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王二牛,二十八了,在我们这穷山沟里,这岁数还没娶上媳妇,脊梁骨能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戳断。
82年的风,刮在脸上,像砂纸。
我叫王二牛,二十八了,在我们这穷山沟里,这岁数还没娶上媳妇,脊梁骨能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戳断。
不是我不想,是真穷。
家里就三间土坯房,我爹走得早,我跟老娘相依为命,地里刨食,一年到头见不着几个活钱。
给我说媒的不是没有,但人家姑娘一看我家这四面漏风的墙,掉头就走,连碗水都不肯喝。
我娘愁得头发都白了,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王家要在我这儿断了根儿,她死了都没脸去见我爹。
我心里也跟火烧一样。
这天,村里的媒婆刘三婶找到我,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墙角。
“二牛,想不想要个媳妇?”
我还能说不想?我眼睛都红了。
“三婶,你别拿我开涮了,谁家姑娘能看上我?”
刘三婶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从南边过来的,跟着跑买卖的人。那姑娘,水灵得跟画儿上的人一样。就是……”
她搓了搓手指。
我懂了。
是买来的。
这事儿在山里不稀奇,总有那么些光棍,穷得叮当响,最后就走了这条路。
但我一直觉得,那是作孽。
“三婶,这……犯法吧?”我声音都干了。
“你管他犯法不犯法!你再等下去,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你娘天天哭,你忍心?”
刘三婶的话像锥子,一下下扎在我心上。
我娘的眼泪,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夜里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土炕上……
我咬了咬牙。
“多少钱?”
“八百。”
八百。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是我家全部的家当,是我爹拿命换来的抚恤金,我跟我娘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
我娘说,那是给我娶媳妇的钱,也是她的棺材本。
我回家跟我娘一说,她先是愣住了,然后一拍大腿,哭了。
“买的?那能是好人吗?万一跑了咋办?”
“娘,不买,我这辈子就完了。”我跪在她面前,“就赌一把。”
我娘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
最后,她从炕洞里摸出一个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铁盒子。
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票子,有大团结,也有毛票。
钱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比石头还沉。
第二天,我跟着刘三婶,走了三十里山路,到了邻县的一个小破旅馆。
推开门,一股烟味和汗臭味呛得我直咳嗽。
屋里坐着两个男人,一脸横肉,看人的眼神跟看牲口似的。
角落里,缩着一个姑娘。
我一眼看过去,就挪不开眼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发有点乱,脸上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山里的星星。
她看着我们,眼神里全是惊恐和戒备。
“就是她了。”一个男人吐了口烟圈,指了指她。
“钱呢?”
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
男人一把抢过去,一张一张地点,吐了口唾沫在手指上,捻得啪啪响。
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抽一抽的。
钱货两清。
他们推了那姑娘一把:“跟他走。”
她不动,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兽。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走过去,想拉她。
手还没碰到,她就尖叫起来,往后缩。
那声音,凄厉得像刀子。
一个男人不耐烦了,上去就踹了她一脚。
“他娘的,装什么贞洁烈女!再叫唤老子弄死你!”
她蜷在地上,不出声了,浑身发抖。
我心里一颤。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走吧,跟我回家。”
我声音都在抖。
回家的路,比来时更长。
她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步,像个没有魂的影子。
天黑透了,我们才摸进村。
我娘早就在村口等着了,看见我们,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一进屋,我娘拉着她看。
“是个好生养的模样。”
她一句话不说,就那么站着,眼神空洞地看着我们家那盏昏黄的豆油灯。
晚饭,我娘下了两颗鸡蛋,煮了一碗面条。
她不吃。
我娘劝她:“闺女,吃点吧,吃了就有力气了。”
她还是不动。
我把碗推到她面前:“吃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恨,有怕,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绝望。
然后,她猛地把碗推到地上。
“哐当”一声,碗碎了。
面条和蛋花糊了一地。
我娘气得直哆嗦:“你这个……”
我拦住我娘。
“娘,她刚来,害怕。我来收拾。”
我蹲下身,一点一点把碎瓷片捡起来。
捡着捡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王二牛,二十八年,没干过一件亏心事。
今天,我成了一个人贩子的帮凶。
晚上,怎么睡成了问题。
就两铺炕,我跟我娘一间,另一间是空的。
我娘的意思,是让我们今晚就圆房,生米做成熟饭,她就跑不了了。
我做不到。
我对她,有愧。
我让她睡里屋,我在外面守着。
半夜,我听见里屋有动静。
我赶紧过去,门被从里面拴住了。
我心里一紧,开始撞门。
“开门!你想干什么!”
里面没声音。
我急了,用肩膀一下一下地撞。
那破木门,没几下就撞开了。
屋里没人。
窗户开着。
她跑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全冲上来了。
八百块钱,我家的全部家当!
我抓起墙角的扁担,疯了一样冲出去。
山里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
我听见前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哭声。
我追了上去。
在半山腰的一片小树林里,我找到了她。
她摔倒了,脚好像崴了,坐在地上哭。
月光洒下来,照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看见我,她吓得往后蹭,脸上全是恐惧。
“别过来!”
我提着扁担,一步步走近。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跑了。
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闭上眼,一副认命的样子。
我手里的扁担,举起来,又放下了。
我他娘的,下不去手。
我蹲下来,看着她肿起来的脚踝。
“跑?你能跑到哪儿去?”我声音沙哑,“这大山里,到处都是野兽。你跑出去,不是被狼叼了,就是被饿死。”
她不说话,只是哭。
“我背你回去。”
她拼命摇头。
“由不得你。”
我把她扛到肩上,往家走。
她在我背上挣扎,又打又骂。
我一句话不说,就是走。
回到家,我把她扔在炕上。
我娘也醒了,看见这阵仗,吓得不敢说话。
我从柜子里翻出红花油,抓住她的脚。
“别动!”我吼了一声。
她吓得不敢动了。
我给她揉着脚,她的脚很小,皮肤很细,不像我们这儿的女人。
揉着揉着,她又不哭了。
就是一直掉眼泪。
第二天,我找人把窗户钉死了。
我把她锁在屋里。
我成了个狱卒。
我每天给她送饭,她不吃,我就放在那。
饿极了,她会偷偷吃掉。
她不跟我说话,我看她一眼,她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
我娘总说:“一个买来的丫头,你对她那么好干嘛?不听话就该打!”
我吼我娘:“你别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花了钱,她是我的媳ed妇。
但我看着她那双眼睛,我就觉得自己有罪。
过了半个月,她不闹了。
也不跑了。
就是不说话,整天坐在炕上,看着窗外那片被钉死的风景发呆。
有一天,我去镇上赶集。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卖布的摊子前。
一块红底碎花的布,特别鲜亮。
我想,她穿上,一定很好看。
我咬了咬牙,花了两块钱,扯了二尺。
还给她买了一包镇上才有的芝麻糖。
回到家,我把东西递给她。
她愣愣地看着,没接。
我把东西放在炕上。
“给你买的。”
我转身出去了。
晚上,我听见里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第二天我进去送饭的时候,看见那块花布,被她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头边。
那包芝麻糖,也少了几块。
我的心,突然就热了一下。
我开始尝试跟她说话。
我说地里的庄稼,说山里的野兔,说我小时候的事。
她不理我。
我就自言自语。
有一天,我说起我爹。
我说我爹是为了修水库死的,那时候我才十岁。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我感觉背后有动静。
我回头,看见她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一碗水。
她把水递给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我。
我接过碗,一口气喝光了。
那水,甜到了心里。
从那天起,她开始帮我娘做点零活。
扫地,喂鸡。
话还是很少。
但她的眼神,没那么怕了。
我娘对她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林岚。
山风的“岚”。
我觉得她就像山里的一阵风,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会去哪儿。
她说,她不叫这个名字。
我问她叫什么。
她摇摇头,眼圈红了。
我便不问了。
就叫林岚吧。
秋天,我们领了结婚证。
是托村长办的,花了两条烟。
拿到那个红本本的时候,我手都在抖。
林岚看着那个本本,眼神很复杂。
我跟她说:“林岚,以后,你就安心在这儿过日子。我……我对你好。”
她没说话,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我笨手笨脚的,很紧张。
她也很紧张,但没有反抗。
黑暗中,我抱着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王二牛,终于有媳-妇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很平淡,很穷。
但我心里是满的。
林岚很能干,学什么都快。
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她都做得井井有条。
她还教我认字。
她认识好多字,还会写。
她说她上过学,读到高中。
我听了,又高兴又自卑。
我一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配不上她。
我更卖力地干活。
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想盖新房,砖瓦的,亮堂的。
第二年,林岚生了个儿子。
生孩子那天,难产,差点没命。
我跪在产婆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求求你,一定要保住她,大的小的都要!”
幸好,母子平安。
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东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给他取名叫王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林岚能忘了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也希望她,能念着我,念着这个家。
有了孩子,林岚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她会对着孩子笑,会哼一些我听不懂的歌谣。
那歌谣的调子,很温柔,又有点悲伤。
家里的笑声也多了。
我娘抱着孙子,嘴都合不拢。
我们一家人,看起来,跟村里任何一户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我们攒钱,一分一分地攒。
我想盖新房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想让林岚和孩子,住进宽敞明亮的砖瓦房。
不用再忍受这土坯房的潮湿和阴冷。
林岚也支持我。
她比我还会算计,家里的每一笔开销,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养了更多的鸡,种了更多的菜,拿到集市上去卖。
日子虽然辛苦,但有奔头。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问她。
“林岚,你想家吗?”
她会沉默很久。
然后轻轻地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深。
我偷了她十年的人生。
十年。
孩子十岁了。
我们家的新房,也终于盖起来了。
三间大瓦房,白墙红瓦,窗明几净。
在村里,头一份。
搬进新家的那天,林岚哭了。
她抱着我,哭得很伤心。
“二牛,谢谢你。”
我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给了她一个家,可这个家,一开始,是一个牢笼。
我以为,我们的好日子,真的来了。
我以为,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
我错了。
那天,是个很普通的日子。
秋高气爽。
我正在院子里劈柴,王念在旁边写作业。
林岚在屋里做饭。
村里突然就炸了锅。
狗叫声,人喊声,乱成一团。
我听见有人喊:“快来看啊!来铁家伙了!”
我放下斧子,走到门口。
村口那条窄窄的土路上,开来了几辆车。
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拖拉机,是锃亮的小轿车。
绿色的,像电影里干部坐的那种。
村里人哪见过这个,都围上去看。
车队停在村委会门口。
从车上下来几个人。
穿着笔挺的军装,还有一身中山装的,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为首的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有些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他跟村长说了几句话,村长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脸都白了。
然后,那群人就朝我们家走过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是来干嘛的?
村里人跟在后面,远远地看着,议论纷纷。
我站在院子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王念也吓得躲到我身后。
那群人走到我家门口,停住了。
那个为首的军官,目光在我家新盖的瓦房上扫了一圈,然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让我感觉浑身冰冷。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你就是王二牛?”
“是……是。”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他的目光又转向我身后的王念。
然后,他朝屋里喊了一声。
那一声,不像是喊,更像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爆发。
“书雅!”
屋里,林岚端着菜走出来。
她看到门口的阵仗,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那盘土豆丝,“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的嘴唇哆嗦着,看着那个军官,眼神里是震惊,是迷茫,是不敢相信。
“爸……”
她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蝇。
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个如雄鹰般锐利的军官,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林岚。
“书雅!我的女儿!爸爸终于找到你了!”
他哭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林岚在他怀里,也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思念,有十年积攒下来的所有情绪。
我站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样。
脑子里一片空白。
书雅?
女儿?
爸?
这个穿着军装的大官,是林岚的爹?
我……我买来的媳-妇,是个高官的女儿?
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旋转。
周围村民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朵。
“天哪!二牛家的媳-妇,来头这么大!”
“怪不得看着不像我们这儿的人。”
“这下二牛可摊上大事了!”
是啊,我摊上大事了。
我不是娶了个媳-妇,我是拐卖了人家将军的女儿!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王念紧紧抱着我的腿,也吓得直哭。
“爸爸,妈妈怎么了?那些是什么人?”
我抱起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林岚,不,应该是林书雅。
她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父亲拉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好像要看清楚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我和王念身上。
那目光里,有愤怒,有审视,还有一丝……我说不清的复杂。
“他,就是王二牛?”他问林书雅。
林书雅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这十年待的地方?”
她又点了点头。
“爸,我们进屋说吧。”
她拉着她父亲,走进了我们家的新房。
那些随从,都留在了院子外面,像一排排雕塑。
我抱着王念,也跟了进去。
屋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林书雅的父亲,坐在我们家最好的那把椅子上。
那是当初我专门请木匠给林岚打的。
他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墙上,还贴着王念的奖状。
“这十年,你是怎么过的?”他问。
林书雅沉默了。
怎么过的?
被锁在屋里,像个囚犯。
在田里干活,手上磨出老茧。
生孩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还有……
她看了我一眼。
还有,盖起了新房,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
“爸,都过去了。”她轻声说。
“过去?”她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你被人从家里掳走,卖到这穷山沟里,给一个乡巴佬当了十年老婆,生了孩子!你跟我说过去了?”
他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
王念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
“爸,你别吓着孩子。”林书-雅走过去,抱过王念。
“孩子?”她父亲看着王念,眼神更加复杂了,“他……他叫什么?”
“王念。”
“王念……”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冷笑一声,“好一个王念!他是让你念着他王家,还是让你念着你的家?”
他的目光转向我,像两把刀子。
“王二牛。”
“在。”我站得笔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我……我知道。”
“收买被拐卖的妇女,按照法律,要判刑的。”
我心沉到了底。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女儿说,你跟那些人贩子不一样。”
我抬起头,看向林书雅。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祈求。
“爸,”她说,“当年,他把我从人贩子手里买过来,是……是救了我。”
“救了你?”她父亲冷笑,“把你从一个火坑,推到另一个火坑,这也叫救?”
“不是的!”林书雅急了,“他一开始是把我关起来,但他没有打过我,没有骂过我。后来,他对我很好,给我们盖了新房,让念儿上学……他是个好人。”
“好人?”她父亲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高半个头,那股气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个好人,会花钱去买一个女人?”
我无话可说。
这是我的原罪。
无论我后来做了什么,都洗刷不掉。
“爸,当年的事,不能全怪他。”林书雅抱着孩子,挡在我面前,“是我们这里太穷了,他也是没办法。”
“穷,不是犯罪的理由!”
“可他给了我一个家!”林书雅也哭喊起来,“这十年,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我恨人贩子,我不恨他!”
屋里,只剩下林书雅和王念的哭声。
她父亲看着情绪激动的女儿,还有那个管我叫“爸爸”的外孙,脸上的怒气,慢慢退去,变成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他摆了摆手。
“书雅,你先收拾一下,跟我们回去。”
“那……他呢?”林书雅看着我。
“他的事,以后再说。”
她父亲说完,就走出了屋子。
林书雅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担忧和不舍。
“二牛,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点了点头。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
几件衣服,还有王念的书包。
临走的时候,王念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
“爸爸,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心如刀割。
我亲了亲他的脸。
“念儿,听话,跟妈妈去姥爷家。爸爸过几天就去看你。”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谎言。
林书雅拉着王念,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坐上了那辆绿色的小轿车。
车队开走了,卷起一阵尘土。
像一场梦。
村民们围了上来。
“二牛,你媳-妇真是大官的女儿啊?”
“你这下可怎么办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失魂落魄地走回那个崭新的,却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家。
我娘也吓坏了,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我在屋里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村长来了。
他递给我一根烟,叹了口气。
“二牛,人家没报警,算是给你留了面子了。”
“他们……会回来抓我吗?”
“不好说。”村长摇了摇头,“我听那个当官的说,他们找了十年了。当年你媳-妇是在去大学报到的路上被绑走的。她家是北京的,她爹,是个大人物。”
北京。
将军。
大学。
这些词,离我的世界太遥远了。
我跟林书雅,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是我,用八百块钱,把她强行拉进了我的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个活死人。
地也不下了,活也不干了。
整天就坐在门口,看着村口那条路。
我盼着她回来。
又怕她回来。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
他们说,王二牛的富贵梦,碎了。
我娘病倒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二牛,是娘对不起你。当初要不是我逼你……”
“娘,不怪你。”
半个月后,一辆车又开进了村子。
不是上次那个车队,就一辆车。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个是上次跟着林书雅父亲的那个秘书。
另一个,是林书雅。
她换了一身衣服,不是山里的粗布衣,是城里人穿的呢子大衣。
头发也剪了,整整齐齐的。
她看起来,很陌生。
但她看我的眼神,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林岚。
她让秘书在外面等着,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院子。
“娘病了?”她问。
“嗯,有点想不开。”
她走进屋,去看我娘。
她在我娘的炕边坐下,拉着我娘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等她出来的时候,我娘睡着了,脸色好了很多。
我们在院子里,相对无言。
还是她先开的口。
“我这次来,是来跟你做个了断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叫林书雅。”她说,“十年前,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在去学校的路上,被人贩子下了药,绑走了。”
“他们把我卖了好几手,最后到了你这里。”
“这十年,我家里人一直没有放弃找我。我爸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几乎把全国都翻遍了。”
我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回北京了,做了全身检查。医生说,我这些年亏空得太厉害,需要好好调养。”
“念儿也办了入学,在北京最好的小学。他很聪明,跟得上。”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那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我永远也够不着的世界。
“我爸……他本来想把你送进监狱。”
我苦笑了一下。
“我该进去。”
“我求他了。”林书雅看着我,“我跟他说,你虽然有罪,但也有恩。这十年,你没有让我饿着,没有让我冻着,你给了我和念儿一个……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所以呢?”
“所以,他们决定,不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更空了。
“但是,”她说,“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我点了点头。
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之间的婚姻,本来就是不合法的。我会去办理解除手续。”
“好。”
“念儿,他会留在北京,跟着我。他姓林,叫林念。户口也迁过去了。”
我的心,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的儿子,以后连姓都跟我没关系了。
“他……他是我儿子。”我声音沙哑。
“我知道。”林书雅的眼圈也红了,“二牛,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你希望他一辈子待在这山沟里,跟你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吗?”
“在北京,他能受到最好的教育,他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无话可说。
是啊,我能给他什么呢?
我连让他吃一顿饱饭,都要拼尽全力。
“这个你拿着。”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很厚。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
十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爸说,这钱,一部分是补偿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另一部分,是念儿的抚养费。你不能白养他十年。”
“照顾”两个字,她说得特别重。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接。
“我不要。”
“你必须拿着!”林书雅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王二牛,你别跟我犟!你以为我是在施舍你吗?不是!”
“这十年,我住在你家,吃在你家,我给你生了孩子,给你操持家务。我不是白干的!这是我应得的!现在,我把这些钱,还给你!”
她的话,像刀子,但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道不明的维护。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想让我觉得,这是一场施舍。
她想让我们的关系,清算得干干净净。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不知道。”
“用这笔钱,在县城买个房子,做点小生意吧。别再待在这山里了。”
她顿了顿,又说:“以后,每年暑假,我会让念儿回来看你。或者,你也可以去北京看他。这是你的权利。”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我失去了媳妇,失去了儿子,失去了一个我以为可以延续一辈子的家。
但好像,我又得到了一点什么。
一点尊严。
林书雅没有再说什么。
她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村口。
我知道,我跟她之间,彻底结束了。
那个叫林岚的女人,死了。
活下来的是林书雅。
而我王二牛,又变回了那个光棍。
只是,不再是那个穷光蛋了。
我听了她的话。
我把家里的地和房子,都托付给了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
带着我娘,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山村。
我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小房子。
用剩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粮油店。
日子不忙的时候,我会教我娘认字。
用林书雅当年教我的方法。
我娘总说:“早知道读书这么有用,当初就该让你去上学。”
我笑了笑。
这世上,没有如果。
第二年暑假,林书雅真的带着林念回来看我了。
她开着一辆小轿车。
林念长高了,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像个小大人。
他见到我,还是会怯生生地叫一声:“王……叔叔。”
林书雅让他叫我爸爸。
他看了看林书雅,又看了看我,小声地叫了一声:“爸。”
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他们待了两天。
林念跟我说了他在北京的学校,他的同学,他的新玩具。
那些,都是我无法想象的生活。
临走的时候,林念塞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个变形金刚。
“爸,这个送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
我拿着那个冰冷的塑料玩具,心里滚烫。
后来,每年他们都会回来。
有时候是林书雅带他来,有时候是她那个秘书。
再后来,林念长大了,会自己坐火车回来。
他跟我越来越亲。
他会跟我说他在学校的烦恼,说他喜欢的女孩。
他也会问我,当年跟妈妈的事。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包括那八百块钱。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爸,你没错。”他说,“我妈也没错。错的是那个时代。”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林书雅的影子。
又仿佛看到了我自己。
他考上大学那年,去了上海。
他说,他不想活在父亲和外公的光环下。
他想自己闯出一片天。
我为他感到骄傲。
林书雅后来再婚了。
嫁给了一个大学教授,也是她当年的同学。
她给我寄了信,告诉我这个消息。
信里说,她很幸福。
她说,她感谢我。
感谢我给了她林念。
感谢我,在那个绝望的岁月里,给了她一点人性的温暖。
虽然那温暖的开始,是那么不堪。
我的粮油店,一直开着。
生意不好不坏。
我娘在我搬到县城的第五年,走了。
走得很安详。
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二牛,别怪娘。这辈子,能抱上孙子,娘值了。”
我没有再娶。
不是不想,是觉得没意思。
心里住过一个林岚,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82年的那个晚上。
那个满眼惊恐的姑娘。
那个举起扁担,又放下的我。
我想,如果时间能重来,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八百块钱,买来的,不是一个媳妇。
是一段孽缘。
也是一段……救赎。
是她救赎了我,让我从一个愚昧的,只想着传宗接代的光棍,变成了一个懂得愧疚,懂得爱的人。
也是我救赎了她,让她在黑暗的十年里,有了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
我们就像两只在泥潭里挣扎的刺猬。
靠在一起,会刺痛对方。
分开了,又觉得寒冷。
如今,她飞上了枝头,变回了凤凰。
我依然是那只地上的土耗子。
但我看着粮油店门口的阳光,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我这辈子,有过一个叫林岚的媳妇。
有过一个叫王念的儿子。
我盖过我们村最亮堂的瓦房。
也哭过,也笑过,也爱过,也悔过。
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花开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