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箱子是傍晚到的,快递小哥的电瓶车在楼下发出一阵熟悉的、疲惫的电量告警声。
箱子是傍晚到的,快递小哥的电瓶车在楼下发出一阵熟悉的、疲惫的电量告警声。
我趿拉着拖鞋跑下去,那是一个巨大的白色泡沫箱,用黄色的胶带缠得密不透风,像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神秘礼物。
箱子很沉,我抱着它,几乎能闻到一股夹杂着水汽和咸腥的海风味道。
那是我妈的味道,是我家的味道。
我妈在电话里说,今年的螃蟹特别肥,黄多膏满,特意挑了大的给我寄过来。
她的声音隔着几千公里,依然带着那种小心翼翼的、想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我的热切。
“记得让周川也多吃点,补补身体。”她总是不忘加上一句。
周川是我丈夫。
我把箱子拖进家门,客厅里,婆婆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削苹果,果皮在她手里连成一条长长的、不断的线。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什么东西,搞得家里一股腥味。”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箱子往厨房拖。
泡沫箱的底在光洁的瓷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一声无声的抗议。
周川从书房里探出头,看到我吃力的样子,赶紧过来搭了把手。
“妈寄来的螃蟹?”他脸上露出一点欣喜,像个孩子。
“嗯,刚到,还活蹦乱跳的。”我笑着说,心里的那点不快被他的笑容冲淡了。
我们俩合力把箱子抬进厨房,打开胶带,一股更浓郁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只青背白肚的大螃蟹被草绳捆着,还在奋力地吐着泡泡,挥舞着它们的钳子。
生命力这种东西,真是奇妙,隔着箱子都能感受到。
“真肥啊。”周川赞叹着,伸手想去碰一下。
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她倚在厨房门框上,抱着胳膊,那条苹果皮还捏在手里。
“这么大的螃蟹,得不少钱吧?”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妈自己家亲戚养的,没花钱。”我解释道。
“哦,”她拉长了声音,“没花钱的东西,吃着才香。”
这话听着像是在夸奖,但我心里却像被一根细小的针扎了一下。
不疼,但很清晰。
周川没听出里面的弯弯绕绕,他还在兴奋地计划着:“晚上就蒸了吧,正好,我给爸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吃。”
“行啊。”我应着,开始解绳子,准备把螃蟹先养在水池里。
婆婆却在这时开了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整个厨房的空气都凝固起来。
“这东西性寒,你现在身子弱,不能吃。”
我的手顿住了。
我抬头看她,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我身子弱?
我上个月不过是淋了点雨,有点感冒,吃了两天药就好了。
怎么就成了“身子弱”了?
周川也愣了一下,随即打圆场:“妈,没事儿,就吃一两只,哪有那么夸张。”
“什么叫夸张?”婆婆的声调高了一点,“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爱惜身体。这螃蟹是发物,又是大寒,她那个身子骨,碰都不能碰。”
她说着,走过来,直接从我手里拿过剪刀,把水池塞子拔了。
“都放冰箱里冻起来,等过两天你大哥一家过来,让他们吃。”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仿佛我,这个螃-蟹-的-主-人,只是一个需要被她安排的物件。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涌。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
我妈千里迢迢寄来的螃蟹,带着她的体温和爱,到了这里,却被贴上了一个“你不能吃”的标签。
凭什么?
就凭她是我婆婆?
就凭我嫁给了她儿子?
我看着那些在空荡荡的水池里茫然挥舞着钳子的螃蟹,它们好像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动作都变得迟缓了。
周川还在旁边小声地劝:“妈,就让她吃一只,就一只,尝尝味道。”
“不行!”婆婆斩钉截铁,“她的身体要紧,还是以后给家里添丁要紧?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又是这句话。
添丁。
我和周川结婚三年,一直没孩子。
去医院检查过,两个人都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顺其自然就好。
但在婆婆眼里,这成了我唯一的原罪。
所有的事情,最终都能绕到这个原罪上来。
我不能熬夜,因为对身体不好,影响添丁。
我不能吃辣,因为刺激肠胃,影响添丁。
我不能穿高跟鞋,因为有风险,影响添丁。
我的人生,仿佛只剩下了一个功能。
而现在,连我妈寄来的螃蟹,都因为这个“功能”而被剥夺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妈,这是我妈寄给我的。”
“我知道,”婆婆看都没看我,“你妈也是好意,但她不懂你的情况。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为我好,就是把我妈的心意直接扔进冰箱,然后给别人吃?”
“什么叫给别人?你大哥不是家人吗?你侄子不是你亲侄子吗?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越来越不懂事了?”婆婆的眉头皱了起来,露出了那种我最熟悉的不耐烦的神情。
周川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他拉了拉我的胳膊。
“算了算了,别跟妈犟了,不就几只螃蟹嘛,以后再买。”
算了。
又是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像两把钝刀子,在我心里来来回回地割了三年。
刚结婚时,婆婆嫌我做的菜咸了,当着亲戚的面把一盘菜推到一边。周川说,算了,妈年纪大了,口味淡。
我过生日,我妈给我转了笔钱让我买个包,婆婆知道了,说我花钱大手大脚,不知道持家。周川说,算了,妈是老一辈人,消费观念不一样。
我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婆婆说女孩子家家的,总在外面跑像什么样子,不如在家好好备孕。周川说,算了,工作以后还有机会,先听妈的吧。
一次又一次的“算了”,把我磨成了一个没有棱角,没有声音,甚至没有表情的人。
我以为这就是婚姻,是融入一个新家庭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以为只要我忍,只要我退,就能换来表面的和平。
可是今天,我看着那几只螃-蟹,突然就明白了。
我退得再多,也换不来尊重。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平等的家庭成员。
我是一个外人,一个需要被改造、被规训、被定义的外人。
我的喜好不重要,我的感受不重要,甚至我娘家的心意,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符合她心中“儿媳妇”的标准。
而那个标准的核心,就是“听话”。
我慢慢地直起身子,看着婆婆那张理所当然的脸。
我再看看周川,他躲闪着我的目光,脸上写满了为难和恳求。
他希望我“算了”。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要我算了?
我的人生,我妈的爱,就这么不值钱,可以被轻易地“算了”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气,从我的脚底升起,窜遍我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愤怒,那是一种觉醒。
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自我,终于要破土而出的力量。
晚饭的时候,气氛很压抑。
公公也来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没跟婆婆红过脸,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婆婆说了算。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没有螃蟹。
那些鲜活的生命,此刻正躺在冰箱的冷冻层里,等待着成为别人的盘中餐。
婆婆似乎已经忘了下午的不快,她热情地给公公和周川夹菜,嘴里还念叨着:“多吃点,今天这鱼新鲜。”
没人理我,我也没动筷子。
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他们三个人。
他们看起来才像一家人,其乐融融。
而我,像一个误入的观众。
周川感觉到了我的沉默,他小心翼翼地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吃点吧,别饿着。”
我没看他,也没动那筷子菜。
婆婆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下,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撇了撇。
“怎么,还为那几只螃-蟹-生-气呢?真是小孩子脾气。我说了,都是为你好。”
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为我好。”我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婆婆的脸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辛辛苦苦给你们做饭,操持这个家,还说不得你了?”
“你可以说我,但你不能不尊重我妈。”
“我怎么不尊重你妈了?我不让你吃,是怕你吃坏了身子,你妈知道了,也只会感谢我。”她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公公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低头扒饭。
周川急了,他站起来,想按住我的肩膀。
“小晚,少说两句,妈也是好心。”
我甩开他的手。
“好心?她的好心,就是把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吗?她的好心,就是把我的家人当成外人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三年的委屈和不甘。
“结婚这三年,我哪点做得不好了?我辞掉工作,在家备孕,你们说东,我不敢往西。你们不喜欢我穿裙子,我整个夏天都穿着长裤。你们嫌我妈打电话太频繁,我把和她的通话时间从每天一次,改成每周一次。我做得还不够吗?你们还想让我怎么样?”
“我只是想吃一只我妈寄来的螃-蟹,就一只,这也不行吗?这就有损我‘准备添丁’的身体了吗?在这个家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会走路的子宫吗?”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餐厅里炸开。
所有人都被我镇住了。
婆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周川的脸色煞白,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是温顺的,是那个会对着他笑,会说“算了”的妻子。
“你……你……”婆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气得浑身发抖,“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们周家是倒了什么霉,娶了你这么个儿媳妇!”
她顿了顿,然后说出了那句彻底点燃我所有理智的话。
“那螃蟹,是我儿子的家,就该我儿子说了算!你一个外姓人,有什么资格吃?”
你没资格吃。
你没资格。
你没资格。
这五个字,像五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
原来,我努力了三年,在他-们-眼-里,依然只是一个“外姓人”。
原来,我所有的退让和妥协,换来的不是家人的认可,而是“没资格”的宣判。
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就是那么笑了出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看着满桌的菜,看着这一家三口惊愕的脸。
我觉得无比的讽刺。
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边。
我的手放在桌布的边缘。
那一刻,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然后,我用力一掀。
哗啦——
盘子、碗、菜、汤,所有的东西,在一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而清脆。
滚烫的汤汁溅在地上,冒着白气。
红烧鱼在地上翻了个身,眼睛还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一地狼藉。
就像我这三年的婚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婆婆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公公手里的饭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周川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看着这一地的碎片,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痛快。
既然你们觉得我没资格吃。
既然这个家,我没资格融入。
那好。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谁也别吃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了三年的家。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外面下起了雨。
不大,但很密,像一张网,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里面。
我没有打伞,就那么走在雨里。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凉。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个城市这么大,我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路灯吞没。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振动,不用看也知道是周川打来的。
我没有接。
我现在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听到任何一句“算了”。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的脚都麻了。
我在一个公交站台的椅子上坐下来。
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车窗里一张张模糊的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我的目的地在哪里?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其中有一把,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那是我婚前自己住的那个小公寓的钥匙。
一个只有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是我用自己工作攒下的钱付的首付。
结婚后,为了上班方便,也为了“更好地融入家庭”,我搬进了周川家,那个小房子就一直空着。
我看着那把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它在路灯下泛着微弱的光。
像一个被遗忘的信物。
它提醒我,在成为“周川的妻子”和“他们家的儿媳妇”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我有过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谁的附庸。
我站起身,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XX小区。”
半个小时后,我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打开灯,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沙发上搭着我最喜欢的毯子,书架上摆着我没看完的书,阳台上的那盆绿萝,已经枯死了。
我走过去,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它干枯的叶子,叶子瞬间碎成了粉末。
就像我那些被消磨掉的自我。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
这个小小的空间,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温暖的怀抱,把我紧紧地包裹住。
这里没有婆婆挑剔的目光,没有周川为难的表情,没有那种时时刻刻提醒我是个“外人”的压抑空气。
这里只有我。
我脱掉湿透的衣服,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
热水从头顶淋下来,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在一点点地活过来。
那些附着在我身上的,不属于我的东西,正在被冲刷干净。
洗完澡,我裹着浴巾出来,在衣柜里翻找。
柜子里还挂着我以前的衣服。
那些颜色鲜亮的裙子,设计感十足的衬衫,还有几件我准备出差时穿的西装。
它们都静静地挂在那里,像一个被封印的,属于过去的我的展览。
我拿起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我记得周川第一次见到我穿这条裙子时,眼睛都看直了。
他说,你就像一团火。
可是后来,婆婆说,结了婚的女人,不要穿得这么招摇。
于是,这团火,就慢慢地熄灭了。
我换上那条红色的连衣裙,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
脸色苍白,眼神疲惫。
但当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时,我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倔强,一种不肯熄灭的火星。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我终于拿起了它。
屏幕上,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周川的。
还有几十条微信消息。
“小晚,你去哪了?快回来吧。”
“妈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跟她吵了一架,她知道错了。”
“外面下雨了,你会不会感冒?”
“你到底在哪里?接电话啊!”
“我错了,小晚,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看着那些文字,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知道错了?”
她错的不是今天不让我吃螃蟹。
她错的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尊重过我。
而他,周川,我的丈夫。
他错的,是每一次都选择视而不见,每一次都让我“算了”。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我给他回了三个字。
“离婚吧。”
然后,关机。
世界彻底安静了。
我躺在床上,盖着那床许久未用的被子。
被子里有一股阳光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我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特别安稳。
没有做梦。
第二天,我被阳光晃醒。
雨停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伸了个懒人腰,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苏醒。
我有多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我打开手机,意料之中,是无数条消息和未接来电。
有周川的,有我妈的,甚至还有公公的。
我先给我妈回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妈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晚晚,你怎么样了?周川说你不见了,都快急死我了!”
“妈,我没事。”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现在在哪儿啊?你跟婆婆吵架了?为了螃蟹?”
“嗯。”
“哎呀你这孩子,为几只螃-蟹-值-当的吗?你婆婆不让你吃,你就别吃了呗,妈下次再给你寄。”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和责备。
我知道,在她那一代人的观念里,儿媳妇和婆婆顶嘴,是天大的事。
“妈,”我打断她,“不是螃蟹的事。”
“那是什么事?”
“是我不想再这么过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妈才小心翼翼地问:“晚晚,你……你什么意思?”
“妈,我累了。我不想再做一个看别人脸色,连吃一只螃蟹的权利都没有的人。”
“可是……可是过日子不都这样吗?牙齿还有磕着嘴唇的时候呢。你婆婆年纪大了,你就多让着她点。”
“我让了三年了,妈。我让到最后,连我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不是委屈,而是释放。
“妈,你知道吗?我昨天把他们家的桌子给掀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你……你这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做!这……这以后还怎么过啊!”我妈的声音都变了调。
“过不了了,妈。我不想过了。”
“离婚?!”我妈的声音尖锐得刺耳,“晚晚,你可不能冲动啊!离婚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女孩子,离了婚,以后怎么办啊?”
“妈,我不是在冲动。我很清醒。”我看着窗外的蓝天,“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以前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在成为谁的妻子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这句话,我对自己说。
挂了妈妈的电话,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她会担心,会不理解。
但我更知道,这条路,我必须自己走下去。
接着,我看到了周川发来的一条长长的信息。
那是在凌晨三点发的。
“小晚,我一晚上没睡。我坐在客厅里,看着一地的狼藉,想了很久。我想,我可能真的做错了。从我们结婚开始,我就一直在让你忍,让你退。我总觉得,家和万事兴,只要你忍一忍,事情就过去了。我妈那个人,我知道她强势,我知道她对你有偏见,但我总抱着侥幸心理,觉得时间长了,她总会接受你的。我以为我在维持这个家的平衡,但其实,我只是在牺牲你。我把你推出去,去承受所有的不满和委屈,而我躲在后面,做一个所谓的‘好儿子’。我看到你掀翻桌子的那一刻,我承认,我吓坏了。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反抗。但后来,我看着那些碎掉的盘子,我突然明白了。那些盘子,就像你的心,已经被摔碎了无数次,只是我一直假装没看见。小晚,对不起。这三个字,我说得太晚了。但是,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搬出去住,离开我妈,就我们两个人,重新开始。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了。求你了,回来吧。”
我把这条信息,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搬出去住,两个人重新开始。
这听起来,多么美好。
这不就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可是,真的能重新开始吗?
破镜,真的能重圆吗?
那些已经存在的裂痕,真的可以当做没看见吗?
我没有回复他。
我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好好想一想。
我起床,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
把枯死的绿萝扔掉,把积了灰的桌面擦干净。
我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
我决定出去买点东西。
我换上了一件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背上帆布包,就像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一样。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被雨水洗过的城市,显得格外干净。
我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卖菜的阿姨,杀鱼的大叔,讨价还价的奶奶。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努力着。
我突然觉得,自己那点事,好像也没那么天塌下来了。
我买了很多菜,都是我喜欢吃的。
我还买了一小束向日葵。
金黄色的花盘,像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回到家,我把向日葵插在瓶子里,摆在窗台上。
整个屋子,好像都亮了起来。
我开始做饭。
我做了麻婆豆腐,水煮肉片,还有酸辣土豆丝。
全都是大麻大辣,婆婆最不许我吃的东西。
我一边切辣椒,一边被呛得直流眼泪,心里却觉得无比畅快。
我把饭菜端上桌,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
我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喜剧片。
我一个人,吃着饭,喝着可乐,看着电视,笑得前仰后合。
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下午,我把画架找了出来。
画板上,还有一幅没有完成的油画。
画的是一片海,蓝色的海。
那是我大学时的专业,我曾经梦想着成为一个画家。
可是后来,工作了,结婚了,画笔就被束之高阁,落满了灰尘。
我用手拂去画板上的灰尘,露出了下面那片深浅不一的蓝色。
我拿起画笔,蘸上颜料。
那一刻,我感觉那个真正的我,又回来了。
我画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只是凭着感觉,把心里的颜色,都涂抹在画布上。
有愤怒的红色,有压抑的黑色,有悲伤的蓝色,但最后,我用大片的金色和白色,覆盖了它们。
就像此刻,阳光覆盖了整个房间。
傍晚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心里一惊。
我知道是他。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过去,打开了门。
周川站在门外。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看到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害怕。
“我……我给你炖了点汤。”他举了举手里的保温桶,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让他进来,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他。
“我妈……她住院了。”他低着头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
“昨天你走了之后,她气得高血压犯了,晕了过去。”
我的心沉了下去。
虽然我恨她,但我从没想过要她出事。
“严重吗?”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刺激,要静养。”他抬起头,看着我,“小晚,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会觉得我在用我妈来绑架你。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沉默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他把保温桶放在门口,“汤你趁热喝。我……我先走了。”
他转身要走。
“周川。”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去吗?”我问。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声音很低。
“我不知道。但我会努力。”
说完,他迈开步子,走进了电梯。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门口的保温桶拿了进来。
打开盖子,是一股浓郁的鸡汤的香味。
汤还很热,冒着袅袅的热气。
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
汤很好喝,很暖。
但我知道,一碗鸡汤,弥补不了三年的伤痕。
接下来的几天,周川没有再来打扰我。
他只是每天会发一条信息,告诉我他妈妈的情况,问我好不好。
不提让我回去的事。
我也没回。
我每天画画,看书,自己做饭。
我把这个小小的公寓,重新布置了一遍。
换了新的窗帘,买了新的绿植。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修复的程序,把那些被病毒侵蚀的部分,一点点地清除,然后重新写入属于自己的代码。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公公的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苍老。
“小晚啊,我是爸。”
“爸,您好。”
“你……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你妈……她想见见你。”
我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
“她……她这几天,想了很多。人老了,脑子就糊涂,做了很多错事,说了不少浑话。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爸,我……”
“我知道,你委屈。”公公打断了我,“这些年,我们都看在眼里。是周川没用,也是我们老两口不对。把你一个好好的姑娘,逼成了那样。”
他的话,让我有些意外。
我一直以为,公公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小晚,爸不求你马上就原谅她,也不逼你回来。爸就是想,能不能……能不能给周川一个机会?也给我们这个家,一个机会?”
“他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软,从小被他妈管惯了。这次的事,对他触动很大。他这几天,跟变了个人似的。他跟他妈说,如果她再不改,他就带着你,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我能想象到,周川说出这番话时,需要多大的勇气。
也能想象到,婆婆听到这番话时,该是怎样的震惊和伤心。
“爸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你就……就当是看在爸的面上,去医院看看她,行吗?她毕竟是你婆婆,是周川的妈。”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很久。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去。
去了,就意味着妥协,意味着我之前所有的决绝,都可能功亏一篑。
但情感上,我却有些犹豫。
她毕竟是个老人,还因为我生病住了院。
如果我真的置之不理,我的良心,会安吗?
我看着画架上那幅快要完成的画。
画面上,是金色的阳光,洒在一片蔚蓝的大海上。
海面上,有一艘白色的小船,正在朝着太阳的方向,乘风破浪。
我突然明白了。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真正的强大,不是永不回头,而是在看清了所有的伤痕之后,依然有勇气去面对。
我决定去医院。
不是为了原谅,也不是为了妥协。
只是为了给我自己,和这段关系,一个正式的告别,或者一个可能的、全新的开始。
我换了衣服,没有穿那条红色的裙子,而是选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和米色的长裤。
干净,素雅,也带着一丝疏离。
我没有空手去,在楼下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
这是礼貌,也是界限。
到了医院,我找到了婆婆的病房。
是单人病房,很安静。
我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婆婆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很憔悴,头发也白了许多。
周川坐在床边,正在给她削苹果。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就是那天,婆婆削苹果的那个样子,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听到开门声,周川猛地抬起头。
看到是我,他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变得紧张和不安。
他站了起来,手里的苹果和刀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病床上的婆婆也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复杂。
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你来了。”还是周川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我点点头,把果篮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我来看看妈。”我的声音很平静。
婆婆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盛气凌人,反而带着一种病态的脆弱。
“坐吧。”周川拉过一张椅子。
我没有坐,就那么站着。
“身体好点了吗?”我问婆婆。
她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死不了。”她的声音很沙哑,带着一丝自嘲。
周川赶紧说:“妈,别这么说。”
他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切:“小晚,谢谢你……谢谢你肯来看她。”
我没说话。
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最后,还是婆婆先开了口。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周川赶紧过去扶她。
她在床头靠好,看着我,眼神有些躲闪。
“那天……那天是我不对。”
她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叫。
如果不是病房里太安静,我可能都听不清。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我从来没想过,她会道歉。
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理直气壮的。
“我……我这辈子,好强惯了。”她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公公是个闷葫芦,指望不上。周川他哥又不争气。我所有的指望,都在周川身上。”
“我怕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怕他被人欺负。我……我就是想把他抓得紧紧的。”
她的眼圈红了。
“我对你好,是真的。不让你吃那个螃蟹,也是真的怕你吃坏了身子。只是……只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对,做事的方法太霸道。”
“我没把你当自家人,总觉得你是来跟我抢儿子的。我错了,小晚。”
她看着我,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是我们周家,没福气。”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说“没关系”,还是该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好像都不对。
那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周川看着我,又看看他妈,眼圈也红了。
他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
“小晚,我知道,现在让你原谅我们,太难了。我也不逼你。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判我们死刑?”
他握着我的手,力气很大,好像生怕我跑掉。
“我们搬出去,我已经找好房子了,就在你那个小区附近。我们重新开始,就我们两个人。我妈这边,我会处理好。我不会再让她干涉我们的生活。”
“我用我下半辈子,来弥补我前三年犯下的错,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看着他,又看看病床上那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婆婆。
我心里那块坚硬的冰,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恨吗?
当然恨过。
但此刻,看着他们俩,我心里更多的,是一种疲惫和悲凉。
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一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他们也是这个传统家庭观念下的受害者。
而我,只是不巧,闯进了他们的困局。
我把手从周川的手里抽了出来。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走到病床边,看着婆婆。
“妈,”我开口了,这个称呼,我说得有些艰难,“您好好养身体。别想太多。”
然后,我转向周川。
“我需要时间。”
我说。
“我不知道要多久。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也可能……一辈子。”
“在我没有想清楚之前,我们先分开吧。”
“房子你找好了,你就先搬过去。什么时候,你真正学会了怎么做一个丈夫,而不是一个儿子,我们再谈以后。”
说完,我对着他们,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疼。
我抬起头,看着蓝天白C。
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我没有赢,他们也没有输。
这不像一场战争,更像一场修行。
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场修行里,遍体鳞鳞伤,也都在这场修行里,获得成长。
婆婆学会了放手。
周川学会了担当。
而我,学会了找回自己。
我回到了我的小公寓。
那幅画,已经完成了。
金色的阳光,洒满蓝色的海面。
那艘白色的小船,依旧在乘风破浪。
我不知道它最终会驶向何方。
或许会抵达一个温暖的港湾,或许,会永远在海上漂泊。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它一直在向着有光的地方,前行。
我的手机响了。
是周川发来的信息。
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张被清理干净的餐桌。
桌子中央,摆着一只蒸好的螃蟹。
红彤彤的,旁边还配着一小碟姜醋汁。
图片的下面,配着一行字。
“它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看着那只螃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眼泪,却掉了下来。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故事的结局,我还没有想好。
但我知道,故事的开始,必须由我自己来写。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一个招聘网站。
在专业那一栏,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填写我之前从事的行业。
我慢慢地,打下了两个字。
“美术。”
窗外,阳光正好。
那盆新买的绿萝,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叶子。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来源:聪明铅笔0wC7j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