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生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像一幅挂了很久的旧画。
医生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像一幅挂了很久的旧画。
画里的嘴唇动了动,吐出来的字,像一颗颗小石子,砸在我面前的水杯里,溅起看不见的水花。
“你有和别的男人约会吗?”
我愣住了。
真的,就是那种大脑一瞬间被抽空的愣。
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上面的加号,红得刺眼,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在我的人生里,强行画下了一个拐点。
我出差一个月。
回来后,例假迟迟没来。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像一粒埋在土里很久的种子,既盼着它发芽,又怕它真的破土而出。
我和陈旭结婚三年,一直没动静。
家里老人催得紧,我们嘴上说着顺其自然,心里其实比谁都急。
所以,当我用验孕棒测出那两条红杠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慌。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慌乱。
我攥着那根小小的塑料棒,在卫生间里站了足足十分钟,手心里的汗,把它浸得又湿又滑。
陈旭还在客厅看球赛,电视里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和我此刻死寂的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不敢告诉他。
至少,在医院确认之前,我一个字都不敢说。
于是,我来了。
挂号,排队,抽血,等待。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药剂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闻得我阵阵反胃。
我以为,我会等来医生一句“恭喜你,怀孕了”,然后我就可以拿着这张单子,像捧着一个天大的奖状,飞奔回家,扑进陈旭的怀里。
可我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问话。
一句,把我所有预想的喜悦,都击得粉碎的问话。
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医生见我不说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头顶惨白的灯光。
“根据你的末次月经时间,和你B超显示的孕囊大小,对不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
“差了大概……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出差的日子,正好是一个月。
不多不少,三十天。
我看着医生,他也在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职业性的冷静。
可就是这种冷静,让我觉得比任何审问都更加难堪。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了上来。
我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我……”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
我说。
“我没有和别的男人约会。”
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医生没再追问,只是低头在病历上写着什么,钢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每一声,都像在凌迟我的神经。
最后,他把病历本合上,递给我。
“回去好好休息,注意营养,一个月后再来复查。”
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温和。
我接过病历本,说了声“谢谢”,然后像个逃兵一样,仓皇地逃出了那间诊室。
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手里的化验单,被我捏得皱成一团。
我没有撒谎。
我真的没有和别的男人约会。
我只是……去见了一个人。
一个,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陈旭做好了晚饭,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他见我回来,立刻迎了上来,接过我手里的包。
“怎么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这才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调成了静音。
屏幕上,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他的名字。
“公司临时有点事。”我撒了个谎,声音很低,不敢看他的眼睛。
“吃饭吧,菜都快凉了。”他没怀疑,拉着我往餐厅走。
餐桌上摆着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排骨汤。
香气钻进鼻子里,我却一阵反胃。
我强忍着,在他对面坐下。
他给我盛了一碗汤,递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快尝尝,我今天炖了三个小时呢。”
他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很干净的双眼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细细的纹路,像漾开的涟漪。
我曾经最迷恋他这双眼睛。
可现在,我却不敢和他对视。
我怕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心虚和慌乱。
我低下头,用勺子慢慢地搅着碗里的汤。
“怎么了?不合胃口?”他问。
“没有,挺好的。”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喝了一小口。
汤很鲜,很暖,可流进胃里,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我……”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他。
这件事,我瞒不住。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被我捏得不成样子的化验单,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拿起那张纸。
我看着他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狂喜。
那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钟。
可对我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真的?”
他抬起头,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亮得惊人。
他的声音都在抖。
我点点头。
下一秒,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餐桌,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抱得很紧,勒得我有点疼。
我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的心跳,隔着两层衣服,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自语,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老婆,我们有孩子了!”
他捧着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他的嘴唇很热,带着一丝饭菜的香气。
我看着他欣喜若狂的样子,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想笑,可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他看见我哭,一下子慌了神。
“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他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
我摇摇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我就是……太高兴了。”
我说。
对不起,陈旭。
我在心里默念。
对不起。
那天晚上,陈旭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
他一会儿上网查孕妇注意事项,一会儿又拿出纸笔,开始给孩子起名字。
“叫陈念怎么样?思念的念。”
“还是叫陈安?平安的安。”
他侧躺在我身边,借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脑子里却乱成一团麻。
医生的那句问话,像一个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孕囊大小,对不上。”
“差了大概……半个多月。”
我不敢去细想这半个多月,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会把我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一个月,我确实是出差了。
至少,在公司,在陈旭那里,我是去邻市跟一个重要的项目。
可实际上,我只在邻市待了三天。
剩下的二十七天,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了一座很远很远的海边小城。
我去见季阳。
季阳。
这个名字,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提起过了。
它像一颗被我深埋在心底的琥珀,晶莹剔透,却也脆弱不堪。
我以为,它会永远地沉睡在那里,直到我老去,死去。
直到一个月前,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很温柔的女孩。
她说,她是季阳的护工。
她说,季阳病了,很重。
她说,他想见我。
挂了电话,我站在公司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很久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窗外的阳光很好,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
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和季阳,是大学同学。
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那是一段很干净,很纯粹的感情。
像所有校园恋情一样,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占座,一起在操场上散步,一起分享一副耳机,听同一首歌。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那样走下去。
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可生活,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都会很好的时候,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的耳光。
毕业那年,他为了我,放弃了保研的机会,留在了这座城市。
而我,却为了一个更好的工作机会,选择了离开。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在火车站分的手。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雨水顺着站台的顶棚流下来,形成一道道水帘。
他站在水帘的那一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真的要走吗?”他问。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
“对不起。”我说。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一样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
那是一只小小的,木头雕刻的鸟。
是他亲手刻的,他说,那只鸟,叫“青鸟”,是能带来幸福的鸟。
我攥着那只冰冷的木鸟,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见他追着车厢跑,在雨里冲我喊着什么。
我听不清。
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雨水和泪水,糊了他一脸。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换了手机号码,换了城市。
我拼命地工作,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后来,我遇到了陈旭。
陈旭是个很好的人。
他温暖,体贴,包容我所有的小脾气。
他会记得我随口说过的每一句话,会在我加班的深夜,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只为给我送一碗热汤。
和他在一起,我很安心。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
我以为,季阳这个名字,已经彻底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掉的。
它们只是沉在时间的河底,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重新翻搅起来,带着一身的泥沙,让你不得安宁。
我跟公司请了假,跟陈旭撒了谎。
我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就订了去那座海边小城的火车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
或许,是出于愧疚。
或许,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又或许,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仅此而已。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了一整夜。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火车到站了。
我走出车站,一股咸湿的海风,夹杂着鱼腥味,扑面而来。
我按照那个护工女孩给的地址,找到了一家临海的疗养院。
疗养院很安静,院子里种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我找到了季阳的病房。
门是虚掩着的。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
“请进。”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很明亮,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季阳就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背对着我,正在看海。
他的背影,很瘦,很单薄,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显得空空荡荡的。
我站在他身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来了。”
他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态的沙哑。
他没有回头。
“嗯。”我应了一声。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海好看吗?”他问。
“好看。”我说。
“我每天都看,怎么也看不腻。”他说。
然后,他慢慢地转动轮椅,回过头来,看向我。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瘦了好多。
整个人都脱了相。
曾经那张阳光帅气的脸,此刻只剩下苍白和憔悴。
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清澈,明亮,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看着我,笑了笑。
“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摇摇头,努力地把眼泪憋回去。
“没有。”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我想问他得了什么病,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觉得,太残忍了。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胃癌,晚期。”
他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四个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我说。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你不用说对不起。”他摇摇头,“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来见我。”
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们当年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学校那片开满了格桑花的山坡。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点点头,“我结婚了。”
“嗯,我知道。”他说,“他……对你好吗?”
“好,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他笑了,笑得很欣慰。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
聊大学时的趣事,聊那些我们共同认识的同学,聊这些年的变化。
我们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当年分手的话题。
好像那段不堪的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傍晚的时候,护工女孩来给他送药。
是个很清秀的姑娘,叫小雅。
她看见我,冲我笑了笑,然后很熟练地帮季阳量体温,喂他吃药。
季阳吃完药,精神好像差了很多。
小雅扶他到床上躺下。
“你先回去吧,他该休息了。”小雅对我说。
我点点头,站起身。
走到门口的时候,季阳忽然叫住了我。
“明天……还来吗?”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盼。
我回头,看见他正看着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的心,软了一下。
“来。”我说。
我在疗养院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那家旅馆很旧,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窗外,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很有节奏。
我想起大学时,季阳也曾带我去看海。
那时的他,会拉着我的手,在沙滩上奔跑。
他会用沙子给我堆一个大大的城堡。
他会指着海的尽头,对我说:“以后,我们就在海边买一栋房子,每天一起看日出日落。”
那些曾经无比清晰的画面,此刻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只能躺在病床上,靠着窗户,看同一片海。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浸湿了枕头。
第二天,我买了些水果,又去了疗养-院。
季阳的精神比昨天好了一些。
他看见我,很高兴。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我答应过你的。”
他让小雅推他出去走走。
疗养院后面,有一条很长的沿海栈道。
我们沿着栈道,慢慢地走着。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也吹起他宽大的病号服。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海。”他说。
“嗯。”
“为什么?”
“因为海很大,好像可以装下所有的烦恼。”
他笑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我们走到栈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排长椅。
我们在长椅上坐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一支口琴。
很旧了,金属的外壳上,已经有了斑驳的锈迹。
“还记得吗?”他问。
我点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
这支口琴,是我送给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我用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
他很喜欢,走哪儿都带着。
他曾经用这支口琴,为我吹过很多首歌。
《天空之城》,《同桌的你》,《送别》。
他把口琴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吹的,还是那首《天空之城》。
悠扬的琴声,在空旷的海边响起。
还是熟悉的旋律,却多了一丝悲伤和沧桑。
我看着他,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忽然发现,他好像一点都没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一曲吹罢,他把口琴递给我。
“送给你。”
我愣住了。
“这……”
“留个念想吧。”他说,“我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的鼻子一酸,接过了那支还带着他体温的口琴。
我在那座海边小城,待了二十七天。
我每天都去疗养院看他。
我们一起看海,听他吹口琴,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有时候,他会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有时候,他会说一些胡话。
他会把我错认成别人。
他会拉着我的手,叫我“妈妈”。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都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不知道,我留下来,到底是对是错。
我骗了陈旭,骗了公司。
我守在一个,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身边。
我像一个偷窃者,偷来了这段本不该属于我的时光。
我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
一边是,对季阳的心疼和不舍。
一边是,对陈旭的愧疚和自责。
我无数次想过要离开。
可每次看到季阳那双,因为病痛而变得黯淡无光的眼睛,我就迈不开腿。
我总觉得,我欠他的。
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他。
如果当年,我能陪在他身边。
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离开的前一天,他忽然清醒了很多。
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回去吧。”
我看着他。
“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他说,“把他忘了,好好生活。”
“我……”
“答应我。”他的眼神,很认真。
我点点头。
“我答应你。”
他笑了。
“走的时候,别告诉我。”他说,“我怕我……会舍不得。”
那天晚上,我帮他擦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服。
我像哄孩子一样,给他讲故事,直到他睡着。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了他很久很久。
我想把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凌晨四点,我拎着行李,悄悄地离开了那座小城。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回到家,看到陈旭的那一刻,我积攒了二十多天的愧疚,终于彻底爆发。
我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他以为我是工作太累了,抱着我,不停地安慰我。
“没事了,没事了,回家就好了。”
是啊,回家了。
可我的心,好像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座海边小城。
留在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少年身上。
我以为,这件事,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
可我没想到,命运,给我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我怀孕了。
时间,还对不上。
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是陈旭的?
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怕那个答案,会彻底摧毁我。
摧毁我和陈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庭。
陈旭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或者说,我的反常,让他渐渐地起了疑心。
我开始孕吐,吃什么吐什么。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陈旭很心疼,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
可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变得嗜睡,敏感,爱发脾气。
有时候,他一句无心的话,都能让我崩溃大哭。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哄着我,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是深重。
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天,他下班回来,给我带了一袋橘子。
“我听同事说,孕妇吃酸的,会舒服一点。”他一边剥橘子,一边说。
橘子的酸甜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闻到这个味道,却忽然想起,季阳也喜欢吃橘子。
他说,橘子像太阳,吃下去,心里会暖洋洋的。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陈旭把一瓣橘子递到我嘴边。
“怎么了?又想哭了?”他无奈地笑笑。
我摇摇头,张嘴把橘子吃了进去。
很酸。
酸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是不是太酸了?”他紧张地问。
我没说话,只是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你这次出差,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他忽然问。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
“没有啊。”
“那你怎么回来以后,一直怪怪的?”
“我……可能就是怀孕的正常反应吧。”我找了个借口。
他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
“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他说,“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是一片苦涩。
夫妻。
是啊,我们是夫妻。
可我,却对他撒了这么大的一个谎。
我甚至,连我们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能确定。
我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妻子?
一个月后,我又去医院复查。
医生还是那个医生。
他看了看我的B超单,又看了看我。
“胎儿发育得很好。”他说。
我松了口气。
“医生,我想问一下……”我鼓起勇气,“根据现在的B-超,能推算出,大概的受孕日期吗?”
医生看了我一眼。
“可以,但是会有误差。”
他拿起笔,在纸上算了一会儿。
然后,他把那张纸,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纸上那个日期,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个日期,正是我在海边小城的那段时间。
我走出医院,感觉天旋地转。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扶着路边的树,才勉强站稳。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我和季阳……
我努力地回想。
在那二十七天里,我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牵手。
他病得那么重,连走路都需要人扶。
我们怎么可能……
可是,那个日期,又该怎么解释?
难道,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
我不敢想。
我真的不敢想。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不敢回家。
我怕看到陈旭那张充满期待的脸。
我怕他问我,检查结果怎么样。
我该怎么告诉他?
告诉他,我们的孩子,可能不是他的?
我走到一条河边,在长椅上坐下。
河水很平静,映着天上的云。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口琴。
那支季阳送给我的口琴。
我把它放在嘴边,试着吹了一下。
发出的声音,干涩,难听。
我忽然想起,季阳最后对我说的话。
“把他忘了,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
可是,我现在的生活,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我该怎么办?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这位女士,你还好吗?”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护士服。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病历本。
“我看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脸色也不太好。”她说,“需要帮忙吗?”
我摇摇头。
“谢谢,我没事。”
她好像还是不放心,在我身边坐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问。
我没说话。
“我是这家社区医院的护士。”她说,“有时候,跟陌生人聊聊,心里会好受一点。”
也许是她脸上的笑容,太有感染力。
也许是我心里的苦,实在无处诉说。
我鬼使神差地,对她开了口。
我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从接到那个电话,到去海边小城。
从季阳的病,到我意外的怀孕。
从医生的那句问话,到今天那个,让我崩溃的日期。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把所有的恐慌和无助,都倾泻了出来。
她一直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递给我一张纸巾。
“擦擦眼泪吧。”
我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
“其实……”她犹豫了一下,说,“B超推算的预产期,并不一定准确。”
我愣住了,看着她。
“B超是根据胎儿的大小来推算孕周的。”她解释道,“但是,每个胎儿的发育速度,都是不一样的。有的长得快一点,有的长得慢一点。所以,B超推算的日期,和实际的受孕日期,有可能会有一到两周,甚至更长时间的误差。”
“误差?”
“对。”她点点头,“特别是在孕早期,这种误差,其实很常见。”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心里。
“真的吗?”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真的。”她肯定地说,“所以,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回忆一下,你出差前,和你先生,有没有……”
她的话,点到为止。
我的脸,红了一下。
我仔细地想了想。
出差前的那天晚上,陈旭好像……是特别热情。
他说,要分开一个月,他会很想我。
所以……
一个巨大的可能性,在我心里,慢慢地升起。
“而且,”那个护士女孩又说,“你说的那个朋友,他病得那么重,身体机能肯定已经很差了。从医学角度来说,他……应该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啊。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季阳那个时候,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每天都要靠输液来维持生命。
他怎么可能……
“所以,这个孩子,一定是你先生的。”女孩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好好地,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藏在心里?”
“对。”她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那个朋友,也已经不在了。你现在要做的,是珍惜眼前人,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和你先生,过好以后的日子。”
“这……算是欺骗吗?”我问。
“这不是欺骗。”她摇摇头,“这是一种……善意的保护。”
“保护你的家庭,保护你的丈夫,也保护你肚子里的孩子。”
“有些事,说出来,除了增加两个人的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你觉得,你丈夫知道了真相,他会怎么想?”
“他会相信你,和那个朋友之间,是清白的吗?”
“就算他相信了,他的心里,会不会永远都有一根刺?”
“这根刺,会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你曾经为了另一个男人,对他撒了谎。”
“你们的婚姻,还能回到从前吗?”
她一连串的反问,问得我哑口无言。
是啊。
我不敢想象,如果陈旭知道了真相,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那么爱我,那么信任我。
我怎么忍心,用这样一把刀子,去伤害他?
“姑娘,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一点过去呢?”女孩拍了拍我的肩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她站起身,对我笑了笑。
“快回家吧,你先生,肯定等急了。”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可她的话,却像一颗定心丸,让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慢慢地,落了地。
我坐在长椅上,又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站起身,把那支口琴,放回口袋里。
然后,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天以后,我努力地,想把那段往事,彻底地封存起来。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养胎上。
我开始按时吃饭,睡觉,散步。
我开始看育儿书籍,听胎教音乐。
我努力地,想做一个合格的妈妈。
陈旭看我一天天好起来,也很高兴。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不让我碰一点凉水。
他每天下班,都会给我带一个小礼物。
有时候是一束花,有时候是一块小蛋糕,有时候是一个可爱的毛绒玩具。
他说,这是给宝宝的,也是给我的。
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和甜蜜。
我以为,这件事,真的就会这样,被时间,慢慢地冲淡,遗忘。
直到那天,陈旭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从我的旧大衣口袋里,翻出了那支口琴。
当时,我正在客厅看电视。
他拿着那支口琴,走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他问。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看着他手里的口琴,大脑一片空白。
我忘了。
我竟然忘了,把它处理掉。
“一个……朋友送的。”我含糊地说。
“朋友?”他皱了皱眉,“我怎么没见过?”
他把口琴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挺旧的了。”他说。
然后,他把它放在嘴边,试着吹了一下。
一声刺耳的,跑了调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我没这个天分。”
他把口琴,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我松了口气。
我以为,他没有在意。
可我错了。
从那天起,我发现,他变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抱着我,说一些腻人的情话。
他开始加班,很晚才回家。
有时候,他回来的时候,身上会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
有时候,一整个晚上,我们都说不上一句话。
家里的空气,变得很压抑。
我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那支口琴,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里。
我也知道,我应该跟他解释。
可是,我该怎么解释?
我能告诉他,这是一个,已经去世的,我的前男友送的吗?
我不敢。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摧毁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信任。
我们就这样,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互相折磨着。
直到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我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那天,是我的生日。
陈旭难得没有加班,很早就回了家。
他还给我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和一束漂亮的玫瑰花。
他点上蜡烛,关了灯。
“许个愿吧。”他说。
我看着烛光里,他那张,温柔却又陌生的脸,鼻子一酸。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许的愿望是,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
吹了蜡烛,他把蛋糕切开,递给我一块。
“生日快乐。”他说。
“谢谢。”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吃着蛋糕,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谈谈吧。”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很疲惫。
“那支口琴,是谁的?”他问,声音很平静。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放下手里的叉子。
“陈旭,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怀疑我,背叛了你?”
“我没有。”他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谁。”
“他很重要,对吗?”
“重要到,你可以为了他,对我撒谎。”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出差是假的。
他知道我去了别的地方。
他只是,一直在等我,亲口告诉他。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对不起。”
我哽咽着说。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从季阳,到那场分手。
从那个电话,到那二十七天的陪伴。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隐瞒任何细节。
我只是,平静地,把所有的真相,都摊开在他的面前。
我说完了,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不敢看他。
我低着头,等着他的审判。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他会对我大发雷霆,会说出“离婚”这两个字的准备。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把我,轻轻地,抱进怀里。
“你这个傻瓜。”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愣住了。
我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你……不生气吗?”
“生气。”他说,“我气你,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
“我气你,宁愿自己难受,也不愿意相信我。”
“我更气我自己,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眼眶,红红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说。
“你出差的时候,你那个项目的负责人,给我打过电话。”
“他说,你只在公司待了三天,就说家里有急事,请假走了。”
“我当时很担心,我怕你出了什么事。”
“我查了你的订票记录,我才知道,你去了那座海边小城。”
“我本来想去找你的,可是,我怕……”
他顿了顿。
“我怕,你会不高兴。”
“我怕我的出现,会打扰到你。”
“所以,我只能每天,给你打很多电话,发很多信息。”
“只要你能回我一句,我就能安心一点。”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撒了谎,却还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尊严。
他知道我心里藏着事,却还在笨拙地,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着我。
“那……孩子呢?”我颤抖着问。
“我知道,孩子是我的。”他说。
“那天,你从医院回来,我就偷偷地,把你扔掉的那张,写着日期的纸,捡了起来。”
“我拿着那个日期,去问了医生。”
“医生告诉我,B超推算的日期,会有误差。”
“他还说,根据你的末次月经时间,孩子,只能是我的。”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怀疑过你,也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
“我只是……在跟自己较劲。”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让你,这样不顾一切。”
“我在嫉妒,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他捧着我的脸,用指腹,轻轻地,擦去我的眼泪。
“都过去了。”他说。
“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我用力地点点头,抱着他,放声大哭。
把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愧疚,都哭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我和季阳的故事,都告诉了他。
他很安静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最后,他对我说:“等孩子出生了,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
我愣住了。
“带上我们的孩子,去告诉他,你过得很好,很幸福。”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一个,愿意包容我所有过去,愿意和我一起,面对未来的男人。
一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男孩。
很健康,很可爱。
陈旭给他取名叫,陈安。
平安的安。
他说,他希望我们的孩子,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也希望我们的家,能永远,安宁和睦。
出院后,我们真的去了那座海边小城。
我们找到了季阳的墓。
在一片,可以看得到海的山坡上。
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年轻,笑得一脸阳光。
我把一束白色的雏菊,放在他的墓前。
陈旭抱着孩子,站在我身边。
他对照片里的季阳说:“你好,我是她的丈夫,陈旭。”
“谢谢你,曾经照顾过她。”
“以后,她和孩子,就交给我了。”
“你放心吧。”
海风吹过,山坡上的野花,轻轻地摇曳。
我看着墓碑上,季阳的笑脸,心里,一片平静。
季阳,你看到了吗?
我现在,过得很好。
很幸福。
你也要,好好的。
我们回程的时候,在疗养院门口,又遇到了那个叫小雅的护工女孩。
她还记得我。
她看到我身边的陈旭,和我们怀里的孩子,笑得很开心。
“真好。”她说。
我也对她笑了笑。
“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回去的路上,孩子在陈旭的怀里,睡得很香。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心里,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口琴。
我把它,递给了陈旭。
“我们把它,扔进海里吧。”我说。
让它,带着那些,属于过去的记忆,永远地,沉入海底。
陈旭接过口琴,却没有扔。
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留着吧。”他说。
“它不只是你的过去,也是我们的一部分。”
“它提醒我们,我们曾经,走过怎样的一段路。”
“也提醒我们,要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看着他,笑了。
是啊。
那些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过去,我们才成为了,现在的我们。
也正是因为,我们一起,跨过了那道坎,我们的未来,才会更加,坚定而明亮。
火车,载着我们,驶向家的方向。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风景。
而我们的未来,正在前方,闪闪发光。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