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像是被人捅了个大窟窿,雨水不要钱似的往下倒,一连下了几十天。
那年夏天,长江的水,疯了。
天像是被人捅了个大窟窿,雨水不要钱似的往下倒,一连下了几十天。
江水浑得像一锅煮烂的黄泥汤,一浪高过一浪,没日没夜地拍打着堤岸,那声音,像是要把人的魂都拍散了。
我叫林峰,那年十九,是个新兵蛋子,入伍还不到一年。
我们整个连队都被拉到了九江段的龙王庙大堤上。
说是大堤,其实就是一条用血肉和沙袋筑成的长城。
白天,太阳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出油来。
我们光着膀子,扛着沙袋在泥里跑,肩膀上的皮磨掉了一层又一层,汗水混着泥水,糊得满身都是,痒得钻心。
到了晚上,蚊子像轰炸机一样成群结队地扑过来,咬得人浑身是包。
睡?根本没法睡。
我们就靠在大堤上,听着水声,眯一会儿。
有时候做梦,都能梦见大堤垮了,自己被卷进洪水里,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连长姓王,是个黑脸膛的汉子,嗓门大得能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他总说:“人在堤在!谁敢往后退一步,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玩笑话。
那段日子,人是麻木的。
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念头:扛沙袋,堵口子,保住大堤。
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吃饭的时候端着饭盒都能睡着。
伙房送来的馒头,有时候掉进泥水里,捡起来擦擦继续啃,没人觉得脏。
能填饱肚子,有力气扛沙袋,就是天大的事。
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第一次见到她。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一块铁板,眼看又一场暴雨要来了。
我们正在加固一段出现管涌的大堤。
管涌,就是水从大堤下面钻了个洞,带着泥沙往外冒,这是决堤最危险的征兆。
我们几十个人围着那个碗口大的泉眼,拼了命地用沙袋和石头往下压。
可那水,就像有生命一样,顶着沙袋往外冒,泉眼越来越大。
连长的眼睛都红了,吼得嗓子都哑了:“快!再快!给老子堵住它!”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沙袋落地的闷响。
就在那时候,我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迷彩服,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手臂。
脸上全是泥点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不是我们连队的,看肩章,是个卫生员。
她身边围着几个因为中暑和劳累过度倒下的战友,她正手脚麻利地给一个脸色煞白的兵掐人中,喂藿香正气水。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和周围这片狂躁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只是瞟了一眼,就赶紧回过头继续干活。
那时候,脑子里根本没地方想别的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画面就像刻进了脑子里。
到了傍晚,雨终于瓢泼似的砸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
江水涨得更快了,浪头直接拍上了堤顶,我们脚下的大堤,感觉都在微微发抖。
“不好!西边那段有裂缝!”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连长带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西边跑过去。
雨太大了,雨刮器都跟不上趟,探照灯的光柱在雨幕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们看到,几十米外的一段子堤,真的出现了一道一米多长的口子,浑浊的江水正“呲呲”地往里灌。
“快!用身体堵!”连长嘶吼着,第一个跳了下去。
我们也都跟着跳了下去,手挽着手,用胸膛去挡那冰冷刺骨的江水。
水流的冲击力大得吓人,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碎了。
我当时就想,完了,今天可能要交代在这了。
可没人松手。
后面的人拼命地往我们身后堆沙袋,一袋,两袋,十袋……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压力越来越大,水流的冲击力渐渐小了。
我们得救了。
一个个从水里爬出来,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冷的,是脱力了。
我靠在一堆沙袋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肺都快炸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很轻,很急。
“这边!这边有人受伤了!”
我扭过头,看见了她。
她正跪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给一个腿被石头划伤的战友包扎。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她包扎完,站起身,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
她的眼神很清澈,带着一丝焦急,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像是疲惫,又像是担忧。
我们之间隔着七八米,隔着瓢泼的大雨和混乱的人群。
突然,我身后的沙袋堆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我下意识地回头,瞳孔猛地一缩。
因为连日的雨水浸泡,加上刚刚的冲击,我们靠着的这堆沙袋,松动了!
最上面的几袋,正摇摇欲坠地往下滑。
而她,正好站在沙袋滑落的路径上,正低着头整理自己的医药箱,根本没注意到危险。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都来不及想。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朝她扑了过去。
“小心!”
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两个字。
我把她狠狠地推了出去,自己却因为惯性收不住脚,跟着滚倒在地。
几乎是同时,几十斤重的沙袋砸了下来。
一袋,砸在了我的小腿上。
剧痛。
撕心裂肺的痛。
我感觉自己的腿骨,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地砸断了。
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人已经在后方的临时医疗帐篷里。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
我的左腿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吊得高高的,稍微动一下,就钻心地疼。
连长坐在我的床边,正削着一个苹果,他削得很慢,很仔细。
看见我醒了,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醒了?臭小子,命挺大。”
他把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
“医生说,小腿骨裂,还有点错位,得躺上一百天。”
我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像火烧一样。
“她……她没事吧?”
连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你说那个女卫生员?没事,你把她推开了,她就擦破了点皮。”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
“你小子,可以啊。平时闷声不响的,关键时刻,是条汉子。”
我没说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只要她没事就好。
那一百天,是我当兵生涯里最清闲,也是最难熬的日子。
每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战友们偶尔会来看我,给我讲大堤上的事。
他们说,那场大水,最后还是被我们挡住了。
我们守的那段大堤,稳如泰山。
后来,我们连队荣立了集体二等功。
我的床头,也多了一枚三等功的奖章。
连长说,这是我拿命换来的。
可我总觉得,那枚奖章,沉甸甸的,有点烫手。
我救她,不是为了什么军功章。
我只是……不想看见她出事。
就这么简单。
她来看过我一次。
就在我快出院的时候。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书。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军装,头发扎成了马尾,看起来比那天在大堤上精神多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橘子。
她走到我床边,有点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叫苏晴。”她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很好听。
“林峰。”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又是沉默。
气氛有点尴尬。
“你的腿……好点了吗?”她问。
“快好了,医生说下周就能下地了。”
“那就好。”
她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眼神落在我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
“那天……谢谢你。”
“应该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憋出这三个字。
“要不是你,我可能……”她没说下去。
“换成谁都会那么做的。”我说的是实话。
在那样的生死关头,任何一个战友有危险,我都会冲上去。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颗糖。
大白兔奶糖。
“这个……给你。”她的脸有点红。
我接了过来。
糖纸有点皱,应该是放在口袋里很久了。
“我……”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帐篷外面传来了集合的哨声。
她像是被惊到的小鹿,猛地站直了身体。
“我该走了。”
“嗯。”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像是午后的阳光,一下子照进了我心里。
很暖。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后来,抗洪结束了,我们部队也撤离了。
我归了队,继续当我的兵。
只是,左腿在阴雨天的时候,总会隐隐作痛。
那颗大白兔奶糖,我一直没舍得吃。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军装上衣口袋里,贴着胸口的位置。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会把它拿出来,在手里攥着。
糖纸的触感,和她手心的温度,好像还留在上面。
时间过得很快。
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到了我该退伍的时候。
连里给我们这些老兵开欢送会,大家喝酒,唱歌,哭得稀里哗啦。
我没哭,就是心里堵得慌。
舍不得这身军装,舍不得这帮睡在上铺下铺的兄弟。
第二天,我去连部办手续。
连长,哦不,现在已经是王副营长了。
他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林峰,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可能先回家帮我爸妈干点农活,然后出去找个活干。”我家在农村,条件不好。
王副营长点了点头,没说话。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他把办公桌上的一个档案袋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档案,还有退伍证,都检查一下。”
我打开档案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看。
退伍证,户口迁移介绍信,还有一张……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孩。
扎着马尾,笑得很灿烂。
是她。
苏晴。
我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
王副营长看着我,眼神很深邃,像是能看穿我的心事。
“林峰,你还记得96年抗洪的时候,你救的那个女兵吗?”
我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个画面,那双眼睛,那个微笑,已经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转业的时候,上级领导特意找我谈话,问我知不知道她是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是谁?
这个问题,其实在我心里盘旋了两年。
我猜过很多种可能。
也许,她是什么大领导的女儿?
所以部队才会这么重视?
王副营长弹了弹烟灰,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她的父亲,叫苏建国。”
这个名字,我很陌生。
“苏建国,曾经是我的老班长。”
王副营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
“那是八十年代末,也是一次抗洪抢险,在洞庭湖。”
“当时,我还是个新兵蛋子,跟你一样,愣头青一个。”
“一个浪头打过来,我脚下一滑,就掉进了水里。那时候的水流,比96年那次还急,人掉下去,一眨眼就没影了。”
“是老班长,想都没想,就跳下去救我。”
“他把我推上了岸,自己……自己却被一个漩涡卷走了。”
王副营长的眼圈,红了。
“老班长牺牲后,被追授为一等功臣,烈士。”
“他牺牲的时候,苏晴才五岁。”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苏晴这孩子,从小就犟。她妈妈想让她安安稳稳地读个大学,找个好工作。可她高中一毕业,就铁了心要来当兵。”
“她说,她要走她爸爸走过的路。”
“她考上了军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咱们军区的总医院。96年抗洪,她是主动请缨,第一批上的前线。”
王副营长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
“那天,你救了她。你知道吗,你救她的那个地方,离她父亲牺牲的地方,直线距离不到一百公里。”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她那双眼睛里,为什么总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超越了年龄的坚毅和执着。
那是一种传承。
“上级领导之所以找我,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背景,而是因为她是烈士的后代。部队对每一个英雄,都不会忘记。”
王副营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峰,你救的,不只是一个叫苏晴的女兵。”
“你救的,是一个英雄的女儿,一个英雄精神的延续。”
“你那枚三等功,含金量,比任何人的都重。”
我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明媚。
可我却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太多太多我无法想象的沉重。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了照片上。
我不是为自己感动。
我是为那个叫苏建国的男人,为那个叫苏晴的女孩。
为这种无声的,却足以撼动山河的传承。
原来,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一次本能的救援。
却没想到,在命运的某个节点,我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触碰到了一种如此伟大的灵魂。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副营长办公室的。
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照片,像是攥着千斤重担。
我把那颗已经有点融化的大白兔奶糖,和照片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退伍档案袋里。
退伍那天,战友们都来送我。
我们拥抱,捶打着对方的后背,说着“常联系”。
可我们都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一辈子。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站台上那些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回到家,生活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脱下军装,换上粗布衣裳,重新做回了那个农村小子林峰。
我帮着家里种地,收割,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拿出那个档案袋。
看着那张照片,和那颗糖。
照片上的苏晴,笑得依然灿烂。
而那颗糖,我终究没有舍得吃。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我也没有想过去打听,去寻找。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
她是一个英雄的女儿,她自己,也走在成为英雄的路上。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退伍兵。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汇,然后,便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
这样,就很好。
我把对她的所有念想,都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我开始学着开车,后来,在县城里找了一份开货车的活。
每天起早贪黑,天南海北地跑。
很辛苦,但很踏实。
我用攒下的钱,给家里盖了新房,给父母买了他们念叨了很久的电视机。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
我以为,关于苏晴的一切,都会像那身旧军装一样,被我压在箱底,慢慢褪色,慢慢遗忘。
直到2008年。
那一年,汶川发生了大地震。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从成都拉货回家的路上。
收音机里,主持人用哽咽的声音播报着灾区的消息。
死亡人数,受伤人数,失踪人数……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刀子,剜着我的心。
我把车停在路边,看着窗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脑子里,全是96年抗洪的画面。
倒塌的房屋,泥泞的道路,绝望的眼神……
我知道,我必须去做点什么。
我把一车货,直接送到了最近的救灾物资接收点,然后,掉转车头,就往汶川的方向开。
那时候,通往灾区的路,很多都已经中断了。
我开着我的那辆半旧的东风卡车,跟着一支援助车队,在满是塌方和泥石流的路上,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有好几次,都差点连人带车翻下悬崖。
可我一点都不怕。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进去,快点进去。
里面有那么多人在等着我们。
三天三夜,我几乎没合眼。
终于,我们到了一个叫映秀的小镇。
眼前的景象,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整个镇子,都被夷为平地。
断壁残垣,钢筋裸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到处都是哭喊声,求救声。
我们这些开货车的,都自发地成了志愿者。
搬运物资,清理废墟,用手刨,用肩扛。
那几天,我忘了什么是累,什么是饿。
手上磨出了血泡,破了,混着泥沙,钻心地疼。
可我不敢停。
因为我知道,每快一秒,就可能多救出一个人。
有一天,我在一个临时的医疗点帮忙搬运药品。
医疗点就设在一片空地上,帐篷一个挨着一个。
伤员太多了,医生和护士们忙得脚不沾地,很多人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好几天没睡觉了。
我扛着一箱生理盐水,正准备往里走,突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即使隔了十二年,即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我也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绷带!快!再拿一卷绷带过来!这个伤员失血过多,需要马上止血!”
我猛地回过头。
不远处,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人,正跪在地上,给一个满身是血的伤员做紧急处理。
她的动作,依然是那么的沉稳,利落。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是她。
一定是她。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狂跳不止。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在给伤员包扎好之后,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穿过人群,落在了我的脸上。
她愣住了。
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可我能看见,她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十二年了。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清澈,明亮。
只是,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沧桑。
我们,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对望着。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
哭喊声,嘈杂声,全都听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缓地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她走到我面前,摘下了口罩。
“林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还有一丝颤抖。
“是我。”我的嗓子,干得厉害。
她笑了。
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送点东西。”我指了指身后的卡车。
她看着我,看着我这一身尘土,看着我手上还没干的血迹,眼神变得很复杂。
“你……”她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你还好吗?”我问。
“我还好。”她点了点头,“你呢?”
“我也挺好。”
简单的几句对话,却像是用尽了我们所有的力气。
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十二年的空白,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填满的。
“苏晴!这边有个重伤员,需要马上手术!”不远处,有人在喊她。
她回过头,应了一声。
“我得过去了。”她对我说道,眼神里带着歉意。
“去吧,救人要紧。”
她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苏晴。”我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颗我珍藏了十二年的,大白兔奶糖。
糖纸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损了,但依然被我包得很好。
我把它递给她。
“这个,还给你。”
她看着那颗糖,愣住了。
然后,她伸出手,接了过去。
她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我的手心。
很凉。
“你……一直留着?”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点了点头。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傻瓜。”她哽咽着,说出了这两个字。
我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快去吧。”我催促道。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向了那个临时手术台。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在废墟中奔跑的白色身影,突然觉得,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还要伟大。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执念,所有的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明白了。
我们这样的人,或许注定无法拥有平凡的幸福。
因为在我们的骨子里,都流淌着一种叫“责任”的东西。
96年,在长江大堤上,是这样。
08年,在汶川废墟里,也是这样。
只要国家需要,只要人民需要,我们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这是我们这代人,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我在灾区待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里,我和苏晴见过几次面。
但都是匆匆忙忙的。
有时候,是她给我递过来一瓶水。
有时候,是我帮她搭把手,抬一下担架。
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话。
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都懂了。
我们就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在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
离开汶川的前一天晚上,我去找了她。
她正在一个帐篷里,整理着第二天的药品。
帐篷里点着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要走了。”我说。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
“嗯。”她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你也是,多注意身体。”
又是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林峰。”她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纱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石头。
一块从废墟里捡来的,很普通的石头。
但是被她磨得很光滑。
“这个,送给你。”她说。
我接了过来,石头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谢谢。”
“保重。”
“保重。”
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开着车,悄悄地离开了。
我没有去跟她告别。
我怕我舍不得。
车子开出很远,我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那个亮着灯的帐篷。
像是一座灯塔,在黑暗中,给人温暖,给人希望。
回去之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开着我的货车,天南海北地跑。
只是,我的口袋里,多了一块石头。
那块来自汶川的石头。
有时候累了,烦了,我就会把它拿出来,在手里握着。
石头冰冷的触感,能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我没有再刻意去打听苏晴的消息。
我知道,她一定还在她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这就够了。
我们就像两颗星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着。
虽然相隔遥远,但我们望着同一片天空,守护着同一片土地。
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它能抚平伤痛,也能沉淀记忆。
一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
我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了。
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物流公司,生意不好不坏,日子过得安稳。
当年的那些惊心动魄,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有时候,我女儿会缠着我,让我给她讲当兵的故事。
我会给她讲抗洪,讲地震。
但我从来没有提过苏晴的名字。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那段记忆,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是我心中最宝贵的珍藏。
去年,我因为业务,去了一趟北京。
办完事,还剩下半天时间。
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军事博物馆。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就是想去走走,看看。
博物馆很大,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勋章,还有英雄们的事迹。
我走着走着,在一个展柜前停下了脚步。
展柜里,陈列着一枚一等功的奖章。
奖章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和一个名字。
苏建国。
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穿着一身旧式的军装,笑得很憨厚。
我看着那张脸,心里百感交集。
这就是苏晴的父亲,那个用生命换回我老连长性命的英雄。
我对着照片,默默地敬了一个军礼。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爸爸。”
我浑身一僵,缓缓地转过身。
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
她的肩上,扛着大校的军衔。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也穿着一身小号的军装。
是苏晴。
她比我上次见她的时候,成熟了很多。
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
但她的身姿,依然挺拔如松。
她的眼神,依然明亮如星。
她也在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意外。
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平静和温暖。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对方。
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汶川,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长江大堤。
那个少年,好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的妈妈。
“妈妈,这位叔叔是谁啊?”
苏晴回过神来,她摸了摸儿子的头,笑了。
“他啊,”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是一位英雄。”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带着儿子,朝我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林峰。”
“好久不见,苏晴。”
我们相视一笑。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牵挂,都在这一笑之中了。
不需要太多的话语。
我们都懂。
我们这一生,或许不会再有太多的交集。
但我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那么一个人,和我们有着同样的信念,同样的坚守。
这就够了。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北京的阳光,正好。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庄严的建筑。
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遗忘。
有些精神,会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就像苏建国,就像苏晴,也像我。
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人。
但我们,都曾为这片土地,拼过命。
这就够了。
我的口袋里,还放着那块来自汶川的石头。
我想,我会一直带着它。
直到我老得走不动路的那一天。
我会把它交给我女儿。
然后告诉她。
这块石头,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它见证过一场灾难,也见证过一种,永不磨灭的精神。
来源:博学明月4k9s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