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轰隆作响的机器,把棉纺成像云一样的纱,再把纱织成像布一样的匹。
1980年的风,吹在脸上,还带着一股子凛冽。
像是刀子,刮得人脸生疼。
我叫李卫,二十岁,红星纺织厂的青工。
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轰隆作响的机器,把棉纺成像云一样的纱,再把纱织成像布一样的匹。
日子就像那纺纱机,单调,重复,一眼能望到退休。
我妈总说,小卫,你得惜福,这可是铁饭碗,多少人想端都端不上。
我懂。
可我心里,总像是憋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火。
觉得这日子,不该是这样。
那天,我下班,天已经擦黑了。
自行车骑得飞快,链条“哗啦哗啦”地响,像是催命。
我想着回家能喝上我妈熬的小米粥,配上两根咸菜,心里就热乎乎的。
拐进我们住的那条“蚂蚁胡同”,车速就慢了下来。
胡同窄,人又多,家家户户的煤炉子都生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煤烟味儿。
就在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一幕。
几个半大小子,年纪跟我差不多,都是我们这片儿有名的“二流子”,正围着一个老头儿。
那老头儿我认识,姓顾,叫顾延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负责打扫我们这条胡同。
人干瘦干瘦的,背驼得像只虾米,戴着副深度眼镜,镜片厚得跟瓶子底似的,其中一个镜片上还有条长长的裂纹。
他总是沉默寡言,扫地的时候,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都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
大家都说,他以前是个大学教授,“臭老九”,运动的时候被斗惨了,现在就是个“劳动改造”的。
孩子们见了他都躲着走,大人们的眼神里,也总是带着点说不清的鄙夷和怜悯。
此刻,那几个二流子正拿他寻开心。
领头的那个叫“赖子”,一脚踹翻了顾教授跟前的笸箩,扫好的落叶和垃圾“哗”地一下,撒了一地。
“老东西,扫干净点儿!你看看你这扫的,跟狗刨似的!”
赖子歪着脖子,一脸的痞笑。
顾教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想去扶那个笸箩。
另一个小子眼疾手快,一脚又把笸箩给踢远了。
“嘿,还想捡?你给我们哥几个唱个曲儿,我们就让你捡。”
几个人哄堂大笑。
那笑声,尖锐,刺耳,像锥子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心里那股火,“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
我妈的话,厂里师傅的告诫,“少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全他妈的被我忘到了脑后。
我把自行车“哐当”一声支在墙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你们干嘛呢?”
我的声音不大,但挺冲。
赖子他们几个回头看我,愣了一下。
“哟,我当是谁呢,李卫啊。”赖子上下打量着我,“怎么着,纺织厂的小白脸,想英雄救美啊?可惜啊,这儿没美,就一个臭老九。”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顾教授身边,弯腰,帮他把那个破旧的a箩捡了起来。
然后我转过身,盯着赖子。
“欺负一个老头儿,算什么本事?”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赖子梗着脖子,朝我逼近一步。
他比我高半个头,也壮实。
他身后的几个小子,也跟着围了上来,一个个摩拳擦掌,不怀好意。
我心里有点虚。
说实话,我打小就不擅长打架。
但我不能退。
我退了,我这辈子都瞧不起我自己。
我把a箩放在顾教授手里,往前站了一步,正好挡在他身前。
“今天这事儿,我管定了。”
我死死地盯着赖子的眼睛。
我知道,这种时候,谁先眨眼谁就输了。
空气像是凝固了。
胡同里来往的邻居,都装作没看见,加快脚步走了。
偶尔有一两个胆大的,也只敢远远地探头探脑。
我知道,没人会帮我。
赖子嘿嘿冷笑一声,露出一口黄牙。
“行啊,李卫,有种。哥几个,今天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闲事’的‘闲’字怎么写!”
他一挥手,几个人就要往上冲。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哨声响彻胡同。
是片儿警老张。
老张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从胡同那头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干嘛呢!干嘛呢!又聚众闹事是不是?都给我散了!”
赖子他们几个,就像是见了猫的老鼠,脸上那股嚣张气焰瞬间就没了。
“张叔,没……没啥事儿,我们就是跟李卫闹着玩儿呢。”赖子陪着笑脸。
“闹着玩儿?我看不像。”老张的眼睛跟鹰似的,扫了一圈,“赶紧滚蛋,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送派出所去!”
“是是是。”
赖子他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一场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我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湿了。
老张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后的顾教授,叹了口气。
“小卫啊,你这孩子,心是好的。但现在这年头,还是……唉,自己多加小心吧。”
说完,他蹬上车,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胡同里,只剩下我和顾教授。
还有一地的落叶。
我转过身,想说点什么。
顾教授扶了扶他那副破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但又透着一种我说不出的光。
他微微对我鞠了一躬。
“谢谢你,年轻人。”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我有点手足无措。
“没……没什么。您别客气。”
我帮他把地上的落叶重新扫进a箩里。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等我弄完,他才又开口。
“你叫李卫,是吗?”
我点点头,“嗯,纺织厂的。”
“好,好名字。”他点点头,“我记住了。”
说完,他拎起笸箩,拿起扫帚,佝偻着背,慢慢地走向胡同深处那个阴暗潮湿的小配电室。
那里,就是他的“家”。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一个大学教授?
一个曾经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点荒诞。
回到家,我妈已经把饭菜摆好了。
“怎么才回来?粥都快凉了。”她一边给我盛粥一边念叨。
我扒拉着碗里的小米粥,没说话。
“怎么了?在厂里受气了?”我妈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摇摇头。
“妈,我们胡同那个扫地的顾老头儿,您知道吧?”
“知道啊,那个臭老九嘛,怎么了?”我妈的语气很平常,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的事。
“他以前真是大学教授?”
“那可不,”我妈来了兴致,“听你三大爷说,可了不得了,留过洋,会说好几国话呢。后来……唉,就是后来嘛,你也知道。被打成了右派,老婆也跟他离了,孩子也不认他了。惨哦。”
我妈说着,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八卦和惋惜的神情。
我心里更堵了。
“妈,以后咱家要是有什么吃剩的,或者不穿的旧衣服,就……就给他送点去吧。”我小声说。
我妈筷子一顿,抬起头看我。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他是‘那种人’,咱们离他远点还来不及呢,你还上赶着凑过去?你是不是不想好了?你的工作,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现在不都80年了吗?都说要平反了……”
“平反?那是上头的事,跟咱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我妈打断我,“你给我记住了,李卫,不许跟他有任何来往!听见没有!”
我妈的声音很严厉。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在这个年代,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我没再争辩。
但我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第二天,我揣了两个厂里食堂发的白面馒头。
下班后,我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那个小配电室门口。
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股子霉味和昏黄的灯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然后门开了。
顾教授看见我,愣住了。
“是你?”
“顾教授,我……我路过。”我撒了个谎,把手里的馒头递过去,“这个,您拿着吃。”
馒头还带着我的体温。
顾教授看着那两个白生生的馒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接,只是侧过身,让我进去。
我这才看清他住的地方。
小,潮,暗。
一张木板搭的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上面堆满了破旧的书。
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股浓重的墨水味。
“坐吧。”他指了指床沿。
我拘谨地坐下。
他给我倒了杯水。
水是凉的,杯子是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
“谢谢你,李卫。”他把那两个馒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像是放着什么珍宝。
“您别客气。”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好像也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你……为什么帮我?”
我想了想,说:“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亮光。
“看不惯……好一个看不惯。”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回味这几个字。
“你读过书吗?”他又问。
“初中毕业。”我有点不好意思。
“想不想……继续读?”
我愣住了。
读书?
在这个年代,对于我这样的工人来说,读书是一件多么奢侈,甚至有点不切实际的事情。
“我……我得上班。”
“晚上可以学。”他说,“我教你。”
我看着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被批斗的教授,一个住在配电室里的“臭老九”,要教我读书?
这要是让我妈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这要是让厂里的人知道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
可是,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想。”
就这一个字,改变了我的一生。
从那天起,我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溜到顾教授的小黑屋里。
我给他带点吃的,有时候是一个馒ou,有时候是一根油条,有一次发了工资,我还偷偷给他买了一斤肉,把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而他,则成了我的老师。
他教我英语。
从最基础的“ABC”开始。
他的发音,清晰,标准,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韵律感。
他说,“Language is a window. It allows you to see a different world.”(语言是一扇窗,它让你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还教我历史,教我文学,教我国际关系。
那些我以前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大词儿,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得具体、生动、有迹可循。
他给我讲凡尔赛条约,讲雅尔塔会议,讲联合国宪章。
他给我讲莎士比亚,讲托尔斯泰,讲雨果。
在他的小黑屋里,我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大,历史这么深,人类的思想可以这么灿烂。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纺织厂的轰鸣和胡同里的煤烟味。
我开始偷偷地看书。
他那些宝贝似的藏在床板下的外文原著,我虽然看不懂,但光是抚摸着那些书页,就觉得心潮澎湃。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我骗我妈说厂里加班。
我躲着胡同里邻居们探究的目光。
有几次,赖子他们还来堵我,冷嘲热讽。
“哟,李卫,又去给你那老九老师送温暖去啊?”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跟那种人混在一起,迟早倒霉。”
我懒得理他们。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妈也渐渐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你最近怎么老是神神秘秘的?是不是还跟那个老东西来往?”她质问我。
我只能含糊其辞。
“妈,您别管了,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你有什么分寸!”我妈急了,“李卫,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因为这事儿丢了工作,我……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只能加倍的小心。
那段日子,辛苦,但也充实。
白天,我是纺织厂的工人李卫。
晚上,我是顾延之教授的学生李卫。
我的英语,从磕磕巴巴,到能读懂简单的句子,再到能进行简短的对话。
顾教授总是夸我,“Li Wei, you have a talent.”(李卫,你有天赋。)
我知道,不是我有天赋,是他教得好。
更是因为,我不想辜负他。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一天比一天亮。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沉默扫地的驼背老人。
在给我讲课的时候,他的腰板会不自觉地挺直,他的声音会变得洪亮,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和激情。
我感觉,我不仅仅是在学习知识。
我更像是在拯救一个灵魂。
或者说,我们是在互相拯救。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胡同里的风,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报纸上,“平反昭雪”、“落实政策”的字眼越来越多。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解冻的气息。
有一天,顾教授突然对我说:“小卫,或许,快了。”
我没懂,“什么快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目光望向窗外,那眼神,悠远而深邃。
转折,来得猝不及不及防。
那天,我正在厂里上工。
车间主任突然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我:“李卫!李卫!快!你家来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是我妈出事了。
我赶紧请了假,疯了似的往家跑。
等我跑到胡同口,我傻眼了。
我们那窄小的蚂蚁胡同,今天竟然被堵得水泄不通。
胡同口,停着一辆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黑色“上海”牌轿车。
锃亮,气派。
几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正站在车边。
我们胡同的男女老少,全都围在那里,伸着脖子看热闹,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的啊?这么大排场?”
“不知道啊,不会是抓人的吧?”
“瞎说,你见过抓人用这车的?”
我挤进人群,心里七上八下的。
然后,我就看见了最让我震惊的一幕。
那几个干部,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配电室门口。
而从那间又小又破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正是顾延之教授。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熨得很平整。
头发也梳理过了,露出了饱满的额头。
他那副裂了纹的眼镜也摘掉了,换上了一副新的。
他虽然还是那么瘦,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阳光照在他身上,我第一次觉得,他原来这么高大。
领头的那个干部,握住顾教授的手,声音激动得有点颤抖。
“顾老,我们来晚了,让您受苦了!”
顾教授摇摇头,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另一个干部拿出一个红头文件,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布:
“根据中央指示精神,经复查核实,此前对顾延之同志的一切不实指控,均予以推翻!现决定,为顾延之同志彻底平反!恢复其名誉、党籍及原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院长的职务!”
声音洪亮,回荡在整个胡同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
整个胡同,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掌来。
接着,掌声响成了一片。
那些曾经对他鄙夷、躲避的邻居们,此刻脸上都堆满了笑容,热烈地鼓着掌。
我看见赖子他们几个,也混在人群里,缩着脖子,表情复杂。
我看见我妈,站在我们家门口,用围裙擦着眼角,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什么。
而我,就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切,像是在做梦。
平反了。
真的平反了。
干部们要请顾教授上车,说要带他回学校安排好的新家里去。
顾教授却摆了摆手。
他穿过人群,径直向我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聚焦在我身上。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他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温暖,慈祥,像冬日里的太阳。
“小卫。”
他只叫了我的名字。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慌忙去扶他,“顾教授,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他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孩子。”他说,“谢谢你。”
谢谢我什么?
谢谢我那两个馒头?谢谢我那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维护?
还是谢谢我,在他最黑暗的时候,给了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光?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顾老,”那个领头的干部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这位是?”
“这是我的……忘年交。”顾教授说,“也是我的学生。”
“哦?”干部们都有些意外。
“小卫,我走了。”顾教授对我说,“以后有空,到学校来找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塞给我。
“一定来。”
我点点头,声音有点哽咽。
他转身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子缓缓启动,在众人的注视下,驶出了蚂蚁胡同。
我捏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我妈走了过来,拉着我的手。
“儿子……你……”
她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只是她的手,抓我很紧。
顾教授平反的消息,像长了翅ates一样,飞遍了我们整个纺织厂。
一夜之间,我成了厂里的名人。
以前那些对我爱答不理的同事,现在见了面,都主动跟我打招呼,笑得跟花儿似的。
“小卫,你可真行啊!真人不露相!”
“你跟顾教授关系那么好,以后可得提携提携我们啊!”
车间主任也找我谈话,态度和蔼得让我起鸡皮疙瘩。
“小卫啊,你这个年轻人,有思想,有觉悟,有正义感!厂里决定了,把你调到厂宣传科去,写写稿子,出出板报,怎么样?”
从一个满身油污的挡车工,到坐办公室的宣传干事。
这在当时,是天大的好事。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顾教授。
我妈也变了。
她不再念叨我,看我的眼神里,全是骄傲。
她把顾教授平反的事,跟街坊邻居讲了八百遍,每次都把我说成是那个慧眼识珠、不畏强权的大英雄。
我听了,只觉得脸红。
我哪有那么伟大。
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鼓起勇气,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去了北京大学。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中国最高学府的大门。
校园里,绿树成荫,书声琅琅。
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脸上洋溢着青春和自信。
我穿着我最好的那件的确良衬衫,感觉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
我找到了国际关系学院。
顾教授的新家,就在学院后面的一栋专家楼里。
那是一个宽敞明亮的三居室,书房里,摆满了书,一直堆到天花板。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里都是书香和阳光的味道。
这和他之前那个小配电室,简直是两个世界。
他见到我,很高兴。
“小卫,你来了!快坐!”
他给我泡了茶,是上好的龙井。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的新工作,聊我的新岗位,聊胡同里的那些人那些事。
他告诉我,他的子女也来找过他,哭着请求他的原谅。
“我原谅他们了。”他说,“那个年代,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淡然。
临走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小卫,你的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还在自己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没人指导,很多地方看不懂。”
“你还想不想继续学下去?系统地学?”
我当然想。
做梦都想。
“想!可是……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上不了大学啊。”
“谁说一定要上大学?”他笑了,“路,不止一条。”
他让我回去等消息。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的心里,又一次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日子就这么过着。
我在宣传科的工作很清闲,每天就是写写标语,画画板报。
我有了大把的时间用来看书。
我每个周末都会去顾教授那里,他会检查我的功课,给我解答疑问,还会借给我很多书。
我的知识面,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拓宽。
我觉得自己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充满了力量。
大概半年后。
一个足以再次改变我命运的机会,来了。
那天,顾教授把我叫到他家里。
他的表情,异常严肃。
“小卫,我有一个机会,想问问你的意见。”
“您说。”
“我们国家,马上要向联合国派遣一批工作人员,其中需要一些翻译和辅助人员。”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联合国?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在报纸上,在新闻联播里才会听到的地方。
是全世界最高级的国际组织。
离我,比月亮还遥远。
“这个机会,非常难得。需要经过严格的选拔和政审。最关键的是,对英语能力要求极高。”
顾教授看着我。
“我已经向外交部的老朋友,推荐了你。”
我“嗡”的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推荐我?
去联合国?
这……这是在开玩笑吗?
“顾教授……我……我不行啊!”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个工人,初中学历,英语也是半吊子……”
“谁说你不行?”顾教授打断我,“你的英语水平,应付日常交流和一般性文件翻译,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可以再学。”
“可是我的出身,我的学历……”
“李卫。”顾d教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抬起头。
“我为什么推荐你?仅仅是因为你的英语吗?”
“不是。”他说,“我推荐你,是因为你的品格。”
“当年,在我最落魄,所有人都对我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你,一个跟我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敢站出来为我说话。你给我送来的那两个馒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你在我那间小黑屋里,陪我度过的那些夜晚,比任何荣誉都温暖。”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种最可贵的东西,叫作‘良知’和‘勇气’。”
“我们国家现在需要走向世界,需要跟各国人民打交道。我们需要派出去的,不仅仅是业务能力强的人,更需要的,是有着正直品格和善良心灵的中国人。”
“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哭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激动,不是害怕。
而是一种……被理解,被认可的感动。
原来,我当年那个冲动的举动,我那些偷偷摸摸的“学习”,在他眼里,有着如此重大的意义。
“去吧,小卫。”顾教授拍着我的背,“不要怕。去看看那个你一直向往的世界。”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上了发条。
我停薪留职,搬到了顾教授家里。
他对我进行了地狱式的特训。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背单词,练听力。
白天,他给我讲解各种国际会议的文件,模拟各种外交场合的对话。
晚上,我要阅读大量的英文报刊和书籍,写总结报告。
我才知道,我那点“半吊子”英语,在真正的专业领域面前,是多么的浅薄。
我拼了命地学。
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有时候学得太晚,就直接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顾教授会给我披上一件衣服。
那几个月,我瘦了十几斤,但我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饱满。
我通过了外交部组织的层层笔试和面试。
面试我的,都是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外交官。
他们问了我很多专业问题,也问了我很多关于个人经历的问题。
当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政治上有问题”的老教授时。
我想起了顾教授的话。
我说:“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他不应该被那样对待。在任何时代,坚持做个好人,都没错。”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打动了他们。
最后,我通过了。
和我一同入选的,大多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干部子弟。
只有我,是一个来自纺織廠的工人。
我的档案上,“学历”那一栏,写着“初中”。
“推荐人”那一栏,写着“顾延之”。
这个名字,比任何学历都管用。
出发去纽约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妈和厂里的很多同事都来送我。
我妈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儿地往我包里塞煮鸡蛋。
“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舍不得吃穿……”
我抱着她,心里酸酸的。
顾教授也来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精神矍铄。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把一个笔记本交给我。
“这里面,是我的一些老朋友的联系方式。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去找他们。”
我打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英文的名字和地址。
我知道,这是他一生最宝贵的人脉。
“顾教授,谢谢您。”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一句。
他摆摆手,“是我该谢谢你。”
“记住,小卫。”他最后对我说,“无论你走到哪里,身在何处,你都代表着中国。不要忘了你的根,更不要忘了,你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中国人。”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北京城,看着那片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1980年那个傍晚。
蚂蚁胡同,老槐树下。
那个驼背的老人,那几个嚣张的二流子,和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我从没想过,一个冲动的选择,一次微不足道的善举,会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生活里,激起如此巨大的涟漪。
它把我从一个纺织厂的工人,推向了世界的中心。
后来,我在联合国工作了很多年。
我从一个最底层的辅助人员,做到了高级翻译,再到后来成为一名正式的外交官。
我亲历了中国重返关贸总协定,参与了香港回归的谈判,见证了北京申奥成功的狂欢。
我的人生,与这个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时常会想起顾教授。
他后来再也没有回到一线教学岗位,而是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培养年轻人身上。
他用自己的影响力和人脉,为国家推荐了无数像我一样,出身平凡但品学兼优的人才。
我们都叫他“顾先生”。
他就像一座灯塔,照亮了我们这些人的前程。
几年前,顾先生去世了。
享年九十有八。
他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
有身居高位的国家领导,有享誉世界的学术泰斗,也有很多像我一样,受过他恩惠的普通人。
我们站在他的遗像前,深深鞠躬。
遗像上的他,还是那样微笑着,眼神温和而坚定。
我又想起了那个笔记本。
想起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忘了,你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中国人。”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如今,我也老了,头发白了。
我时常会回到北京,回到那条蚂蚁胡同。
胡同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变成了宽阔的马路。
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更加苍老。
我总会站在树下,站很久。
仿佛还能看到,四十多年前那个黄昏。
那个胆怯又勇敢的少年,那个落魄又坚毅的学者。
以及那场,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相遇。
我的一生,跌宕起伏,见过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
但如果有人问我,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会告诉他。
是在1980年的那个傍晚,我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递过去了两个热气腾騰的白面馒头。
来源:岁月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