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甚至那个我们一起玩过、但他已经半年没上过线的游戏,我也卸载了。
我是在一个周二的凌晨,删掉陈阳的。
手机屏幕的光,像一块冰冷的豆腐,贴在我的脸上。
微信,长按,删除。
弹出来的确认框,红色的“删除”两个字,像某种审判。
我点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只有一种奇异的、被抽干的平静。
然后是手机号,拉进黑名单。
支付宝好友,删掉。
甚至那个我们一起玩过、但他已经半年没上过线的游戏,我也卸载了。
我做完这一切,像一个刚刚完成了一场精密手术的外科医生,冷静,专业,甚至带着一丝事后评估的挑剔。
我还漏了什么吗?
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来。
很好。
我把手机扔到枕头边,关上灯,告诉自己:林未,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黑暗里,天花板的轮廓模糊不清。
我好像听见心脏在耳腔里,一下,又一下,笨拙地跳动。
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愚蠢的鸽子。
第二天是被闹钟叫醒的。
不是手机,是我专门买的那个老式闹钟,铃声是那种能把死人吵醒的电钻音。
我关掉它,在床上躺了三分钟。
这是我给自己定的规矩,叫“灵魂回窍时间”。
阳光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上切出几道明晃晃的刀痕。
空气里有灰尘在跳舞。
我忽然想起,陈阳总说我这规矩矫情。
他说,人就该“砰”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像个烤面包机里的吐司。
这个比喻很蠢。
但我笑了。
你看,才过去八个小时,他就已经像个病毒一样,从我大脑皮层的某个褶皱里,钻了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起床,刷牙,洗脸。
镜子里的女人,二十七岁,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一张写满了“疲惫”和“不好惹”的脸。
我在给吐司抹蓝莓酱的时候,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微信。
熟练地,几乎是本能地,往那个置顶的位置看了一眼。
那里是空的。
干净得像我刚买回来的新手机。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僵住了。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挖掉了一块。有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以前总觉得,“心痛”是一种文学修辞。
现在我明白了,它是一种生理反应。
真的会痛。
像有人用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你的心脏,然后慢慢收紧。
我把那片抹了一半果酱的吐司,扔进了垃圾桶。
一点胃口都没有。
地铁里人挤人,像一罐即将过期的沙丁鱼罐头。
我被挤在门边,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
一个男人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混杂着旁边女生韭菜包子的味道,形成一种能直接把人送走的生化武器。
我戴上耳机,想用音乐把这一切隔绝开。
播放器自动跳到了我最近常听的列表。
第一首,就是陈阳前阵子分享给我的那支独立乐队的歌。
主唱的声音懒洋洋的,像午后阳光下的一只猫。
陈阳说,这声音像我。
我当时还骂他:“你才是猫,你全家都是猫。”
他笑着把我搂过去,下巴抵在我头顶上,轻轻地蹭。
他说:“对,我们家就缺你这只猫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切了歌,胡乱选了一个电台。
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正在播报早间新闻。
很好,这很安全。
公司在国贸。
从地铁口出来,走上天桥,能看到川流不息的车河,和一栋栋插进云里的写字楼。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表情严肃。
这里是北京。
一座你只要停下来喘口气,就会被身后的人潮推着往前走的城市。
陈阳不喜欢这里。
他说,这里没有人情味,只有KPI。
我曾经反驳他,我说,这就是我喜欢它的地方,公平,直接,只要你努力,就能看到回报。
我们为这个吵过很多次。
现在想来,我们之间的问题,可能从一开始就埋下了。
像一颗定时炸弹。
只是我们都假装听不到那“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的工位在窗边,视野很好。
打开电脑,登陆微信,跳出来的是几十条未读消息。
工作群,项目群,客户群。
我深吸一口气,切换到战斗模式。
做我们广告这行的,一天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我手上的这个项目,跟了快三个月了。
甲方是个做新式茶饮的,老板是个富二代,想法天马行空,一天一个样。
我们团队给他做的方案,改了不下二十稿。
昨天半夜两点,他又在群里@我。
“林老师,我觉得我们这个slogan还是不够‘出圈’。”
“能不能再‘Z世代’一点?”
我看着那条消息,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回了一个“好的,收到”。
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开始思考,我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来服务这种客户。
旁边的同事小A凑过来,一脸同情。
“林姐,‘出圈王’又作妖了?”
我苦笑了一下。
“他说要更‘Z世代’一点。”
小A翻了个白眼:“他自己都不属于Z世代了好吗?一个快三十的人,天天把Z世代挂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老了。”
我被她逗笑了。
“小声点,让人听见。”
“切,谁不知道啊。”小A压低声音,“对了姐,你跟陈阳……怎么样了?”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分了。”
小A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尴尬。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对不起啊姐,我不知道。”
“没事。”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就前几天。”
“为什么啊?你们感情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是啊。
为什么呢?
我也想问。
是因为他想回老家,那个十八线的小县城,开个小书店,过“采菊东篱下”的日子。
而我想留在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北京,继续往上爬,爬到一个能让我有安全感的位置。
还是因为,我们最后一次吵架时,他红着眼对我说:“林未,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事业比我重要?”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说:“这不是谁比谁重要的问题,这是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样。”
现在想来,这个回答,真是冷静又残忍。
像个没有感情的辩论机器。
我对小A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不合适了。”
这是一个万能的借口。
体面,又不用解释太多。
小A“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是个有眼力见的姑娘。
一整个上午,我都在跟那个“Z世代”的slogan死磕。
我找了一堆00后的黑话,什么yyds,绝绝子,xswl……
然后把它们像垃圾一样,胡乱地堆砌在一起。
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这根本不是创意,这是在诈骗。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什么胃口,就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份沙拉。
便利店的电视里,正在放一部甜得发腻的偶像剧。
男主角把女主角按在墙上,深情款款地说:“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我的女人。”
我差点把嘴里的生菜叶子喷出来。
太油腻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霸道总裁的戏码。
陈阳要是敢这么跟我说话,我能一脚把他踹到三米开外。
他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
阴魂不散。
我烦躁地扒拉着碗里的沙拉,那几片可怜的鸡胸肉,被我戳得千疮百孔。
下午,客户的微信又来了。
“林老师,我们觉得这个方向还是不太对。”
“我们想要那种,‘看似躺平,实则内卷’的感觉,你懂吗?”
我懂。
我懂你个大头鬼。
我对着屏幕,在心里把他骂了一万遍。
但我回复过去的是:“明白的,赵总。我们再内部消化一下,尽快给您新的方向。”
打完这行字,我感觉自己快要心肌梗塞了。
我站起来,走到茶水间的窗户边,想透口气。
北京的下午,天空是灰蒙蒙的。
楼下的车流,像一条缓慢移动的灰色虫子。
我觉得自己也像其中的一节。
被困在这个巨大的、冰冷的城市里,动弹不得。
我的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看,是一条好友申请。
头像是黑色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母,C。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C。
陈阳。
他想干什么?
他不是已经同意分手了吗?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吗?
他为什么还要来加我?
是后悔了?还是想再跟我吵一架?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
像一锅沸腾的油。
我的手指在“通过”和“忽略”之间,来回移动。
像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
最后,我点了“忽略”。
然后,我做了一件更决绝的事。
我打开隐私设置,关掉了“可通过手机号搜索到我”和“可通过微信号搜索到我”的选项。
我把所有能找到我的路,都堵死了。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像一个打赢了艰苦战役的士兵。
虽然狼狈,但总算是赢了。
可是,我真的赢了吗?
如果我真的放下了,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他的一个好友申请?
我为什么会像个惊弓之鸟一样,把自己藏起来?
我没有赢。
我只是在逃避。
晚上,闺蜜晓宇约我喝酒。
地点是三里屯的一家小酒馆。
音乐很吵,灯光很暗。
很适合说一些见不得光的心事。
晓宇给我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她说:“失恋必备,一杯倒,解千愁。”
我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精顺着喉咙烧下去,一直烧到胃里。
很呛。
但我没咳嗽。
晓宇看着我:“真分了?”
我点点头。
“联系方式都删了?”
“删了。”
“那你现在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像戒毒。”
晓宇笑了:“这个比喻贴切。”
“身体上,你已经切断了所有联系。但心理上,还有戒断反应。”
“会心慌,会烦躁,会忍不住想去回忆过去。看到任何东西,都能联想到他。”
“对。”我看着她,“就是这样。”
“然后呢?”我问,“这戒断反应,要持续多久?”
晓宇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说:“因人而异。”
“有的人,一个星期就缓过来了。有的人,可能要一年。”
“甚至更久。”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你呢,林未,你觉得你要多久?”
我不知道。
我看着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觉得自己的未来,也像这杯酒一样,模糊不清。
“我今天,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屏蔽了。”我说。
“他来加我,我没通过。”
晓宇挑了挑眉:“哟,挺有骨气啊。”
“然后呢?心里是不是特爽?”
我摇摇头。
“不爽。”
“我感觉自己像个逃兵。”
晓宇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
“傻瓜。这不是逃避,这是自我保护。”
“你现在就像一个刚做完大手术的病人,伤口还没愈合。你必须得待在无菌环境里,不能接触任何可能让你感染的病菌。”
“陈阳,就是你最大的那个病菌。”
我苦笑。
把爱过的人比作病菌,真是又残忍又真实。
“可是,我还是会想他。”
“我知道。”晓宇说,“那就想。别憋着。”
“想他的好,想他的坏。想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又为什么会分开。”
“想得多了,想得透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具体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跟晓宇说了很多话。
说到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
他那天穿了一件白衬衫,站在一幅画前面,看得很认真。
那幅画,画的是一片深蓝色的海。
我觉得,他比那片海还要好看。
说到我们在一起后,他带我去他老家。
那是一个很小很安静的城市。
夏天的时候,晚上能看到满天的星星。
我们躺在屋顶上,他指给我看,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
他说,等我们老了,也回这里来。
我说好。
说到我们为了装修房子,第一次大吵。
我喜欢极简的北欧风,他喜欢温暖的日式风。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他妥协了。
他说:“听你的。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我还说了什么?
哦,对了。
我还说了,我最受不了他的一点。
就是他每次洗完澡,都喜欢把湿毛巾扔在床上。
我说过他无数次。
他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下次还犯。
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眼泪混着酒,又苦又涩。
晓宇没劝我。
她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给我递张纸巾。
最后,我趴在桌子上,哭得不省人事。
我好像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我就是忘不了他,怎么办啊?”
第二天醒来,头痛得要炸开。
我在晓宇家的客房里。
她给我留了张字条,放在床头。
“醒了喝蜂蜜水。我上班去了。冰箱里有早餐。”
我挣扎着爬起来,喝了那杯蜂蜜水。
感觉稍微活过来了一点。
我拿起手机,看到一条未读消息。
是小A发来的。
“姐,‘出圈王’把我们昨天半夜发过去的新方向,毙了。”
“他说,他要的感觉,是那种‘在宇宙的尽头,一边喝奶茶,一边思考人类的终极命运’的孤独感和高级感。”
我看着这条消息,突然很想笑。
去他妈的宇宙尽头。
去他妈的终极命运。
老子现在只想死。
我在晓宇家,像个废人一样,躺了一整天。
我没有回小A的消息。
也没有打开电脑。
我就是躺着,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的脑子,像一台坏掉的放映机。
反反复复,只播放一部电影。
电影的名字,叫《我和陈阳》。
从相遇到分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段,都清晰得可怕。
我甚至能想起,他第一次牵我手时,手心的温度。
和他最后一次看我时,眼神里的失望。
我发现,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那些甜蜜的瞬间。
而是那些争吵,冷战,和彼此伤害的时刻。
原来,伤痛比快乐,更让人刻骨铭心。
到了晚上,我饿得不行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冰箱。
里面除了晓宇给我留的三明治,还有半个西瓜。
我抱着那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
冰凉的、甜腻的汁水,流得我满手都是。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陈阳最喜欢夏天的时候,抱着西瓜用勺子挖。
他说,这才是对夏天最起码的尊重。
我曾经笑他,说他吃得像个小猪。
现在,我也成了一只抱着西瓜痛哭的小猪。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绝望的事实。
陈阳已经渗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他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只要我还在呼吸,我就无法忘记他。
删掉联系方式,又有什么用呢?
我删得掉他的微信,删不掉我的记忆。
周一,我还是得去上班。
生活不会因为我失恋了,就对我网开一面。
我画了个很浓的妆,想遮住脸上的憔悴和黑眼圈。
口红选了最大红色的那个,像要去跟谁拼命。
到了公司,我把小A叫到会议室。
我跟她说:“关于赵总那个‘宇宙尽头’的需求,我有个想法。”
然后,我把我周末在家,一边“戒毒”,一边想出来的方案,跟她说了一遍。
我的方案很简单,甚至有点粗暴。
就是“反向操作”。
既然他要高级感,要孤独感,那我们就把这种感觉做到极致。
极致到荒诞,极致到自嘲。
小A听完,眼睛都亮了。
“姐,你太牛逼了!”
“这个方案,绝对能让‘出圈王’闭嘴。”
我没什么表情。
“能不能让他闭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再让他这么折腾下去,我先疯了。”
下午,我们去给客户提案。
我站在会议室的投影幕布前,看着下面坐着的赵总和他的一众手下。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上断头台的囚犯。
成了,我继续在这里当牛做马。
败了,这个项目就得换人,我这三个月的努力,全都白费。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讲。
我讲得很平静,语速不快不慢。
我没有用那些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刻意去煽动情绪。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关于当代年轻人,在消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夹缝中,如何自嘲,如何解构,如何与自己和解的事实。
我讲完,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赵总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过了大概半个世纪那么久,他抬起头,看着我。
然后,他鼓起了掌。
“林老师。”他说,“这就是我想要的。”
“一字不改,就这么执行。”
走出甲方公司大楼的时候,北京正好下起了雨。
不大,毛毛的,像一层薄纱。
小A兴奋地在我旁边叽叽喳喳。
“姐,你看到了吗?赵总看你的眼神,都快发光了!”
“这下我们的奖金稳了!”
我“嗯”了一声,没什么感觉。
成功了吗?
好像是吧。
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只觉得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雨渐渐大了起来。
小A说:“姐,我叫车吧。”
我说:“不用,我想走走。”
我没打伞,就这么走在雨里。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
冰冰凉凉的。
我走到一个公交站台,停了下来。
看着一辆辆公交车,来了又走。
车窗里,映着一张张模糊的脸。
我忽然想起,我和陈阳,也曾经在这样的一个雨天,等一辆公交车。
那天我们没带伞,就挤在他那件不大的外套里。
他的外套,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很好闻。
他说:“林未,以后我们买辆车吧。这样下雨天,你就不会淋雨了。”
我说:“我才不要。我就喜欢跟你一起淋雨。”
当时说得有多甜蜜,现在想起来,就有多讽刺。
我们最终,还是没能买得起那辆,能为我遮风挡雨的车。
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
司机摇下车窗:“姑娘,走不走?”
我回过神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去哪?”司机问。
我去哪?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一片茫然。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我想去的。
最后,我说了一个地址。
是我家的地址。
那个曾经,也算是我们家的地方。
回到家,我脱掉湿透的衣服,去洗了个热水澡。
水汽氤氲,镜子上一片模糊。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觉得很陌生。
洗完澡出来,我光着脚,在地板上走。
这个房子,是我和陈阳一起租的。
里面的每一件东西,几乎都有他的痕gid。
客厅里那张灰色的沙发,我们曾经窝在上面,看过一整季的《老友记》。
阳台上那盆快要死掉的绿萝,是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养好,结果最后还是我来浇水。
书架上,还放着几本他没来得及带走的书。
一本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他很喜欢这本书。
他说,男主角渡边,很像他。
我当时还笑他,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现在,我拿起那本书,翻开。
扉页上,有他的字。
是他写给我的一句话。
“希望我的林未,永远都不会迷失在森林里。”
字迹还是那么熟悉。
遒劲,有力。
像他的人一样。
我的眼泪,“啪嗒”一下,砸在了书页上。
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我抱着那本书,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不甘,思念,和痛苦,都哭了出去。
我为什么要逞强?
我为什么要假装自己不在乎?
我就是忘不了他。
我就是还爱着他。
承认这一点,有那么难吗?
哭累了,我靠在书架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公交站台。
陈阳站在我对面,冲我微笑。
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他的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光。
我想朝他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脚,像被灌了铅一样,动不了。
我急得大喊他的名字。
“陈阳!陈阳!”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然后,他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那片白光里。
我从梦里惊醒。
天已经亮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是昨天晚上太冷,我自己去拿的吗?
我不记得了。
我坐起来,头还有点昏沉。
茶几上,放着一杯水。
旁边还有一张便签。
上面是晓宇的字。
“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不放心,就过来了。看你睡得跟猪一样,就没叫醒你。记得吃早餐。”
我看着那张便签,心里一暖。
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人在关心我的。
我拿起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晓宇的。
还有几条微信。
除了晓宇的,还有一条,是小A发的。
“姐,你没事吧?昨天看你脸色好差。”
我给她回了个:“没事,谢谢。”
然后,我给晓宇打了个电话。
“喂?”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担心。
“我没事。”我说,“谢谢你,晓宇。”
“谢什么。你是我姐妹。”晓宇在那头说,“想开点没?”
我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但是,也没那么想死了。”
晓宇笑了。
“行,有进步。”
“那就行了。慢慢来,不着急。”
挂了电话,我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加了两个荷包蛋,和几根青菜。
我吃得很慢。
吃完,我把碗洗了,把屋子也收拾了一遍。
把所有陈阳留下的东西,都装进了一个箱子里。
包括那本《挪威的森林》。
我没有扔掉它们。
我只是把那个箱子,推进了储藏室的最深处。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能很平静地,再打开它。
但不是现在。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工作狂。
我主动接了公司最难啃的几个项目。
每天加班到深夜。
周末也不休息。
我想用忙碌,来填满自己所有的时间。
不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胡思乱想的空隙。
同事们都说我疯了。
晓宇也劝我,别这么拼,身体会垮的。
我说:“垮了就垮了。”
“总比心先垮掉要好。”
这种自虐式的工作方式,确实有效果。
我升职了。
从客户经理,升到了客户总监。
薪水也翻了一番。
在我升职的那天,老板请我们全部门的人吃饭。
在KTV里,大家起哄,让我唱首歌。
我推辞不过,就点了一首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我刚唱了两句,就唱不下去了。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我放下话筒,对大家笑了笑。
“不好意思,有点跑调。”
然后,我逃也似的,走出了包厢。
我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着楼下城市的夜景。
灯火辉煌,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
真美啊。
可是,这么美的风景,我却不知道该跟谁分享。
我拿出手机,下意识地,又想去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然后我才想起,那个对话框,早就被我删掉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林未啊林未,你真是没救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只能听到,很轻微的呼吸声。
我的心,又开始不听话地狂跳。
“……陈阳?”我试探着问。
那边的呼吸,明显一滞。
然后,一个熟悉到刻骨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未。”
“是我。”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你……怎么有我电话?”我问。
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问了晓宇。”他说。
晓宇。
这个叛徒。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他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下周,要去一趟北京。”
“出差。”
“我想……见你一面。”
见我一面。
他说,他想见我一面。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该说什么?
答应?还是拒绝?
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
我们已经分手了。再见面,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彼此更难堪。
可是,我的情感,却在叫嚣着,想见他。
我就是想见他。
我想看看,他瘦了没有,过得好不好。
我想知道,离开我之后,他有没有后悔过。
“林未?”他见我没说话,又叫了一声。
“你……还在听吗?”
“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好。”我说。
“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说完这两个字,就后悔了。
我怎么就答应了呢?
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彻底忘掉他了吗?
可是,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来了。
“周三晚上吧。”他说,“地点你定。”
“我都可以。”
“好。”我说,“那到时候,我把地址发给你。”
“嗯。”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那你……早点休息。”
“别太累了。”
“嗯。”
“再见。”
“再见。”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溃不成军。
我和陈阳约在了后海的一家清吧。
那家店,我们以前常去。
老板是个很酷的姐姐,调的酒很好喝。
我去得很早。
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
从这里,可以看到结了冰的湖面,和远处鼓楼的剪影。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路灯亮了,给灰色的天空,抹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
我点了一杯“莫吉托”,慢慢地喝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也许,是想用熟悉的环境,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也许,是潜意识里,还想回到过去。
七点半,陈阳来了。
他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瘦了。
也黑了点。
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ne)大衣,里面是黑色的高领毛衣。
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一些。
他朝我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等很久了?”他问。
“没有,刚到。”我撒了个谎。
他笑了笑,没戳穿我。
他把菜单递给我:“想喝点什么?”
我说:“我已经点了。”
他“嗯”了一声,给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那种尴尬的沉默。
还是我先开的口。
“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他说,“书店开起来了,生意不好不坏。”
“就是有点累。”
“你呢?”他看着我,“听说你升职了。”
“嗯。”
“挺好的。”他说,“你一直都这么厉害。”
这话,听起来像夸奖。
但我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刺耳。
“你这次来北京,待几天?”我换了个话题。
“三天。周五就走。”
“哦。”
然后,又是沉默。
我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很宽很宽的河。
我们都站在各自的岸边,看着对方,却不知道该如何渡过去。
“林未。”他突然开口。
“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是期盼?还是不甘?
回去?
回到哪里去?
回到那个为了装修风格,都能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
回到那个为了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小县城,而彼此折磨的时候?
回到那个他指责我把事业看得比他重,而我无言以对的时候?
我发现,我想起的,竟然全都是这些不愉快的回忆。
那些曾经的甜蜜,美好,此刻,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摇了摇头。
“陈阳。”我说,“我们回不去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他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了下去。
“为什么?”他问,“是因为……你已经有别人了?”
我笑了。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我想了想,说:“你知道吗?在你没联系我的这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想我们过去的一切,好的,坏的。”
“我发现,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我们有多相爱。”
“而是我们,有多不合适。”
“我们想要的生活,根本就不一样。我们的价值观,也不一样。”
“我们就像两个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行星,偶尔有过交集,但最终,还是要各自驶向自己的宇宙。”
我说完这番话,自己都觉得,有点过于冷静和理智了。
像是在做一场项目总结报告。
陈阳看着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端起酒杯,把那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明白了。”他说。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聊感情的事。
我们聊了聊彼此的工作,聊了聊共同的朋友,聊了聊北京最近的天气。
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客气,又疏离。
十点钟的时候,我说,我该回去了。
他点点头:“我送你。”
我们走出清吧,外面很冷。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们并排走在后海的岸边,谁也没说话。
走到路口,我停下脚步。
“就到这吧。”我说,“我打车回去。”
“好。”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是说:“那你……保重。”
“你也是。”
我冲他笑了笑,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又会舍不得。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站在原地。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看起来,有点孤单。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姑娘,又跟男朋友吵架啦?”
我摇摇头,没说话。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我以为,再见到他,我会心痛,会不舍,会控制不住地想跟他复合。
可是,没有。
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还有一点,释然。
就像晓宇说的。
想得多了,想得透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那个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
那个占据了我整个青春的人。
在这一刻,好像,终于要从我的生命里,翻篇了。
手机震了一下。
是陈阳发来的微信。
我们见面后,他又重新加了我。
这次,我通过了。
他说:“我到酒店了。”
“晚安。”
我看着那两个字,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回了两个字。
“晚安。”
然后,我点开他的头像,选择,“删除”。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也没有任何心痛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该结束了。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下班。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周五下午,我正在跟同事开会。
手机亮了一下。
是一条航班信息的推送。
是陈阳回他老家的航班。
已经起飞了。
我看着那条信息,心里很平静。
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
他走了。
我们,是真的结束了。
会议结束,我回到工位。
小A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我:“姐,听说你前男友来北京了?”
“嗯。”
“你们……见面了?”
“见了。”
“然后呢然后呢?”她一脸八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笑了笑。
小A看着我,有点不相信。
“真的假的?你……放下了?”
我点点头。
“嗯,放下了。”
是真的放下了。
不是那种咬着牙,假装出来的坚强。
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平静和坦然。
我终于明白。
所谓的忘记,不是要你把那个人从记忆里,连根拔起。
这是不可能的。
他存在过,就是存在过。
那些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风景,一起分享过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忘记,不是删除。
而是,接纳。
接纳他曾经是你的全世界。
也接纳他现在,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接纳那段感情,让你成长,也让你受伤。
然后,带着这份成长和伤疤,继续往前走。
下班的时候,我路过楼下的那家花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我给自己买了一束向日葵。
很大,很灿烂。
抱着那束花,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朵向日葵。
永远,朝着有光的地方。
回到家,我把花插在瓶子里,放在了窗台上。
阳光照在上面,金灿灿的,很好看。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开了瓶红酒。
我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举起杯。
敬过去。
也敬未来。
吃完饭,我窝在沙发里,打开了电脑。
我点开了一个很久没登陆过的博客。
那是我上大学时,建的。
上面记录着一些,现在看来,很幼稚,很矫情的文字。
我翻到最后一篇。
是毕业那天写的。
标题是,《你好,北京。你好,未来。》
我看着那行字,突然笑了。
是啊。
未来。
我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至于陈阳。
他会成为我记忆里,一个温柔的符号。
一个我曾经爱过,但最终,还是错过了的人。
我会记得他。
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关掉电脑,走到阳台。
晚风吹来,有点凉。
但很舒服。
我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一直蔓延到天际。
我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我依然很渺小。
我依然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和困难。
但,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自己和解。
如何,一个人,好好地生活。
手机响了,是晓宇。
“喂,干嘛呢?”
“在家,看夜景。”
“哟,这么有情调?”她在那头笑,“出来喝酒啊。”
“不去了。”我说,“明天还要早起,去趟香山。”
“去香山干嘛?”
“看红叶啊。”我说,“听说,今年的红叶,特别好看。”
是的。
我要去看红叶。
一个人。
来源:温柔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