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是火葬场的,干的是送人最后一程的活儿。这活儿,听着瘆人,其实就是个班儿,上班下班,领工资,没什么稀奇。
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其实也不算规矩,是我师傅自个儿立的。
我们是火葬场的,干的是送人最后一程的活儿。这活儿,听着瘆人,其实就是个班儿,上班下班,领工资,没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我师傅。
师傅姓李,名字我从没问过,大家都叫他老李,我跟着叫师傅。他干这行三十多年了,从我记事起,他就在这儿了。
他那双手,又干又瘦,指节粗大,像是老树的根。可就是这双手,稳得很。不管推的是谁,他都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不偏不倚,不惊不扰。
他说,这是对人最后的尊重。
但有一件事,他跟谁都不一样。
每当有年轻姑娘的遗体送来,特别是那种十几二十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师傅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会把我们这些徒弟都支开,自己一个人,把门关上。
门一关,就是好久。
我们这些小的,就在外面瞎猜。
有人说,师傅是心善,见不得小姑娘就这么没了,自个儿在里头念叨念叨,送一程。
也有人说,师傅懂些门道,怕这些年轻的魂儿有怨气,不肯走,他有法子安抚。
我刚来的时候,也好奇。扒着门缝看过一次。
屋里头的灯光很白,白得晃眼。师傅就站在那儿,背对着门,身形佝偻着,像一口老旧的钟,停了摆。
他没念叨什么,也没做什么奇怪的法事。
他就是看。
仔仔细细地看。
从头发丝,到指甲缝。
有时候,他会轻轻地,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帮人家把散乱的头发理好,把没扣好的扣子系上。
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那眼神,我形容不出来。不是怜悯,也不是悲伤,更不是我们这些外人看热闹的好奇。
那是一种……寻找。
对,就是寻找。
像是在沙子里找一粒失落的珍珠,执拗,又带着一丝绝望。
核查完,他会亲自推进去。火起来的时候,他也不走,就站在炉子外面,隔着厚厚的铁门和玻璃窗,一直站着。
直到那火光,从熊熊的橘红色,慢慢变成苍白的亮光,最后彻底熄灭。
他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
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得特别慢。
我问过他一次。
那天,送来一个出车祸的女孩,才十七岁。穿着一身校服,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血迹。
师傅又把我们赶了出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眼圈是红的。不是哭过的那种红,是熬了太久,被烟火熏出来的那种,干涩的红。
我给他递了根烟,他摆摆手。
“师傅,”我鼓起勇-气问,“您每次……这是为啥啊?”
他没看我,眼神飘向了远处灰蒙蒙的天。
天边,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
“等人。”他说。
声音很轻,很哑,像是从生了锈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等谁?”
他没再说话,转身回了他的休息室。那扇小小的门,把他和整个世界都隔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问过。
但我开始留意。
我发现,师傅的休息室里,有一把小小的木头锁,锁着他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那锁,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铜锁,上面都起了绿锈。
钥匙,他贴身戴着,用一根红绳穿着,挂在脖子上,塞在衣服最里层。
睡觉都不摘。
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那抽屉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是能解开他所有奇怪举动的钥匙吗?
我们这儿,白班夜班两班倒。师傅年纪大了,一般只上白班。
但有时候活儿多,他也跟着我们一起熬。
那年冬天,特别冷。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路上结了冰,事故也多。
我们连着加了三天班,所有人都累得人仰马翻。
师傅也熬不住了,在休息室的躺椅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呼吸声又粗又重。
我给他盖被子的时候,看见那根红绳,从他的领口滑了出来,钥匙就那么明晃晃地垂在那儿。
我心里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手。
手指尖碰到那冰凉的钥匙时,我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打雷。
我告诉自己,就看一眼,就一眼。
我用这辈子最轻的动作,把钥匙解了下来。
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走到床头柜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像是惊雷。
我吓得一哆嗦,回头看了一眼师傅。
他没醒,只是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我屏住呼吸,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照片,也没有什么信件。
只有一样东西。
一只小小的,用木头雕的鸟。
那鸟,雕工很粗糙,看得出不是什么匠人的手笔。翅膀的线条很硬,尾巴也秃秃的。
但被人摩挲了很久很久。
整个鸟身,都包上了一层油润的光泽,像一块温润的玉。
鸟的肚子底下,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莺莺”。
我愣住了。
就这么个玩意儿?
一个破木头鸟?
我把它拿起来,很轻,没什么分量。
就在我准备把它放回去的时候,我发现鸟的翅身底下,好像是空的。
我轻轻晃了晃,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
我仔细找了找,在鸟的尾部,发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把它撬开。
里面,藏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
纸条已经很旧了,边缘都泛黄了,脆得好像一碰就会碎。
我展开它。
上面是一行稚嫩的字迹,像是小孩子写的。
“爸爸,等我长大了,你带我去看海,好不好?”
那一瞬间,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把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锁好抽屉,把钥匙给他戴回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我浑身都是冷汗。
我没敢再看师傅,逃也似的跑出了休息室。
外面的雪,还在下。
我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莺莺。
看海。
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的约定。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师傅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李,该干嘛干嘛。
但我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我总觉得,他那佝偻的背底下,压着一座山。
一座,由思念和悔恨堆起来的,看不见的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春去秋来。
火葬场外的野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师傅的头发,也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他的背,更驼了。手,也开始抖了。
有时候,连推车都推不稳。
我知道,他快干不动了。
他好像也知道。
他开始教我一些他压箱底的本事。
比如,怎么从骨灰的颜色,判断一个人大概的年纪和生前的健康状况。
比如,怎么在最后整理的时候,让逝者看起来,更安详,更有尊严。
他说:“小王,这活儿,不是伺候死人,是安慰活人。”
“你让他们看到亲人走得体面,他们心里的那块石头,就能轻一点。”
他教我的时候,很有耐心。
但他从没跟我提过那个抽屉,那只木鸟,那个叫莺莺的名字。
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俩之间,好像有了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个夏天,天热得像个蒸笼。
下午的时候,送来一个。
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一个年轻的姑娘。
泡得已经不成样子了。
警察来登记的时候,说,是自杀。家里人也来了,哭得死去活来。
说姑娘是外地来打工的,谈了个男朋友,被骗了钱,还被甩了,一时想不开。
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
我正准备去处理,师傅拦住了我。
“我来。”他说。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
我看着他,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师傅,您歇着吧,我能行。”
“我来。”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他把我们都赶了出去。
这一次,他在里面待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长。
天都快黑了,他还没出来。
我有点不放心,趴在门上听。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心里发毛,喊了一声:“师傅?师傅!”
没人应。
我急了,撞开了门。
屋里的景象,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师傅就躺在地上,挨着那具冰冷的遗体。
他的眼睛,还睁着,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胸口。
那根红绳断了,钥匙和那只木头鸟,就掉在他的手边。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喊他的名字。
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来了,说是心肌梗死。
突发的。
警察也来了,例行公事地检查现场。
我在旁边,脑子一片空白。
一个年轻的警察,捡起了那只木头鸟。
“这是什么?”他问。
我没说话。
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他发现了那个机关。
他打开了它。
那张小纸条,掉了出来。
警察捡起来,展开。
他念了出来:“爸爸,等我长大了,你带我去看海,好不好?”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张小小的,泛黄的纸条上。
也聚集在,躺在地上的,我那沉默了一辈子的师傅身上。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哭得像个傻子。
我好像看到了。
看到了很多年前,一个年轻的父亲,笨拙地用小刀,给自己的宝贝女儿,雕一只木头鸟。
女儿就在旁边,仰着小脸,笑得像太阳。
“爸爸,你雕的是什么呀?”
“是莺莺鸟。我们家莺莺,就是一只快乐的小鸟。”
“爸爸,莺莺鸟会飞吗?”
“会啊。它会带着我们莺莺的愿望,飞得好高好高。”
“那我的愿望是去看海!爸爸,你带我去看海!”
“好。等我们莺莺长大了,爸爸就带你去看海。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师傅的后事,是我办的。
他没什么亲人,单位凑了点钱,给他买了个最便宜的骨灰盒。
他的遗物,也就那么几件破衣服。
还有那个抽屉。
我打开它的时候,手是抖的。
里面,除了那只木头鸟,还有一本很旧的日记本。
我翻开了第一页。
日期,是二十五年前。
字迹,是师傅的。很用力,像是要刻在纸上。
“六月七号,晴。今天,我的莺莺,丢了。”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裙子,红色的,上面有小兔子。她说要去同学家写作业,就再也没回来。”
“我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没有。我问遍了所有的同学老师,都说没见过。”
“警察说,再等等。可我等不了。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全是寻人启事。
“莺莺,女,七岁,身高一米二,失踪时穿红色连衣裙,白色凉鞋……”
“有知其下落者,必有重谢……”
他贴满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辞了原来的工作,满世界地找。
他去过很多地方,北上南下,只要有一点点线索,他就扑过去。
可每一次,都是失望。
日记本的后半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绝望。
“十年了。莺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还记得爸爸吗?”
“十五年了。我老了,找不动了。听说火葬场招人,我去报名了。我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万一……万一有一天,你能从这里经过,爸爸,总得送你最后一程。”
“我不敢想你过得好不好。我只求,在我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活的,或者……死的。”
“今天,又送走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我看得很仔细。她的耳朵后面,没有那颗小小的痣。她不是你。”
“今天这个,也不是。”
“明天那个,会是你吗?”
……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莺莺,爸爸累了。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继续找你了。你别怕,爸爸很快就来了。”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已经把纸页都打湿了。
我把那只木头鸟,和那本日记,一起放进了师傅的骨灰盒里。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抱着骨灰盒,一步一步,把他送进了火化炉。
就是他站了三十多年的那个地方。
我按下了点火的按钮。
熊熊的火焰,升腾起来。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在火焰中,慢慢变形,慢慢消融。
我好像看见了。
看见师傅,终于卸下了背了一辈子的那座山。
他变成了一缕青烟,飘出了高高的烟囱,飘向了那片灰色的天空。
他去找他的莺莺了。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
但我希望,他能。
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正提着裙角,笑着,朝他跑过来。
扑进他的怀里。
大声地喊:“爸爸!”
然后,他会牵着她的小手,一起,去看那片,他们约定了一辈子的,蔚蓝色的海。
……
师傅走了以后,我接了他的班。
成了新的“老师傅”。
我也开始带徒弟。
他们有时候也会问我,为什么每次有年轻的逝者,我都会看得格外仔细。
我没告诉他们师傅的故事。
太苦了。
我只是说:“这是对人最后的尊重。”
有一天,警察送来一具无名女尸的资料,希望我们能帮忙核对一下信息。
是一起陈年旧案,最近才有了新的线-索。
我打开档案袋。
一张黑白的老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小姑娘,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耳朵后面,有一颗小小的,很清晰的痣。
档案上写着。
姓名:李莺莺。
我的手,抖得拿不住那张照片。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桌子上。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很蓝。
有几只鸟,自由地飞过。
我对着天空,轻轻地说了一句。
“师傅,找到了。”
“您的莺莺,找到了。”
风,吹过窗台,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把那份档案,锁进了师傅留下的那个抽屉里。
我知道,这个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但对我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开始学习师傅的样子,认真地对待每一位来到这里的人。
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他们整理好仪容。
我会把他们的衣服,哪怕是一颗小小的纽扣,都整理得一丝不苟。
我不再觉得这份工作冰冷、晦气。
我开始觉得,我像一个守门人。
守着一道门。
门这边,是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门那边,是永恒的安宁和寂静。
而我,就是那个,为他们轻轻关上门,并道一声“走好”的人。
我开始理解师傅当年的那句话。
“我们不是伺候死人,是安慰活人。”
每当家属看到自己的亲人,能那么干净、安详地离开,他们脸上的悲痛,似乎真的能减轻那么一丝丝。
那一丝丝的慰藉,就是我们这份工作,全部的意义。
我把师傅的那只木头鸟,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每天上班,我都会看它一眼。
它时刻提醒着我,生命有多脆弱,爱有多深沉。
也提醒着我,一个父亲,可以用一生,去守护一个渺茫的希望。
这种守护,笨拙,沉默,却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更加震耳欲聋。
后来,我也老了。
我也带出了自己的徒弟。
他们叫我老王。
有一天,一个小徒弟,好奇地问我,桌上那只粗糙的木头鸟,是什么宝贝。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拿起那只鸟,打开了那个小小的机关。
那张写着“爸爸,带我去看海”的纸条,已经脆得像一片枯叶。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
我跟我的徒弟说:
“这不是宝贝。”
“这是一个约定。”
“一个……关于爱和等待的,约定。”
徒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刚刚踏入这个地方的自己。
我知道,有些故事,会随着时间,被埋葬。
但有些精神,会像这只木头鸟一样,一代一代,被传承下去。
那就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每一个灵魂,最温柔的守护。
我把鸟和纸条,重新收好。
窗外,夕阳正红。
一天的迎来送往,又结束了。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咔吧咔吧”的声响。
我走到窗边,看着那轮巨大的,正在缓缓下沉的红日。
它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就像,火化炉里,那最后的,温暖的光。
我忽然觉得,死亡,也许并不可怕。
它只是另一场,回家的路。
而我们,就是那路上,为他们提灯的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片平静。
我仿佛又看到了师傅。
他站在那片金色的晚霞里,不再是那个佝偻着背,满眼悲伤的老人。
他挺直了腰板,穿着干净的衣裳。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
他牵着她的手。
他们一起,朝着那片,比夕阳更绚烂的,金色的海,走去。
越走越远。
直到,变成两个小小的,幸福的剪影。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师傅,走好。”
“莺莺,走好。”
我轻声说。
说完,我转过身,关上了办公室的灯。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还会有新的人到来,新的人离开。
而我,会一直在这里。
守着这道门。
守着这份约定。
守着,那些沉默的爱,和永不熄灭的,希望。
这份工作,我一直干到了退休。
退休那天,单位给我办了个简单的欢送会。
同事们都来敬我酒,说我是这儿的“定海神神针”。
我笑着,一杯一杯地喝。
喝到最后,有点多了。
我抱着那个装了木头鸟和日记本的盒子,一个人,走到了火化车间。
晚上,这里很安静。
只有机器偶尔发出的,低低的嗡鸣声。
我靠在师傅当年最常站的那个位置,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空荡荡的炉膛。
我在这里,站了一辈子。
送走了无数人。
有寿终正寝的老人,有不幸夭折的孩童,有为国捐躯的英雄,也有含恨而终的囚犯。
每一个人,在最后的那一刻,都是平等的。
都化作一捧白灰,回归到天地之间。
我以前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
我觉得,有些东西,是火烧不掉的。
比如,记忆。
比如,爱。
师傅对莺莺的爱,不就留下来了吗?
它留在了那只木头鸟里,留在了那本日记里,也留在了我的心里。
并且,会继续留在,我徒弟的心里。
这么一想,人好像,也并没有真的离开。
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就还活着。
活在,我们的故事里。
我打开盒子,最后一次,拿起了那只木头鸟。
在冰冷的灯光下,它身上的包浆,显得更加温润。
我仿佛能感受到,师傅三十多年来,每一次摩挲它时,手心的温度和心底的祈盼。
“师傅,我来看您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车间,轻声说。
“我干得,还行吧?”
“没给您丢人吧?”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一阵呜呜的声响。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我把那只木头鸟,放在了操作台上。
正对着炉门。
“师傅,我把它,留在这儿了。”
“就让它,替您,也替我,继续守着这里吧。”
“守着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和还没来得及完成的,约定。”
说完,我对着操作台,深深地鞠了一躬。
就像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师傅时,给他鞠的那个躬一样。
然后,我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一辈子的地方。
转身,走了出去。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而属于师傅和莺莺的故事,也在这里,画上了一个,最圆满的句号。
走出火葬场的大门,外面的月光,亮得像水一样。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那轮圆月。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傅指着天上的麻雀,跟我说“等人”的那个下午。
原来,他等的,不只是一个可能会出现的,女儿的遗体。
他等的,是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他放下执念,安心离开的答案。
现在,他等到了。
我也等到了。
我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我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路,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两旁的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走在影子里,哼起了,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那是我小时候,我父亲,最爱唱给我听的歌。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唱着唱着,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每一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想要守护的人。
都有一个,想要完成的,约定。
无论是父亲对女儿,还是儿子对父亲。
这份爱,都一样。
沉甸甸的,暖烘烘的。
能支撑着我们,走过,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
故事讲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你问我后来怎么样了?
我退休后,搬到了一个靠海的小城市。
我在海边,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
每天,推开窗,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会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泡一壶茶,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有时候,我会想起师傅。
想起他日记里的那个愿望。
“带莺莺,去看海。”
我想,师傅,我现在,替您看到了。
这海,很蓝,很阔。
海风,很轻,很柔。
海鸥,在自由地飞翔。
一切,都很好。
我想,您和莺莺,在那边,一定也看到了,比这更美的,一片海。
对吗?
我拿起笔,在一张新的纸上,写下了这个故事。
我想,把它留下来。
留给,所有,心里有爱,有等待的人。
告诉他们。
别怕。
别放弃。
只要你还在等,只要你还在爱。
那个人,那份情,就永远不会,真的离开。
他们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化作吹过你耳边的风,化作你梦里,一个温暖的拥抱。
永远,永远,陪着你。
就像,师傅和他的莺莺鸟一样。
从未走远。
一直,都在。
这个故事,其实没有多么曲折离奇。
它就是一个普通父亲的普通故事。
但我觉得,它比我这一生见过的所有生离死别,都更让我动容。
因为,它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死亡,带走的只是躯壳。
爱,才是灵魂最终的归宿。
我时常会想,如果当年,莺莺没有走失。
师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他大概会像所有普通的父亲一样,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爱。
他会为女儿的每一次考试成绩而或喜或忧。
他会偷偷地,给女儿的零钱包里塞钱。
他会在女儿出嫁那天,哭得像个孩子。
他会笨手笨脚地,学着抱外孙。
他会有一个,平凡,琐碎,却又无比幸福的,晚年。
可惜,没有如果。
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
让他用后半生所有的时光,去填补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有时候会恨。
恨那些,拐走莺莺的人贩子。
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恶意和不幸。
但后来,我想通了。
恨,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它只会让活着的人,更痛苦。
师傅,他从来没有在日记里,写过一个“恨”字。
他所有的笔墨,都用在了“找”和“等”上。
我想,他不是不恨。
他只是,没有时间去恨。
他把所有的时间和力气,都用来爱他的女儿了。
哪怕,她已经不在身边。
哪怕,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这份爱,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间。
它像一盏,长明灯。
在师傅心里,亮了二十五年。
也最终,照亮了我,余下的人生。
让我从一个,懵懵懂懂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懂得敬畏和慈悲的,老人。
所以,我感谢师傅。
感谢他,用他的一生,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这一课的名字,叫“爱”。
现在,我也老了。
我的徒弟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徒弟。
火葬场里,人来人往,每天都在上演着新的故事。
但那只木头鸟,还一直放在那个操作台上。
它已经成了我们这里,一个不成文的传统。
每一个新来的员工,都会被告知,那只鸟的故事。
他们会知道,曾经有一位父亲,在这里,用一种最沉默的方式,等待了他的女儿,一辈子。
他们会知道,他们即将从事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生者的,慰藉。
我想,这大概就是,传承的意义吧。
有些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
但它会像一颗种子,种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然后,生根,发芽,开出,善良的花。
让这个冰冷的地方,多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我写下这个故事,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在我还记得的时候,把它记下来。
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像师傅一样,老得,什么都记不清了。
我不想,让这个故事,就这么,消失在风里。
因为,它值得被更多人,知道。
值得被更多人,记住。
如果你,恰好,看到了这个故事。
我希望,你能回家,给你的父母,一个拥抱。
告诉他们,你爱他们。
不要,等到来不及。
不要,让等待,变成一辈子的,遗憾。
人生,就像一趟单程列车。
我们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站台,上车,下车。
能陪你走到终点的,很少。
大多数人,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
但总有那么几个人。
他们的出现,会改变你的一生。
他们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对我来说,师傅,就是这样的人。
他虽然走了。
但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活在,这个故事里。
活在,每一个,听过这个故事的人,心里。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放下笔,走到窗边。
海面上,升起了一轮,金色的太阳。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真好。
来源:历史的赠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