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柏油马路被晒得滋滋冒油,空气里都是一股轮胎和尾气混合的焦糊味儿。
六月的天,像个发了疯的蒸笼。
柏油马路被晒得滋滋冒油,空气里都是一股轮胎和尾气混合的焦糊味儿。
我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电驴,后座的保温箱烫得能煎鸡蛋。
今天这单催得急,客户是个姑娘,在电话里声音都快哭了,说文件等着签约,晚一分钟几十万上下。
我懂,我都懂。
谁的生活不是一边骂娘一边往前冲呢。
我把电门拧到底,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弹弓射出去的石子,目标明确,路径悲壮。
就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我一脚踩在地上稳住车,眼角余光瞥见了个东西。
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玩意儿,躺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下面,一半藏在绿化带的冬青丛里,不仔细看真发现不了。
钱包。
我脑子里“嗡”地一下。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喇叭,那声音尖利得像要钻进我脑髓里。
我没动。
心里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说:“张磊,你疯了?客户等着呢!一个差评扣你二百,这个月奖金又泡汤了!”
另一个小人“呸”了一口:“那能是人干的事吗?万一里头有救命钱呢?你爹当年住院,不就是靠乡亲们凑的钱?”
我爹的脸在我眼前一晃。
我骂了句脏话,把车往路边一拐,熄了火,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捡起来,入手沉甸甸的。
拉开拉链,一股子崭新的钞票味儿混着皮革味儿冲进鼻子。
好家伙,一沓红色的“老人头”,厚得跟块砖头似的。
我没敢细数,粗略一看,少说也得有万把块。
除了钱,还有身份证、好几张银行卡、一张驾驶证。
身份证上的男人,四十来岁,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小眼睛,大鼻子,嘴角往下撇着,看着就不太好惹。
王建国。
这名字,真够大众的。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两点十分。
客户那边……
我咬咬牙,拨通了客户的电话。
“喂,美女,真对不住,我这边车子出了点小毛病,可能要晚个二十分钟,您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叹息:“师傅,我真是急用啊……算了算了,你尽快吧,我跟对方说说。”
挂了电话,我心里一阵愧疚。
但我看着手里的钱包,又觉得这事儿我没做错。
我爸从小就教育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人可以穷,但志不能短。
我决定在原地等。
失主刚从银行出来,发现钱包丢了,肯定会第一时间跑回来找。
我就站在这儿,跟个电线杆子似的。
太阳毒辣辣地烤着我的后脖颈,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进了眼睛,又涩又疼。
我把钱包揣进怀里,贴身放着。
这玩意儿现在比我命都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王建国,你属乌龟的吗?丢了这么多钱,怎么还不回来找?
我有点烦躁了。
保温箱里的文件不会出问题吧?那个姑娘不会投诉我吧?
我摸出手机,想给老婆李娟打个电话。
想了想,又放下了。
她知道了,肯定又得念叨我。
“张磊你是不是傻?你一个月挣几个钱啊,还学雷锋?万一被人讹上怎么办?”
她总说我死脑筋,一根筋。
可这世上的事,总得有人去做吧。
我又等了半个多小时。
腿都站麻了。
期间有个大妈过来问我是不是收旧家电的,我哭笑不得。
我说:“大妈,我等人。”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好像我是个蹲点的便衣。
就在我快要放弃,准备把钱包交到派出所的时候,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马路对面跑了过来。
就是他。
王建国。
虽然真人比照片上看着更胖,更油腻,但那张脸,我化成灰都认得。
他满头大汗,那件紧绷在身上的Polo衫都湿透了,腋下两块深色的汗渍,特别显眼。
他像只没头的苍蝇,在银行门口转来转去,嘴里念念叨叨的。
我清了清嗓子,朝他走过去。
“大哥,是您丢东西了吗?”
他猛地回头,一双小眼睛里全是警惕:“你谁啊?”
“我捡到了一个钱包,”我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的钱包,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看看,是您的吗?”
他眼睛瞬间就亮了,一把抢了过去。
那动作,快得像只护食的野狗。
他拉开拉链,看到里面那沓钱,长长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哎呀!是我的!是我的!太谢谢你了,小兄弟!”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不小,“你真是个好人啊!”
我心里也松了口气,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没事儿,您看看少东西没有,没少就行。”我说。
做好事嘛,总得有个圆满的结局。
然而,我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他把那沓钱掏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数。
数得很慢,很仔细。
阳光下,我能看见他额头上的汗珠,和他手指上那枚明晃晃的金戒指。
一遍。
两遍。
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刚才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de的是一种阴沉和怀疑。
他抬起头,那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死死地盯着我。
“不对啊。”
他缓缓地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
“我这钱包里,本来有十万块。”
他顿了顿,用手指点了点那沓钱。
“这里,只有八万。”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冷笑一声,把钱往钱包里一塞,“我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十捆,一捆一万,清清楚楚。现在少了整整两万!小兄弟,你这事儿办得可不地道啊。”
他把“地道”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
“你胡说八道!我捡到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一分钱都没动!”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周围开始有人围观。
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那个送外卖的,捡了人家钱包,拿了钱。”
“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啊……”
那些声音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身上。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当成贼。
那种屈辱和愤怒,让我几乎想扑上去跟他拼命。
“你放屁!”我指着他的鼻子骂,“我为了等你,客户的单子都耽误了!在这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钟头!我图你那两万块钱?我要是真贪钱,我直接把钱包拿走不就完了?还在这儿傻等?”
我的逻辑很清晰,我觉得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
但他显然没有。
或者说,他根本不想想明白。
王建国抱着胳膊,一脸的“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谁知道你怎么想的?也许是觉得一万块太多,拿了烫手,拿个两万意思意思?”他撇着嘴,一脸的鄙夷,“现在这社会,哪有那么多好人?无非是贼胆大小的区别罢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咱们去派出所说去!”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指着我说,“大家伙都给评评理!我丢了钱包,他‘好心’还给我,结果少了整整两万块!我感谢他,他倒好,反咬我一口!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很会煽动情绪。
围观的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对我指责了。
“小伙子,不是你的钱就不能拿啊。”
“是啊,拿了就承认呗,两万块,也不是小数目,够立案了。”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浑身发冷。
百口莫辩。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好!去派出所!谁不去谁是孙子!”我红着眼,指着他吼道。
我不信这世上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警察很快就来了。
一辆警车闪着灯,停在路边。
下来两个警察,一个年纪大的,看着像个老民警,一脸的疲惫和见怪不怪。
另一个年轻的,精神头很足,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锐利。
王建国立刻像见了亲人一样迎了上去,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把我描绘成一个贪婪狡猾的小偷。
老民警听完,皱了皱眉,转向我:“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胡说!”我急切地辩解,“我捡到钱包就在原地等,一分钱都没动过!是他讹人!”
年轻警察打量了我一下,又看了看我那辆破旧的电驴和后座的保温箱。
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像是在评估我这个人,值不值得为了两万块钱铤而走险。
“行了,都别在这儿嚷嚷了,影响交通。”老民警挥了挥手,“跟我们回所里一趟,把事情说清楚。”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跟着他们走。
我的电驴和保温箱被暂时扣在了路边。
我看着那个装着重要文件的保温箱,心里一阵绝望。
完了。
这下全完了。
投诉,差评,罚款……这个月白干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我老婆李娟知道这件事后,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失望,愤怒,可能还有鄙夷。
“张磊啊张磊,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点好心眼,迟早得让你吃大亏!”
坐在警车里,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王建国坐在我对面,一脸的得意和 smug。
他甚至还冲我挑了挑眉毛,那样子好像在说:“小子,跟我斗?你还嫩点。”
我把头转向窗外,城市的街景飞速倒退。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做了件好事,结果把自己送进了警车。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
到了派出所,我们被带进了一个调解室。
白色的墙,一张桌子,椅子,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
年轻警察负责做笔录,老民警坐在一旁,端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姓名?”
“张磊。”
“年龄?”
“三十四。”
“职业?”
“……快递员。”
当我说出“快递员”三个字的时候,我明显看到对面王建国的嘴角,又往上翘了翘。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
好像我的职业,就直接给我定了罪。
轮到王建国。
“姓名?”
“王建国。”
“职业?”
“做点小生意。”他慢悠悠地说,还理了理自己Polo衫的领子。
问询的过程,基本就是把刚才在路边吵的架,用更书面的语言重复了一遍。
我坚持我一分钱没拿。
他咬死他钱包里就是有十万。
“你有证据吗?”年轻警察问王建国,“比如,银行取款的回执单?”
这是个关键问题。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王建国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哎呀,警察同志,谁取了钱还留那玩意儿啊,早扔了。但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十万,ATM机上取的,一次最多取两万,我分了五次取的。取完我就直接装钱包里了。”
“你确定是十万,不是八万?”老民警放下保温杯,插了一句。
“我确定!绝对确定!”王建国拍着胸脯,“我这钱是准备给工人发工资的,一分都不能少!我还能拿这事儿开玩笑?”
他说得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警察又转向我:“你捡到钱包后,有没有给别人看过?或者有没有监控能证明你一直待在原地?”
我摇了摇头,心里一阵发凉。
“我……我就是一个心眼,想着失主着急,就在那儿傻等了。周围人来人往的,谁会注意我啊。”
“那银行门口的监控呢?”我急忙补充道,“你们可以查监控!从我捡到钱包到他还给我,我一直没离开过那个范围!”
年轻警察点了点头:“这个我们会去核实。但是,监控只能证明你在那儿,不能证明你没动过钱包里的钱。”
他说的,是事实。
我可以在一秒钟内,从钱包里抽出两万块钱塞进口袋。
这个动作,监控很难捕捉到。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无法自证清白的死循环。
他说他有十万。
我说我没拿。
没有证据。
没有证人。
最后,就变成了他说的话,和我说的,谁更可信的问题。
他,一个“做小生意”的老板。
我,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快递员。
在很多人眼里,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调解陷入了僵局。
老民警看我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叹了口气,使出了他们的传统艺能——和稀泥。
“这样吧,”他看着我们俩,“我看这事儿,也就是个误会。张磊,你也是好心。王老板,你丢了钱心里着急,我们都理解。”
“要不,你们各退一步?”
他转向王建国:“王老板,你看小伙子大热天等了你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不这事儿就算了?”
王建国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不行!警察同志,这不是苦劳的问题,这是两万块钱!我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老民警又转向我,语气变得有些语重心长:“张磊啊,你看,这事儿现在说不清。要不……你跟王老板好好商量商量?你看你这……”
他没把话说完。
但我听懂了。
他的意思,是让我认栽。
让我赔钱。
凭什么?
凭什么我做了好事,还要自己掏钱给一个诬陷我的人?
“我没拿!我一分钱都不会给!”我脖子一梗,倔脾气上来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老民警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小伙子,你怎么这么犟呢?我们也是为了你好。真要立案调查,程序走起来很麻烦的,到时候留了案底,对你以后影响不好。”
影响?
我他妈现在工作都要丢了,还管以后?
我被气笑了。
“警察同志,我没犯法,我怕什么案底?要查就查!查个底朝天!要是真查出我拿了钱,我认罪!要是查不出来,他王建国就得给我道歉!给我赔偿我的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王建国在旁边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哟,还精神损失费?你一个送快递的,有什么精神?”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冲过去揍他。
年轻警察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我。
“冷静点!在派出所还想动手?”
我被他按回椅子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地瞪着王建国那张油腻的脸。
我想杀人。
真的。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李娟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老婆”两个字,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我因为学雷锋,现在人在派出所,还被人当成了小偷?
我挂掉了电话。
但手机很快又响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响着。
老民警皱了皱眉:“家里的电话?接吧,跟家里人说一声,别让他们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张磊你死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你知不知道公司都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说你无故脱岗,客户投诉你,要罚款!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什么事了?”
李娟的声音像一串鞭炮,在电话那头炸开。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都能感觉到她的怒火。
我能说什么?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我在派出所。”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过了几秒钟,李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和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你在哪儿?”
“派出所。”
“你干什么了?你打架了?还是撞人了?”
“……都不是。”我闭上眼睛,感觉无比的疲惫,“我捡了个钱包……”
我把事情的经过,用最简短的语言说了一遍。
我说完,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
果然。
“张磊!”她几乎是在尖叫,“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别多管闲事!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你让我跟女儿的脸往哪儿搁?”
“你以为你是谁啊?活雷锋吗?你看看我们家现在什么样子!女儿下学期的辅导班费用还没着落,你房租马上要交了,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钱包?”
“你真是……你真是要气死我!”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比王建国的诬陷,比路人的指指点点,更让我难受。
因为她说得对。
我不是英雄。
我只是一个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普通男人。
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去承担这份“好心”带来的后果。
“你在哪个派出所?我马上过去!”
李娟吼完,没等我回答,就“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那儿。
王建国在对面幸灾乐祸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吧,连你老婆都觉得你是傻子。”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
调解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李娟冲了进来。
她头发有点乱,脸上还带着汗,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她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担忧,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然后,她转向了王建国。
我以为她会像骂我一样,冲上去跟王建国理论。
但她没有。
她只是上下打量了王建国一番,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
“你就是王建国?”她开口了,声音很冷,但很稳。
王建国被她的气场镇住了,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我。你就是他老婆?”
“我是。”李娟走到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干脆利落,“我男人,我相信他。他说没拿,就是没拿。”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弟妹,这可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王建国缓过神来,又恢复了那副腔调,“事实摆在眼前,我丢了两万块钱,就是在他还我钱包之后发现的。”
“事实?”李娟冷笑一声,“你说的事实,就是你空口白牙的一句话?”
她转向那个年轻警察:“警察同志,我想请问,他说他丢了两万,除了他自己说,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年轻警察摇了摇头:“目前没有。”
“那他说他取了十万,银行那边有记录吗?”
“他说回执单扔了,我们需要去银行调取流水才能确认。”
“好。”李娟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再次锁定王建国,“王老板是吧?你说你是下午在银行ATM机上取的钱?”
“对。”
“哪个银行?具体是哪台ATM机?”
王建国眼神闪烁了一下:“就在……就在门口那个工商银行。就门口那台。”
“几点取完的?”李娟追问。
“大概……一点半左右吧。”
“取完钱,你就把十万块都塞进了这个钱包?”李娟指了指桌上的钱包。
“对,没错。”
“十万块现金,十捆,有多厚,你心里有数吧?”李娟的声音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你这个钱包,看起来不大。你当着警察同志的面,现在把这八万块钱塞进去,再凭空加上两万的厚度,你看看,这个钱包它能不能合得上?”
李娟的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问题的核心。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那两个警察。
他们每天处理各种鸡毛蒜皮的纠纷,可能真的没想过这么细节的问题。
王建国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心里猛地一亮!
对啊!
我怎么没想到!
那个钱包虽然是真皮的,但尺寸就是普通男士钱包的大小。塞八万块现金进去,已经鼓鼓囊囊的了。
要是再加两万,根本不可能像我捡到时那样,平平整整地合上!
“怎么?不敢试?”李娟步步紧逼,气场全开,“还是你心里有鬼?”
“我……我有什么鬼!”王建国梗着脖子嘴硬,“我……我可能记错了,也许……也许我没全放钱包里……”
他开始改口了。
老民警和年轻警察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都多了一丝怀疑。
“哦?没全放钱包里?”李娟穷追不舍,“那你放哪儿了?上衣口袋?裤子口袋?十万块现金,不是一包纸巾,你放两万在身上,那么大一坨,你会感觉不到?”
“我……我忘了!”王建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忘了?”李娟笑了,那笑声里全是嘲讽,“王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丢了两万块钱记得清清楚楚,钱放哪儿了倒是忘了?”
“警察同志!”李娟猛地转向警察,“我严重怀疑,他是在敲诈勒索!”
“我申请!立刻!马上!去调取他说的那个银行、那台ATM机的监控录像!”
“不仅要看他取了多少钱,更要看清楚,他取完钱之后,是怎么放钱的!”
“他到底是把十万块都放进了钱包,还是只放了八万!”
李娟的话,掷地有-声。
整个调解室里,鸦雀无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老婆。
我从来不知道,平时那个只会计较柴米油盐、因为我乱扔袜子就会念叨半天的女人,竟然有这样的一面。
她逻辑清晰,言辞犀利,像个身经百战的女将军。
王建国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敢看李娟,也不敢看警察。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双手在桌子下面不停地搓着。
老民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们,终于站了起来。
“小王,”他对年轻警察说,“你跑一趟,去银行调一下监控。我们把事情彻底搞清楚。”
“好的,刘哥。”
年轻警察站起身,深深地看了王建国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和李娟坐在桌子的一边,王建国自己坐在另一边。
楚河汉界,分外分明。
他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地坐在那儿,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我心里那块压了半天的大石头,终于开始松动了。
我看着李娟,想说声谢谢。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
我只是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也全是汗,还有点凉。
我知道,她刚才也一定很紧张。
她紧紧地回握住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王建国坐立不安,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又端起桌上的纸杯喝水,但水杯早就空了。
老民警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但手指却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
只有我和李娟,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握着手。
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我们都知道,胜利的天平,正在向我们倾斜。
大概四十分钟后,门又开了。
年轻警察走了进来,脸色很严肃。
他手里拿着一个U盘。
“刘哥,监控拿回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小小的U盘上。
那里面,装着真相。
年轻警察把U盘插到桌上的电脑里,点了几下鼠标。
屏幕上,出现了银行ATM机前的高清监控画面。
时间,下午一点三十二分。
画面里,王建国走了过来。
他插卡,输密码,操作着。
屏幕上显示着取款金额,两万。
钱从出钞口吐出来。
他拿出来,数了数,然后放进钱包。
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每次都是两万。
一共八万。
到此为止,一切都和他说的差不多。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或者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王建国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
然后,关键的第五次操作来了。
他又取了两万。
但是,这一次,他拿着钱,并没有直接往钱包里塞。
他数完钱之后,左右看了一眼,做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动作。
他把那两万块钱,迅速地塞进了自己Polo衫内侧的一个口袋里。
那个口袋,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然后,他才把那个已经塞了八万块钱的钱包,揣进了自己的裤子后袋。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如果不是李娟提出要看他“怎么放钱”,如果不是我们这样一帧一帧地仔细看,这个细节,很可能就被忽略了。
真相大白。
调解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电脑屏幕上的画面,还在无声地播放着。
王建国低着头,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件紧绷的Polo衫,仿佛成了一件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王建国。”
老民警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王建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啪!”
老民警猛地一拍桌子,吓了所有人一跳。
他指着王建国的鼻子,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报假警!诬告陷害!敲诈勒索!你把我们警察当什么了?把你耍着玩儿的猴吗?”
“你浪费我们警力,你污蔑一个好心人!就为了你那点龌龊的心思?”
“你以为你很聪明是不是?我告诉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老民警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王建国的脸上。
他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汗如雨下。
“我……我不是故意的……警察同志……”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最近生意不好做,手头紧……我想着,他一个送快递的,肯定老实,吓唬一下,说不定能讹点钱出来……”
“我真不是有心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开始声泪俱下地忏悔。
但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同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不是手头紧,他是心黑。
他不是一时鬼迷心窍,他是处心积虑。
他想利用我的善良,利用我的职业,来满足他的贪婪。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如果今天没有李娟,如果警察同志怕麻烦,真的“和稀泥”让我赔钱了事。
那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我会背上一个小偷的名声。
我会被公司开除。
我会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我的女儿,会怎么看我这个爸爸?
我不敢想。
我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只觉得一阵恶心。
“向他道歉!”
老民警指着我,对王建国吼道。
王建国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几乎要给我跪下了。
“对不起!小兄弟!哦不,大哥!是我不对!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不是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啪啪”地抽自己的耳光。
“求求您,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有案底啊!”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谅?
我凭什么原谅他?
他把我拉进地狱的时候,想过我的上有老下有小吗?
是李娟拉住了我。
她对我摇了摇头。
“算了。”她说。
不是原谅,是算了。
跟这种人计较,只会拉低自己的层次。
我深吸一口气,对警察说:“警察同志,我不追究他的赔偿了。但是,他诬告我的事,我希望你们能依法处理。”
我可以不要钱,但我不能不要一个公道。
老民警点了点头:“你放心。他涉嫌谎报警情和敲诈勒索未遂,我们会依法对他进行处理。行政拘留是跑不了的。”
听到“拘留”两个字,王建国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事情,终于结束了。
我和李娟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路边那辆孤零零的电驴,和后座那个保温箱,恍如隔世。
几个小时前,我还骑着它,满心想着赶紧完成工作。
现在,工作丢了,却赢回了清白。
说不清是赚了还是赔了。
“还疼吗?”李娟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她说的是王建国抽自己耳光的时候,可能溅到了我。
我摇了摇头:“不疼。”
“走,回家。”她拉起我的手。
“工作……”我迟疑地开口。
“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她打断我,“人没事就行。”
“钱……罚款……”
“钱没了可以再挣。”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老公没了,我去哪儿找?”
我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马路边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因为委屈。
我是因为感动。
我以为她会怪我,会骂我。
但她没有。
她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站在我身边,相信我,保护我。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夫妻”两个字的含义。
不是搭伙过日子。
是同舟共济,是荣辱与共。
是全世界都怀疑你的时候,我依然选择相信你。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骑着车,她坐在后面,紧紧地抱着我的腰。
我能感觉到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上。
很暖。
回到我们那个租来的小房子里,女儿多多已经睡着了。
李娟去厨房给我下了一碗面。
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
我吸溜吸溜地吃着,感觉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张磊,”李娟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以后……还做这种事吗?”
我吃面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她。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做。”
李娟愣住了。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我知道,这次是我运气好。有监控,有你。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但是,如果我们每个人,遇到这种事都选择绕着走,都怕惹麻烦,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希望我们的女儿多多长大了,她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有人愿意停下来,等一等丢了钱包的人的世界。”
“我希望她知道,她的爸爸,不是一个多有钱多有本事的人,但他是个好人。”
我说完,看着李娟。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眼睛里,闪着泪光。
“行。”她说,“你去做。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我接到了公司的电话,通知我被解雇了。
意料之中。
我平静地接受了。
又过了两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那个老民警,刘警官打来的。
“小张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爽朗,“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把你的事迹,上报给市里了。市里正在搞一个‘见义勇为’和‘拾金不昧’的先进个人评选,你被提名了。”
我有点懵。
“还有,你那个工作的事,我们跟街道也反映了。街道那边说,你这种情况,他们可以帮你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公益性岗位。虽然挣得可能没以前多,但稳定。”
“刘警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说,“谢谢,谢谢您。”
“谢什么。这是你应得的。”刘警官笑了笑,“小张,你那天说的话,我听见了。说得好。这个社会,就需要你这样的人。”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李娟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也愣住了。
然后,她一拳捶在我胸口。
“张磊,你行啊你!”
她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半个月后,我真的收到了市里颁发的荣誉证书和一笔奖金。
不多,五千块。
但对我来说,比五十万都珍贵。
街道也帮我联系了一个新的工作,在社区服务中心,负责一些后勤和跑腿的活儿。
工资不高,但很安稳,再也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担心差评和罚款。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甚至,比以前更好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王建国。
听说他被拘留了十五天,还罚了款。
出来后,生意上的伙伴知道了他的人品,也都不跟他合作了。
他过得,好像不太好。
我对他,没有恨,也没有同情。
他只是我人生路上,遇到的一块绊脚石。
我被他绊倒了,很疼。
但我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继续往前走。
而他,还躺在原地。
这,就是区别。
那天,李娟拿着我的荣誉证书,翻来覆去地看。
“哎,你说,咱们要不要把这个裱起来,挂在墙上?”
“挂墙上干嘛?给多多看啊?”我笑着说。
“对啊,”李娟理所当然地说,“让她知道,她爸是个英雄。”
我笑了。
我不是什么英雄。
我只是一个,在关键时刻,选择听从自己内心的普通人。
我只是守住了,我爸教给我的,那条做人的底线。
这就够了。
来源:暮至叶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