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年前,我丈夫老张因为工地事故走了,撇下我和十岁的儿子张伟。
房本拿到手那天,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沉甸甸的,带着半辈子的辛酸和尘土味。
我叫陈静,今年五十三。
二十年前,我丈夫老张因为工地事故走了,撇下我和十岁的儿子张伟。
我一个女人,没读过多少书,咬着牙,在菜市场旁边支起一个面摊。
从凌晨三点和面、熬汤,到深夜十一点刷锅、收摊,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
手上的口子旧的没好,新的又来。冬天冻疮,夏天痱子,就没个好时候。
为啥?
就为了我儿子张伟。
我想让他活得像个城里孩子,别被人看扁了。
他倒也争气,一路读到大学毕业,在一家还不错的公司上了班,还谈了个漂亮女朋友,叫林晓晓。
眼看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房子,成了压在我心口最大的那块石头。
没房子,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我把这些年一分一毛攒下来的钱,连同老张那笔薄薄的赔偿金,一股脑全拿了出来。
不够。
还差一大截。
我把唯一的自住房,那个我们一家三口住过的小两居,给卖了。
然后在郊区租了个最便宜的一居室。
搬家那天,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拜了三拜。
“老张啊,我把家卖了,给儿子换了个大的。你看见没?咱儿子要成家了。”
眼泪没掉下来,心里却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凑够了首付,我看中了一套离张伟公司不远的两室一厅,九十平,电梯房。
不大,但亮堂。
我几乎是跑着去签的合同,生怕晚一步,房子就飞了。
我一个人办完了所有手续,贷款人是我,月供也是从我的养老金账户里划。
张伟说:“妈,我来还月供。”
我摆摆手:“你刚上班,工资不高,还得跟晓晓约会花钱。妈还能干几年,这钱妈来出。你们好好的就行。”
他抱着我,像个孩子:“妈,你真好。”
我拍着他的背,心里又酸又甜。
这辈子,值了。
房本下来,红彤彤的一本,上面是我的名字,陈静。
我把它放在枕头底下,觉得这辈子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就是那天晚上。
我以为,接下来就是装修,备婚,等着抱孙子了。
我把人生想得太简单了。
或者说,我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风暴来临前,总是一片风平浪静,甚至阳光明媚。
拿到房子的钥匙后,林晓晓的嘴就没合拢过。
她挽着张伟的胳膊,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百灵鸟。
“阿姨,这房子真好,朝南的户型,阳光肯定足。”
“阿姨,您眼光真好,这个小区绿化做得真棒。”
我笑着听着,心里也高兴。
毕竟,这房子是给她和张伟准备的,她喜欢,我的钱就没白花。
周末,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一起去看新房。
毛坯房,水泥地,灰色的墙,但挡不住我们对未来的想象。
林晓晓拉着张伟,从客厅跑到卧室,又从卧室跑到阳台。
“老公,你看,这里放一个大大的L型沙发,米白色的。”
“这里,这里打一整面墙的柜子,我要放我所有的包包和鞋子。”
“阳台封起来,做一个榻榻米,再放个小茶几,下午可以在这里喝茶看书。”
她规划得那么起劲,好像这房子已经是她的了。
张伟跟在后面,一脸宠溺地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挺好。
装修的事情,我本想找个熟人施工队,能省点钱,做得也牢靠。
林晓晓不干。
“阿姨,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找路边施工队啊?不专业,审美也跟不上。”
她拿手机给我看各种装修效果图。
“得找设计师,好好设计一下。房子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
我问:“那得多少钱?”
林晓晓吐了吐舌头:“设计费就得好几万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
几万块,够我起早贪黑卖多少碗面了?
但我没说出口。
我怕张伟夹在中间为难,也怕林晓晓觉得我这个婆婆小气。
我想,大头都花了,不差这点小钱了。
只要他们高兴。
“行,你们看着办吧。”我点了头。
林晓晓立刻欢呼起来,抱着张伟的胳膊又亲又跳。
张伟冲我感激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让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可我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设计师找来了,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说话夹着英文单词。
“这个design,讲究的是一个feeling。”
“我们要追求minimalism,极简主义,less is more。”
我听不懂。
我只看到他手里的报价单,上面的数字,像一根针,狠狠扎了我的眼。
十五万。
简装。
我差点没站稳。
“这么贵?”我忍不住问。
设计师推了推眼镜,一脸“你不懂”的表情:“阿姨,这已经是友情价了。我们用的材料都是进口的,环保,品牌货。”
林晓晓在旁边帮腔:“对啊阿姨,装修材料不能省,甲醛超标了对身体不好,以后有了宝宝怎么办?”
她连宝宝都搬出来了。
我还能说什么?
张伟看我脸色不对,把我拉到一边。
“妈,是不是有点贵了?要不我们再看看?”
我看着儿子,他眼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犹豫。
我知道,他不想让林晓晓不高兴。
我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另一张银行卡。
“没事,就按晓晓说的办吧。钱的事,你们别操心。”
这张卡里,是我准备给自己养老的最后一点钱。
我本来想着,等他们结婚了,我就回老家,用这笔钱盖个小平房,养点鸡,种种菜。
现在看来,这个梦也得推迟了。
装修队热火朝天地进场了。
我隔三差五地过去看看。
看着水泥墙被刮上腻子,刷上漂亮的颜色;看着光秃秃的地面铺上温润的木地板;看着厨房和卫生间贴上我叫不出名字的进口瓷砖。
房子一天比一天漂亮。
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空。
我感觉,这房子,离我越来越远了。
它正在变成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属于林晓晓的“作品”。
有一天,我买了些水果和饮料过去慰劳工人。
林晓晓正好也在。
她指挥着工人,把一面刚砌好的墙给砸了。
“不行不行,往左边挪十公分,不然我的衣柜放不下。”
带班的工头一脸为难:“姑娘,这墙砌了拆,拆了砌,都是钱啊。”
林晓晓眼睛一瞪:“钱钱钱,你就知道钱!耽误了我的效果,你赔得起吗?”
我走过去,拉了拉她:“晓晓,差不多就行了,别为难师傅们。”
她回头看到我,脸上的不耐烦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阿姨,你不懂。差十公分,感觉就全错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堵得慌。
在这个即将成为我儿子家的房子里,我成了一个“不懂”的外人。
晚上,我给张伟打电话。
“儿子,装修的钱,超了预算不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妈,我知道。晓晓她……追求完美。您再担待点,等我们以后有钱了,一定都还给您。”
又是这句话。
担待。
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他担待而活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小区的几点灯火,第一次对自己卖掉老房子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
真正让我警醒的,是关于房本名字的事。
那天,林晓晓突然约我出去喝下午茶。
在一家装修得很小资的咖啡店里。
她搅着杯子里的咖啡,状似无意地开口。
“阿姨,你看,房子也快装修好了,我们俩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我点点头:“是啊,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领证?”
“我们商量着,等装修好了,家具进场,就去领证。”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阿姨,有个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你说。”
“就是……房本的事。”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房本怎么了?”我故作平静地问。
林晓晓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您看,这房子是给我们结婚用的婚房,对吧?”
“嗯。”
“张伟也说了,以后我们俩一起还贷款。”
我心里冷笑一声。张伟那点工资,够他还什么?但脸上没露出来。
“所以,阿姨,您看能不能……在房本上,加上我的名字?”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毕竟,我也是要嫁到你们家的人。有个名字,对我来说,是个保障,也是一种安全感。”
“现在社会这么复杂,女孩子嘛,总得为自己多考虑一点,您说对不对?”
我端起面前那杯没加糖的美式咖啡,喝了一大口。
真苦。
苦得我心里发颤。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漂亮、写满“精明”的脸。
安全感?
我卖了唯一的房子,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背上几十年的贷款,给你买了这么大一个“安全感”,还不够?
我的安全感又在哪里?
但我没发作。
我活了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菜市场里为了一毛钱都能吵半天的,多了去了。
我只是淡淡地说:“晓晓,这个事,不是小事。”
“这房子的首付,是我一个人出的。贷款,也是我在还。”
“按照法律,这是我的婚前财产,跟张伟都没关系,更别说你了。”
我说得很平静,也很清楚。
林晓-晓的脸色,微微变了。
笑容僵在嘴角。
“阿姨,您这话说的……就有点见外了。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再说了,我也不是白加名字。我们家会出装修的钱。”
我差点笑出声。
装修花了多少钱,我心里有数。那十五万,还是我垫的。
就算他们家真把这钱出了,拿十五万,就想换走一百多万房子的一半产权?
这算盘打得,我在菜市场卖面,都自愧不如。
“装修的钱,我已经付了。”我直接戳破她。
林晓晓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那……那我们可以把钱给您啊!或者,我们家出钱买家电!”
她急了。
我摇摇头:“晓晓,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个态度问题。”
“房子是我买给张伟的,是给他成家立业的一个底气。但不是让他拿去换媳妇的。”
“你要的安全感,应该是张伟这个人给你的,是你们俩的感情给你的,而不是这本红色的房产证。”
我的话说得很重。
咖啡店里柔和的音乐,都掩盖不住空气里的尴尬。
林晓晓低着头,不说话了。
那顿下午茶,不欢而散。
我以为,我的话她能听进去。
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把林晓晓要求加名字的事,告诉了张伟。
我本以为,他会站在我这边,去跟他女朋友讲道理。
结果呢?
“妈,晓晓也没恶意。”
又是这句话。
“她就是个小姑娘,没什么安全感。现在网上不都这么说嘛,房子是安全感的来源。”
我气得心口疼。
“小姑娘?她比你还大一岁!什么安全感?我的钱就不是钱了?我睡在出租屋里给你买房,我的安全感谁给?”
“妈,您别这么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张伟我问你,这房子是谁买的?”
“是您买的。”他声音很低。
“房贷谁在还?”
“是您在还。”
“那她凭什么一句话,就要分走一半?”
张伟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小声说:“妈,要不……就加上吧。不然她不肯结婚。”
“为了结这个婚,我卖了房子,掏空了积蓄,现在还得把房子分她一半?”
“她这是嫁给你,还是嫁给这套房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张-伟被我吼得缩了缩脖子。
“妈,您别这样……晓晓她人挺好的,就是家里人……”
“她家里人怎么了?教她这么做的?那这家人,更不能进!”
“不是……她爸妈也是为她好。”
“为她好就可以抢别人的东西吗?这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越说越气,指着他的鼻子。
“张伟我告诉你,这件事,门儿都没有!”
“你想都别想!”
说完,我“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我瘫在沙发上,浑身发抖。
不是累的,是气的。
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我以为他正直、善良、有担当。
到头来,却是个分不清是非对错的软骨头。
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亲妈的死活都不管了。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这件事,就这么僵持下来了。
林晓晓那边没再提,但也没说不提了。
装修还在继续,只是气氛变得很诡异。
我再去工地,林晓晓看到我,只是勉强笑笑,喊一声“阿姨”,然后就躲得远远的。
张伟开始躲着我。
我给他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就说在忙。
我知道,他在逃避。
他不想面对我,也不想得罪林晓晓。
他就想这么拖着,拖到我心软,拖到我妥协。
我给我妹妹,也就是张伟的小姨打了个电话。
我妹在另一个城市,是个中学老师,比我有文化,看事情也透彻。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电话那头,我妹沉默了很久。
“姐,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怎么能不气?我养了个白眼狼!”
“姐,张伟不是白眼狼,他就是……被你保护得太好了。”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从小到大,你什么事都替他扛了。他爸走得早,你怕他受委屈,吃的穿的用的,没一样比别人差。他没吃过苦,没碰过壁,不知道钱有多难挣,不知道人心有多复杂。”
“他觉得,你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他遇到了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跟他提要求,他第一反应不是这个要求合不合理,而是怎么才能满足她,让她高兴。”
“至于满足她的代价是什么,谁来承担这个代价——反正不是他,是你。所以他无所谓。”
我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不愿承认的现实。
是啊。
是我把他养废了。
我以为我给了他最好的爱,其实是害了他。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姐,这件事,你一步都不能退。”
“你退了一步,以后就有无数步要退。”
“今天她要加名字,你同意了。明天她就会说,你那个出租屋太小了,让你搬过来一起住,方便照顾他们。后天她就会嫌你做饭不好吃,生活习惯不一样。”
“到时候,你在这个用自己血汗钱买来的房子里,会活得像个保姆,甚至连保姆都不如。”
“你不仅没了钱,还没了尊严。”
我听得手脚冰凉。
“那……张伟怎么办?他们要是真因为这个分了手……”
“分了就分了!”我妹的声音斩钉截铁。
“一个还没过门,就算计你房子的女人,你敢让她进门吗?”
“这种女人,就算结了婚,以后家里也别想安生。她今天能为了房子逼张伟,明天就能为了别的事情闹得你们鸡犬不宁。”
“长痛不如短痛。姐,你得想明白,你是在救你儿子,也是在救你自己。”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了老张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阿芬,对不住,我没用,没能给你们娘俩一个好日子。以后,你和伟伟,要好好的。”
我想起了我顶着大雪去摆摊,摔了一跤,半锅汤都洒了,我坐在雪地里,看着一地的狼藉,哭都哭不出来。
我想起了张伟第一次拿奖状回家,扑进我怀里,满脸骄傲地说:“妈,我是第一名!”
那些画面,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闪过。
我这辈子,吃够了没钱的苦,受够了看人脸色的罪。
我拼了命,才把儿子托举到今天这个高度。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拎不清的女人,拖进另一个泥潭里。
我也不能让我后半生的安稳,断送在一个外人手里。
天亮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
我给张伟发了条微信。
“周末,叫上林晓晓和她父母,我们一起吃个饭。有些事,当面说清楚。”
张伟很快回了过来。
“妈,你想通了?”
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他语气里的轻松和欣喜。
我心里一阵刺痛。
他以为,我要妥协了。
我回了两个字:“见面说。”
周末,我订了一家环境还不错的饭店包厢。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
我穿了一件我最好看的衣服,还化了个淡妆。
我妹说得对,这不是去吵架,是去谈判。
气势上,不能输。
没多久,张伟带着林晓晓,还有她的父母,一起进来了。
林晓晓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她爸妈也是一脸春风得意。
她妈一坐下,就拉着我的手,热情得不行。
“亲家母,你看你,吃个饭还让你破费,多不好意思。”
我抽出手,淡淡地笑了笑:“应该的。”
她爸是个看起来挺斯文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陈大姐,今天我们来,也是带着诚意来的。”
“孩子们的事,我们做父母的,总要多操心一点。”
“晓晓跟我们说了,想在房本上加个名字。我们一开始也说她,不懂事。”
我看着他,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后来想想,也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思想都比较开放。女孩子嘛,总归是弱势的一方,需要一点保障。”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继续说。
“我们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亲家母,这房子的装修,家电,我们全包了。另外,我们再给晓晓陪嫁一辆二十万的车。”
“你看,我们拿出这么大的诚意,你就在房本上,加上晓晓的名字。以后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
他说得有理有据,冠冕堂皇。
好像他们家做了多大的让步,我占了多大的便宜。
我心里冷笑。
装修家电,加起来二十万顶天了。陪嫁的车,那是给她女儿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拿这点东西,就想换我这套价值三百万的房子的一半产权?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还没开口,林晓晓她妈就接上了话。
“是啊亲家母,我们晓晓可是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一点苦。我们把她交到你们家,总得让我们放心啊。”
“再说了,加个名字,也是表示你们家对我们晓晓的重视嘛!以后他们俩感情更稳定。”
林晓晓在一旁,低着头,一副羞涩的样子,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张伟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脸上带着恳求。
“妈……”
他刚开口,我就抬手打断了他。
我环视了一圈。
看着林晓晓父母那副“我们已经仁至义尽”的嘴脸。
看着林晓晓那副“胜利在望”的得意。
再看看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那副“求求你快答应”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
非常没意思。
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叔叔,阿姨,你们说的,我听明白了。”
“你们的‘诚意’,我也看到了。”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但是,我不同意。”
三个字,像三颗钉子,钉在了包厢安静的空气里。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住了。
林晓晓她妈脸上的热情,瞬间褪去。
“亲家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爸也皱起了眉头:“陈大姐,我们可是很有诚意在跟你谈。”
“是吗?”我放下茶杯,看着他。
“那我倒想问问,你们的诚意,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是建立在我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几十年,卖了唯一的住处,才给我儿子凑够了首付的基础上吗?”
“还是建立在我五十多岁了,还要背着几十年的贷款,每个月从养老钱里扣月供的基础上?”
“你们的女儿是独生女,娇生惯养。我的儿子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他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我容易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他们心上。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晓晓的脸,已经白了。
她爸的脸色也很难看:“陈大姐,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穷追不舍。
“你们的意思,不就是想空手套白狼,用一点装修钱和一辆你们女儿自己开的车,来换我这套房子的产权吗?”
“你们觉得我陈静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好糊弄,是吗?”
“我告诉你们,我是在菜市场卖了二十年面,但我不是傻子!”
“谁真心,谁假意,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说完,直接看向林晓晓。
“林晓晓,我问你,你到底是想嫁给张伟,还是想嫁给这套房子?”
林晓晓被我问得一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是想嫁给张伟,那这房子写谁的名字,不影响你们的感情。你们可以自己去奋斗,去买属于你们自己的房子。”
“如果你只是想嫁给这套房子,那对不起,你找错人了。”
“这房子,姓陈,不姓林。”
林晓晓她妈“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我们家晓晓要长相有长相,要工作有工作,多少人排着队追!能看上你儿子,是你们家的福气!”
“不就加个名字吗?你至于这么羞辱我们吗?”
“我们还就不嫁了!”
我笑了。
“好啊。”
“不嫁正好。”
我转头看着一直没说话的张伟。
他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发抖。
“张伟,现在,你做个选择。”
“是要这个还没过门,就算计你妈家产的女人。”
“还是要你这个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伟身上。
他看看我,又看看林晓晓。
林晓晓也看着他,眼里含着泪,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阿伟,你妈她……她怎么能这么说我……”
张伟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我看到他眼里的挣扎,痛苦,和犹豫。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在犹豫。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着我。
“妈,你别逼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晓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对她有误会。”
“我们……我们不能没有这套房子。没有房子,我们怎么结婚?”
然后,他说了那句让我彻底死心的话。
“妈,要不……你就答应了吧。”
“就当是为了我,行吗?”
“为了你?”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一个“为了你”。
我卖房,是为了你。
我背贷款,是为了你。
我掏空积蓄,也是为了你。
现在,我还要把这用血汗换来的房子,拱手让给一个外人,还是为了你。
张伟,你什么时候,才能为你妈想一想?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愤怒、失望、悲伤,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平静。
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点了点头。
“好。”
“我明白了。”
张伟和林晓晓一家,都愣住了。
他们可能以为,我终于妥协了。
林晓晓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我没理他们。
我从包里,拿出了那本红色的房产证。
我把它放在桌子中间,慢慢地推了过去。
“你们不是想要房子吗?”
“给你们。”
然后,我又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录音文件。
是我跟我妹妹打电话的录音。
我把音量开到最大。
我妹妹那清晰、理智、一针见血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
“……他觉得,你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some当然的。”
“……今天她要加名字,你同意了。明天她就会说……让你搬过来一起住……后天她就会嫌你做饭不好吃……”
“……你不仅没了钱,还没了尊严。”
“……一个还没过门,就算计你房子的女人,你敢让她进门吗?”
录音播放着,林晓晓一家的脸色,从红到白,再到青。
张伟的脸,更是血色尽失,像一张白纸。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妈,你……”
我关掉录音,看着他。
“张伟,你小姨说的对。”
“是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让你不知道人间疾苦,不懂人心险恶。”
“这是我这个做妈的失职。”
“今天,我就给你上最后一课。”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包。
我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本房产证,扫过林晓晓一家,最后,落在我儿子惨白的脸上。
“这套房子,首付两百万,是我卖了老房子,掏空了所有积蓄付的。”
“贷款一百万,三十年,每个月要还五千块,也是我在还。”
“林晓晓,你想要,可以。”
“你现在,拿出两百五十万给我。这房子,我立刻过户给你,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
“两百五十万,一半的首付,加一半的贷款。公平合理。”
林晓晓目瞪口呆。
她妈尖叫起来:“你疯了!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没有钱?”我冷笑。
“没有钱,就想白拿我的房子?”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不再看他们,径直往外走。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张伟。”
“这套房子,我不给了。”
“这婚,你们爱结不结。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从今天起,这套房子,是我陈静的养老房。谁也别想再打它的主意。”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出饭店,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堵了几个月的闷气,终于散了。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累。
前所未见的累。
回到那个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我瘫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手机响个不停。
是张伟打来的。
我没接,直接关了机。
我需要安静。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的后半生,该怎么过。
没有了儿子,我还有什么?
我想了很久。
我还有我自己。
我还有那个刚刚装修好的,漂亮的新房子。
第二天,我去了新房。
推开门,里面窗明几净,阳光洒在地板上,亮得晃眼。
空气里还有淡淡的油漆和木料的香味。
林晓晓的设计确实不错,房子被弄得很有格调。
米白色的沙发,原木色的餐桌,嵌入式的衣柜,干湿分离的卫生间。
一切都是崭新的,美好的。
我走到阳台,那里已经被封了起来,做成了一个小小的阳光房。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这里的摇椅上,喝着茶,看着窗外的云,慢慢地老去。
那个女人,是我。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我给装修公司结了尾款。
又去家具城,给自己挑了一张舒服的床,一个柔软的单人沙发。
我还去花鸟市场,买了好几盆绿萝和吊兰。
我把这个原本为儿子准备的婚房,一点一点,变成了我自己的家。
一个完全属于我陈静的家。
这期间,张伟来找过我几次。
第一次,他站在出租屋门口,满脸愤怒。
“妈!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让我在晓晓和她爸妈面前,脸往哪儿搁?”
“你把我们的婚事都搅黄了!”
我看着他,心如止水。
“脸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搅黄这门婚事的,不是我,是你们的贪心。”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他用拳头砸门的声音,和气急败坏的叫骂。
我没理。
第二次来,他的态度软化了一些。
“妈,我跟晓晓分手了。”
他蹲在门口,声音嘶哑。
“她说我没用,说你太强势,以后嫁过来肯定没好日子过。”
“她把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我打开门,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里不是没有一丝心疼。
但我忍住了。
“分了就分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是我爱她……”他抬起头,眼眶红了。
“你爱的,是她这个人,还是你想象中的她?”我问他。
他愣住了。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想不明白,就别来找我。”
我又一次关上了门。
我知道,这个过程很痛苦。
但这是他必须自己走出来的路。
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替他扛下所有。
我搬进了新家。
每天,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去逛超市,买自己喜欢吃的菜。
我不再需要凌晨三点就起床,我可以睡到自然醒。
我给自己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开始学着上网,学着跟妹妹视频聊天。
我的生活,好像一下子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原来,不围着儿子转的日子,可以这么轻松,这么开阔。
有一天,我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阿姨……”
是林晓晓的声音。
带着哭腔。
“阿姨,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贪心,不该听我爸妈的话……”
“张伟不理我了,我求您,您帮我劝劝他好不好?”
“我还爱着他,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静静地听着。
“姑娘,你没有错。”我说。
电话那头愣住了。
“你只是想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这无可厚厚非。”
“只是,你用错了方式,也找错了对象。”
“我不是你的敌人,张伟也不是你的提款机。”
“感情是相互的,婚姻是经营,不是算计。”
“这些道理,我不说,你也该懂。”
“至于张伟,那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不会再插手了。”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拉黑了号码。
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又过了一个多月。
张伟第三次来找我。
这次,他没有愤怒,也没有颓废。
他看起来瘦了些,但眼神清亮了,人也精神了。
他提着一袋子水果,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妈。”
我让他进了门。
他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眼睛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妈,这房子……真好看。”
“嗯。”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妈,我错了。”
他低着头,声音很轻,但很诚恳。
“那天在饭店,我不该那么说。”
“我不该为了一个外人,伤您的心。”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小姨说得对,是我被您保护得太好了。”
“我不知道您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我把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我不是个好儿子。”
他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终究还是软了。
我抽了张纸巾递给他。
“知道错了就好。”
“人不怕犯错,就怕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妈不怪你。”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妈,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儿子吗?”
我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傻孩子,你是我儿子,这辈子都是。”
他再也忍不住,扑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
我拍着他的背,眼泪也终于掉了下来。
这场迟来的成长,代价太大了。
但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那天之后,张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从公司宿舍搬了出来,在我这里住下。
他开始学着做饭,学着做家务。
他会陪我一起去逛菜市场,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他把工资卡交给我,说:“妈,以前都是您养我,以后我养您。”
我没要。
“你自己存着,以后娶媳妇用。”
他挠挠头,笑了:“不急,这次我一定睁大眼睛,给您找个好儿媳。”
我也笑了。
我知道,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至于那套房子,我依然没有在房本上加他的名字。
我跟他说:“这房子,是妈的底气,也是妈的退路。妈拿着,心里踏实。”
“等你以后结婚,如果对方是个好姑娘,真心跟你过日子,妈可以把这房子给你们住。”
“如果你们有本事,就自己去买一套属于你们自己的房子。那样,你们住着也硬气。”
张伟用力地点了点头。
“妈,我明白。”
一年后,张伟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工作上得到了晋升,薪水也翻了一番。
他又谈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很朴实、很善良的护士姑娘。
姑娘第一次上门,提了一兜自己家种的青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阿姨,我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没打农药,您尝尝。”
吃饭的时候,她会很自然地给我夹菜,会陪我聊天,问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张伟说,他们打算再奋斗两年,自己凑钱付个小房子的首付。
我看着他们俩,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知道,这一次,对了。
我坐在我那宽敞明亮的阳台上,泡了一壶新茶。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墙角的绿萝,又抽出了一根新的藤蔓,努力地向上攀爬着。
我突然想起卖掉老房子的那天,我对着空屋子说的话。
“老张啊,咱儿子成家了。”
现在,我想告诉他。
“老张,我把家守住了。儿子长大了,我也过得很好。”
“你,可以放心了。”
茶香袅袅,岁月静好。
真好。
来源:一往无前海浪feoMw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