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铁皮罐头,装着天南地北的口音,装着汗味、烟草味、泡面味,还有若有若无的,对远方的憧憬和不安。
八七年的绿皮火车,是个独立的世界。
一个铁皮罐头,装着天南地北的口音,装着汗味、烟草味、泡面味,还有若有若无的,对远方的憧憬和不安。
我叫陈硕,二十一岁,军校刚毕业的技术兵,二级士官。
我的远方,是西北。
一纸调令,把我从江南的烟雨,直接扔进了这节开往大西北的硬座车厢。
车窗外的景色,从水田纵横,逐渐变成灰扑扑的平原。
我有点烦躁,掏出一根“大前门”,想点,又想起了车厢里“禁止吸烟”的牌子,悻悻地把烟夹在耳朵上。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她。
她坐在我对面的斜前方,靠窗。
一个姑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在看书。
这年头,在火车上看书的年轻人不多,尤其是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
她好像自带一个无形的罩子,把周围的喧嚣都隔绝了。
她的侧脸很好看,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很柔和。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承认,我看得有点呆。
可能是我目光太直接,她忽然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了个正着,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心跳得有点快。
的,没出息。
我心里骂自己。
过了几分钟,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她。
她又低头看书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火车猛地一晃,车厢连接处发出一声巨响。
我放在小桌板上的军用搪瓷缸子没拿稳,直接飞了出去。
“咣当”一声。
热水洒了一地,也溅到了她脚上。
“哎哟!”她叫了一声,迅速缩回脚。
我脑子“嗡”的一下,瞬间从座位上弹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烫到没有?”
我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手帕,蹲下身就要去给她擦。
“没事没事,水不烫。”她摆摆手,声音很清脆,像山泉水。
我抬头,看见她白色的凉鞋上湿了一片,几滴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脚踝滑了下去。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真对不起,我……”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反而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没关系,都说了不烫了。你快起来吧,你穿着军装呢,蹲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窘态,赶紧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条手绢,自己擦了擦鞋和脚踝,然后把我的搪瓷缸子捡起来,递给我。
“给。”
“谢谢,谢谢。”我接过缸子,感觉它烫手。
就这么个开场,狼狈,但总算是说上话了。
“你去哪儿啊?”我没话找话,声音有点干。
“兰城。”她回答,把书签夹好,合上了书。
我心里一喜。
“这么巧?我也去兰城。”
“哦?”她有点意外,“你去那儿……探亲?”
“不是,”我挺了挺胸膛,想让自己显得更可靠一点,“我去那边部队报到。”
“你是军人?”她明知故问,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
“嗯。”我点头,心里有点小得意。这身军装,在八十年代,还是很有分量的。
“哪个部队的啊?”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调令上只写着一个代号,具体是什么单位,干什么的,指导员特意嘱咐过,严格保密。
我只能含糊其辞:“一个技术单位,具体的……有保密条例。”
我说完,有点紧张地看着她,怕她觉得我装腔作势。
她却露出了然的神色,点了点头:“我懂。”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
“你呢?你去兰城干什么?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回家。”她说。
“你家在兰城?”我更惊讶了,“那你这口音……”
“我不是在兰城长大的,跟着我爸工作调动,刚搬过去没两年。”她解释道。
原来如此。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她的书,是一本《人生》。聊我的军校生活,我挑了一些能说的趣事讲给她听。
她叫林晚,晚霞的晚。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知道了她喜欢文学,喜欢听邓丽君。
她也知道了我在军校是学通讯的,无线电技术,还得过全校比武的二等奖。
我没说谎,但我把那点成绩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不值一提。
越是想在她面前表现,就越想装得深沉。
男人的那点小心思,现在想起来,幼稚得可笑。
火车上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尤其是跟一个聊得来的人在一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乘务员开始分发盒饭。
我要了两份,递给她一份。
“不用不用,我自己有带。”她连忙推辞。
“拿着吧,就当是我赔你那杯热水的。”我坚持。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
那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
白菜炖肉,米饭有点硬,但我心里是美的。
我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饭,动作很斯文,跟我认识的其他姑娘都不一样。
吃完饭,车厢里安静了许多。
很多人都开始打盹。
我也靠在椅背上,假装闭目养神,实际上,满脑子都是她。
她在兰城,我也在兰城。
这么大的城市,下了火车,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要个联系方式?
这年头,不流行这个。家家户户连电话都没普及,BP机更是稀罕物。
留个地址?
太唐突了。我们才认识几个小时。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随便把家庭住址给一个陌生男人。
我心里天人交战,比当初在考场上解一道复杂的电路题还难。
“那个……”我鼓起勇气,刚开了个头。
她也正好转过头来看着我。
“嗯?”
“下了车……怎么联系啊?”我豁出去了,一口气说了出来。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直接了。
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林晚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我更窘了。
“你这人,真有意思。”她笑着说。
我以为她是在嘲笑我,心里一沉。
“我就是觉得……聊得挺投缘的。”我小声辩解。
“我知道。”她止住笑,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也是。”
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那……”
“看缘分吧。”她说,“兰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缘的话,总会再见面的。”
缘分。
这个词,太玄了。
我一个学无线电的,信的是频率,是信号,是逻辑。
缘分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信?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好,看缘分。”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
火车有节奏地“哐当”着,像一首催眠曲,但我脑子清醒得很。
我一遍遍回想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表情。
天快亮的时候,火车广播响了。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兰城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到站了。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车速慢了下来,窗外出现了城市的轮廓。
林晚也醒了,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个简单的帆布包,就是她的全部行李。
我的东西也不多,一个军用背囊。
“我帮你拿吧。”我说。
“不用,很轻的。”她婉拒了。
火车停稳,人群开始骚动。
我们随着人流,一点点往车门口挪。
离别的情绪,在狭窄的过道里弥漫开来。
“我走了。”在车门口,她回头对我说。
“嗯。”我点点头,千言万语,最后只挤出三个字,“多保重。”
“你也是。”
她笑了笑,转身跳下了火车。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淡蓝色的连衣裙,很快就汇入了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磨蹭了半天,才最后一个下了车。
西北的风,干燥,带着一股尘土的味道,吹在脸上,有点硬。
我站在站台上,茫然四顾。
接我的人在哪儿?
调令上说,会有人在出站口举着牌子等我。
我背着背囊,顺着人流往出站口走,眼睛还在人群里下意识地搜索那个蓝色的身影。
当然,什么都没看到。
我自嘲地笑了笑。
陈硕啊陈硕,你还真信缘分了?
走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
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军装的干部,举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我的名字。
陈硕。
旁边,还停着一辆“212”吉普车,在当时,这可是相当有牌面的。
我赶紧跑过去,立正,敬礼。
“首长好!新兵陈硕前来报到!”
那干部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国字脸,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得像鹰。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回了个礼。
“陈硕同志,欢迎你。我是来接你的,我姓林。”
姓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没敢多想。
天底下姓林的人多了去了。
“上车吧,路还远。”他言简意赅,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是!”
我把背囊扔到后座,自己拉开副驾驶的门准备上去。
就在这时,吉普车的后门打开了。
一个人从车上探出头来。
“爸,你怎么不等我一下就……”
声音戛然而止。
我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是林晚。
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我也傻傻地看着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好像静止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回响。
缘分?
这他妈哪是缘分!
这是惊吓!
“你们……认识?”
林首长开口了,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他的目光在我俩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湿了。
“不……不是……”我结结巴巴,急于撇清关系。
“爸,这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个……同志。”林晚比我镇定多了,但声音也有点不自然。
“哦?火车上认识的?”林首长眉毛一挑,语气听不出喜怒。
“首长,我……”我还想解释。
“行了,上车。”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乖乖地坐进了副驾驶。
林晚也缩回了车里,关上了门。
一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重。
我坐在副驾驶上,身体绷得像一根钢筋,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后视镜。
林晚坐在后排,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首长的侧脸,像刀削一样,冷峻,严肃。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完了。
全完了。
我在火车上跟她吹的那些牛,说的那些俏皮话,还有我最后那个唐突的“怎么联系”……
他女儿肯定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
一个新兵,还没报到,就敢在火车上勾搭首长的女儿。
这在部队里,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我不敢想。
我感觉我的军旅生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吉普车在戈壁滩上颠簸,开了很久。
窗外是无尽的黄沙和稀疏的骆驼刺。
天大地大,我却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快要窒息了。
终于,远处出现了一排排整齐的营房。
部队到了。
车子在一个挂着“通信总站”牌子的大院门口停下。
“到了,下车。”林首长说。
我机械地推开车门,跳下车。
腿有点软。
“你先去招待所住下,手续明天再办。”林首长对我说道,然后转向林晚,“你,回家去。”
“知道了,爸。”林晚小声应了一句,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歉意,还有一点……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一个勤务兵跑过来,带着我去了招待所。
一间很简陋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我把背囊往床上一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脑子里,还是林首-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会怎么处理我?
给我个处分?还是直接退兵?
我想起我爸妈送我上火车时,满是骄傲和期盼的眼神。
想起我在军校毕业典礼上,对着军旗宣誓的豪言壮语。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被叫到了总站办公室。
推开门,林首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文件。
“报告!”我立正敬礼,声音都有点发颤。
“进来。”他头也没抬。
我走到办公桌前,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办公室里,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抬起头,看着我。
“陈硕。”
“到!”
“二十一岁,江南人,军校无线电专业,理论成绩和实践操作都是优秀,还得过全校比-武二等奖。”
他把我档案里的东西,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我心里更没底了。
这是要先扬后抑,然后给我致命一击吗?
“在火车上,表现得怎么样啊?”他忽然问道。
来了。
终于来了。
我头皮一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怎么,说不出来?”他语气加重了。
“报告首长!我错了!”我脖子一梗,索性豁出去了,“我不该在火车上……我……”
“你不该什么?”他追问。
“我不该……跟林晚同志……说那些话。”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暴风雨。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呵呵。”
我听到了笑声。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林首长嘴角,居然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子,紧张什么?”他说,“我女儿昨天都跟我说了。”
“她说,你在火车上,帮一个大娘放了行李,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还用自己的津贴,给没钱买饭的民工兄弟买了一份盒饭。”
我愣住了。
这些事,我确实做了。
都是些举手之劳,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我没想到,林晚都看在眼里,还告诉了她父亲。
“至于你跟她聊天,”林首长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年轻人嘛,聊得投缘,很正常。”
“我还没那么老古董。”
我感觉自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
从地狱,瞬间又回到了人间。
“不过,”他话锋一转,表情又严肃起来,“有一点,我要批评你。”
我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作为一名军人,尤其是一名技术兵,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和沉着。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点小事就慌成这样,心理素质不过关!”
“以后要是上了战场,遇到紧急情况,你这个样子,能担起责任吗?”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头浇到脚。
也让我瞬间清醒了。
是啊,我紧张,我害怕,归根结底,是我心虚。
是我把一个纯粹的邂逅,想得太复杂,太功利。
是我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首长,我明白了!请您处分我!”我低下头,真心实意地说道。
“处分?我为什么要处分你?”他反问,“我把你从江南调过来,不是为了处分你的。”
“我们总站,最近上了一套新的短波通讯系统,从国外引进的,全是外文资料,没人玩得转。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这方面的高材生。我希望你,能把这套系统,给我啃下来!”
他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之前所有的不安、恐惧、彷徨,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信任、被寄予厚望的激动。
“是!保证完成任务!”我挺起胸膛,声音洪亮。
“好。”他点了点头,“去安顿下来,尽快熟悉环境,投入工作。”
“是!”
我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他又叫住了我。
我转过身。
“以后,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在部队,就要有在部队的样子。不许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刚刚还火热的心,瞬间又凉了半截。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他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后只能化作一个字。
“……是。”
走出办公室,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的心情,就像这西北的天气,忽冷忽热,变幻莫测。
接下来的日子,我被分到了技术处三科。
科长老高,是个快五十岁的“老革命”,技术懂得不多,但人很好。
同宿舍的,是一个叫王大力的一期士官,山东人,憨厚,实在。
我很快就投入到了工作中。
那套新的通讯系统,确实是个硬骨头。
全英文的操作手册,几百页厚,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像天书一样。
我一头扎了进去。
白天,我在机房里,对着机器,一个一个按钮地试,一个一个参数地调。
晚上,我回到宿舍,抱着英文字典,一点一点地啃那本操作手册。
王大力看我这么拼,总劝我:“硕啊,歇会儿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摇摇头。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林首长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他说我心理素质不过关。
他说我不许搞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偏要证明给他看。
我陈硕,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动歪心思的小子。
我是一个顶尖的技术兵。
那段时间,我几乎断绝了所有的社交。
除了工作,就是学习。
整个人,像一根上满了弦的箭。
我再也没见过林晚。
总站大院不大,但我刻意避开了家属区的方向。
我怕见到她,会动摇我的决心。
我更怕见到林首长,让他觉得我言而无信。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火车上那个淡蓝色的身影。
想起她弯弯的笑眼,和那句“看缘分吧”。
缘分。
或许,我们的缘分,从下火车的那一刻,就已经尽了。
一个月后,我基本摸清了那套系统的所有功能。
并且,通过反复实验,我还发现了一个手册上没有提到的隐藏功能——频率捷变。
这个功能,可以在强电磁干扰下,自动快速切换通信频率,保证通信不中断。
这在战时,是能救命的功能!
我把我的发现,写成了一份详细的报告,交给了高科长。
高科长看了之后,激动得拍着我的肩膀,连声说“好小子”。
他立刻把报告交给了林首-长。
第二天,林首长亲自来了机房。
他让我当场演示。
我沉着地操作着设备,启动干扰源,然后开启频率捷变功能。
只见频谱仪上,信号像一个灵活的舞者,在干扰波中不停地跳跃,但始终保持着清晰和稳定。
机房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林首长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什么都没说。
但那一下,比任何表扬都让我激动。
他转身对高科长说:“给陈硕,报请三等功。”
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而且,是以一种我最渴望的方式。
庆功的那天晚上,食堂加了餐。
林首长也来了,还特意到我们这桌,敬了我一杯酒。
“小陈,干得不错。继续努力。”
“谢谢首长!”我一饮而尽,心里热乎乎的。
那天晚上,我喝得有点多。
回到宿舍,王大力扶着我,嘴里念叨着:“硕啊,你可真给咱们三科长脸了。”
我嘿嘿地笑。
躺在床上,我看着天花板,感觉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宿舍门被敲响了。
“谁啊?”王大力问。
“我,我找一下陈硕。”
一个女声,很轻,但很熟悉。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是林晚。
王大力打开门,林晚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
“陈硕,你没事吧?我听我爸说你喝多了,我……我给你煮了点醒酒汤。”她有点不好意思。
王大力看看她,又看看我,露出了一个“我懂的”的笑容,悄悄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宿舍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从床上坐起来,心脏不争气地狂跳。
“你怎么来了?”我问。
“我……我祝贺你啊。”她说,“我爸今天回来,特别高兴,一直在夸你。”
“是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嗯。”她点点头,把碗递给我,“快喝了吧,不然明天该头疼了。”
是姜丝红糖水。
甜甜的,辣辣的,喝下去,一股暖流从胃里,一直流到心里。
“谢谢。”我说。
“不客气。”
她坐在我的床边,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最近还好吗?看你瘦了好多。”
“还行,就是忙了点。”
“我爸那天跟你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
“他就是那个脾气,嘴上严厉,其实心里不是那么想的。”
“我知道。”我点点头,“首长是为了我好。”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听说了,你在啃那套新系统,是不是特别难?”
“还行,都是专业内的东西。”我故作轻松。
“你别骗我了,”她看着我,“王大力都跟我说了,你天天晚上看书到半夜,人都快熬脱相了。”
我心里一暖。
原来,她一直都在默默地关心我。
“都过去了。”我说。
“陈硕,”她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你真的很厉害。”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像八七年那个夏夜,我从未见过的,最亮的星星。
我感觉我的酒,一下子全醒了。
也一下子,全都醉了。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好像消失了。
我们开始有了联系。
虽然,还是偷偷摸摸的。
有时候,是她借着来总站图书馆看书的机会,跟我见一面。
有时候,是我借着去镇上采购的名义,在约好的小饭馆里,跟她吃一顿饭。
我们聊工作,聊生活,聊未来。
我知道了她其实是在兰城大学中文系读书,放暑假才回来的。
她也知道了我的家庭,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顶尖的通信专家,能设计出我们国家自己的,世界一流的通信设备。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她说。
她的信任,像一股东风,让我这艘刚刚起航的小船,充满了动力。
我们的关系,在升温。
但我们谁都没有说破。
我们都默契地维持着这种“革命友谊”。
因为我们头顶上,都悬着一把剑。
那就是林首长。
他那句“离我女儿远一点”,像紧箍咒一样,时刻提醒着我。
我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怕我一时的冲动,会毁掉现在拥有的一切。
这来之不易的信任,和这小心翼翼的温情。
日子就在这种甜蜜又煎熬的感觉中,一天天过去。
转眼,就到了秋天。
西北的秋天,来得又快又猛。
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骤降。
那天,总站接到了上级命令,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跨区联合演习。
我们通信总站,负责保障整个演习的通信联络。
这是对我那套新系统的第一次实战检验。
也是对我的第一次大考。
林首长亲自挂帅,成立了演习指挥部。
我,作为技术骨干,被任命为通信保障组的组长。
整个总站,都进入了临战状态。
我们一遍遍地检查设备,一遍遍地推演方案。
演习开始前一天,林晚来找我。
她给我送来一件手织的毛衣。
“天冷了,戈壁滩上风大,你多穿点。”她说。
毛衣是灰色的,很厚实,针脚细密。
我能想象出,她在一灯如豆下,一针一线织毛衣的样子。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温暖包裹着。
“谢谢。”我接过毛衣,声音有点哽咽。
“注意安全。”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担忧。
“放心吧。”我拍了拍胸脯,“等我回来。”
“我等你。”
这三个字,比任何誓言都重。
第二天,我们出发了。
几十辆军车,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茫茫戈壁。
演习区域,地势复杂,电磁环境恶劣。
这对我们的通信保障,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我指挥着保障组,有条不紊地展开工作。
新的频率捷变系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各种模拟干扰下,指挥部的命令,总能第一时间,清晰地传达到各个作战单元。
林首-长几次路过我们的通信车,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我心里,也充满了自信。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演习进入第三天,也是最关键的“红蓝对抗”阶段。
“红军”的指挥部,突然遭到了“蓝军”史无前例的强电磁脉冲攻击。
这是一种新型的攻击方式,我们之前的预案里,根本没有考虑到。
一瞬间,我们所有的通信设备,全部失灵。
指挥车里,一片死寂。
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像死神的狞笑。
“怎么回事?!”林首长一声怒吼,打破了寂静。
“报告首长!遭遇强电磁脉冲攻击!所有信道全部被阻断!”一个报务员脸色惨白地报告。
“陈硕!”林首长转向我,眼睛都红了,“我命令你,三十分钟内,恢复通信!否则,军法处置!”
“是!”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三十分钟。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三十分钟,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我冲到操作台前,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
重启设备,切换备用信道,调整天线角度……
所有常规的方法,都试了一遍。
没用。
屏幕上,依然是一片雪花。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指挥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期待,有怀疑,有绝望。
还有林首长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二十分钟过去了。
我依然一筹莫展。
怎么办?
怎么办?!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的手,开始发抖。
林首长说得对,我的心理素质,真的不过关。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那天晚上,林晚看我的眼神。
她说:“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还有那句:“我等你。”
不。
我不能放弃。
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不能让所有信任我的人失望。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深呼吸。
再深呼吸。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过着那套系统的所有电路图,每一行代码。
电磁脉冲攻击,本质上,是一种超高强度的能量冲击。
它不是阻断信号,而是用巨大的能量,“烧毁”了接收端的前置放大电路。
常规的重启和切换,根本没用。
必须绕过这个被烧毁的节点。
有没有办法?
有!
我想起在啃那本英文手册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过一段关于“旁路应急接口”的描述。
那是一个被设计用来在极端情况下,进行硬件维护的接口。
手册上说,非紧急情况,严禁使用。
因为一旦接错,可能会导致整个系统核心模块的永久性损毁。
这是一个赌博。
赌赢了,海阔天空。
赌输了,万劫不复。
我睁开眼,眼里布满了血丝。
“给我一把剥线钳,两根备用导线!”我对身边的王大力喊道。
“硕,你要干什么?”王大力一脸惊恐。
“别问了,快!”
王大力把工具递给我。
我打开设备的主机箱,找到了那个隐藏在角落里的旁路接口。
我的手,依然在抖。
但我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剪断了两根线路,用牙齿咬掉绝缘皮,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导线,接到了旁路接口的两个针脚上。
一下。
两下。
这是我人生中,做过的最惊险的一次“手术”。
“打开备用电源!”我喊道。
王大力按下了开关。
指挥车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屏幕,闪烁了一下。
然后,“滋滋”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清晰的语音。
“……呼叫指挥部,呼叫指挥部,‘猎鹰’已到达指定位置,请求下一步指示!”
通了!
指挥车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所有人都跳了起来,互相拥抱。
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林首长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后,他伸出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样的。”
演习结束,我们大获全胜。
庆功宴上,我成了最大的功臣。
林首长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给我记二等功。
他还亲自给我倒了一杯酒。
“陈硕,这杯酒,我敬你。”他说,“我收回我之前对你的评价。你,是一名合格的,优秀的军人!”
我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
我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那晚,我又喝多了。
但这一次,我不是被扶回去的。
是林首长,亲自把我送回了宿舍。
他把我安顿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
临走前,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小子,好好干。我女儿的眼光,还不错。”
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傻傻地笑了起来。
眼泪,顺着眼角,滑进了枕头里。
冬天来了。
戈壁滩上,下起了第一场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和林晚,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了。
我们一起在雪地里散步,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我牵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把她的手放进我的口袋里。
“冷不冷?”我问。
她摇摇头,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不冷。”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走着。
远处的营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天边,是绚烂的晚霞。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林晚。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有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
“林晚。”
“嗯?”
“等我。”我说,“等我设计出我们国家自己的通信系统,我就娶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尖,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那个吻,像雪花一样,轻柔,冰凉。
却足以,融化我整个世界的冰雪。
很多年过去了。
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
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成为了我国通信领域的专家,我们自主研发的系统,早已遍布祖国的万里边防。
林首-长,也已经退休了,现在在家养花弄草,含饴弄孙。
我和林晚,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给她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有时候,女儿会缠着我,让我讲过去的故事。
我总会跟她讲起八七年的那趟绿皮火车。
讲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安安静静看书的姑娘。
讲那个泼出去的,滚烫的搪瓷缸子。
女儿会问:“爸爸,你当时是不是就喜欢上妈妈了?”
我会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子:“小孩子,懂什么。”
林晚坐在一旁,织着毛衣,听到这里,总会抬起头,嗔怪地看我一眼。
那眼神,和很多年前,在火车上,在宿舍里,在戈壁滩的雪地里,一模一样。
我知道,那一刻,时光倒流。
我们,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那趟开往大西北的列车,仿佛昨天才刚刚到站。
它载着我的青春,载着我的梦想,也载着我一生的幸运。
它让我明白。
最好的缘分,不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你。
而是,无论我走向何方,最终的目的地,都是你。
来源:岁月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