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微信同学群里弹出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改一份被甲方驳回八次的方案。
微信同学群里弹出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改一份被甲方驳回八次的方案。
“叮咚——”一声,像催命。
我划开屏幕,是班长李伟。
“各位亲爱的同学,毕业五年,各自纷飞,甚是想念。经班委研究决定,于下下周六晚七点,在‘金碧辉煌’大酒店牡丹厅,举办毕业五周年同学会,望大家拨冗出席,不见不散!@全体成员”
金碧辉煌。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那地方我知道,我们公司上个月的庆功宴就在那儿,人均四位数起。
我一个月工资,刨去房租水电,勉强够吃两顿。
群里瞬间炸了锅。
“哇!班长大气!”
“金碧辉煌!早就想去见识一下了!”
“必须到!谁不去谁是孙子!”
我默默地把手机扣在桌上,假装没看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酸又胀。
同学会,简直就是我的审判日。
群里的聊天记录还在疯狂上翻。
有人开始@我。
是张瑶。当年我们班的班花,现在嫁了个富二代,朋友圈里不是爱马仕就是欧洲游。
“@陈暖,暖暖,你可一定要来啊!”
她发了一个俏皮的吐舌头表情。
“你爸那个级别的,肯定经常出入‘金碧辉煌’吧?到时候让他给我们打个折呗?”
群里一片哄笑。
“对啊对啊,让陈董事长赏个脸,给我们讲讲成功经验!”
“暖暖,你爸最近又收购了哪家公司啊?”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冰凉。
陈董事长。
这个三个字,像一根毒刺,五年前扎进我的生活,现在,它要发脓了。
我爸不是董事长。
他姓陈,叫陈卫国。
他是个环卫工。
这个谎言,像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始于我大一那年,一个虚荣心作祟的下午。
室友们在卧谈会上讨论各自的父母。
一个说我爸是大学教授。
一个说我妈是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
轮到我的时候,我沉默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我爸的样子。
他穿着橙色的工作服,戴着一顶褪了色的遮阳帽,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手上是永远洗不干净的机油和老茧。
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开着那辆巨大的洒水车,为这个城市苏醒前的街道,洒上第一遍水。
我该怎么说?
我说我爸是扫大街的?开洒水车的?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室友们可能会露出的,那种夹杂着同情、鄙夷和一丝庆幸的眼神。
我受不了那个眼神。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爸……是开公司的。”
“哇,什么公司啊?”
“就……就普通的贸易公司。”我含糊其辞。
“叫什么名字啊?说不定我们还听过呢?”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起前几天在财经杂志上看到的一个名字。
“远博集团。”
“哇!陈暖你家这么厉害啊!远博集团我听说过,上市公司啊!”
那一晚,我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羡慕和追捧。
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像吸食了第一口致幻的毒品。
从那以后,“陈董事长”的女儿,就成了我的新身份。
我用这个身份,在大学里过得风生水起。
没人会看不起我,没人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脚上那双穿了三年的帆布鞋。
我爸每次来看我,都只能约在学校外面最偏僻的小吃店。
他穿着他能找到的最干净的衣服,局促地坐在我对面,把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塞给我。
“暖暖,钱够不够花?别省着,爸还能干。”
我看着他那双粗糙的手,心里针扎一样地疼。
“够了,爸,我还有奖学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他从我眼睛里,看到那个卑劣的、说谎的女儿。
现在,报应来了。
同学会。
一个我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局。
我深吸一口气,在群里敲下一行字。
“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最近特别忙,可能去不了了。”
李伟立刻回复:“那怎么行!五年了,就聚这一次!再忙也得来啊!”
张瑶跟着起哄:“陈暖,你不会是怕我们宰你一顿吧?放心啦,这次有几个创业成功的大老板买单,你人来就行!”
她又补了一句:“再说了,你还差这点钱?你们家陈董事长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我们吃一年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他们不是在邀请我,他们是在邀请“陈董事长的女儿”。
如果我只是陈暖,一个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他们还会这么热情吗?
不会的。
我退出了微信。
窗外夜色深沉,写字楼的灯光像一个个孤零零的格子,把人困在里面。
我突然很想我爸。
晚上十一点,我回到那个租来的小单间。
楼道里飘着各家晚饭混合的味道。
我爸还没睡,他坐在小马扎上,正在修一个收音机。
那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用了十几年了,时响时不响。
“回来了?”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影子。
“嗯。”我放下包,坐在他对面。
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传来,这是我爸身上常年有的味道。
他怕把工作服上的细菌带回家,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用消毒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一遍。
“吃饭了吗?”他问。
“没,不饿。”
他放下手里的螺丝刀,起身走进厨房。
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不饿也得吃点,胃要紧。”
我拿起筷子,把面条塞进嘴里,眼泪差点掉下来。
“爸。”我声音有点哽咽。
“嗯?”
“下下周六,你……你有空吗?”我还是问出了口。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
或许是心里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或许是,我太累了,我想让这个谎言结束。
无论以怎样的方式。
“下下周六?”他想了想,“那天好像是我轮休。”
“我有个同学会。”我说。
“同学会好啊!”他眼睛一亮,“是该多跟同学走动走动。在哪儿啊?要不要爸送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送我?
怎么送?
开着那辆半夜还在唱着《兰花草》的洒水车吗?
“不……不用了。”我赶紧摇头,“我自己去就行。”
“那也行。”他没多想,又低头去摆弄他的收音机,“到时候穿漂亮点,别给爸丢人。”
别给爸丢人。
我鼻子一酸。
爸,到底是谁在给谁丢人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活在炼狱里。
同学群里每天都在讨论聚会当天的穿着、要开什么车去、要不要带家属。
李伟甚至建了一个投票。
“最期待见到的同学家属TOP3!”
我爸,“陈董事长”,高居榜首。
李伟还私聊我。
“暖暖,陈叔叔那边你可一定得请到啊!我们都准备好聆听教诲了!”
我回了他一串省略号。
我能怎么办?
我说我爸其实是个环卫工,你们还期待吗?
你们会不会觉得我这五年是个笑话?
我甚至开始上网搜索,“如何体面地戳穿自己的谎言”。
答案五花八门。
有人说,坦白从宽,主动承认。
有人说,继续往下编,编到天衣无缝。
还有人说,直接人间蒸发,换个城市生活。
我一条也做不到。
周五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上仿佛浮现出我爸的脸。
我想起小时候。
我家住在城郊,那时候我爸还在蹬三轮车收垃圾。
每天夏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有一股酸臭味。
院子里的小孩都躲着我,叫我“垃圾大王的女儿”。
有一次,我跟他们打了一架,哭着跑回家。
我爸看见我脸上的抓痕,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涂了紫药水。
那天晚上,他洗了三遍澡。
第二天,他开始往三轮车上喷花露水。
后来,环卫系统改革,他考试通过,成了一名正式的洒水车司机。
他特别高兴,开着那辆崭新的大家伙,带我在没人的马路上兜风。
他说:“暖暖,你看,爸现在也是开‘车’的人了!”
他脸上的笑容,比夏天的太阳还灿烂。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工作丢人。
他为自己能把这个城市洗得干干净净而自豪。
是我。
是我觉得丢人。
是我,用我的虚荣和自卑,给他光荣的职业,抹上了耻辱的印记。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
凌晨三点,城市还在沉睡。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洒水车的音乐声。
是我爸,他上班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
我去同学会。
然后,我告诉他们真相。
这个谎言,该结束了。
就算被嘲笑,被鄙视,就算沦为他们未来十年酒桌上的谈资,我也认了。
我不能再让我爸,活在我卑劣的谎言里。
同学会那天,我特意起得很早。
我翻出衣柜里唯一一条上得了台面的连衣裙。
是我去年公司年会时咬牙买的,打完折还要八百块。
我化了一个精致的妆,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点。
出门前,我给我爸发了条微信。
“爸,我今天同学会,在金碧辉煌大酒店牡丹厅。”
我没有说别的。
我只是想,在我最狼狈的时候,让他知道我在哪儿。
我爸很快回了。
“好,知道了。好好玩,别喝酒。”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五味杂陈。
金碧辉煌大酒店门口,豪车云集。
宝马,奔驰,保时捷。
我打车过来,在路口就下了,自己走了几百米。
我怕出租车司机停在门口,会显得我格格不入。
看,我的自卑,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走进牡丹厅,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商业化的笑容。
李伟一眼就看见了我,热情地迎上来。
“哎哟,我们的‘陈公主’终于到了!”
他嗓门很大,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我。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毛的鸡,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暖暖,你可真漂亮!”张瑶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亲昵得像是我的闺蜜。
她上下打量着我的裙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裙子是今年的新款吗?看着有点眼熟。”
我笑了笑,“不是,去年的。”
“哦……”她拉长了语调,“也是,你们这种家庭,肯定不追求快时尚,讲究的是经典。”
她总有办法把人捧得高高的,再不经意地摔下来。
我被安排在主桌。
身边坐着的,都是当年班里混得“好”的。
一个自己开了家公司的,一个在投行做到了副总监,还有一个,据说嫁的老公家里有矿。
他们聊的话题,是股票,是海外投资,是哪个楼盘又涨了。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像个误入上流社会的局外人,只能尴尬地笑着,假装自己听得懂。
“暖暖,你怎么不说话啊?”李伟给我倒了一杯红酒,“来,跟我们说说,陈董事长最近有什么大动作啊?”
又来了。
我端起酒杯,深吸一口气。
我准备开口了。
我准备告诉他们,没有陈董事长,只有一个叫陈卫国的环卫工。
就在这时,张瑶突然“呀”了一声。
她指着窗外,一脸夸张的惊讶。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手指望向窗外。
酒店门口的广场上,一辆巨大的,橙黄色的洒水车,正缓缓地驶来。
车顶的警示灯一闪一闪,像黑夜里的星星。
车上的大喇叭,正循环播放着那首我熟悉到骨子里的歌曲。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那音乐声,在此刻这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格格不入。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整个牡丹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窗外那辆奇怪的洒水车。
“什么情况?金碧辉煌门口怎么会有洒水车?”
“是不是市政的搞错了?”
“这音乐,也太土了吧,哈哈哈。”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在笑。
我却笑不出来。
我的手脚冰凉,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捏碎。
我看到,洒水车在酒店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瘦高的身影,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桶。
他站在车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这栋灯火通明的建筑,像是在寻找什么。
是他。
是我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来?
他为什么会开着洒水车来?
“哎,那个人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一个眼尖的同学说。
张瑶突然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不可思议,以及……狂喜。
是的,狂喜。
她像一个终于抓到对手致命把柄的猎人。
“陈暖,”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寂静中,清晰得像一根针,“那……那不是你爸吗?”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塌了。
所有人的目光,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从窗外,转向我。
探究的,疑惑的,嘲讽的,看好戏的。
李伟的表情僵在脸上,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刚才还围着我,一口一个“暖暖”叫得亲热的同学,此刻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我是什么会传染的病毒。
我爸还在楼下站着。
他好像终于看到了牡丹厅里的人影,他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
脸上带着朴实的,甚至有些讨好的笑容。
他可能以为,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
他怕我在这里受了委屈。
他怕我晚上会饿。
所以他开着他最宝贝的“老伙计”,带着他亲手炖的排骨汤,来给我“撑腰”了。
他不知道,他的出现,不是撑腰。
是把我推下了万丈深渊。
“陈暖,你不是说你爸是董事长吗?”
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张瑶。
“远博集团的董事长……什么时候改行开洒水车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恶意。
“哈哈哈……”
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笑声,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羞耻,愤怒,绝望,还有一丝……解脱。
这个该死的谎言,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被戳破了。
我没有哭。
也没有辩解。
我只是站了起来,推开椅子,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口走去。
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背后,是无数道目光,和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天哪,她居然骗了我们五年!”
“我就说嘛,她那身衣服一看就是仿的。”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太虚荣了。”
“她爸是环卫工?那她怎么好意思来金碧辉煌的?”
这些声音,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爬满我的全身,啃噬着我最后一丝尊严。
我走到牡丹厅的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了张瑶脸上得意的笑。
看到了李伟脸上尴尬又鄙夷的神情。
看到了那些曾经的朋友,此刻都变成了冷漠的陌生人。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然后,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乘电梯下楼。
电梯里光可鉴人,映出我苍白的脸,和那条看起来无比滑稽的连衣裙。
走出酒店大门的那一刻,晚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
我爸还站在洒水车旁边。
他看到我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暖暖,你怎么出来了?同学会结束了?”
他把手里的保温桶递给我,献宝似的。
“快,趁热喝。爸炖了一下午的排骨汤,给你补补。”
他的手上,还沾着一点黑色的机油。
他的工作服,在酒店门口璀璨的灯光下,橙得刺眼。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关切和慈爱的脸。
我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爸……”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爸慌了。
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手足无措。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跟爸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愤怒。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说欺负我的人,是我自己吗?
说我编了一个天大的谎言,现在被当众揭穿,无地自容了吗?
就在这时,酒店里涌出来一群人。
是李伟,张瑶,还有那些同学。
他们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跟了出来。
他们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像是在围观一场精彩的猴戏。
“哟,这不陈董事长吗?”张瑶阴阳怪气地开口,“怎么开上洒水车了?体验生活呢?”
我爸愣住了。
他看看张瑶,又看看我,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们是……暖暖的同学?”他试探着问。
李伟清了清嗓子,走下台阶。
他脸上带着一种虚伪的痛心疾首。
“陈暖,我们拿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是啊,陈暖,做人要诚实,你懂不懂?”
“你爸是环卫工,也不丢人啊,你干嘛要撒这种谎?”
一句句的质问,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我爸终于听明白了。
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惨白。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
他那双常年劳作的,粗糙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暖暖……”他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那一刻,我的心,比被他们嘲笑的时候,还要痛一万倍。
我伤害了他。
我用我最肮脏的虚荣,伤害了我世界上最亲的人。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勇气,突然从我心底涌了上来。
我擦干眼泪,从我爸怀里站直了身体。
我转过身,迎上那一张张或嘲讽,或看戏的脸。
“对。”
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骗了你们。”
“他不是董事长,他是我爸,陈卫国,一个环卫工。”
我走到我爸身边,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很僵硬。
“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开着这辆车,把你们晚上蹦迪喝酒吐过的马路,冲洗得干干净净。”
“他用他扫大街挣来的钱,一分一分地,把我养大,供我读完大学。”
“我觉得,他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的父母丢人。”
我看着张瑶,一字一句地说:“他靠自己的双手挣干净钱,不像有些人,靠着老公,靠着父母,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我又看向李伟:“还有你,你凭什么质问我?我们是朋友吗?你组织的这场同学会,不就是一场大型的资源置换和人脉炫耀大会吗?你邀请的不是我陈暖,是‘陈董事长的女儿’能给你带来的潜在利益!”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
“是,我虚荣,我撒了谎,我活该被你们看不起!”
“但是你们呢?”
“你们就那么高尚,那么诚实,那么了不起吗?”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镇住了。
张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李伟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我拉着我爸,转身就走。
“等等!”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回头,是王静,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
她毕业后就回了老家,今天特意赶过来的。
刚才,她一直默默地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她快步走过来,把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
然后,她走到我爸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您好。我是陈暖的朋友,王静。”
“叔叔,您辛苦了。”
我爸愣住了,他局促地摆着手,“不辛苦,不辛苦……”
王静直起身,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只有心疼。
“暖暖,我们走。”
她挽住我另一只胳膊,就像大学时我们一起去图书馆那样。
我们三个人,在那些人复杂的目光中,慢慢地走远。
我爸的洒水车还停在那里,橙黄色的车身,在夜色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
我们没有坐洒水车。
王静打了一辆车。
车上,一路沉默。
我爸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
保温桶被我抱在怀里,还温着。
到了我的出租屋楼下,王静把我送上楼。
“暖暖,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她抱了抱我,“叔叔是个很伟大的人。”
我点点头。
送走王静,我回到那个狭小的房间。
我爸坐在小马扎上,还是那个姿势,和我出门前一样。
只是那个修了一半的收音机,被他拆得七零八落。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爸。”
他没有抬头。
“爸,对不起。”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他还是没说话。
房间里,只有我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了。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暖暖,”他说,“是爸没本事。”
我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
“是爸没本事,让你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爸要是有钱,是个什么……董事长,你就不用受这个委屈了。”
我拼命地摇头。
“不是的,爸,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虚荣,是我爱面子,是我混蛋!”
我抓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爸,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别这样说……”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傻孩子。”
“爸不怪你。”
“爸只是……心疼你。”
他说,“这几年,你心里该有多苦啊。”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抱着他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的工作服上。
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此刻闻起来,是那么地让人心安。
那一晚,我和我爸聊了很久。
我把这五年来,我所有的心慌、恐惧、挣扎,都告诉了他。
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向神父忏悔。
我爸一直安静地听着。
最后,他说:“暖暖,过去了。”
“以后,咱不撒谎了。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我闺女,不偷不抢,靠自己本事吃饭,到哪儿都抬得起头。”
天快亮的时候,我爸要去上班了。
他换上那身橙色的工作服,戴上帽子。
临出门前,他回头对我说:“把那碗汤喝了,别浪费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
我走到桌边,打开那个不锈钢保温桶。
里面的排骨汤,还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
我盛了一碗,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很香,很暖。
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事。
我退出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同学群。
在退出之前,我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是一张照片。
我爸穿着工作服,站在他的洒水车前,笑得很灿烂。
下面配了一行字:
“介绍一下,这是我爸,陈卫国,一名光荣的环卫工人。”
我没有去看他们的反应。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生活,还要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在写字楼里,被甲方虐得死去活来的小职员。
我依然要为了房租和水电发愁。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好像突然卸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包袱。
我走在路上,可以坦然地呼吸了。
我不再害怕接到陌生电话,不再害怕遇到熟人。
周末,我开始跟着我爸一起“上班”。
我坐在洒水车的副驾驶上。
凌晨四点的城市,安静得像一幅画。
我爸开着车,熟练地操控着洒水喷头,巨大的水流冲刷着路面,卷起一阵清新的水汽。
他说:“你看,这条路,是你王叔负责的。那条街,是你李婶的地盘。”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对自己领地的熟悉和自豪。
我看到,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城市从睡梦中苏醒。
晨跑的人,赶早班车的学生,卖早点的摊主……
他们走在干净的马路上,开启新的一天。
没有人知道,是谁在他们醒来之前,已经为他们工作了好几个小时。
我爸说,这就是他的价值。
有一次,车开到金碧辉煌大酒店门口。
我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
我爸却像没事人一样,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水管,开始冲洗酒店门口那片广场。
他说:“这地方人多,车也多,最容易脏,得重点照顾。”
阳光洒在他身上,那身橙色的工作服,像是在发光。
我突然觉得,我爸真帅。
比任何一个所谓的“董事长”,都帅。
我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我把照片发在了我的朋友圈。
没有屏蔽任何人。
我写道:“我爸的‘办公室’,有点大。”
很快,下面有了评论。
是王静:“叔叔真棒![赞]”
还有几个大学时关系还不错,但后来渐渐疏远的同学。
一个说:“暖暖,你爸很了不起。”
另一个说:“为你骄傲。”
甚至,我那个不苟言笑的部门总监,也点了个赞。
我看着那些评论,眼睛有点湿。
原来,当我不再害怕,不再遮掩的时候,世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真正看不起我的人,就算我爸是玉皇大帝,他们也一样会找到别的理由来鄙视我。
而真正关心我的人,无论我处在何种境地,他们都会在我身边。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我开始尝试记录我爸和他的同事们的工作。
我用手机拍下他们工作的瞬间。
凌晨扫街的阿姨,半夜清理垃圾桶的大叔,还有开着各种清洁车辆的司机们。
我把这些照片和他们的小故事,整理成文章,发表在我的个人公众号上。
我的公众号,以前都是发一些无病呻吟的矫情文字,阅读量寥寥无几。
但这一系列关于“城市美容师”的文章,却意外地火了。
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就叫《我的爸爸是环卫工》。
文章里,我没有回避我曾经的虚荣和谎言。
我坦诚地写下了我所有的心路历程。
从自卑,到撒谎,到被揭穿,再到最后的释然。
文章的结尾,我写道:
“我曾经以为,我爸的工作,是我人生的污点。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我最闪亮的勋章。他用一把扫帚,扫出了城市的洁净,也扫清了我心里的尘埃。他教会我,真正的尊严,不是来自于你的身份、地位和财富,而是来自于你是否活得诚实、善良,是否在为这个世界,创造着哪怕一丝一毫的价值。”
那篇文章,成了爆款。
阅读量很快突破了十万加。
留言区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评论。
有人说:“我哭了,想起了我当农民的父亲,他也是我的骄傲。”
有人说:“我也是环卫工人的孩子,你的感受我太懂了,谢谢你为我们发声。”
还有人说:“为这位伟大的父亲点赞,也为这个勇敢的女儿点赞。”
当然,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比如:“炒作吧?现在都流行卖惨人设?”
我看到这样的评论,只是笑笑,不再像以前那样,感觉被刺伤。
因为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
我的生活,因为这件事,发生了奇妙的改变。
一家本地的知名媒体联系到我,想对我和我爸做一个深度专访。
我爸一开始是拒绝的。
他说:“我就是一个扫大街的,有什么好采访的。”
我说:“爸,你不是扫大街的,你是这个城市的守护者。我想让更多人,看到你们的辛苦,理解你们的工作。”
他被我说服了。
采访那天,记者来了好几个人,长枪短炮的。
我爸有点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一直握着他的手。
记者问了很多问题。
问他工作的细节,问他这么多年有没有受过委含。
我爸说:“委屈谈不上。就是有时候,刚扫干净的路,前面的人随手就扔一个瓶子。还有就是,过年的时候,放鞭炮的太多,我们从年三十扫到大年初一,都扫不完。”
“最怕的,是夏天。马路被晒得滚烫,人站在上面,感觉鞋底都要化了。”
“还有冬天,下雪的时候,凌晨三点就要起来撒盐除冰,手脚都冻得没知觉。”
他说的都是一些很琐碎的小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和在场的记者,都听得眼圈发红。
后来,记者问我:“作为环卫工人的女儿,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是亏欠。”
“我曾经因为虚荣,伤害过他。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真正读懂我父亲这份工作的伟大。”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大家能多一分理解和尊重。不要乱扔垃圾,开车路过他们身边时能减减速,对他们说一声‘谢谢’。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回报。”
那篇报道出来后,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
市环卫局的领导,特意来慰问了我爸。
我爸被评为了当年的“市优秀城市美容师”。
颁奖典礼上,他穿着崭新的工作服,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领奖台上。
主持人让他发表获奖感言。
他拿着话筒,手有点抖,沉默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话。
“我……我就是个扫大街的,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就是想让我闺女,觉得她爸,还行。”
台下,掌声雷动。
我在台下,早已泪流满面。
爸,你不是还行。
你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英雄。
同学会那件事,就像一场高烧。
烧得我遍体鳞伤,但也烧掉了我身体里的所有毒素。
后来,王静告诉我,那天我们走后,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很多人都默默地提前离场了。
张瑶和李伟,成了众矢之的。
据说,张瑶那个富二代老公,家里的公司后来出了点问题,她的日子也不像朋友圈里那么风光了。
李伟呢,他想巴结的那个“大老板”,后来因为偷税漏税被查了。
而我,辞掉了那份让我痛苦不堪的工作。
我开始专心运营我的公众号。
我继续写着那些城市里,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劳动者的故事。
我的读者越来越多。
有出版社联系我,想把我写的故事集结成书。
书名我都想好了。
就叫,《我爸是环卫工》。
有时候,我还是会坐上我爸的洒水车,陪他一起“巡视”他的领地。
车上的喇叭,依然放着那首《兰花草》。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我问我爸:“爸,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歌?”
我爸开着车,看着前方的路,说:
“因为我觉得,我跟这歌里唱的一样。”
“我把这个城市,当成我的小园子。我每天给它浇水,打扫,就是希望它能开出干净、漂亮的花来。”
我看着他被路灯勾勒出的侧脸,皱纹里,都藏着温柔。
车子又一次路过金碧辉煌大酒店。
门口依然是那么金碧辉煌,人来人往。
我看着它,心里一片平静。
那里面的世界,曾经是我削尖了脑袋也想挤进去的地方。
我曾以为,那里代表着成功,代表着体面,代表着被人看得起。
现在我明白了。
真正能让你昂首挺胸的,不是你在哪里吃饭,开什么车,穿什么牌子的衣服。
而是你是否拥有一个干净的灵魂,一颗安宁的心。
洒水车缓缓驶过。
车轮碾过干净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像生活,碾碎了那些虚假的泡沫,露出了它最朴素,也最坚实的内核。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我知道,我和我爸,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迎着凌晨四点钟的微光,走向每一个崭新的黎明。
来源:情浓云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