈。”他叫得很谦恭。
林静的父母没给他好脸色,但也没把他关在门外。
“妈。”周子扬走到林静身边,小声说,“我爸这几天,天天晚上自己洗衣服,还想学着做饭,结果把厨房弄得跟战场一样。”
林静看了一眼周建宁。
他正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静,”他看着她,眼睛里带着血丝,“我们……谈谈?”
林静点点头,带他进了自己以前的房间。
“我知道错了。”他一进门,就抢着说,“我不该把你当成理所当然。我不该在你生病的时候,还只想着我的工作。”
“我反省了这几天。没有你,那个家,根本就不是家。它只是一个房子。”
“你回来吧,好不好?以后,家务我们一起做,孩子我们一起管。你想出去工作,我就支持你。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
他的态度,很诚恳。
换做以前,林静可能早就心软了,跟着他回家了。
但现在,她很平静。
“周建宁,”她看着他,“你知道我这些天在想什么吗?”
他摇摇头。
“我在想,我43岁了。人生如果按八十岁算,我已经走完了一半多。”
“前半生,我为父母活,为工作活,后来,为老公活,为儿子活。我唯独,没有为自己活过。”
“这场病,像一个警报。它告诉我,林静,你再不为自己活,就来不及了。”
周建宁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我可能会回家。”林静说,“因为子扬还需要一个完整的家。但是,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活了。”
“我要找回我自己。我可能会去考个证,可能会开个小小的花店,可能会去学跳舞。我不知道,但我要去找。”
“这个家,以后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它是我们两个人的。”
“饭,我们可以轮流做。地,我们可以一起拖。儿子的学习,你要参与进来。我的喜怒哀乐,你也必须在乎。”
“如果你能接受一个这样的、不再只围着你转的林静,那么,我们就继续往下走。”
“如果你接受不了……”
林静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坚定。
“那我们就换一种方式相处。”
周建宁看着眼前的妻子。
她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但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的身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从容而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让他有些陌生,甚至有些畏惧。
但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林静以为他会摔门而出。
最后,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比他过去说的所有甜言蜜语,都更有分量。
林静没有立刻跟他回家。
她说,她想再陪父母住几天。
周建宁没有反对,只是每天下班,都会过来,陪着吃一顿晚饭。
他会笨拙地在厨房里帮忙,虽然大多时候是帮倒忙。
他会陪岳父下棋,被杀得片甲不留,还嘿嘿傻笑。
他会听岳母唠叨他,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点头。
周子扬看在眼里,偷偷对林静说:“妈,我觉得,我爸好像在学着做‘人’了,以前他是个工作机器。”
林静笑了。
或许吧。
一场病,一次离家,或许真的能改变一些什么。
又或许,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只是暂时的假象。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她不会再把自己的价值,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的世界,不再只有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那天,她去人才市场看了看。
很多公司都要求35岁以下。
她被拒绝了好几次。
但她没有气馁。
回家的路上,她看到一家花店正在转让。
她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阳光下,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得那么灿烂,那么自由。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没有配任何文字。
几分钟后,周子扬点了个赞。
又过了几分钟,周建宁也点了个赞,并且评论了一句:
【很漂亮。】
林静看着那条评论,嘴角,慢慢地,向上扬起。
她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
无论有没有人陪,她都要像那些花一样,为自己,热烈地,开放一次。
来源:高级铅笔rZbD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