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丝很细,像牛毛,像花针,黏在玻璃上,画出无数道歪歪扭扭的泪痕。
车窗外的云城,是灰蒙蒙的。
雨丝很细,像牛毛,像花针,黏在玻璃上,画出无数道歪歪扭扭的泪痕。
这座我出生、长大的城市,阔别十年,回来时,竟是以这样一种身份。
市委书记。
这个头衔,像一件借来的、尺寸不太合身的大衣,沉甸甸地披在身上,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
司机小陈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林书记,是直接回市委大院,还是先去招待所?”
我摆了摆手。
“在前面那个路口停吧,我自己走走。”
小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新来的书记会有这种要求。
“可是,林书记,外面下着雨,您的行李……”
“没事。”我打断他,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疲惫,“我想看看这座城。”
车停了。
我没让他递伞,自己推开车门,一脚踏进那片潮湿的空气里。
雨水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和街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烟香,瞬间包裹了我。
这味道,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酸。
我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街边的香樟树,叶子被雨水洗得油亮,像一块块深色的翡翠。
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在下雨天,捡拾掉落的香樟果,放在手心里搓,那股清冽的香气能留存好几天。
路过一家包子铺,热气腾腾的白雾从蒸笼里涌出来,模糊了老板的脸。
那味道,是面粉发酵后的微甜,混合着肉馅的咸香。
我有多久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在北京的那些年,早餐总是千篇一律的三明治和咖啡,高效,便捷,却像一张张标准化的图纸,没有半点人间的烟火气。
我拐进了一条老街。
这里叫“青石巷”,是云城为数不多还保留着旧时风貌的地方。
青石板路被岁月和雨水打磨得光滑,坑坑洼洼的地方积着一汪汪浑浊的雨水,倒映着两旁斑驳的墙壁和灰黑色的瓦片屋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霉味,那是老房子独有的味道,是时光腐朽的气息。
我走得很慢,像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用目光贪婪地抚摸着这里的一切。
墙角攀爬的青苔,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甚至是一扇虚掩着的、露出里面昏黄灯光的木门,都让我感到一种近乎落泪的亲切。
这里,藏着我的童年。
藏着我和父亲相依为命的,那些贫穷却温暖的岁月。
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打破了雨天的宁静。
那声音,尖利,刻薄,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拉扯着人的耳膜。
“老东西!给你脸了是吧?叫你收你不收,非得等我们来动手?”
“天天在这儿占道经营,影响市容!你以为这云城是你家开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朝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巷子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围了一小圈人。
雨下得更密了些,围观的人撑着各色的伞,像一朵朵沉默的蘑菇。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的场景。
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翻倒在地,车上那些用红布垫着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那是些什么?
是一些用石头打磨成的、光滑圆润的小玩意儿。有葫芦,有花生,有佛手,每一个都包着一层温润的浆,一看就是常年被人拿在手里盘玩的东西。
几个穿着城管制服的年轻人,正叉着腰,对着一个老人呵斥。
为首的那个,是个光头,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制服的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
他嘴里叼着烟,烟灰随着他说话的动作,簌簌地往下掉。
而被他指着鼻子骂的那个老人……
那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外套,身形佝偻,满头银发在风雨中凌乱地颤抖着的老人……
是我的父亲。
林守诚。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到父亲的嘴唇在嚅动,似乎在争辩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完全被那光头的呵斥声淹没。
“说什么?大声点!听不见!”光头把耳朵凑过去,做出一副夸张的姿势,引得旁边的几个同伴一阵哄笑。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屈辱。
我太了解他了。
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二字。
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宁可去码头扛麻袋,累得吐血,也从不肯向亲戚开口借一分钱。
他常说,人可以穷,但志不能短。站着,得像一棵树。
可现在,我眼前的这棵树,正在被几个无赖,当众摧折。
“我……我没占道,”父亲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就在……就在这树底下,不妨碍走路……”
“嘿!你还敢顶嘴?”光头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这儿是市中心!懂不懂?影响市容!你这堆破烂玩意儿,看着就晦气!”
他一脚踢在一个滚落在地的石葫芦上。
那葫芦,是我亲眼看着父亲,用一块从河边捡来的石头,一点点磨出来的。
从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到最后温润如玉的模样,花了父亲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他每天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用砂纸一遍遍地打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家乡小调。
他说,这叫“水滴石穿”,做人也一样,得有耐心,有韧劲。
现在,这件凝聚了他心血和哲理的“作品”,像垃圾一样,被一脚踢进了泥水里。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想去捡,却被光头一把推了个趔趄。
“别动!这些,全部没收!”
光头大手一挥,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城管立刻上前,开始把地上的石头玩意儿往一个大黑塑料袋里装。
动作粗暴,像是对待一堆真正的垃圾。
“别……别……”父亲急了,他扑上去,想去抢夺那个袋子,“这是我……我吃饭的家伙……”
“滚开!”
一个年轻城管不耐烦地推搡着他。
父亲年纪大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推搡,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湿冷的地上。
雨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子。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但没有人敢上前。
我的拳头,在衣袖下,已经握得骨节发白。
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但这痛,远远比不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想冲上去。
我想告诉他们,我是谁。
我想让这些人,立刻,马上,付出代价。
但理智,像一根冰冷的铁索,死死地捆住了我的冲动。
我不能。
我现在的身份,不是林守诚的儿子林默。
我是云城市委书记。
我如果现在冲出去,用身份压人,解决的只是这一件事,是这几个人。
但云城呢?
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它的病灶,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本该是维护城市秩序的执法者,会变成欺凌弱小的恶霸?
为什么,一个靠手艺吃饭的老人,连在街角摆摊的尊严都没有?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眼前这荒诞又残忍的一幕。
光头似乎觉得还不够,他走到我父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老头,今天算你倒霉。想把东西拿回去也行。”
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弧度。
“跪下,给我磕个头,说你错了,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雨声,风声,周围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我只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疼得发麻。
跪下?
他竟然让我父亲,跪下?
我父亲这辈子,没跪过天,没跪过地,只在母亲的坟前,和我离家去北京上大学的那天,跪过。
他把一生的脊梁,都挺得笔直。
现在,要为了这几块糊口的石头,向一个流氓下跪?
我看到父亲的嘴唇哆嗦得厉害,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那是愤怒,是屈辱,是挣扎。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被泥水玷污的石葫芦,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绝望的痛惜。
我知道,那些石头,不仅仅是他的商品。
那是他的精神寄托。
在我离开的这十年里,母亲去世,他一个人守着那座空荡荡的老房子,就是靠着打磨这些石头,一天天熬过来的。
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他的孤独和时光。
光头见他不动,不耐烦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肩膀。
“怎么着?不乐意啊?不乐意就滚蛋!这些东西,老子拿回去垫桌脚!”
“就是,跟我们队长横,你还嫩了点!”旁边的人跟着起哄。
父亲的头,缓缓地低了下去。
他的肩膀,垮了。
我看到,他那双布满老茧、青筋突起的手,撑在泥泞的地上,似乎想要用力站起来。
但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或许是年纪大了,力气不济。
或许是,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膝盖,弯了。
一点一点地,缓慢地,屈辱地,朝着那片冰冷的、肮脏的地面,沉了下去。
不!
我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咆哮。
我的身体,像被闪电击中,瞬间僵硬。
血液,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就在父亲的膝盖即将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刹那。
一个清脆的女声,像一道利剑,划破了这压抑的空气。
“住手!”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撑着一把透明雨伞的女孩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眼神里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愤怒。
她快步走到我父亲身边,一把将他扶住。
“大爷,您别跪!您没错!”
然后,她转过身,直视着那个光头,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你们这是执法,还是抢劫?他一个老人家,在这里摆个摊,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你们有权力没收他的东西吗?有权力逼人下跪吗?你们的执法证呢?拿出来我看看!”
女孩一连串的质问,让光头和他那几个手下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是作威作福惯了,从没遇到过敢当面跟他们叫板的。
光头愣了几秒,随即恼羞成怒。
“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滚一边去!”
“我是谁不重要,”女孩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重要的是,你们的行为,是违法的!我要拍下来,发到网上去,让所有人都看看,云城的城管,是怎么‘文明执法’的!”
说着,她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对准了光头。
这一招,显然是打中了对方的七寸。
光头的脸色变了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女孩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拍摄键上。
周围的“蘑菇”们,也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也悄悄拿出了手机。
法不责众,舆论的力量,有时候比拳头更管用。
光头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恶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狼狈的父亲,最终,还是不甘心地一挥手。
“妈的,晦气!我们走!”
他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走了,连那个装了石头的黑色塑料袋,也扔在了地上。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场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雨还在下。
大槐树下,只剩下那个女孩,我,还有我那惊魂未定的父亲。
女孩蹲下身,帮着父亲,把散落在地上的石头,一个一个地捡起来,用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泥水。
父亲呆呆地坐着,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
我慢慢地走过去。
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大爷,您没事吧?”女孩把擦干净的石头,重新放回父亲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上,轻声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我。
当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刻。
我看到他眼里的震惊,迷茫,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羞愧和难堪。
他的嘴唇,又开始哆嗦。
“你……你怎么……”
他想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却因为坐得太久,腿麻了,又跌了回去。
我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手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隔着薄薄的衣料,硌得我手心生疼。
“爸。”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两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烧红的炭。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
他别过头,不看我。
“我不是你爸!你认错人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
我知道,他的自尊心,被碾碎了。
他宁愿自己一个人舔舐伤口,也不愿让我看到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
旁边的女孩,显然被我们这奇怪的对话弄糊涂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父亲,脸上写满了疑惑。
我没有解释。
我只是弯下腰,默默地,把最后一个沾满泥水的石葫芦,从水洼里捡了起来。
我用手,一点一点地,把上面的污泥擦掉。
那冰冷的、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到我的心里。
“爸,我们回家。”
我把葫芦放回车上,然后试图去扶他。
他再一次,固执地推开了我。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我没你这么有出息的儿子!”
他自己扶着三轮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我一眼,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雨幕深处。
那背影,佝偻,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倔强。
像一头受伤的、骄傲的老狼。
雨水,打湿了我的眼睛。
我分不清,脸上流下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个……你们……”旁边的女孩,迟疑地开口。
我转过头,对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你。今天,真的谢谢你。”
“不用谢,”女孩摇了摇头,“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她顿了顿,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我父亲远去的方向。
“你还是快去看看你爸爸吧,他好像……情绪不太好。”
我点了点头。
“我叫林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静。”她答道。
许静。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在这个冰冷的雨天,是她的善良和勇敢,为这个城市,保留了一丝温暖。
我没有立刻追上父亲。
我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独处,是空间。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秘书小陈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林书记,您在哪儿?我正担心您呢!”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小陈,帮我查几个人。市城市管理局,直属一大队,今天下午在青石巷执法的几个人,尤其是那个带头的光头。我要他们所有人的资料,半小时内,发到我手机上。”
电话那头的小陈,明显感到了我语气里的不对劲。
他没有多问一句废话,只是干脆利落地回答:“是,书记,我马上去办。”
挂了电话,我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很久。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脖颈,流进衣领里,冰冷刺骨。
但我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这火,足以燎原。
云城,我的家乡。
你病了。
而我回来,就是为了给你治病。
哪怕要刮骨疗毒,也在所不惜。
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
还是那条熟悉的巷子,还是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没锁,我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烟火气和旧木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很暗,没有开灯。
父亲正坐在那张掉漆的八仙桌旁,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他的那辆三轮车,停在院子角落的屋檐下,车上的石头玩意儿,已经被他擦拭干净,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桌上,摆着一瓶廉价的白酒,两个杯子,一碟花生米。
他给我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很烈,刚倒出来,那股辛辣的酒气就直冲鼻腔。
“回来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嗯,回来了。”
“当了多大的官?”
“市委书记。”
他端起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地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咳了两声,脸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好,好啊,”他点点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有出息了。”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们两个人都罩在里面,令人窒息。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下午那屈辱的一幕。
他在想,自己最狼狈的样子,被最有出息的儿子看到了。
这对他来说,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爸,”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那些年,我每个月都给您寄钱,您为什么一分都没动?”
这件事,是我前几年才知道的。
我一直以为,他用我寄的钱,把日子过得很好。
直到有一次,一个回乡的同乡告诉我,父亲还在靠摆摊卖那些小玩意儿为生,住的还是老房子,穿的还是那几件旧衣服。
我打电话问他,他总说,钱收到了,够用,别担心。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我寄的钱,都用我的名字,存了一张定期存单。
他说,那是我的钱,他不能动。等我将来娶媳妇,买房子,用得着。
“我一个老头子,花不了多少钱,”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上,“自己有手有脚,能挣一口饭吃,干嘛要花儿子的钱?”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
但我知道,这背后,是他那近乎执拗的自尊。
“可您……您也不用这么辛苦。”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您年纪大了。”
“辛苦?”他嗤笑一声,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我,“什么叫辛苦?当年你妈病重,我一边在医院伺候,一边去码头打零工,那才叫辛苦。现在这点活,算个啥?”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刀子,直戳我的心窝。
“倒是你,林默。你现在是市委书记了,官大了。今天下午的事,你也看到了。”
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酒水溅了出来。
“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爸,您相信我。这件事,我会处理好。我不仅要处理那几个人,我还要处理他们背后的人,处理这种现象背后的制度。”
“处理?”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讥诮,“怎么处理?把那个光头抓起来,关几天?还是开除?然后呢?换一批人上来,还不是一样?”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上。
“林默,你从小就聪明,书读得好。可你读的那些书,告诉你了吗?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有些树,根都烂了。你修剪几片叶子,有什么用?”
我沉默了。
我没想到,父亲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竟能把问题看得如此通透。
是啊,抓一个光头,容易。
但要挖掉他赖以生存的,那片腐烂的土壤,难。
“爸,我……”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大道理。”他摆了摆手,打断我,“我一个老百姓,不懂你们当官的那些弯弯绕绕。”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从三轮车上拿起那个被我从泥水里捡回来的石葫芦。
他用袖子,又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然后,他把它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我接过来,那葫芦入手温润,还带着父亲手心的温度。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喜欢玩我做的这些小东西。你说,石头是死的,但在我手里,就活了。”
我当然记得。
我的童年,没有像样的玩具。
父亲的这些石头作品,就是我全部的宝贝。
“做人,要像这块石头。”父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葫芦光滑的表面,“要有棱有角,但也要经得起打磨。磨掉了棱角,不是为了圆滑,是为了内心更坚硬。”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
“林默,你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
“别忘了,你也是从这青石巷里走出去的。”
“别忘了,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像我这样的老百姓。”
“他们的腰,很容弯。但他们的心,不能寒。”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夜色,不知何时已经深了。
雨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残月,清冷的光,洒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我握着手里的石葫芦,感觉它有千斤重。
父亲的话,像一口警钟,在我耳边久久回响。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在质问我,也不是在考验我。
他是在提醒我。
提醒我,勿忘初心。
那一晚,我没有回市委大院,就在老房子的那张硬板床上,睡了一夜。
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全是小时候的片段。
梦见父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
梦见他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教我写下第一个“人”字。
梦见他为了给我凑够大学的学费,偷偷去血站卖血,回来后骗我说是摔了一跤。
……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鸡鸣声吵醒。
父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打太极,一招一式,缓慢而有力。
看到我出来,他也没停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锅里有粥。”
我洗漱完,盛了一碗白粥,就着一碟咸菜,吃得格外香甜。
这是家的味道。
吃完饭,我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父亲叫住了我。
“等等。”
他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是你妈生前给你做的布鞋,你一直没回来拿。穿着吧,养脚。”
我接过布包,入手是柔软的棉布触感。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爸,您……别去摆摊了。我养您。”
他摇了摇头。
“人活着,总得找点事做。不然,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很轻,却又很重。
“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那扇门。
阳光,穿过巷子上空狭窄的天井,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回头,看到父亲还站在门口,阳光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
他冲我,挥了挥手。
像很多年前,我离开家去上大学时一样。
回到市委,小陈已经把我要的资料,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我翻开。
那个光头,叫李三,是市城管直属一大队的副大队长。
资料上,关于他的“光辉事迹”,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吃拿卡要,欺压商贩,甚至还跟一些黑恶势力有牵连。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能当上副大队长?
我把资料往桌上一拍。
“小陈,这个李三的背后,是谁?”
小陈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
“林书记,这个李三,是城管局副局长赵立的小舅子。”
赵立?
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
似乎是云城本土提拔起来的干部,根基很深。
“把赵立的资料,也给我找来。要最详细的。”
“是。”
事情,果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张无形的网,已经在我面前,慢慢拉开。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轻举妄动。
我像一个耐心的猎人,静静地观察着我的猎物。
我让小陈,以市委办公室的名义,对全市的市容市貌整治工作,进行一次全面的调研。
我亲自带队,走访了云城的各个区,尤其是那些城乡结合部,和老旧城区。
我看到的,听到的,比我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
在东城区,一个所谓的“城市亮化工程”,耗资数千万,结果只是在几栋楼上装了些毫无用处的霓虹灯。而旁边的老旧小区,连个路灯都没有,居民晚上出门,都要摸黑。
在南城区,一个新建的“便民市场”,富丽堂皇,但摊位费高得吓人,根本没有小商贩能租得起。偌大的市场,空空荡荡,成了摆设。而市场外面,游商走贩和城管,天天上演“猫鼠游戏”。
在西城区,一条历史文化街区,被大拆大建,改造成了千篇一律的仿古商业街,卖着从义乌批发来的小商品。原来的老字号,老手艺人,全都不见了踪影。
……
每到一处,我看到的,都是光鲜亮丽的“面子”,和破败不堪的“里子”。
我看到那些地方官员,在汇报工作时,口若悬河,引经据典,说的全是GDP,是政绩,是形象。
却没有一个人,提到“人”。
提到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最普通的,活生生的人。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云城的病,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
这病,不在皮肤,而在骨髓。
调研的最后一站,是青石巷所在的中心区。
接待我的,是中心区的区长,和那个城管局副局长,赵立。
赵立大概四十多岁,挺着个啤酒肚,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他跟在我身边,亦步亦趋,嘴里不停地介绍着中心区的“卓越成就”。
“林书记,您看,我们中心区,这几年在市容环境方面,是下了大力气的!我们坚决取缔一切占道经营,乱搭乱建,还市民一个干净、整洁、有序的生活环境!”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自己是城市的英雄。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
走到青石巷口那棵大槐树下时,我停住了脚步。
“赵局长,”我指着那片空地,淡淡地问道,“我听说,前几天,这里发生了一起城管粗暴执法的事件,还惊动了警方,有这回事吗?”
赵立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啊?这个……林书记,您听谁说的?没有的事,绝对没有!我们城管队伍,一直都是坚持文明执法的!”
“是吗?”我冷笑一声,“可是我怎么听说,有几个城管,不仅抢了一个老人的东西,还逼他下跪呢?”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赵立的心上。
他的腿,开始发软。
“这……这……肯定是谣言!是有人别有用心,想抹黑我们的工作!”
“谣言?”我从口袋里,拿出我的手机,点开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正是那天下午,光头李三耀武扬威,逼迫我父亲下跪的场景。
画面清晰,声音清楚。
是许静。
是她把这段视频,发给了我。
那天之后,我找到了她。她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
我没有告诉她我的身份,只是说,我是那个老人的远房亲戚,想为他讨个公道。
她毫不犹豫地,把视频传给了我。
她说:“我不要什么感谢,我只是觉得,这个社会,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视频播放着。
赵立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他看着视频里的李三,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周围的其他人,也都惊呆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新来的市委书记,手里竟然握着这样的“炸弹”。
视频播完,我收起手机,目光如刀,直视着赵立。
“赵局长,现在,你还觉得这是谣言吗?”
“我……我……”赵立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个人,叫李三,是你们城管一大队的副大队长,没错吧?”
“是……是……”
“他是你的小舅子,也没错吧?”
我步步紧逼。
赵立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扑通”一声,竟然想给我跪下。
“林书记!我错了!是我治下不严,是我用人失察!我……我回去一定严肃处理!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我侧身,避开了他这一跪。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在我面前下跪。
“交代?你要给我什么交代?”我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赵立,你以为,这仅仅是你一个小舅子的问题吗?”
我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员。
“我告诉你们,这不是一个个案!这是我们整个干部队伍,思想上出了问题!作风上出了问题!”
“你们的眼睛里,只看得到高楼大厦,看得到宽阔马路,看得到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政绩!”
“你们什么时候,真正地弯下腰,去看一看,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老百姓,他们过得怎么样?他们需要什么?”
“一个靠手艺吃饭的老人,在街边摆个摊,你们说他影响市容。那我想问问,在你们心里,究竟是那些冷冰冰的建筑重要,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尊严,更重要?”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巷口回荡。
振聋发聩。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看着赵立,一字一句地说道,“市纪委,会介入调查。不仅要查李三,也要查你赵立。查一查,你这些年,除了‘治下不严’,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赵立的身体,瘫软了下去。
他知道,他完了。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拔出萝卜带出泥。
赵立这根萝卜后面,还牵着多少泥,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必须一查到底。
不管牵扯到谁,不管阻力有多大。
因为,我答应过我的父亲。
我要给这座城市,刮骨疗毒。
那次现场办公会,像一场风暴,迅速席卷了整个云城的官场。
赵立和李三,很快被市纪委带走调查。
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以赵立为中心,盘根错节的腐败网络,浮出了水面。
城管系统,规划部门,甚至一些区里的主要领导,都牵涉其中。
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在城市改造、工程招标等项目中,大肆敛财,中饱私囊。
而那些所谓的“市容整治”,不过是他们排除异己、为自己的利益项目开路的借口。
青石巷的改造计划,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计划,把这条充满历史记忆的老街,夷为平地,盖成一个高档的商业综合体。
而像我父亲那样的手艺人,自然就成了他们眼中的“钉子”。
案件的进展,每天都会汇总到我的办公桌上。
看着那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事实,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个已经溃烂的脓疮。
想要挤掉它,必然会很痛。
果然,阻力,很快就来了。
有老领导打电话来,旁敲侧击地为某些人说情。
有匿名的威胁信,被塞进我办公室的门缝里。
甚至,连我远在北京的一些关系,都受到了影响。
那段时间,我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每天晚上,我都会失眠。
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一坐就是一夜。
我开始怀疑,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就此收手,得过且过。
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就在我最迷茫,最动摇的时候。
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他没有问我工作上的事,只是说,他包了饺子,让我回家吃饭。
我回去了。
还是那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我从小最爱吃的味道。
父亲给我倒了一杯酒。
“遇到难事了?”他问。
我没有瞒他,把最近的压力和困惑,都跟他说了。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你小时候,我教你下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跟你说,下棋,就跟做人一样。落子无悔。”
他指着桌上的棋盘。
“你现在,就是那个执棋的人。你走的每一步,都会影响整个棋局。你可能会输,可能会赢。但你不能怕,不能退。”
“因为你一退,满盘皆输。”
他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
“喝了这杯酒,该干嘛干嘛去。天,塌不下来。”
我看着父亲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眼睛。
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突然就落了地。
是啊。
落子无悔。
我选择走这条路,就没想过要回头。
父亲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我重新找回了力量和方向。
我不再犹豫,不再彷徨。
我顶住了所有的压力,把案子,一查到底。
最终,以赵立为首的一批害群之马,被绳之以法。
云城的天,似乎都因此清朗了几分。
但这,还不够。
惩治腐败,只是第一步。
更重要的,是如何重建。
如何让这座城市,重新找回它应有的温度和灵魂。
我召开了一系列的座谈会。
我把那些曾经被驱赶的小商贩,手艺人,都请到了市委的会议室。
我让他们坐下,给他们倒茶。
我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讲他们的难处,讲他们对这座城市的期望。
一开始,他们都很拘谨,不敢说话。
后来,一个卖了三十年糖画的老大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说:“林书记,我们不是想占道,不是想给政府添麻烦。我们就是想,能有个地方,凭自己的手艺,安安生生地吃口饭。我们不想让老祖宗传下来的这点东西,到我们这辈,就断了根。”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也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一座城市,不能只有高楼大厦。
它更应该有自己的根,有自己的魂。
而这些根和魂,就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寻常巷陌的烟火气里。
我当场拍板。
决定在全市范围内,重新规划和建设一批“民俗文化特色街区”。
我们把那些有历史底蕴的老街,保护起来,修旧如旧。
我们为那些手艺人,小商贩,提供免费的,或者低租金的摊位。
我们给他们政策上的扶持,鼓励他们把传统手艺,传承下去。
我们不再追求那些虚假的“整洁”和“有序”。
我们追求的,是一种更有温度,更有人情味的城市管理模式。
这个决定,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有人说,这是在开历史的倒车。
有人说,这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但我力排众议,坚持把这件事,推行了下去。
因为我知道,这是对的。
这是云城,真正需要的东西。
一年后。
青石巷,重新开放了。
还是那条青石板路,还是那些灰瓦白墙。
但巷子里,不再冷清。
卖糖画的,捏面人的,做剪纸的,刻木雕的……各种各样的老手艺,在这里,重新焕发了生机。
巷子口那棵大槐树下,多了一个固定的摊位。
摊主,是我的父亲。
他的摊位,是用旧船木打造的,古朴雅致。
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他打磨的那些石葫芦,石花生。
每一个,都温润如玉,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他不再需要躲躲藏藏,不再需要看人脸色。
他每天,就坐在那里,安安静D地,做着他的活计。
有游客路过,他会热情地介绍几句。
没人光顾的时候,他就自己拿一块石头,慢慢地打磨。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平和的,满足的微笑。
我知道,他找回了的,不仅仅是一个摊位。
更是他的尊严。
我经常会在下班后,脱掉西装,换上便服,一个人,去青石巷走一走。
我喜欢听那里的吆喝声,喜欢闻那里的烟火气。
我喜欢看那些游客,尤其是孩子们,围在手艺人的摊位前,发出的阵阵惊叹。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努力,都值了。
有一次,我走到父亲的摊位前。
他正在给一个小女孩,讲石葫芦的故事。
他讲得很认真,小女孩也听得很入神。
我没有打扰他,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我,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像冬日的暖阳。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马扎。
“坐。”
我就在他旁边坐下,像小时候一样,看他打磨石头。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岁月,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爸,”我轻声说,“谢谢您。”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
“谢我什么?”
“谢谢您,让我明白了,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他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我。
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一个刚刚打磨好的,还带着他体温的石葫芦,放在我的手心。
“拿着。这叫,不忘本。”
我握紧了手里的石葫芦。
是的。
不忘本。
这三个字,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践行。
又过了几年,我要被调离云城了。
离开的前一天,我又去了青石巷。
巷子比以前更热闹了,甚至吸引了不少外国游客。
父亲的摊位前,围满了人。
他的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却比以前更好了。
他身边,还多了个小学徒,是许静的弟弟。
许静大学毕业后,考上了云城的公务员,现在已经是街道办的一名骨干。
她经常会带着弟弟,来帮父亲看摊。
我没有上前去告别。
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
看着那片热闹的,充满生机的景象。
看着父亲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但我没有哭。
我笑了。
我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带走云城的一草一木。
只带走了,那个父亲送我的,被我盘得油光发亮的石葫芦。
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身在何方。
只要握着它,我就不会忘记,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