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们俩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是我,把陪嫁的缝纫机卖了,换了钱给嫂子扯了身新衣裳。
我叫林岚,今年五十八。
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
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我哥和我侄子活的。
我哥叫林涛,比我大五岁。嫂子叫王琴。
他们俩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是我,把陪嫁的缝纫机卖了,换了钱给嫂子扯了身新衣裳。
后来他们生了陈阳,我侄子。
那时候哥嫂在镇上的厂里上班,三班倒,忙得脚不沾地,孩子没人带。
我妈身体不好,我爸要下地。
我就把刚找的供销社的工作给辞了,回家带孩子。
我永远记得我妈当时看我的眼神,她说:“岚岚,你傻不傻?这铁饭碗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抱着襁褓里软乎乎的陈阳,他正冲我咧着没牙的嘴笑。
我说:“妈,没事,我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一带,就带到了陈阳上小学。
那些年,我哥的工资给我一半,我嫂子嘴上不说,但每次从娘家回来,都会给我带点她妈做的好吃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陈阳上学后,我也三十了。
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是个小学老师,人挺斯文。
我们见了一面,他问我:“听说你一直在家带侄子?”
我点点头。
他推了推眼镜,说:“那你以后,应该也是个贤妻良母。”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晚上,陈阳发高烧,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卫生院跑,跑了快一个小时。
等孩子烧退了,天都亮了。
我哥我嫂子从厂里赶回来,看着我熬得通红的眼睛,我哥一个大男人,眼圈也红了。
嫂子拉着我的手说:“岚岚,这辈子,我们家欠你的。”
后来,跟那个老师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没觉得可惜。
我心里,陈阳比什么都重要。
后来,我哥的厂子效益不好,我嫂子下岗了。
家里一下子就揭不开锅了。
我咬咬牙,跟着同村的人去了南方打工。
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一干就是二十年。
我省吃俭用,每个月就留点饭钱,剩下的,全都寄回家。
供陈阳从小学读到大学。
陈阳大学毕业那年,我哥在电话里跟我说:“岚岚,阳阳说,想在城里扎根。”
我听着电话那头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仿佛看到了侄子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说:“好啊,有出息!应该的!”
“可城里房价太贵了……”我哥声音低了下去。
我懂了。
我说:“哥,你别愁,钱的事,我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看着存折上那一串数字,是我二十年的青春和血汗。
第二天,我跟厂里递了辞职信。
我用所有的积蓄,加上跟工友们东拼西凑借的一些,在我们打工的这个南方城市,付了一套两居室的首付。
房子不大,七十平。
但那是我们老林家,在这个大城市里的第一个窝。
房本上,我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不是我自私,是那时候陈阳刚毕业,没户口,没社保,他不符合购房资格。
我成了“房奴”。
为了还月供,我一个人打三份工。
白天在餐厅洗盘子,晚上去大楼做保洁,周末还去给人发传/单。
那几年,我累得像条狗。
有时候夜里躺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我就会想想陈阳。
我想,等他还完房贷,娶了媳生了子,我就可以住进那个亮堂堂的房子里,帮他带孩子。
就像我小时候带他一样。
一想到这,我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日子就这么苦哈哈地过着。
陈阳也争气,工作很努力,工资一点点涨了起来。
他每个月会把大部分工资转给我还房贷,只留一点生活费。
他总说:“小姑,等我以后挣大钱了,给你买大别墅。”
我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姑不要大别墅,姑就要我们阳阳好好的。”
五年后,我们终于把房贷还清了。
那天,我拿着还清贷款的单子,手都在抖。
我给我哥打电话,声音都是哽咽的:“哥,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真正的,自己的房子了!”
电话那头,我哥也沉默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岚岚,辛苦你了。”
房子装修,是我一手操办的。
每一块瓷砖,每一桶油漆,都是我坐着公交车,跑遍了整个城市的建材市场,一点点比价买回来的。
陈阳工作忙,只是偶尔周末过来搭把手。
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小姑,你太厉害了,这比设计师弄得都好。”
我拍拍他,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能不好好弄吗?”
房子晾了半年味儿,我们搬了进去。
我一间,陈阳一间。
我把我那些年睡过的硬板床,穿过的旧衣服,全都扔了。
我睡在柔软的大床上,盖着新棉被,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们一起住了三年。
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三年。
我每天给陈阳做他爱吃的红烧肉,可乐鸡翅。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他的脏衣服我拿来洗,屋子我收拾得一尘不染。
他有时候加班回来晚了,我总会给他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他总说:“小姑,有你真好,这才是家。”
是啊,这才是家。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他把一个叫方婷的女孩带回了家。
方婷是陈阳的同事,长得挺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就是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总带着点审视。
她第一次上门,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坐在桌边,看着一桌子的菜,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阿姨,现在都讲究健康饮食,您这做得也太油腻了。”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陈阳赶紧打圆场:“婷婷,我小姑做的菜最好吃了,你尝尝这个鸡翅。”
方婷夹起一块,用纸巾包着,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小口,然后就把骨头吐在了纸巾里,包起来,放在桌角。
那一顿饭,她没怎么动筷子。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我想,现在的年轻人,讲究,可以理解。
后来,她来的次数多了。
每次来,她都像个女主人。
她会说:“阿姨,您这窗帘颜色太老气了,该换个马卡龙色的。”
她会说:“阿姨,您这沙发太占地方了,换个北欧风的细腿沙发吧。”
她会说:“阿姨,您别总买菜市场的菜,不干净,要去逛精品超市。”
我嘴上“嗯嗯”地应着,心里却越来越堵。
这房子,一草一木都是我置办的,怎么就成了她眼里的“老气”和“不干净”?
陈阳看出了我的不快。
私下里,他跟我说:“小姑,婷婷她没坏心,她就是说话直,她家里条件好,从小娇生惯养的。”
“再说了,她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想让家里更时尚,更有品位。”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什么时候开始,我精心营造的“家”,需要用“时尚”和“品位”来定义了?
但为了侄子,我忍了。
他们要结婚了。
我高兴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我把存折里剩下的最后十万块钱取了出来,用红纸包好,给了陈阳。
我说:“阳阳,姑没多大本事了,这点钱,你拿着办婚礼。”
陈阳没接。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旁边,方婷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阿姨,我们结婚,是想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我愣住了:“这不就是你们的房子吗?”
方婷笑了笑,那笑容里,我看不出一点温度。
“阿姨,我的意思是,只属于我和陈阳的房子。”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看向陈阳,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陈阳躲开我的目光,低着头,小声说:“小姑,婷婷的意思是……结婚以后,她想有自己的二人世界。”
“而且,这房本上,是您的名字。我们结婚,总不能结在您的房子里吧?婷婷家里那边,说不过去。”
我如遭雷击。
房本上的名字……
当年,是为了谁,才只写了我的名字?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从小带到大的侄子,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为难和躲闪。
我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方婷又开口了,语气倒是很客气。
“阿姨,我们也不是要赶您走。我们的想法是,您把房子过户给陈阳,就当是给他的婚房了。”
“这样,我和陈阳结婚,才算名正言顺。”
“您放心,过户之后,您还住这儿,我们给您养老。”
“养老”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才五十八岁,我还能打工,我还能动,我怎么就需要人养老了?
我看着陈阳:“阳阳,这也是你的意思?”
陈阳终于抬起了头,眼睛里满是恳求。
“小姑,婷婷她……怀孕了。”
“我们想尽快结婚,给她和孩子一个安稳的家。”
“你就当,再帮我最后一次。”
“再帮我最后一次。”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来回地割。
我看着他的脸,想起了他小时候,摔破了膝盖,哭着对我说:“小姑,你再背我最后一次。”
想起了他上大学,钱不够花,在电话里说:“小姑,你再寄点钱给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每一次,我都心软了。
这一次,我看着他身边的方婷,她正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肚子还看不出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
我点了点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一样。
“好。”
过户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在一堆文件上签下我的名字。
林岚。
一笔一画,我写得很慢。
我感觉,我签掉的不是一个名字,是我这大半辈子的指望。
工作人员把红色的房本递给陈阳的时候,他笑了,方婷也笑了。
他们抱在一起,那么开心。
我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
陈阳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小姑,谢谢你。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小姑。”
我抽回手,什么也没说。
回家的路上,他们俩在后座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婚礼怎么办,蜜月去哪里。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告诉自己,林岚,别哭。
这是你自愿的。
为了你的阳阳,值得。
婚礼办得很风光。
方婷家出了大部分钱,在一家五星级酒店。
婚礼上,司仪让陈阳感谢父母。
陈阳拿着话筒,先感谢了我哥我嫂。
然后,他顿了顿,说:“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小姑。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
我穿着一件为了参加婚礼特意买的新衣服,坐在台下,看着台上英俊的侄子,百感交集。
亲戚朋友们都鼓起掌来,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
“岚岚真有福气,侄子这么孝顺。”
“这辈子有这么个侄子,值了。”
我笑着,眼泪却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是啊,值了。
我对自己说。
婚后的生活,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只是多了一个人吃饭。
但很快我发现,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首先是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是次卧,朝北,但也有个小窗户。
结婚第二天,方婷就和陈阳一起,把我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搬到了客厅旁边那个储藏室。
那个房间,不到五平米,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排气扇。
方Ting笑盈盈地对我说:“阿姨,您先委屈一下,住在这里。”
“您的那个房间,我们要改成婴儿房,我已经找好设计师了。”
我看着我那些被堆在储藏室角落的行李,像一堆没人要的垃圾。
我问陈阳:“阳阳,这是……”
陈阳不敢看我,只是说:“小姑,就先住一下,等……等以后我们换了大房子……”
以后?
以后是多久?
我没再问。
我默默地把我的床铺好。
那张一米二的小床,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我连转身都困难。
晚上,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他们俩的说笑声。
墙壁那么薄,好像什么都隔不住。
又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接着,是家里的规矩。
方婷买回来一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把里面塞得满满当登。
都是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进口牛奶,有机蔬菜,澳洲牛排。
她告诉我,以后做饭,要用这些食材。
她说,她怀孕了,要吃得精细。
我做的那些红烧肉,可乐鸡翅,被她称为“垃圾食品”。
她不再吃我做的饭。
她自己点外卖,或者让陈阳带她出去吃。
有时候,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饭桌前。
盘子里的菜,从热到冷。
就像我的心。
他们开始频繁地带朋友回家。
那些年轻人,穿着时髦,在客厅里大声说笑,喝酒,玩游戏,一直闹到半夜。
我躲在我的小储物间里,用被子蒙住头,也挡不住那些噪音。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
客厅里一片狼藉,酒瓶,零食袋,扔得到处都是。
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喝多了,指着我储物间的门,大声问陈阳:
“阳阳,那小黑屋里住的谁啊?你家的保姆吗?”
空气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穿着旧睡衣,头发凌乱,站在厕所门口,窘迫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看到陈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没有回答。
是方婷,她走过来,挽住那个女孩的胳膊,笑着说:“什么保姆啊,别瞎说。那是陈阳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没地方住,暂时借住一下。”
远房亲戚。
暂时借住。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不是保姆,我也不是什么远房亲戚!
这是我的家!
是我用二十年的血汗换来的家!
我死死地盯着陈阳,我想让他告诉我,方婷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却别过头,拉着方婷,对那些朋友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人群散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还有一地的狼藉。
我看着陈阳,一字一句地问:“阳阳,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远房亲戚?”
陈阳低着头,搓着手,不敢看我。
“小姑,你别生气,婷婷她也是为了我面子,当着朋友的面,总不好说……”
“说什么?”我逼问他,“说我是把你从小带大的姑姑?说这房子是我买的?这让你没面子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抖。
方婷走上前来,挡在陈阳面前。
她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我。
“阿姨,您嚷什么?街坊邻居都听见了,像什么样子?”
“这房子现在是陈阳的,房本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跟您已经没关系了。”
“我们让您住在这里,是情分,不是本分。”
“您要是觉得委屈,可以搬出去。”
可以搬出去。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年轻又刻薄的脸,又看看她身后,那个我曾经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的侄子。
他始终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他不是孩子了。
他已经是个男人了,是个丈夫,马上还要当父亲。
他已经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人。
而我,成了那个多余的,碍事的,可以被随时丢弃的“远房亲戚”。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这大半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到底图了个什么?
我转身,回到我的“小黑屋”。
我把门反锁上。
我听见陈阳在外面敲门,叫我:“小姑,小姑你开门啊。”
“小姑,你别跟婷婷一般见识,她怀孕了,情绪不好。”
“小姑……”
我充耳不闻。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我想了很多。
想起了我辞掉工作时,我妈失望的眼神。
想起了我为了省钱,在出租屋里啃了多少年的馒头咸菜。
想起了我背着高烧的陈阳,在深夜的土路上奔跑时,看到的满天星光。
那些过往,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我打开门。
陈阳和方婷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看我出来,陈阳赶紧站起来:“小姑,你……”
我没理他。
我走到他们面前,平静地说:“我搬走。”
陈阳愣住了。
方婷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小姑,你说什么呢?”陈阳急了,“你搬去哪儿啊?你别说气话。”
“我没说气话。”我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个家,容不下我了。我走。”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他,“你们准备一下,给我二十万。”
陈阳和方婷都惊呆了。
“二十万?”方婷尖叫起来,“阿姨,您抢钱啊?您凭什么要二十万?”
“凭什么?”我笑了,“就凭这房子,首付是我付的,装修是我装的,这几年的月供,大头也是我拿的。我没跟你们算总账,要二十万,多吗?”
“那……那我们也没钱啊!”陈阳结结巴巴地说,“刚办完婚礼,钱都花光了。”
“我不管你们有没有钱。”我的心,已经冷得像一块铁,“一个星期之内,把钱给我。不然,我们就法庭上见。”
“这房子过户的时候,虽然签的是赠与,但我是有附加条件的,那就是要给我养老。现在你们把我赶出去,就是违约。打起官司来,你们占不到便宜。”
这些话,是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在手机上查的。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没跟人红过脸。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当那个默默付出,最后被一脚踢开的傻子了。
陈阳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他看着我,眼神里全是陌生和恐惧。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那个对他百依百顺,掏心掏肺的小姑,会说出“法庭上见”这样的话。
方婷还想说什么,被陈阳一把拉住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好。”
我没再看他们一眼。
我回到我的储藏室,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一些旧衣服,几本我喜欢看的书,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十几岁的陈阳,他搂着我的脖子,笑得一脸灿烂。
我看着照片里的他,再想想客厅里的他。
心,还是会疼。
我把相框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回了床上。
就留给他们吧。
也许某天夜里,他看到这张照片,会想起曾经也有过一个把他当成全世界的小姑。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这个我亲手打造的家。
外面阳光很好。
好得有点刺眼。
我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那个家的味道。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哥家在老家,太远了。
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我在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下。
房间很小,有一股霉味。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壁,灰扑扑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就这么坐着,从白天,到黑夜。
肚子饿了,就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一包泡面。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陈阳没有联系我。
一分钱都没有给我。
我的心,一点点地凉透了。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一个之前在发传/单时认识的律师的电话。
我把我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律师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林女士,您这个情况,有点复杂。”
“赠与合同一旦生效,想要撤销,是很难的。除非你能证明,对方严重侵害了赠与人或者赠与人的近亲属。”
“他们把我赶出家门,算不算严重侵害?”我问。
“算。但是,需要证据。”律师说,“比如,他们亲口承认赶你走的录音,或者有邻居愿意为你作证。”
录音……
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邻居……
我们搬过去没几年,跟邻居们也就是点头之交,谁会愿意为了我,去得罪陈阳他们?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还有一个办法。”律师说,“就是起诉他们,主张这个赠与是附义务的赠与,他们没有履行赡养义务,所以你有权要求他们返还财产,或者支付相应的补偿。”
“但是,这个官司打起来,时间会很长,而且,您当初过户的时候,有没有签书面的附义务合同?”
我摇了摇头:“没有。当时……就口头说的。”
律师叹了口气:“那就比较被动了。法庭上,主要看证据。”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床上。
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
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我把所有的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的侄子。
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难道,好人就真的没有好报吗?
我在旅馆里,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
身上的钱,快要花光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得活下去。
我开始出去找工作。
但我这个年纪,快六十了,又没什么文化,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
餐厅嫌我年纪大,手脚慢。
超市嫌我不会用电脑。
我只能去人才市场,找那些最苦最累的活。
最后,我在一个小区里,找了份保洁的工作。
一个月三千块钱。
包住,就是住在地下室里。
地下室阴暗潮湿,手机都没有信号。
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至少,我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我不用再付旅馆的房费了。
我开始上班。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扫地,拖地,擦栏杆,清理垃圾桶。
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同事们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大家都很沉默,埋头干活。
下了班,回到地下室,我倒在床上就能睡着。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想陈阳,去想那套房子。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小区里,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我正在擦一楼大厅的玻璃门。
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领着一个小孩走了进来。
她看了我一眼,突然“咦”了一声。
“您是……林阿姨?”
我抬起头,愣住了。
是张姐。
她是我之前住的那个小区里的邻居,住我对门。
她是个很热心的人,我刚搬过去的时候,她还给我送过自己包的饺子。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我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身上穿着灰色的保洁服,上面还沾着污渍。
手里拿着脏兮兮的抹布。
而她,穿着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一看就过得很好。
“林阿姨,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张姐一脸惊讶。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我在这里找了份工作。”
“工作?”张姐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是……你不是跟你侄子住在一起吗?怎么跑出来工作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我要告诉她,我被我亲手养大的侄子,赶出了家门吗?
我低下头,小声说:“家里……出了点事。”
张姐是个聪明人。
她看我这样子,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她没再追问。
她拉着我的手,说:“阿姨,你受苦了。”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都爆发了。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张姐把我带到小区的长椅上。
我哭着,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她说了。
从我怎么买的房子,怎么过户给侄子,到最后怎么被他们用“远房亲戚”的名义赶了出来。
张姐听完,气得浑身发抖。
“这还是人吗?!简直是!”
“林阿姨,你太傻了!你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我说:“我能怎么办?我没钱,没证据,官司都打不赢。”
“谁说没证据的?”张姐突然说。
我愣住了。
“你忘了?你家门口的走廊,我装了一个监控。”张姐说。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
张姐家因为之前被偷过东西,所以在门口装了一个对着走廊的摄像头。
她说,那个摄像头,是24小时录音录像的。
“那天晚上,你们在客厅吵架,声音那么大,我家的监控,肯定都录下来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
“真的吗?张姐,那……那能当证据吗?”
“当然能!”张姐拍着我的手,“走!我们现在就去找律师!我给你作证!我倒要看看,这对白眼狼,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在张姐的帮助下,我们很快联系上了之前那位律师。
律师看了张姐提供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虽然看不到客厅里的画面,但是声音录得清清楚楚。
方婷那句“我们让您住在这里,是情分,不是本分”,“您要是觉得委屈,可以搬出去”,一字不落。
还有那个女孩问我是不是“保姆”,方婷回答“远房亲戚”那一段,也都在。
律师看完,用力一拍桌子。
“够了!林女士,这些证据,足够了!”
“我们可以提起诉讼,要求撤销赠与合同!”
我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我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问律师:“那……我能把房子要回来吗?”
律师沉吟了一下,说:“要回房子,可能性有,但不大。因为房子现在已经是婚后财产,还涉及到对方的居住权问题,会很复杂。”
“但是,”他话锋一转,“要求他们支付与房屋价值对等的补偿金,这个把握很大!”
“这套房子,现在市价至少两百万。除去你侄子还的那部分贷款,他们至少要补偿你一百五十万以上!”
一百五十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有点不敢相信。
张姐在一旁鼓励我:“阿D姨,告!必须告!这不是钱的事,是争一口气!”
我看着律师坚定的眼神,又看看张姐。
我点了点头。
“好,我告。”
立案,递交证据,开庭。
一切都进行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开庭那天,我哥和我嫂子也从老家赶来了。
他们在法庭外拦住我。
我哥一脸愁容:“岚岚,这……这事怎么闹到法庭上来了?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我嫂子王琴,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
“岚岚,是嫂子对不起你。我们没教好阳阳。”
“你撤诉吧,行不行?阳阳他还年轻,这要是留了案底,他这辈子就毁了!”
我看着他们。
我曾经最亲的亲人。
事到如今,他们想的,依然不是我受了多少委屈。
而是他们的儿子,会不会留下案底。
我冷冷地抽回手。
“嫂子,他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是我小姑?”
“他和他媳妇,一口一个‘远房亲戚’地羞辱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这辈子会毁了?”
“现在怕了?晚了。”
我没再理他们,径直走进了法庭。
在法庭上,我再次见到了陈阳和方婷。
几个月不见,陈阳瘦了,也憔悴了。
方婷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法官问话的时候,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我这辈子,第一次上法庭。
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的律师,把证据一份份地呈上去。
监控录音在法庭里响起。
“……那是陈阳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没地方住,暂时借住一下。”
方婷清晰又刻薄的声音,回荡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
我看到陈阳的头,埋得越来越低。
我看到旁听席上,我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当法官问陈阳,录音里的内容是否属实时。
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愧疚,有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怨愤。
他哑着嗓子说:“是。”
那一刻,法庭里很安静。
我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是我心里,最后一点对他的亲情和念想,彻底碎了。
法庭调解。
法官说,念在我是陈阳的亲姑姑,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问我,有什么诉求。
我的律师替我开口:“我们的要求很简单。第一,被告方,陈阳和方婷,向我的当事人,林岚女士,公开道歉。”
“第二,支付补偿金,一百八十万。”
“一百八十万?!”方婷又尖叫了起来,“你们怎么不去抢!”
法官敲了敲法槌:“肃静!”
方婷的律师拉了拉她,示意她别说话。
陈阳的律师说:“法官,我的当事人,没有能力支付这么高额的补偿金。他们刚刚结婚,还背负着车贷,马上孩子也要出生了,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那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我的律师寸步不让,“当初他们用欺骗和胁迫的手段,让我当事人过户房产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当事人的处境?”
“现在我当事人年近六十,无家可归,只能去做保洁,住地下室!他们于心何忍?”
我的律师,把我在小区当保洁的照片,也呈了上去。
照片里,我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正在垃圾桶里捡拾瓶子。
法官看着照片,又看看陈阳,眼神变得非常严厉。
陈阳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他看着照片里的我,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最后,还是法官给出了调解方案。
房子,归陈阳和方婷。
但是,他们必须在半年内,支付给我一百二十万的补偿款。
如果逾期不付,法院将强制执行,拍卖房产。
另外,陈阳和方婷,必须当庭向我道歉。
方婷一脸不情愿。
陈阳拉了她一下。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姑,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句对不起,太轻了。
轻得挽回不了任何东西。
方婷也跟着,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转过身,对我的律师说:“我们走吧。”
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他们。
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哥和我嫂子还等在外面。
他们看到我,想说什么,又没敢说。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像没看到一样。
有些亲情,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张姐在法院门口等我。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姨,赢了!我们赢了!”
我靠在她的肩膀上,终于,放声大哭。
这场官司,我赢了。
但我知道,我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
我用那一百二十万,在一个离市区有点远的小区,买了一套一居室的小房子。
四十平米,很小,但阳光很好。
装修的时候,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跑断了腿去省钱。
我请了最好的装修公司。
我给自己买了最舒服的床,最柔软的沙发。
我还养了一只猫。
它很黏人,总喜欢趴在我的腿上睡觉。
我给它取名叫“暖暖”。
我辞掉了保洁的工作。
每天,我就在家看看书,养养花,逗逗猫。
或者跟张姐,还有小区里认识的一些老姐妹,一起去跳跳广场舞,逛逛公园。
日子过得很平静。
我哥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每次,他都小心翼翼地问我:“岚岚,你……还好吗?”
然后就会跟我说,陈阳他们过得有多惨。
为了凑那一百二十万,他们把车卖了,跟亲戚朋友借了个遍,还欠了一屁股的网贷。
方婷因为这事,跟陈阳天天吵架,孩子生下来,也没人带。
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我每次都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说:“哥,我还有事,先挂了。”
我不想听这些。
他们的生活,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陈阳。
想起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甜甜地叫我“小姑”的小男孩。
想起那个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要给我买大别墅的年轻人。
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头了。
人总要往前看。
这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那边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是,是小姑吗?”
是陈阳。
我的手,抖了一下。
水壶里的水,洒了出来。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小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我错了。”
“我不是人,我混蛋,我对不起你。”
“婷婷……婷婷跟我离婚了。她带着孩子走了。”
“她说,我这样不孝的人,不配有家庭。”
“小姑,我真的知道错了。”
“房子……房子我也准备卖了。卖了的钱,除了还债,剩下的都给你。”
“我只要你……你再认我这个侄子,行不行?”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狼狈和绝望。
我拿着电话,看着窗外的夕阳。
血红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很美,也很苍凉。
我曾经以为,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东西。
后来我才明白,在人性的贪婪和自私面前,任何感情,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没有恨了。
真的。
到了我这个年纪,剩下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
我不想再被任何人,任何事牵绊。
我对着电话,轻轻地说了一句。
“都过去了。”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
并且,拉黑了那个号码。
我的猫“暖暖”跳上窗台,用它的头,蹭了蹭我的手。
毛茸茸的,很暖。
我笑了笑,摸了摸它的头。
“暖暖,我们去吃饭吧。”
屋子里,我炖的鸡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满屋子,都是温暖的香气。
这是我的家。
一个人的家。
也挺好。
来源:雨落思起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