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7年的冬天,冷得邪乎。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能拉出口子。
那张薄薄的、印着铅字的准考证,揣在我怀里,像一团火。
1977年的冬天,冷得邪乎。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能拉出口子。
我们红旗大队的广播喇叭,连着喊了三天,说中央恢复高考了。知识青年可以回城,农村青年也能考大学了。
整个大队都炸了。
那声音,像是往一锅死水里扔了块烧红的烙铁,滋啦啦地响,冒着一股滚烫的汽。
我叫陈建国,二十一岁。我弟叫陈建社,十八。
我们俩,是队里为数不多读到高中的。那时候高中毕业,就算知识分子了。
我俩的名字,是我爹取的。建国,建社。听着就红,就正,就跟那个年代一样,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爹说,老大建国,要像块基石,稳当,撑起这个家。老二建社,要机灵,要往高处走,给陈家改换门庭。
一语成谶。
我和建社,都报了名,也都通过了预选。两张准考zheng,一模一样,就名字和编号不一样。邮递员骑着那辆二八大杠,一路捏着车铃铛,跟报喜一样送到了我们家。
娘把那两张纸片捧在手里,手都在抖。
她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放出光,然后那光又一点点暗下去。
爹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烟锅“吧嗒吧嗒”地响,跟他的心跳一个节奏。
我知道他们在愁什么。
我们家,太穷了。
穷得像筛子,到处都是窟窿。四间土坯房,一下雨,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全家六口人,我,爹,娘,建社,还有两个妹妹。劳动力就我和爹两个。
一年到头,挣的工分,除了交公粮,也就勉强换点口粮。
供一个大学生?
那不叫供,那叫拿命往里填。
晚饭的时候,桌上破天荒地摆了一小碟花生米,还有一碗鸡蛋羹。
那是留着给爹下蛋的鸡,被娘忍痛宰了一只。
两个妹妹眼巴巴地瞅着那碗黄澄澄的鸡蛋羹,馋得直咽口水,却没一个人敢动筷子。
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娘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把鸡蛋羹分成两半。一半推到我面前,一半推到建社面前。
“建国,建社,都吃。吃了,脑子亮堂,考个好大学。”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我,那眼神,像是在求我。
建社埋着头,扒拉着碗里那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筷子却没碰那碗蛋羹。
他小声嘟囔:“哥,你学习比我好。”
我心里一抽。
是啊,我学习是比他好。从小到大,我都是班里第一。老师说,建国这脑子,是读书的料。要不是家里实在没办法,我高中毕业就该接着念。
可现在……
我看着娘那双布满老茧、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的手。
我看着爹那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和他那被岁月压弯的脊梁。
我看着两个妹妹面黄肌肌瘦的样子。
我再看看建社,他虽然埋着头,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他心里头的渴望。
他是家里的希望。
爹从小就这么说,娘也这么认为。
他们觉得我老实,能干活,是过日子的样子。建社不一样,他白净,斯文,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天生就该是坐在屋里写字的人。
我笑了笑,用筷子把我那半碗鸡蛋羹,整个儿拨到了建社碗里。
“你吃吧。”
我说。
“我考不上的。”
所有人都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建社的嘴唇哆嗦着:“哥……”
我拍了拍胸口,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天天开拖拉机,那玩意儿,铁疙瘩,震得我脑仁疼。书本里的东西,早还给老师了。”
“你不一样,”我看着建社,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咱们家唯一的指望。你得考出去。”
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爹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
我知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凉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怀里揣着的那张准考证,硌得我心口生疼。
那不是一张纸,那是我的另一条路。一条通往北京,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路。
可我脚下,还有一条路。一条泥泞的、布满荆棘的、通往拖拉机和庄稼地的路。
我没得选。
我是陈建国,我是哥。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建社叫到谷仓后面。
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得我俩的脸都僵了。
我从怀里掏出我的那张准考证,塞到他手里。
“拿着。”
他的手跟冰块似的。
“哥,我不能……”
“闭嘴!”我吼了一声,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愧疚,有激动,有恐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狂喜。
“陈建社,你给老子记住了。你不是一个人去考试,你身上背着我,背着咱爹咱娘,背着这个家。你要是考不上,你不用回来了,我打断你的腿!”
我的话,说得又狠又绝。
他哭了。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抓着那两张准考e考证,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哥,我一定考上!我考上了,我接你和爹娘去城里享福!”
他说得斩钉截铁。
我信了。
那时候的我,真傻。
傻得冒热气。
我觉得,弟弟就是另一个我。他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他出人头地了,就等于我出人头地了。
我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走。
身后,是他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没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也会哭。
我怕一回头,我就会后悔。
考试那天,我开着队里的“东方红”拖拉机,故意把油门踩到最大。
拖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像一头愤怒的野兽。
我想用这噪音,盖住我心里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不停地问我:陈建国,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
我怎么可能甘心!
那天,我把队里要翻的地,多翻了三亩。
直到天黑透了,我才拖着一身的疲惫和泥浆回家。
建社还没回来。
娘在灶台边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
爹还是蹲在门槛上抽烟,一锅接一锅。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建社!
他被人簇拥着回来了。
他的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亮得吓人。
“哥!爹!娘!我考完了!我觉得……考得不错!”
他声音都在抖。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疲惫,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我觉得,值了。
放榜那天,整个公社都轰动了。
大红榜贴在公社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我没去。
我不敢去。
是村里的会计,气喘吁吁地跑来报的信。
“老陈家!老陈家!你家建社,考上了!考上上海的大学了!”
“上海!”
“我的天爷!”
整个院子,瞬间沸腾了。
娘“嗷”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惊天动地,然后又笑,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爹把手里的烟袋锅往地上一摔,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搓着手,嘴里不停地说:“好,好,好……”
建社成了我们全村,不,全公社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
他要去上海念大学了。
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他。
娘给他煮了二十个红鸡蛋。爹把他那件唯一没打补丁的蓝布褂子给他穿上了。
我把我攒了半年的津贴,一共二十块钱,一分不剩地塞给了他。
“到了那边,别省着。该吃的吃,该穿的穿,别让人看不起。”
他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哥,等我!等我毕业了,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把头伸出窗外,使劲地挥手,那张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脸,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站在站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火车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直到站台上的人都走光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那趟火车,一起被带走了。
建社走了。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开拖拉机,挣工分,养家糊口。
日子像拖拉机履带一样,一圈一圈,单调地重复着。
不同的是,心里多了份念想。
建社刚到上海,头一个月,每周都来信。
信里,他详细地描述着大学的生活。宽敞明亮的教室,学识渊博的教授,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
他说,上海真大啊,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晚上灯火通明,跟白天一样。
他说,食堂的饭菜很好吃,有白米饭,还有红烧肉。
每一封信,我们家都要举行一个仪式。
晚上,全家人围着煤油灯,由我一字一句地念出来。
娘听着听着,就笑了。爹听着听着,眼角就湿了。
那些来自遥远大城市的文字,像一缕阳光,照亮了我们贫瘠而灰暗的生活。
信的末尾,他总会写:哥,家里的活你多担待,等我毕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把这些信,一张张抚平,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木盒子里。
这是我们家的盼头。
为了这个盼头,我干活更卖力了。
我是队里开拖拉机的好手,什么毛病,我听听声音就知道。队长老张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国啊,你这手艺,搁城里,就是八级工!”
我嘿嘿地笑。
我不在乎什么八级工,我只想多挣点工分,多给建社寄点钱。
他信里说,城里开销大,同学间都要交际,书本也贵。
爹和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两个妹妹还在上学。
这个家,只能靠我。
每个月,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去邮局,把省下来的钱,一分不少地寄出去。
有时候是五块,有时候是十块。
那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我少抽几包烟,少喝几顿酒,是我穿着破了洞的鞋,在冬天冰冷的泥地里踩出来的。
邮局的汇款单,我填了一张又一张。
建社的信,却渐渐少了。
从一周一封,变成半个月一封,再到一个多peg一封。
信的内容,也变了。
不再是描述大学的新奇,而是开始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
什么“思维的解放”,什么“价值的重塑”。
他还说,他交了个女朋友,是上海本地的姑娘,父亲是大学教授。
信里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建社穿着时髦的喇叭裤,白衬衫,头发烫成了卷。他旁边那个姑娘,笑得很甜。
娘看着照片,高兴得合不拢嘴:“哎呀,我儿子真出息,找了个城里媳妇。”
我却看着照片上那个陌生的建社,心里有点堵。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蓝布褂子,哭着说要接我们去享福的农村小子了。
他变了。
第一年暑假,他没回来。
信上说,学校组织社会实践,很重要,不能缺席。
第二年暑假,他回来了。
提着一个崭新的皮箱,穿着一身的确良。
他的人是回来了,可心好像没回来。
他嫌家里的饭菜油水少,嫌屋里有股霉味。
他跟我们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夹着几句普通话,显得不伦不类。
他不再喊我“哥”,而是喊我的全名,“陈建国”。
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客气,又生分。
他跟我说,哥,哦不,陈建国,你不该一辈子就这么开拖拉机。你应该多看看书,接受新思想。农民这个身份,是没有前途的。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营养良好而显得白皙光洁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天天在泥地里刨食,供他在上海的大学里接受“新思想”,他现在反过来,教育我这个身份没有前途?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那谁有前途?你有前途?”我冷冷地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慌乱地解释,“我是说,人的观念要改变。”
“我的观念就是,人不能忘本!”我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吃的白米饭,是地里长出来的!不是你书里印出来的!”
我们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们兄弟俩,第一次吵架。
娘在一旁哭着劝:“别吵了,别吵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那次,他在家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找借口回上海了。
走的时候,我没去送他。
后来,我也结婚了。
娶的是邻村的姑娘,叫淑芬。
淑芬是个好女人,勤快,善良,不嫌我们家穷。
她知道我把准考证让给弟弟的事,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带着心疼。
我们办了个简单的婚礼,有了自己的家,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叫念念。
我的生活,有了新的重心。
对建社的念想,似乎淡了些。
他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进了一家国营大厂,当了工程师。
他跟那个上海姑娘结婚了。
结婚的时候,他只寄了封信回来,说工作忙,就不办婚礼了,等以后有空再带媳妇回来见我们。
连张喜糖都没有。
爹气得把那封信撕了,骂道:“这个忘恩负义的!”
娘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我知道,爹娘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难受。
养了半辈子的儿子,出息了,却成了别人家的。
从那以后,他彻底断了跟家里的联系。
钱,不寄了。信,也没有了。
他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上海那片汪洋大海,连个涟漪都没剩下。
我们成了他光鲜履历上,想要抹去的一笔。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也没再开拖拉机了。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些,买了一辆二手的解放牌卡车。
我开始跑运输。
一开始,什么都拉。拉砖,拉沙子,拉粮食,拉化肥。
没日没夜地跑。
很辛苦。车子半路抛锚是常事,有时候冬天睡在驾驶室里,能把人冻僵。
但挣得也多。
几年下来,我不但还清了所有债务,还把家里的土坯房,翻盖成了村里第一栋两层小楼。
淑芬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但她从来没抱怨过。
她说:“建国,我知道你心里有股劲儿。你放心大胆地干,家里有我。”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爹娘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尤其是爹,那年冬天,他突然中风了。
半边身子动不了,话也说不清楚。
送到县医院,医生说,情况很严重,要马上转到省城的大医院做手术。
手术费,要三万块。
三万块!
在那个年代,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刚盖了房子,买了车,手里根本没那么多现钱。
我把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也才凑了一万多。
还差一大截。
淑芬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建国,要不……给建社打个电话吧。”
建社。
这个我已经快要忘记的名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我心里。
自从他结婚后,我们已经有将近十年没联系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还是托了公社的老书记,辗转打听,才从上海一个同乡那里,要到了他单位的电话。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很甜的女人。
我报了陈建社的名字。
等了很久。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喂,哪位?”
那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和警惕。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建社……是我。”
那边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哥?”他试探性地问。
一声“哥”,让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压抑着情绪,把爹病重需要钱做手术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我知道你现在是大工程师了,日子过得好。哥不是来占你便宜。这钱,算我借的。我给你打欠条,以后我开车,一趟一趟给你挣回来。”
我说得很卑微。
为了爹的命,我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很冷。
“我现在手头也不宽裕。我刚分了房子,要装修,我爱人单位要集资,我……”
他罗列了一大堆理由。
我静静地听着,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建社,”我打断他,“你就告诉我,借,还是不借?”
“哥,不是我不借。实在是……”
“我明白了。”
我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握着话筒的手,冰凉。
淑芬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建⚫国,别难过。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我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是难过。
我是心寒。
那是我们的亲爹啊!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冷血!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没想到,三天后,我收到了一个从上海寄来的包裹。
里面是两千块钱,和一封信。
信是建社写的。
信上说,哥,这两千块钱你先拿着。不是我不帮你,是我真的有困难。我爱人的父亲,也就是我岳父,最近身体也不好,住院花了不少钱。我们压力也很大。爹的病,我很担心,但上海这边实在走不开。等我忙完这段,一定回去看他。
信的末尾,还附了一句:另外,以后不要往我单位打电话了。我爱人她……心思比较敏感。有什么事,写信吧。
我看着那两千块钱,和我借遍亲朋凑来的一万多,还差着老大一截。
再看看那封信。
“心思比较敏感”。
多好听的词儿。
说白了,不就是嫌我这个农村的穷亲戚,丢他的人吗?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把那封信,撕得粉碎。
我把那两千块钱,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
我陈建国,还没落魄到要靠你的施舍!
爹的命,我自己救!
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把刚买回来没多久的解放卡车,卖了。
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我的心头肉。
买车的车主,看我急用钱,把价格压得很低。
我咬着牙,签了字。
拿着卖车的钱,加上借来的钱,总算凑够了手术费。
我连夜带着爹,去了省城。
手术很成功。
爹的命,保住了。
但他也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说话也含糊不清。
从省城回来,我们家算是彻底被掏空了。
不但没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没了车,又回到了原点。
不,比原点还不如。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我是村里的能人,是第一个买卡车跑运输的。现在,我成了败家子,为了救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把家底都折腾光了。
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
“你看陈建国,傻不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他那个弟弟在上海当大官,也不管。真是白养了。”
“活该!谁让他当初要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他弟弟!”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剜我的心。
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抽烟,喝酒。
我恨。
我恨建社的无情无义。
我恨我自己的愚蠢。
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当初那个决定。如果我去上大学,现在会是什么样?
是淑芬,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劝我。
她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爹娘照顾得无微不至。
有一天晚上,我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哭。
“我真没用……我什么都没了……”
她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她说:“建国,你没输。你爹还在,这个家还在,我跟念念还在。只要人在,一切都能重来。”
“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
我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
是啊,我还有她,还有这个家。
我不能倒下。
第二天,我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
我去找了村长。
我说,我想承包村里那个废弃的砖窑。
村长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那个砖窑,因为经营不善,已经荒废好几年了。
我说,我想试试。
我用我仅剩的一点信誉,说服了村长,签了承包合同。
我又开始借钱。
这次,更难了。
没人相信我能把一个死掉的砖窑盘活。
我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腿。
最后,还是淑芬,把她的嫁妆——一个金手镯,拿了出来。
“当了吧。”她说。
我拿着那个手镯,手抖得厉害。
“淑芬,我对不起你……”
她捂住我的嘴:“我们是夫妻。不说这个。”
靠着当掉手镯的钱,我又凑了一部分,总算把砖窑重新开了起来。
我吃住都在砖窑。
选土,和泥,制坯,烧窑……每一个环节,我都亲力亲为。
我像疯了一样地干活。
我把对陈建社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都变成了烧砖的火。
我要烧出全县最好的砖!
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闭嘴!
我要让我爹娘,我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第一窑砖,烧出来的时候,我三天三夜没合眼。
当窑门打开,看到那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色泽均匀的红砖时,我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了。
我知道,我赌对了。
那几年,正是城乡建设大发展的时候。
到处都在盖房子。
我的砖,因为质量好,价格公道,根本不愁卖。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的砖窑,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我成了远近闻名的“砖窑大王”。
我还清了所有的债。
我又买了一辆卡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更气派。
我把爹娘接到了我身边,请了保姆照顾。
我让淑芬和念念,穿上了城里最时髦的衣服。
我成了别人口中那个“有出息的陈建国”。
而陈建社,那个曾经被我们全家寄予厚望的大学生,彻底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偶尔,会从一些回乡的同乡口中,听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说他在上海混得很好,已经是大厂的总工程师了。
说他换了大房子,开上了小轿车。
说他的岳父,是很有名的教授,帮了他很多。
但没人说,他过得快不快乐。
爹娘在世的时候,偶尔还会念叨他。
娘总是一边抹泪一边说:“我这心头肉啊,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看看……”
爹则是一言不发,只是抽烟抽得更凶了。
后来,爹娘相继去世了。
两次葬礼,我都派人去上海通知了他。
他没有回来。
第一次,托人带话,说项目到了关键时期,走不开。
第二次,干脆连话都懒得带了。
爹下葬那天,我站在坟前,看着墓碑上爹的名字。
我心里对陈建社最后的那一点兄弟情分,也跟着那抔黄土,一起埋了下去。
从此,我陈建国,再没有弟弟。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我的女儿念念,也考上了大学。
她考的,也是上海的大学。
跟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叔,成了校友。
去送她上学的时候,淑芬不放心,非要跟着我一起去。
这是我第二次来上海。
第一次,是去求陈建社借钱救我爹的命。
那次,我像个丧家之犬。
这次,我开着自己的虎头奔,住着外滩边上最好的酒店。
上海还是那个上海,更大,更繁华,更光怪陆离。
但我已经不是那个穿着破旧衣裳、满心惶恐的乡下人了。
安顿好念念之后,淑芬突然对我说:“建国,我们……去看看建社吧。”
我愣住了。
“看他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我跟他,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淑芬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弟弟。爹娘都走了,这世上,你们就是最亲的人了。难道真要老死不相往来吗?”
“再说了,”她顿了顿,“你心里,真的就一点都不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我沉默了。
是啊。
我不想吗?
我嘴上说恨他,说不认他。
可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想起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哥”的小不点。
想起那个在火车站,哭着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的少年。
我心里,终究是存着一丝念想。
我想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到底好不好。
他用我的人生换去的前途,到底值不值。
我们还是打听到了他的住址。
一个很高档的小区,门口有保安站岗。
我们的车,被拦在了外面。
我给念念的一个同学打了电话,她父亲和陈建社有些生意上的往来。通过这层关系,我们才得以进去。
那是一栋漂亮的独栋别墅,带着一个小花园。
我们按响门铃的时候,我的心,竟然有些紧张。
开门的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人。
穿着一身精致的丝绸睡衣,画着淡妆。
她应该就是陈建社的妻子,那个“心思敏感”的大学教授的女儿。
她上下打量着我们,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疏离。
“你们找谁?”
“我们找陈建社。”我说。
“你们是?”
“我是他哥。”
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哦,他不在家。他去外地出差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打发两个不速之客。
我看着她,笑了笑:“是吗?我怎么听说,他今天下午,还跟李总他们一起打高尔夫呢?”
我故意提了念念同学父亲的姓。
女人的脸色微微一变。
她大概没想到,我们这样的“穷亲戚”,竟然也认识她丈夫生意圈里的人。
正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谁啊,阿琳?”
这个声音!
就算隔了二十年,就算已经变得沙哑和疲惫,我也能一下子听出来。
是陈建社。
他没去出差。
他在家。
他老婆,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我心里的那团火,又一次“噌”地烧了起来。
我推开那个女人,径直走了进去。
客厅很大,装修得很豪华。欧式的沙发,巨大的水晶吊灯,墙上挂着看不懂的油画。
陈建社就坐在沙发上。
他穿着和我老婆同款的丝绸睡衣,头发稀疏,眼袋很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苍老。
他比我想象的,要老得多。
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大老板。
他看到我,手里的报纸“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的脸上,是震惊,是慌乱,还有一丝……羞愧。
“哥……你们怎么来了?”
他站起来,手足无措。
“我们怎么不能来?”我冷冷地看着他,“怎么,怕我们这两个乡下人,脏了你这金碧辉煌的家?”
“不是的,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慌忙解释。
他的妻子阿琳走了过来,挽住他的胳at,对着我,语气里带着敌意:“这位……大哥,你们来有什么事吗?建社他工作很忙,身体也不太好。”
“身体不好?”我上下打量着陈建社,“我看他挺好的嘛。住着别墅,穿着绸缎,这日子,神仙过的吧?”
我的话,句句带刺。
淑芬在后面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别太过分。
可我忍不住。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怨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陈建社,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我就想问你一句话。”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还记不记得,七七年冬天,是谁把那张改变你一生命运的准考证,塞到你手里的?”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不记得了,是吧?”我冷笑一声,“也对,你现在是陈总,是大工程师,你怎么会记得,你还有一个在乡下开拖拉机、给你寄钱的穷哥哥?”
“你又怎么会记得,你爹病得快死了,我求你借钱,你他妈的就给了我两千块钱,还让我别往你单位打电话!”
“陈建社,你还是个人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整个客厅,回荡着我的怒吼。
陈建社被我骂得抬不起头,整个人缩在沙发里,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他的妻子阿琳,脸色也变了。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粗鲁、这么不讲情面的人。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她指着我,气得发抖,“过去的事,你老提它干什么?建社这些年也不容易!我们家,全靠他一个人撑着!你以为他这别墅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他不容易?”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再不容易,有我容易吗?我为了供他上大学,放弃了自己的前途!我为了给我爹治病,卖了车,卖了家当,欠了一屁股债!我从一个废砖窑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才有了今天!他呢?他动动嘴皮子,就拿走了我的一切!现在你跟我说他不容易?”
“你!”阿琳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够了!都别说了!”
一直沉默的陈建社,突然爆发了。
他猛地站起来,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哥!你以为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吗?”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吗?你以为我不想给爹娘尽孝吗?”
“我结了这个婚,进了这个家,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就是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我岳父是帮了我,但他一辈子都看不起我这个农村出身的女婿!我在这个家里,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他指着他老婆,又指着这栋豪华的别墅。
“你看这房子!你看这车!哪一样是我自己说了算的?我赚的每一分钱,都要上交!我每天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我活得不像个人!”
“我不是不给你寄钱!我是没钱!我那两千块钱,是我偷偷攒了半年的私房钱!”
“我不是不回去看爹!是我不敢回!我怕我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怕我看到你们,看到那个家,我就会想起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哭喊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爹娘!我这辈子,都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家千万的大老板,就这么跪在我的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我愣住了。
淑芬也愣住了。
客厅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他的妻子阿琳,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心里的恨,突然就消散了。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工程师,也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可怜又可悲的弟弟。
他用我的牺牲,换来了一个金色的牢笼。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却也失去了一切。
失去了亲情,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我。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恨了他二十年,怨了他二十年。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被牺牲的人,他是那个得意的人。
到头来,我们都输了。
我们都成了时代的尘埃,被命运的洪流,冲到了不同的角落,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
我走上前,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起来吧。”我的声音很平静。
“都过去了。”
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哥……你不恨我了?”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熟悉的动作,和我当年在谷仓后拍他肩膀的动作,一模一样。
“不恨了。”我说,“你过得也不好。咱们……扯平了。”
是啊,扯平了。
他用他的尊严和自由,偿还了欠我的那张准考-证。
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我和淑芬没有再多待。
我们离开了那栋豪华却冰冷的别墅。
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我听到身后传来阿琳尖锐的质问声,和陈建社疲惫的争吵声。
我知道,他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我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淑芬一直握着我的手。
“建国,你心里……好受点了吗?”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憋在我胸口二十多年的气,终于顺了。
“好受多了。”我说。
我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原谅的圣洁。
我只是觉得,放下了。
放下了过去,放下了执念。
从上海回来后,我的生活,依旧继续。
砖窑的生意越来越好,我还开了个建材公司。
念念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上海,而是回到了我身边,帮我打理生意。
她是个好孩子,聪明,能干,比我这个当爹的还有魄力。
我渐渐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给了她,自己落了个清闲。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开着车,回到老家的村子。
村子已经变了样,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楼。
我们家的老宅,还保留着。我把它修葺一新,但没有改变原来的格局。
我会坐在那个我曾经蹲着抽烟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树是我爹种的。
他说,人要有根。
关于陈建社,后来我又听到了一些消息。
听说,他和那个上海老婆离婚了。
净身出户。
他奋斗了一辈子得来的别墅、车子,都留给了前妻和儿子。
听说,他后来又找了个工作,但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做得不怎么好。
再后来,就彻底没了消息。
直到去年冬天。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他说:“请问,是陈建国先生吗?”
“我是。”
“我是上海市xx区派出所的。我们这里……有一个叫陈建社的人,他去世了。我们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他……怎么去世的?”
“心梗。在出租屋里被发现的,已经走了两三天了。”
出租屋。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去了上海,给他处理后事。
在他的出租屋里,我看到了他的遗物。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专业书。
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就是我当年用来装他来信的那个。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信。
只有一张发黄的、边缘已经破损的纸。
是那张准考证。
我的那张。
陈建国,男,21岁,红旗公社……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在准考证的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哥,我错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蹲在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他终究还是记得。
他一辈子,都活在那张准考证的阴影里。
我把他葬在了爹娘的旁边。
墓碑上,我亲自刻下了他的名字。
陈建社。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陈建国之弟。
那天,上海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站在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仿佛又看到了七七年的那个冬天。
两个穿着破棉袄的少年,站在谷仓后面。
一个把自己的未来,塞到了另一个的手里。
一个哭着说:“哥,等我回来,让你过上好日子。”
一个咬着牙说:“你给老子记住了,你要是考不上,我打断你的腿!”
风雪中,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
我知道,一个时代,过去了。
属于我们兄弟俩的恩怨,也彻底结束了。
我没有赢,他也没有输。
我们只是,都老了。
来源:风拂相思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