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刚跟一个磨叽了半个月的甲方爸爸开完视频会,脑子被他那句“我也不知道要什么,但你这个肯定不行”搅成了一锅浆糊。
那天下午的太阳,毒得像后妈的巴掌。
柏油路被烤得软趴趴的,踩上去都感觉粘鞋底。
我刚跟一个磨叽了半个月的甲方爸爸开完视频会,脑子被他那句“我也不知道要什么,但你这个肯定不行”搅成了一锅浆糊。
我叫林然,一个半死不活的自由设计师,主要靠给这种甲方爸爸当赛博孙女糊口。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到老城区,想去买那家开了三十年的“李记绿豆冰沙”。
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口冰到天灵盖的爽快,能暂时把甲方带来的憋屈给压下去。
巷子口,围了一小撮人。
中国人爱看热闹的基因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今天这热闹,围观的人表情都有点微妙。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却没一个人往前凑。
我挤进去,一股热浪混着人肉的汗酸味扑面而来。
地上躺着个老大爷,瘦得像根风干的柴火,花白头发,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背心。
他眼睛闭着,嘴唇发紫,胸口轻微地起伏着。
旁边倒着一个菜篮子,几根蔫了吧唧的青菜和一个瘪了的西红柿滚了出来。
“怎么回事啊?”我下意识问旁边一个大妈。
大妈扇着蒲扇,眼神躲躲闪闪:“不知道,走着走着,咣一下就倒了。”
“没人打120吗?”
“谁敢打啊,”一个大哥缩着脖子说,“这年头,扶一下都可能倾家荡产,谁知道是不是碰瓷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我妈几乎天天在我耳边念叨。
“然然啊,在外面看到什么事,别往前凑,尤其是老人摔倒,千万别去扶,听见没?”
我看着地上那个老人,太阳直勾勾地晒在他脸上,他的眉头痛苦地皱着。
他可能是我爷爷的年纪。
我爷爷走得早,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照片上他也是这么瘦。
脑子里两个小人开始打架。
一个说:“快走吧,甲方还在等你改稿,惹上麻烦,这个月的房租怎么办?”
另一个说:“他就快被晒死了,一条人命,你真能当没看见?”
我掏出手机,手指在拨号界面上悬停。
120。
就三个数字,那一刻却重若千斤。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下去。
“喂,是急救中心吗?长青路和解放路交叉口,有个老人晕倒了,对,看着情况不太好,麻烦你们快点!”
挂了电话,我蹲下身,想把他挪到旁边的阴凉地。
刚碰到他的胳膊,旁边的大妈就“哎哟”一声,好像我碰的是个炸弹。
“小姑娘,你可想好了啊,我们可都看着呢,不是我们不扶,是你自己要动的。”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什么公证人一样。
我心里一股火窜上来:“人都这样了,还说风凉话?”
我没再理他们,半拖半抱地把老大爷弄到墙根下。
他太轻了,轻得像一捆干草。
我从包里翻出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小心地沾湿他的嘴唇。
他的眼皮动了动,但没睁开。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尖锐的鸣笛声,在那一刻听起来无比悦耳。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下来,动作麻利地检查、询问。
“谁是家属?”一个护士问。
周围的人齐刷刷地摇头,然后又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成了那个唯一的“知情人”。
“我……我不是家属,我就是路过看到他晕倒了,帮忙打了120。”我赶紧解释。
“他身上有手机或者证件吗?”
我摇摇头:“我没敢乱翻。”
护士皱了皱眉:“那不行,得有个人跟着去医院办手续,不然我们这边没法接收。”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催促。
我又看了一眼担架上的老人,他已经被抬了上去,脸色还是那么差。
我脑子一热,或者说,是被架到了那个份上。
“……行吧,我跟你们去。”
坐上救护车,那股浓重的消毒水味让我瞬间清醒了一点。
我开始后怕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
我只是一个路过的。
我为什么要跟过来?
到了医院,急诊室里一片混乱。
护士把一堆单子塞给我:“先去把这些费交了,做个脑部CT,还有心电图。”
我看着那张预交款通知单上的“5000元”,懵了。
“我……我不是他家属,我没带那么多钱。”我的声音都在发虚。
“那就先交一部分,不然检查做不了,耽误了病情谁负责?”护士的语气很不耐烦,她见惯了这种事。
我咬了咬牙,翻遍了微信和支付宝,东拼西凑转了三千块钱过去。
交完钱,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急诊室的走廊里。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哭的,喊的,打电话的。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只有我,像一个多余的零件,被遗忘在角落。
我给男朋友陈阳打了个电话。
“喂?你怎么了?声音听着不对劲。”陈阳在那头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异样。
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就是个,我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
“别慌,别慌,”陈阳在那头安慰我,“你做得对,救人一命,这是好事。钱的事你别担心,我马上转给你。你现在就在医院等,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家人的联系方式。”
陈阳的冷静让我稍微安定了一些。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你是病人家属?”
“我不是,医生,他怎么样了?”
“初步判断是中暑引起的短暂性昏厥,合并有轻微的脑供血不足,年纪大了,问题不大,但需要留院观察一晚上。”医生说,“我们从他衣服口袋里找到一个老年手机,已经通知他家人了,应该很快就到。”
我长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
家人来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甚至开始想象他家人对我感激涕零的场面,我说着“不用谢,这是应该做的”,然后深藏功与名地离开。
事实证明,我不仅是个,还是个爱做梦的。
又过了半个小时,一对中年男女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男的穿着一件汗衫,露出一个浑圆的啤酒肚,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女的烫着一头卷发,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但眉眼间透着一股精明和刻薄。
“我爸呢?我爸怎么样了?”男人一进来就咋咋呼呼地喊。
护士指了指病床,又指了指我:“这位女士送过来的,你们跟她交接一下吧。”
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在看恩人,倒像在审视一件商品。
“你谁啊?”他问。
“我是路过看到大爷晕倒,帮忙送他来医院的。”我陪着笑脸,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
“哦,”男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然后转向他老婆,“你去看看爸醒了没。”
女人扭着腰走到病床前,俯下身子,柔声叫着:“爸,爸?你醒醒啊。”
老大爷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还有些迷茫,环顾四周,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甚至准备好了迎接他感激的目光。
然而,他抬起那只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我。
“是……是她。”
他声音沙哑,但很清晰。
“是她撞的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这五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插进我的心脏。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您说清楚,是她撞的您?”那个金链子男人立刻凑过去,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king的兴奋。
“对……就是她,一个小姑娘,骑个电动车,飞快……”老大爷说得断断续续,但意思很明确。
我骑的是共享单车,而且我到巷子口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
“大爷,您是不是搞错了?”我急得快哭了,“我到的时候您已经晕倒了,是我打的120,是我送您来医院的啊!”
“你还狡辩!”金链子男人猛地一拍床头柜,指着我的鼻子吼道,“我爸都指认你了,你还想跑?撞了人就想溜,现在的小年轻怎么都这么没良心!”
他老婆也跟着帮腔:“就是,看着人模狗样的,心怎么这么黑啊!把我爸撞成这样,一句道歉都没有,还在这儿演好人?”
我浑身发抖,不是怕的,是气的。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没有!我根本没骑电动车!你们可以去查,我今天就没骑过车!”
“查?怎么查?你说没骑就没骑啊?”男人冷笑一声,“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爸的身体!医生呢?医生!我爸被车撞了,你们得好好检查!全身都得查!”
他这一嗓子,把医生和护士都喊了过来。
“家属冷静一点,病人刚醒,需要休息。”医生试图维持秩序。
“冷静个屁!”男人一把推开医生,“我爸都被撞出毛病了,你们医院还向着肇事者说话?是不是收了她好处了?”
这话太恶毒了。
医生和护士的脸都黑了。
我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心,像一个被公开审判的罪犯。
周围病人和家属的目光,从同情,变成了鄙夷和审视。
“原来是撞了人送过来的啊……”
“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
“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啧。”
那些议论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我百口莫辩。
我唯一的证人,现在成了指控我的人。
而那些真正的证人,巷子口那些看热闹的人,早就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把医药费结了!还有我爸的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分都不能少!”男人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账。
“我没撞他!我不会给钱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不给钱?行啊,那我们就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对!报警!”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让警察来查!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警察来了,就能还我清白。
我又天真了。
警察来了。
一个年轻的,一个年长的,是附近的派出所民警。
年长的那个姓张,我们叫他张警官。
张警官把我们几个人叫到走廊的角落,分开始末。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我看到老人倒地,到我打电话,到我送他来医院,再到他醒来指控我。
我说得口干舌燥,情绪激动,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张警官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记着,表情没什么变化。
然后,他去问那个男人,王建军。
王建军的说法就简单多了:“我爸说了,就是她撞的。骑着电动车,嗖一下,就把我爸给刮倒了。现在人躺在医院里,她想赖账。”
张警官又去问病床上的老大爷。
老大爷大概是缓过来了,说话利索了一些,但内容还是没变。
“就是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刚买完菜,她骑个车从我旁边过去,撞了我一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一样。
张警官回到我面前,表情有些严肃。
“姑娘,现在情况是这样,伤者指认你,你呢,又没有证据证明你没撞他。这事儿,就有点麻烦。”
“什么叫我没有证据?”我急了,“应该是他们拿出我撞人的证据啊!谁主张谁举证啊!”
我大学好歹也选修过法律基础。
张警官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现在的情况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躺在病床上,指认你。从人情上讲,大家会更倾向于相信弱者。”
我懂了。
在他们眼里,我,一个年轻力壮的正常人,和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之间,我才是那个“强者”。
我的辩解,在他们看来,就是狡辩。
“那怎么办?难道我就要认了这盆泼在我头上的脏水吗?”
“现在有两个办法,”张警官说,“一个是私了。你跟家属商量一个赔偿数额,把事情解决了。这样对大家都好,省时省力。”
“我没撞!我一分钱都不会赔!”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只能走第二个办法了。”张警官顿了顿,“公事公办。我们会去事发地调查,看看有没有目击证人,或者监控录像。但这个需要时间。”
“监控!对!监控!”我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巷子口有个小卖部,门口肯定有监控!一查就清楚了!”
王建un听到了,立刻插嘴:“什么监控?那地方老旧小区,摄像头早坏了!你别想钻空子!”
我心里一沉。
他怎么知道摄像头坏了?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想讹我,故意这么说?
张警官看了王建军一眼,对我说:“我们会去核实的。你先把你的身份证信息,联系方式留一下。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你不能离开本市,要随传随到。”
我机械地报出我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
感觉自己像个被登记在案的犯人。
陈阳赶到医院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发呆。
他把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握住我冰凉的手。
“没事了,我来了。”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把一下午的委屈、愤怒、恐惧,全都哭了出来。
“他们欺负人……他们一家子都欺负人……”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我知道,”陈阳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这事儿没完,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我相信你,我们找证据去。”
那天晚上,我和陈阳都没回家。
他陪着我,先是去了派出所,想看看事情有没有进展。
值班的民警说张警官下班了,调查需要流程,让我们回去等消息。
然后,我们又去了事发的那个巷子口。
已经是深夜了,小卖部早就关了门。
我们像两个傻瓜一样,在路灯下,一遍一遍地仰着头,寻找那个决定我命运的摄像头。
小卖部的屋檐下,确实有一个球形的摄像头,黑漆漆的,也不知道在不在工作。
“明天一早,我们就来找老板问问。”陈阳说。
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只要监控还在,只要它拍下来了,我就有救。
回到医院,王建军和他老婆李红还在。
他们就守在病房门口,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杀父仇人。
“哟,撞了人还有脸回来啊?”李红阴阳怪气地说。
“我回来拿我的缴费单,把我垫付的三千块钱还给我。”我冷冷地说。
我不能再软弱了。
对付这种人,你越软弱,他越来劲。
“还钱?”王建军笑了,笑得满脸横肉都在颤,“你撞了我爸,医药费你全包!这三千块只是个零头!我告诉你,没个十万八万,这事儿没完!”
十万八万。
他可真敢开口。
我一个 freelance designer,一个月收入好的时候万把块,不好的时候喝西北风。
十万八万,是要我的命。
“你做梦!”我气得浑身哆嗦。
“那就法庭上见!我看法院判不判你!”王建军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我懒得再跟他们废话,转身就走。
我怕我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冲上去跟他拼命。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地狱里。
王建军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手机号和住址。
骚扰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张口就是辱骂和威胁。
“小,再不拿钱,老子找人去你家泼油漆!”
“我可查到你爸妈住哪儿了,你说我要是去看看两位老人家……”
他甚至还把我的照片和电话发到了一些本地的论坛和微信群里,配的文字是“撞倒老人不负责的无良女司机,大家人肉她!”
我的手机被打爆了。
全是陌生号码的辱骂短信和电话。
我不敢开机,不敢出门。
连外卖都不敢点。
我把自己锁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像一只惊弓之鸟。
甲方催稿的电话我也不敢接,最后直接被拉黑了。
这个月的收入,泡汤了。
我妈也打来电话,她不知道从哪个亲戚那里听说了这事。
电话一接通,她就在那头哭。
“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多管闲事,你为什么不听啊!现在好了吧,惹上这种无赖!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办啊!”
她的哭声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比任何人都后悔。
后悔那天下午,我为什么要多看那一眼。
后悔我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
后悔我为什么要跟去医院。
我的善心,成了插向我自己的刀。
陈阳请了几天假,一直陪着我。
他负责接那些骚扰电话,一个个骂回去。
他去派出所跑 hết mấy趟,催促张警官。
张警官的答复总是那句:“在查了,在查了,调监控需要走流程,没那么快。”
他还陪我去找了那个小卖部的老板。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脸和气。
但一听我们是来要监控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监控?坏了坏了,早坏了。”他连连摆手。
“老板,您再好好想想,”陈阳递上一根烟,“这个监控对我们真的很重要,关系到一个人的清白。”
“真坏了,”老板把烟推了回去,眼神躲闪,“前几天打雷,给劈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我心凉了半截。
怎么会这么巧?
王建军说坏了,老板也说坏了。
从店里出来,我几乎要绝望了。
“他撒谎。”陈阳突然说。
“什么?”
“那个老板在撒谎。他说监控被雷劈坏了,但上周根本没下过雨,更别说打雷了。”陈阳是做工程的,对天气预报特别关注。
“那他为什么不肯给我们?”
“我猜……”陈阳皱着眉,“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怕麻烦,不想掺和进来。另一种,是王建军他们已经来找过他了。”
我更倾向于第二种。
王建军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威逼利诱,让老板把监控删了,或者干脆说坏了。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那几天,我瘦了七八斤,整个人都脱了相。
晚上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老大爷指着我的那张脸,王建军狰狞的表情,还有网上那些恶毒的咒骂。
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认栽吧。
花钱消灾。
十万八万我没有,但我可以去借,去贷款。
用钱,买一个清静。
我把这个想法跟陈阳说了。
陈阳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行。”
“为什么?我真的受不了了……”
“林然,这不是钱的事。”他说,“你一旦认了,你这辈子就背上这个污点了。你就是那个‘撞了人还不承认’的坏人。以后不管你走到哪,别人都会在背后指指点点。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想。
“而且,你认了,就等于告诉那些无赖,讹人是有用的。以后就会有更多的‘王建军’,去讹诈更多的好心人。那这个社会,就真的完了。”
陈阳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浇醒了。
是啊。
我如果妥协了,我不仅毁了自己,也成了这个病态社会的帮凶。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我无力地说。
“没有,就再找!”陈阳握紧拳头,“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巷子里那么多人,总有一个人看到了,总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他眼里的光,让我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们决定,自己找证人。
我们打印了几百份寻人启事,不是寻人,是寻找目击者。
上面写清楚了事发的时间、地点,还有我的联系方式。
我们承诺,只要愿意出庭作证,我们会给予重金酬谢。
我知道用钱来买“正义”很可悲,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了。
我和陈阳,就像两个城市里的游魂,每天就在那个巷子附近转悠。
把传单发给每一个路过的人,贴在每一个电线杆和墙壁上。
城管来了,我们就撕下来,城管走了,我们再贴上去。
路人的反应,大多是冷漠。
接过传单,看一眼,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有的人甚至会说风凉话:“现在找证人,早干嘛去了?肯定是理亏了呗。”
偶尔有一两个好心的大妈,会停下来说:“哎,我好像那天是在这儿,是看到有个老头倒了……”
我一听,立刻激动地问:“那您看到是谁撞的吗?”
大妈摇摇头:“那倒没注意,我就看了一眼就走了。”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转机来了。
那天,我和陈阳又在巷子口发传单。
一个穿着环卫工制服的大叔,扫着地,慢慢朝我们这边过来。
他看了看我们手里的传单,又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开口了。
“你们……是在找那天那个事的证人?”他声音不大,带着点口音。
“是啊是啊!”我赶紧点头,“大叔,您那天在场吗?您看到了什么?”
大叔往四周看了看,把我们拉到一个人少的角落。
“那天下午,我正好在这边收垃圾。”他说,“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老头,是自己倒下去的。根本没人撞他。”
我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真的吗?大叔,您愿意为我作证吗?”
大叔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姑娘啊,不是我不想帮你。我就是个扫地的,那家人,我看着就不好惹。我站出来,他们肯定要报复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
我理解他的顾虑。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我不能强求一个陌生人,为了我的清白,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大叔,我求求您了,”陈阳开口了,他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的现金,大概有两千多块,塞到大叔手里,“这钱您拿着,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不要您出庭,您只要把您看到的情况,跟警察说一遍就行了。匿名也行。”
大叔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我们,叹了口气。
“唉,算了算了,钱我不能要。”他把钱推了回来,“我也是有女儿的人,看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我跟你们去派出所,我把我知道的说出来。豁出去了!”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这个穿着橙色马甲,皮肤黝黑,满是皱纹的大叔,浑身都在发光。
我们带着环卫大叔,立刻去了派出所。
张警官正好在。
他听完大叔的陈述,做了详细的笔录,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情况我们了解了。这位师傅的证词很重要,我们会作为重要参考。”张警官说,“但是,这还不够。对方是伤者本人指认,单一的旁证,在法律上力度还是有限。”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那……那个监控呢?”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小卖部的监控,我们去查过了,确实是坏了。”张警官说。
完了。
连张警官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
从派出所出来,我谢过环卫大叔,想给他钱,他死活不要,摆摆手就骑着他的三轮车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只是,好人好像总是很艰难。
“别灰心,”陈阳搂着我的肩膀,“我们有了一个证人,这就是一个突破。至少警察的态度,已经开始变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的心,还是悬着。
只要没有铁证,王建军一家人,就不会善罢甘甘休。
果然,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王建军真的起诉我了。
诉讼请求里,洋洋洒洒列了十几项,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害抚慰金……加起来,总共要我赔偿十五万。
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我感觉它有千斤重。
开庭的日子,定在两周后。
我和陈阳开始准备应诉。
我们没有钱请律师,陈阳就自己上网查资料,看各种案例,学着写答辩状。
我负责整理所有的证据,包括我的缴费单,和王建军的骚扰短信截图。
那两周,我们过得像在打仗。
白天,我们要应付王建军变本加厉的骚扰。
他甚至雇了两个社会闲散人员,天天在我家楼下蹲着,见到我就骂骂咧咧。
我只能从后门进出。
晚上,我和陈阳就对着电脑,研究法律条文,商量开庭的时候该怎么说。
我常常在深夜里崩溃。
“我们能赢吗?”我问陈阳。
“能。”他总是回答得毫不犹豫。
但我知道,他心里也没底。
我们唯一的证人,环卫大叔,后来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说,王建军找到他单位去了,威胁他,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就让他干不下去。
大叔在电话里很害怕,一个劲儿地道歉。
我说:“大叔,没关系,您已经帮我很多了。您别管了,保护好自己。”
我不能再把一个好人拉下水了。
唯一的证人,也靠不住了。
开庭的前一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象着法庭上的情景,想象着法官会怎么判。
我觉得自己输定了。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该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公理的。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以为又是骚扰电话,想直接挂掉。
但鬼使神差地,我按了接听。
“喂?是林然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
“是我,你是?”
“我是张警官。”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张警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你明天是不是要开庭了?”
“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张警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林然女士,你不用担心了。”
“监控,我们找到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什么?您说什么?监控不是坏了吗?”
“小卖部的监控是坏了。”张警官说,“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们扩大了排查范围,在巷子对面一栋居民楼的五楼,一个住户自己安装的家用安防摄像头,正好拍到了巷子口的全景。”
“那个摄像头,是高清的。”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不是悲伤,是狂喜。
是那种在黑暗的隧道里爬行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光亮的感觉。
“那……那拍到了什么?”我哽咽着问。
“拍得清清楚楚。”张警官说,“老大爷是一个人走到巷子口的,他走得很慢,走着走着,突然晃了一下,就自己倒下去了。”
“从他倒下,到你出现,中间隔了将近一分钟。”
“你出现的时候,是步行的。你看到他倒在地上,犹豫了一下,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
“整个过程,你和他没有任何身体接触。”
“证据,是铁的。”
我握着手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赢了。
我终于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
第二天,法庭上。
我和陈阳坐在被告席上。
对面,是王建军、李红,还有坐在轮椅上的老大爷。
他们一家人,看着我的眼神,依旧是那种稳操胜券的傲慢。
大概是以为,我拿不出任何证据。
法庭调查开始。
原告方律师,也就是王建军请的律师,陈述了他们的诉求,无非就是我开车撞人,要求我赔偿。
轮到我方答辩。
我没有请律师,陈阳站了起来。
他虽然不是专业的,但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
他陈述了我是如何救助老人,又是如何被反咬一口的。
王建军的律师立刻反驳:“被告方,请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叫反咬一口?我方当事人,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难道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去冤枉一个好人吗?”
“他会不会,我们很快就知道了。”陈阳说。
然后,他转向法官:“审判长,我方有新的证据,申请当庭提交。”
法官同意了。
我和陈阳对视一眼,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知道,最关键的时刻,要来了。
张警官作为警方代表,出现在了法庭上。
他向法官提交了一个U盘。
“这是警方从社会监控中调取的事发录像。”
当法庭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那段视频的时候,整个法庭都安静了。
屏幕上,画面清晰得连地上的一片落叶都看得见。
时间,日期,都清清楚楚。
老大爷,也就是王大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进画面。
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车。
然后,就像张警官描述的那样,他身体晃了晃,手里的菜篮子掉了,人也跟着软软地倒了下去。
画面快进。
大概一分钟后,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的我,出现在画面的另一端。
我走到人群边上,探头看了一眼,然后拿出手机。
打电话。
蹲下身。
试图把老人拖到阴凉处。
整个过程,被那个小小的摄像头,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真相,以一种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视频播放完毕。
法庭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到,王建un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张着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红的妆都花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又看看自己的丈夫,眼神里全是慌乱。
而轮椅上的王大爷,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在法庭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肃静!”法官敲响了法槌。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原告席。
“原告方,对于这份证据,你们有什么异议?”
王建军的律师,额头上全是汗。
他结结巴巴地说:“审判长……我……我们需要和我方当事人……核实一下……”
“核实什么?”法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你们这是在滥用诉讼权利!是恶意诉讼!是对司法资源的极大浪费!”
最终的判决,毫无悬念。
法院驳回了王建军一家的全部诉讼请求。
并且,由于他们提供虚假证词,涉嫌诬告陷害,法院将相关线索移交公安机关处理。
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医院的消毒水味,没有了出租屋里沉闷的霉味。
是自由的味道。
王建军和李红,灰溜溜地推着王大爷,从我们身边走过。
他们不敢看我。
我也没有看他们。
对于他们,我心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悲哀。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这件事因为有了警方的介入和法院的判决,很快就在本地新闻上发酵了。
标题很醒目——《女子好心救助晕倒老人反被讹,天网监控还其清白》。
视频被打了码,但事情的经过写得清清楚楚。
我之前被骚扰的那些论坛和微信群里,风向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靠!反转了!原来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这家人也太不要脸了吧?简直是坏人变老了!”
“心疼那个小姐姐,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必须严惩!这种行为,是在消费全社会的善良!”
之前骂我骂得最凶的几个ID,都默默地删了评论,或者出来道歉。
虽然这些道歉,在我看来,廉价得可笑。
没过几天,张警官给我打来电话。
他说,王建军和李红,因为涉嫌敲诈勒索未遂和诬告陷害,被依法行政拘留了十五天。
至于王大爷,考虑到他年事已高,身体不好,警方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
这个结果,算不上大快人心,但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陈阳帮我把那三千块钱的医药费,也从王建军那里要了回来。
是他老婆李红送过来的,低着头,一个劲儿地道歉。
“对不起,林小姐,是我们一时糊涂,是我们不对。”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悔意的脸,什么都没说,收了钱,关上了门。
我不想听她的解释。
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一时糊涂。
那是在看到老人倒地,而我这个“冤大头”又恰好出现时,瞬间萌生的贪念和算计。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我换了手机号,重新开始接单工作。
陈阳还是那个陈阳,每天给我做饭,听我吐槽甲方。
只是,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变得不爱出门了。
走在路上,看到有老人,我会下意识地绕开走。
我不再相信新闻里那些“正能量”的报道。
我甚至卸载了微博,因为我一看那些社会新闻下面的评论,就觉得心烦。
那天,我和陈阳去逛超市。
在扶手电梯上,一个提着很多东西的老奶奶,脚下没站稳,眼看就要摔倒。
我下意识地想去扶。
但我的手伸到一半,就僵住了。
王大爷指着我的那张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就是那零点几秒的犹豫,旁边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奶奶。
“谢谢你啊,小伙子。”老奶奶心有余悸地说。
“没事没事,您小心点。”
我看着那个年轻人,又看看自己停在半空的手,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我好像,变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那个在巷子口,说着“谁敢扶啊”的,冷漠的看客。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阳。
“我是不是很差劲?”我问他。
陈阳抱住我,说:“你不是差劲,你是受伤了。就像被蛇咬过一次,十年都怕井绳。这不怪你。”
“可是,如果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我可能还是会犹豫,我可能还是会选择旁观。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可怕。”
“那就慢慢来。”陈阳说,“伤口愈合,是需要时间的。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刚刚经历过暴风雨的人,立刻就去拥抱彩虹。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这个社会一点时间。”
后来,我从张警官那里,听到了关于王大爷一家的后续。
王大爷其实是个退休工人,退休金不低。
但他那个儿子王建军,好赌,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
儿媳妇李红,又是个爱慕虚荣的。
老两口的日子,被这个儿子搅得一塌糊涂。
那天王大爷晕倒,确实是中暑。
他醒来后,脑子还有点糊涂。
是王建军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跟他说:“爸,就是那个女的撞的你,你记住了,就是她。不然我们的债怎么办?你孙子的学费怎么办?”
老人糊涂,又心疼儿子孙子,一来二去,就信了。
或者说,他选择了相信。
他成了儿子敲诈勒索的工具。
听完这些,我心里那点残存的恨意,也烟消云散了。
我不再恨他们了。
我只是觉得可怜。
可怜那个被贪婪和懦弱绑架的老人。
可怜那个被金钱和欲望扭曲的家庭。
他们讹诈我,也许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
但他们失去的,是良心,是尊严,是为人最基本的底线。
而这些,是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
又过了一个月,我接了一个去邻市出差的活。
在高铁站,我排队检票的时候,前面一个女孩突然脸色发白,晃了晃,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周围的人“啊”地一声,都往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看着,没人动。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个下午。
看到了那个躺在巷子里的老人,和周围那些冷漠的眼神。
也看到了那个蹲在地上,手足无措,却依然选择打出120的,曾经的自己。
我没有犹豫。
一秒钟都没有。
我扔下手里的行李箱,冲了过去。
我把她放平,解开她的衣领,大声地呼喊着,让她保持清醒。
然后,我抬起头,对着周围呆若木鸡的人群喊道:
“看什么看!快打120啊!”
“还有,谁手机在录像?全程给我录下来!从现在开始,每一个角度都不要放过!”
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那一刻,我看着那些亮起的手机屏幕,心里突然就平静了。
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
也许下一次,我还是会遇到麻烦。
但是,我不能因为害怕被淹死,就永远不上岸。
我不能因为害怕被冤枉,就放弃去做一件对的事。
我可以更聪明一点,更懂得保护自己一点。
比如,在伸出援手之前,先打开手机的录像功能。
但我不能,也永远不会,收回那只伸出去的手。
因为我知道,如果连我也收回了手。
那么当有一天,我倒在地上的时候。
就真的,再也没有人会向我伸出手了。
来源:一往无前海浪feoMw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