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剪刀是新的,很锋利,咔嚓一声,多余的叶子就掉下来,落在米白色的地砖上,像一滴绿色的眼泪。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修剪窗台上的那盆绿萝。
剪刀是新的,很锋利,咔嚓一声,多余的叶子就掉下来,落在米白色的地砖上,像一滴绿色的眼泪。
电话是我哥打来的。
他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一股子喜气,像是刚喝了二两好酒,脸颊红扑扑的那种。
“喂?在哪儿呢?赶紧过来,爸的生日宴要开始了,就等你了。”
我没说话,听着他那边吵吵嚷嚷的背景音。
有小孩子的笑闹声,有亲戚们高声聊天的声音,还有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响。
很热闹。
一个和我无关的热闹。
“听见没啊?快点啊,今天有大事要宣布。”我哥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嗯”了一声,把剪下来的一片绿萝叶子捏在指尖。
叶脉清晰,像人掌心的纹路。
“知道了。”我说。
挂了电话,我没有动。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金色的暖光。
空气里有细小的灰尘在舞蹈,一粒一粒,看得清清楚楚。
我住的这个地方,离我爸住的那栋别墅,开车要一个小时。
那栋别墅,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
我爸在里面住了三十一年。
从我二十六岁,到我五十七岁。
三十一年。
足够一个婴儿长大,结婚,生子。
也足够一颗心,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彻底冷却。
我换了身衣服,没有刻意打扮,就是一件简单的衬衫和长裤。
镜子里的人,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头发里也夹杂着几根藏不住的白。
没什么表情。
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开车去别墅的路上,天色很好,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绸缎。
路边的香樟树长得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车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晃一晃的,像流逝的时光。
我很少回那个家。
虽然那栋别墅属于我。
每次回去,都像一个客人。
一个不受欢迎,但又必须在场的客人。
车子开进别墅区,熟悉的风景,陌生的感觉。
每一棵树,每一盏路灯,都和我记忆里的样子差不多,但又好像都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别墅门口停了好几辆车,都是亲戚们的。
我把车停在最远的一个角落,熄了火,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
我能看到别墅客厅里透出的明亮灯光,能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声笑语。
我哥说,有大事要宣布。
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
毕竟,这场戏,已经铺垫了太久太久。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车门。
一进门,所有的声音都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哎哟,大主角终于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就等你了!”
客厅里坐满了人,我爸坐在最中间的沙发上,穿着一身崭新的唐装,满面红光。
我哥就站在他旁边,一脸的得意和骄傲。
看见我,我爸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一家之长的威严。
“来了。”他淡淡地说,听不出喜怒。
我点点头,把手里提的礼物递过去。
是一套上好的茶叶,他喜欢的牌子。
“爸,生日快乐。”
我哥接过去,随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甚至没多看一眼。
“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一家人客气什么。”他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写着“理所当然”。
我没接话,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大家继续高谈阔论,聊着谁家的孩子升职了,谁家的股票涨了,气氛热烈得好像我是个隐形人。
我哥的儿子,我的侄子,今年刚大学毕业,正被一群长辈围着,意气风发地讲着他的创业计划。
我爸看着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欣赏和慈爱。
我的目光,落在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全家福上。
照片是十年前拍的。
我爸坐在中间,我哥一家三口围在他身边,笑得灿烂。
我站在最边上,表情有些僵硬,像是后期P上去的。
那时候,我已经很少笑了。
开饭的时候,我被安排在一个离我爸很远的位置。
满满一桌子菜,都是我爸爱吃的。
我哥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今天,是我爸七十七岁的大寿!双喜临门!我们大家,先一起敬我爸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说着吉祥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我哥清了清嗓子,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重头戏来了。
他扶着我爸的肩膀,声音洪亮地宣布:“今天,借着我爸大寿这个好日子,我爸决定,把这栋别墅,正式过户到我的名下!”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炫耀。
“当然,这件事,我妹妹也是同意的。毕竟,我是长子,以后给爸养老送终,理所应当。这房子,也该由我来继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
有同情的,有看好戏的,有幸灾乐祸的。
我爸端着酒杯,没看我,但他的耳朵微微竖着,显然在等我的反应。
我能感觉到空气都凝固了。
侄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嫂子则矜持地笑着,嘴角却已经咧到了耳根。
我拿起面前的果汁,轻轻喝了一口。
甜的,有点腻。
然后,我抬起头,迎上我哥的目光,平静地说:“我不同意。”
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客厅里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我哥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你什么意思?你之前不是……”
“我之前什么都没答应过。”我打断他。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婶婶打圆场:“哎呀,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嘛。你哥也是为了以后更好地照顾你爸。”
另一个叔叔也帮腔:“是啊,你是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这房子给你也不合适。给你哥,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
好一个名正言顺。
我看着我爸。
他终于把头转向我,眼神里是浓浓的失望和责备。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你哥说得没错,他是长子,这个家以后都要靠他。你一个女孩子,要这么大房子干什么?”
要这么大房子干什么?
这个问题,他三十一年前也问过我。
那时候,我刚用我人生第一笔,也是最重要的一笔钱,买下这栋别墅。
我带他来看房,他也是这样,皱着眉头,一脸不赞同。
“你一个女孩子家,买这么大的房子,图什么?浪费钱。”
我说:“爸,以后我们一家人可以住在一起。”
他没说话,在每个房间里走了一圈,最后指着主卧说:“这间不错,朝南,光线好。”
后来,他就和刚结婚的我哥嫂住了进来。
而我,因为工作原因,一直住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寓里。
一住,就是三十一年。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笑了出来。
很轻的一声笑,但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爸,”我说,“你是不是忘了,这栋别墅,是我买的。”
我爸的脸色一僵。
我哥立刻跳起来:“你买的又怎么样?爸住了三十一年,早就该是他的了!爸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是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法律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你还想跟我讲法律?”我哥气急败坏,“你有没有良心?爸白养你这么大了?”
我没理他,目光始终落在我爸身上。
“爸,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觉得,你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三十一年,它就变成你的了?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它送给你最疼爱的儿子?”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我站起身。
“这顿饭,我吃饱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
“你站住!”我爸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怒气,“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爸!”
又是这句。
从小到大,他用这句话威胁过我无数次。
小时候,我想学画画,他不同意,说女孩子学那些没用。我不听,他就说:“你敢去,就别认我这个爸!”
大学报志愿,我想去南方的城市,他不同意,说离家太远。我坚持,他又说:“你敢报,就别认我这个爸!”
工作后,我决定辞职创业,他暴跳如雷,说我异想天开。我没听,他还是那句:“你敢辞,就别认我这个爸!”
每一次,我都妥协了。
因为我怕。
我怕真的失去他。
我以为,只要我够听话,够努力,够成功,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的好,会像疼我哥一样,疼我一点点。
可是,我错了。
我慢慢转过身,看着他苍老的脸。
“爸,”我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拿这句话来威胁我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我哥气急败害的叫骂声,是亲戚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声,还有我爸粗重的喘息声。
我都没有回头。
坐进车里,我关上车门,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因为委屈。
是一种解脱。
像一个背着沉重壳子爬行了几十年的蜗牛,终于决定,把那个又重又硬的壳子,扔掉了。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心情彻底平复。
然后,我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
“喂?”
“是我。”我说,“东西可以送来了。”
“确定吗?”对方问。
“确定。”
“好,明天上午,准时送到。”
挂了电话,我发动车子,离开了这个我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阳光灿烂。
我没有去公司,就待在我的小公寓里。
十点整,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两个穿着工作服的搬家公司人员站在门口。
“是您让我们送东西过来吗?”
我点点头:“是的,辛苦了。”
他们抬进来一个巨大的木箱子。
箱子很旧了,边角都有些磨损,上面贴着封条,盖着厚厚的一层灰。
是我三十一年前,亲手封存的。
我让他们把箱子放在客厅中央,然后付了钱。
等人走了,我找来一把锤子和撬棍。
随着“嘎吱”一声刺耳的响声,木箱的盖子被我撬开了。
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木头和纸张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是我全部的过去。
我一件一件地往外拿。
第一件,是一叠厚厚的画稿。
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铅笔线条却依旧清晰。
那是我高中时画的。
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画家。
我偷偷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去买画笔和画纸。
每天晚上,等家里人都睡了,我就趴在自己的小书桌上,借着台灯昏黄的光,一笔一笔地画。
画我梦里的星空,画窗外的小猫,画母亲温柔的侧脸。
我把这些画稿藏在床底下,像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被我爸发现了。
他把我的画稿全部翻了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学好!整天搞这些没用的东西!你的心思就不能放在学习上吗?”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得唾沫横飞。
我哥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我哭着去捡那些散落一地的画稿,那是我全部的宝贝。
我爸却一脚踩上去,用鞋底狠狠地碾。
“我让你画!我让你画!”
那天,我第一次对他说了“不”。
我说:“你凭什么毁掉我的梦想?”
他愣住了,随即更加愤怒。
他拿起一根鸡毛掸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背上。
一下,又一下。
火辣辣的疼。
我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就那么倔强地看着他。
最后,是母亲冲过来,抱着我,哭着求他别打了。
那天晚上,母亲抱着我,给我擦药。
她说:“孩子,别怪你爸,他也是为你好。这个世界,对女孩子太苛刻了,他只是希望你能有一条安稳的路走。”
我问她:“妈,安稳的路,就一定是对的吗?”
母亲没有回答我,只是叹了口气,把我的那些画稿,一张一张地抚平,小心地收好。
后来,我再也没有画过画。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考上了重点大学,选了他认为最有前途的金融专业。
我以为,这样他就会满意了。
我把那些泛黄的画稿放在一边,从箱子里拿出第二件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布娃娃。
娃娃的眼睛是用纽扣做的,头发是毛线,身上穿着一条碎花裙子。
是我母亲亲手给我缝的。
我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很久。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玩具。
母亲就用做衣服剩下的布头,一针一线地给我缝了这个娃娃。
她说:“有它陪着你,你就不孤单了。”
出院后,这个娃娃就再也没离开过我。
我上学带着它,睡觉抱着它。
直到母亲去世。
那年我大二,接到我爸的电话,他说,母亲病了,很重。
我连夜坐火车赶回家。
病床上的母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
“孩子,妈可能……撑不下去了。”
我哭得说不出话。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布娃娃,塞到我手里。
“以后……妈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照顾好你爸和你哥。”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把布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她最后的体温。
母亲的葬礼上,我哭到虚脱。
我爸和我哥,却显得很平静。
他们忙着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忙着处理各种琐事。
我哥甚至还有心情跟我讨论,母亲留下的那点首饰,该怎么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和他们,好像不是一家人。
母亲走后,那个家,就真的只是一个房子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我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
再也没有人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给我煮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再也没有人会小心翼翼地,收藏我那些“没用”的梦想。
我把布娃娃放在画稿旁边。
箱子底下,是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钥匙,我一直挂在脖子上。
我打开锁,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还有一本银行存折。
信,是陈默写给我的。
陈默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
他和我一样,来自小地方,家境普通,但才华横溢。
我们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在操场上散步,一起规划着遥远的未来。
他说,他要成为最厉害的建筑设计师,给我设计一座全世界最漂亮的房子。
我说好。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那个大城市。
我们租了一个很小的房间,日子过得很苦,但心里是甜的。
我爸知道他的存在后,一百个不同意。
“一个穷小子,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你跟着他,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他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分手,要么就别回这个家。
这一次,我没有妥协。
为了陈默,我愿意与全世界为敌。
我们开始创业,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我们熬了无数个通宵,画了无数张图纸。
终于,我们接到了第一个大项目。
我们设计的方案,在竞标中脱颖而出。
那天晚上,陈默抱着我,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又哭又笑。
他说:“我们成功了!等拿到第一笔款,我们就去买房子,结婚!”
我以为,幸福终于要来了。
可是,命运却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
在去签合同的路上,陈默出了车祸。
当场死亡。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冰冷身体。
我的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处理完他的后事的。
我只记得,他的父母,两个淳朴的老人,哭得肝肠寸断。
他们把陈默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我,包括那个项目。
项目的甲方,很同情我的遭遇,但生意就是生意。
他们说,如果我能在一个月内,独立完成后续的深化设计,合同依然有效。
那一个月,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不吃,不喝,不睡。
我看着满屋子陈默的遗物,看着我们一起画的图纸,心如刀割。
我好几次都想,跟着他一起去了算了。
可是,我不能。
我答应过他,要完成我们的梦想。
我擦干眼泪,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我没日没夜地画图,修改,完善。
累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儿,醒了就继续。
我好像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累。
支撑我的,是陈默的那句话。
“我要给你设计一座全世界最漂亮的房子。”
一个月后,我拿着最终的设计方案,交给了甲方。
他们很满意。
第一笔项目款,很快就打到了我的账上。
那是一笔巨款。
是我和陈默,用命换来的。
我拿着那笔钱,买下了那栋别墅。
就是我爸现在住的那一栋。
房子的设计,几乎完全是按照陈默当初的构想来的。
有大大的落地窗,有洒满阳光的院子,有他最喜欢的开放式厨房。
我本来想,把他的父母接过来一起住。
但是他们拒绝了。
他们说,看到这个房子,就会想起儿子,会更难过。
他们选择回到乡下老家,守着儿子的坟墓,度过余生。
我把项目剩下的大部分利润,都给了他们。
并且承诺,会替陈默,照顾他们一辈子。
他们走后,偌大的别墅,只剩下我一个人。
太空,太冷。
我一个人待在里面,到处都是陈默的影子。
我会想起,他曾笑着说,要在院子里种满我最喜欢的栀子花。
我会想起,他曾指着客厅的墙说,这里要挂上我们最大的结婚照。
我会想起,他曾在厨房里,笨拙地学着给我做我爱吃的红烧肉。
每一个角落,都是回忆,都是凌迟。
我快要疯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爸打来了电话。
他说,我哥要结婚了,女方要求必须有婚房。
家里没钱买。
我鬼使神差地说:“我这里有房子,你们来住吧。”
就这样,他们一家人,浩浩荡荡地搬了进来。
我把主卧让给了他们,自己收拾了东西,搬回了那个我和陈默一起住过的小出租屋。
后来,工作越来越忙,我干脆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公寓。
别墅,我成了偶尔回去看看的客人。
一开始,我还会想着,这是我和陈默的家。
我会提醒嫂子,不要乱动书房里的东西,那都是陈默留下的。
我会告诉侄子,不要在院子里乱踩,那些地砖是陈默亲自挑选的。
可是,他们从来不听。
嫂子把我珍藏的陈默的设计手稿,当废纸卖了。
侄子把陈默最爱的一把吉他,弄坏了。
我爸说:“人都没了,还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晦气!”
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
结果,我爸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死人,跟活人过不去?这个家,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你做主?”
那天之后,我就很少回去了。
我把所有关于陈默的东西,都装进了这个大木箱里,封存了起来。
我告诉自己,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就该回到现实。
现实就是,我没有家了。
我把铁盒里的信,一封一封地拿出来看。
是陈默写给我的。
有我们热恋时的甜言蜜语,有我们创业时的互相鼓励,还有他对我们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有力。
“等我们有钱了,我就带你去环游世界。”
“等我们老了,我就在院子里给你搭一个秋千。”
“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你。”
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陈默,你知道吗?
我用你拿命换来的钱,买了一栋大房子。
可是,我却把它让给了最不相干的人。
我让他们在里面,心安理得地住了三十一年。
我让他们把你所有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
我是不是很傻?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拿起了那本存折。
存折上,是我母亲的名字。
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遗产。
里面只有三万块钱。
是她一辈子省吃俭用,偷偷攒下来的。
她去世前,把存折塞给我,悄悄说:“孩子,这钱你拿着,别告诉你爸和你哥。以后,万一有什么事,妈留给你,傍身用。”
我一直没动过这笔钱。
三十一年了,它就静静地躺在银行里。
对我来说,它不是钱。
是母亲最后的一点爱。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画稿,布娃娃,信,存折。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我大学时的获奖证书,我工作后的第一个项目合同,我给家里汇款的所有凭证……
这些,是我过去五十七年人生的全部证明。
证明我曾经有过梦想,有过爱人,有过母亲的疼爱。
也证明我这些年,为那个家,付出了什么。
我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我给物业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找人来,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搬到我爸住的那栋别墅里。
我要让他们看看。
看看他们心安理得享受的一切,到底是用什么换来的。
下午三点。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我嫂子尖利的声音。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到家里来干什么?存心让我们不好过是不是?”
我没说话。
电话那头换成了我哥,他气急败坏地吼:“你赶紧把这些晦气玩意儿弄走!我告诉你,这房子已经是我的了,你别想耍花样!”
我还是没说话。
最后,电话到了我爸手里。
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又疲惫。
“你……你回来一趟吧。”
我说:“我没什么好回去的。”
“你回来!”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算我……求你。”
我沉默了。
这是我爸这辈子,第一次对我用“求”这个字。
我最终还是去了。
再次回到那栋别墅,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
我送来的那些东西,被摊了一地。
亲戚们还没走,一个个表情复杂地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我爸坐在沙发上,背驼得更厉害了。
他手里拿着的,是陈默写给我的信。
我哥和我嫂子站在一边,脸色铁青。
侄子则躲在角落里,不敢看我。
看到我进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爸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走到那些东西面前,蹲下身,开始一样一样地收拾。
我把画稿叠好,把布娃娃抱在怀里,把陈默的信一封一封地收进铁盒。
我的动作很慢,很轻。
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告别仪式。
“对不起。”
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是我爸。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泪光。
“我……我不知道……”他声音沙哑,“我不知道这房子……是这么来的。”
我没有回应。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如果不是我把这些东西都摆在他面前,他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我最后的一点念想,也剥夺掉?
“你哥他……他不懂事。”我爸继续说,“这房子,还是你的。以后……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哥在旁边急了:“爸!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是答应我了……”
“你给我闭嘴!”我爸忽然爆发了,他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爸指着我哥的鼻子骂,“从小到大,你除了会伸手要钱,还会干什么?你妹妹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你妹妹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你知不知道?你心安理得地住着她用命换来的房子,现在还想把它占为己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哥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客厅里,只剩下我爸粗重的喘息声。
他骂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上。
过了很久,他才又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祈求。
“孩子,”他叫我,“回家吧。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回家。
多么温暖,又多么讽刺的两个字。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母亲。
如果母亲还在,她看到今天这一幕,会是什么心情?
她会不会也觉得,我做错了?
我应该像她一样,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一辈子隐忍,一辈子退让?
可是,我不是她。
我忍了三十一年,已经够了。
我站起身,把最后一件东西,那本属于母亲的存折,放回了箱子里。
然后,我看着我爸,平静地说:“这个家,我不要了。”
他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栋别墅,”我继续说,“我也不要了。你们喜欢,就拿去吧。就当我,还清了这辈子欠你们的生养之恩。”
“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我盖上那个大木箱的盖子。
“这些东西,我会带走。”
我转身,走向门口。
这一次,没有人再叫住我。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一道道复杂的目光。
但我没有回头。
走出那扇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真好。
我叫了搬家公司,把那个大木箱,连同我过去三十一年的所有纠缠和不甘,一起运回了我的小公寓。
我把陈默的信和设计稿,都扫描进了电脑里,做了备份。
然后,我把那些原件,连同那个布娃娃,一起放进了银行的保险柜。
母亲的存折,我取了出来。
连本带息,一共五万多块钱。
我用这笔钱,给自己报了一个绘画班。
时隔四十年,我重新拿起了画笔。
当我画下第一笔的时候,我的手在抖。
但是,当颜料在画纸上晕开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个十几岁时,躲在台灯下,偷偷画画的女孩,又回来了。
我没有再联系过我爸和我哥。
听说,他们为了那栋别墅,闹得不可开交。
听说,我哥做生意又赔了,欠了一屁股债。
听说,我爸病倒了,躺在医院里,天天念叨着我的名字。
这些,都是从一些远房亲戚那里听来的。
我没有去证实,也不想去证实。
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生活,变得很简单。
上班,下班,画画。
周末的时候,我会去敬老院做义工,陪那些孤寡老人说说话。
或者,我会去陈默的墓地看看他。
我会带一束他最喜欢的白百合,坐在他的墓碑前,跟他说说我的近况。
我会告诉他,我又开始画画了。
我会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很平静。
我会告诉他,我没有忘记他。
我把他,连同我们未完成的梦想,一起画进了我的画里。
我画了一幅画。
画的是一栋房子。
有大大的落地窗,有洒满阳光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栀子花。
一个女孩坐在秋千上,笑得很甜。
一个男孩站在她身后,温柔地推着她。
画的右下角,我签上了我的名字。
旁边,还有一个名字。
陈默。
这幅画,我挂在了我卧室的墙上。
每天睁开眼,第一眼就能看到。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家,不是一栋多大的房子。
而是一个,能让你感到安心和温暖的地方。
是一个,能让你自由地做自己的地方。
我的家,就在我的画里。
就在我的心里。
去年冬天,我卖掉了那栋别墅。
我没有亲自出面,是委托律师办理的。
据说,我哥知道后,在家里大发雷霆,把我爸气得又住了一次院。
卖房子的钱,我一分都没留。
一部分,我以陈默的名义,捐给了山区里的孩子,给他们建了一所希望小学。
另一部分,我给了陈默的父母。
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需要钱。
剩下的,我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用来资助那些有绘画天赋,但家境贫寒的孩子。
我希望,他们的梦想,不会再像我当年一样,被轻易地折断。
做完这一切,我递交了辞职信。
我决定,提前退休。
我用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海边的一个小镇,买了一间很小的房子。
房子不大,但有一个朝南的阳台。
我把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画室。
每天,我都可以听着海浪的声音,画画,看书,喝茶。
日子过得缓慢,而充实。
小镇上的人,都很淳朴。
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
他们只知道,这里新搬来一个爱笑的阿姨,画的画很好看。
有时候,我会把我的画,送给邻居家的小孩。
看着他们拿到画时,开心的笑脸,我也会跟着笑起来。
我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虚弱的声音。
是我爸。
他说:“我……我快不行了。”
我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我想……再见你一面。”他说。
我沉默了很久。
电话那头,传来他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最后,我说:“地址发给我。”
我买了最近一班的飞机,回到了那个我离开了一年多的城市。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刺鼻。
病房里,只有我爸一个人。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瘦得脱了形。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走过去,按住他。
“别动了。”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流了下来。
“你……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给他倒了杯水,用棉签沾湿,润了润他干裂的嘴唇。
他贪婪地吮吸着。
“你哥呢?”我问。
提到我哥,他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他走了。”
“走了?”
“房子卖了,他还了债,就带着老婆孩子,去南方了。再也没……没联系过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报应啊……”我爸喃喃自语,“都是报应……”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孩子,爸……爸对不起你。”
“这辈子,爸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你妈。”
他说,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劝他,要对我好一点,说女孩子心思敏感,需要疼爱。
可是他听不进去。
他总觉得,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女儿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他说,他不是不爱我。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爱。
他以为,让我走一条他认为安稳的路,就是对我好。
他以为,把家里的一切都留给我哥,就是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哭得像个孩子。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我面前,涕泪横流。
我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好像已经不恨了。
怨吗?
好像也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跨越。
一句“对不起”,太轻,也太晚了。
我在医院陪了他三天。
三天里,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很多过去的事。
讲我小时候,是如何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爸爸”。
讲我第一次考一百分时,他是如何偷偷地,在同事面前炫耀。
讲母亲去世后,他是如何一个人,笨拙地学着给我做饭,结果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他说,其实他一直都记得。
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是一个不善言辞,又固执了一辈子的男人。
他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他的孩子。
却不知,这种爱,对我来说,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枷To a certain extent, this love, to me, was a heavy burden.
第三天晚上,他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手里,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给他办了后事。
很简单。
没有通知任何亲戚。
我哥也没有回来。
火化后,我把他的骨灰,和母亲的,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我没有刻我哥的名字。
只刻了我的。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回到了海边的小镇。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的画里,多了一些新的东西。
我画了一个父亲的背影。
宽厚,又落寞。
他站在夕阳下,望着远方。
我不知道他在望什么。
或许,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家的女儿。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
没有寄件人地址。
信封里的字,很陌生。
信里说:
“阿姨,你好。
我是在网上,看到你的画的。
我很喜欢。
尤其是那幅,画着秋千和房子的。
那栋房子,我很熟悉。
因为,我就出生在那里。
我爸爸告诉我,那栋房子,是姑姑你的。
他说,你是一个很厉害,也很了不起的人。
他说,他对不起你。
他说,他没有脸面再见你。
他让我,替他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让他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家人。
祝你,一切安好。”
落款是,你的侄子。
我拿着信,在海边坐了很久。
海风吹着我的头发,有点凉。
夕阳把海面染成了一片金色。
有海鸥从我头顶飞过,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放下了。
那些曾经的怨恨,不甘,和痛苦,都随着这封信,随着这海风,飘散了。
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还有很多画要画。
还有很多风景要看。
还有很多路要走。
我回到我的小画室,拿出了一张新的画纸。
这一次,我画了一片海。
蔚蓝的,广阔的,无边无际的海。
海面上,有一艘小船,正扬帆远航。
船上,站着一个女人。
她没有回头。
她的前方,是星辰大海。
来源:直爽海燕tIH8E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