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客厅里那座老掉牙的红木落地钟,发出“当、当、当”的闷响,像一个得了肺病的老人,咳得沉重而乏力。
六点整。
客厅里那座老掉牙的红木落地钟,发出“当、当、当”的闷响,像一个得了肺病的老人,咳得沉重而乏力。
我叫林卫国,今天,我六十岁。
一桌子菜。
松鼠鳜鱼是我掌勺三十年的拿手绝活,金黄酥脆,那酱汁的酸甜度,我拿捏得比自己的血压还准。
东坡肉煨了足足三个钟头,筷子一碰就得散,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还有白灼的基围虾,清蒸的帝王蟹,满满当当地堆在盘子里,红彤彤的,像一团喜庆的火。
这些菜,是我从早上五点钟起床,在厨房里折腾了一整天的成果。
我对着一桌子菜,和三副空着的碗筷,独坐。
手机就摆在我的手边,屏幕漆黑,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它一整天都没怎么响过。
下午三点,儿子林涛发来一条微信。
“爸,临时有个跨国会议,实在走不开。生日快乐,红包发您了,您自己买点爱吃的。”
一个红色的转账提醒,后面跟着一串数字:8888。
吉利。
我没收。
四点半,女儿林静的电话总算来了,响了两声就挂断,紧跟着也是一条微信。
“爸,对不起对不起!我这边堵在高速上了,一个客户从外地来,点名要我作陪,今晚是真回不去了。我让晓东给你订了个大蛋糕,你跟保姆张姐一起吃。爱你哟!”
后面跟了个“比心”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哟”字,看了很久。
我感觉我的胃里,像塞进了一块冰。
我这一辈子,活得像个陀螺。
年轻时在国营厂里当车间主任,为了“先进生产者”那面红旗,我能三天三夜不合眼地守在机器旁。
后来自己下海开厂,做机械配件,更是把命都拴在了生意上。
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签合同签到凌晨四点,在车里打个盹,天亮了继续下一场。
我图什么?
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兄妹俩,活得比我体面,活得比我轻松。
林涛的留学费用,是我拿下一笔大单子后,用全是酒气的合同换来的。
林静那套市中心的婚房,首付是我卖掉老厂一部分股份凑的。
我以为,我用血汗给他们铺了一条康庄大道,他们至少会在我六十岁这天,回来陪我走一小段。
结果呢?
一个跨国会议,一个外地客户。
听起来,都比我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子重要得多。
我拿起酒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茅台。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一直烧到心里。
的可笑。
我林卫国,在外人眼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朋友、下属,哪个见了我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林总”。
可到头来,六十大寿,连个陪我喝酒的人都没有。
“先生。”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是保姆小张。
她在我家做了快一年了,手脚麻利,话不多,总是低着头,一副很怕我的样子。
我没回头,声音有点冲。
“干什么?”
“菜……要不要给您热热?”
我看着一桌子已经开始凉掉的菜,心里那股火“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了。
“热什么热!给谁吃?!”
我吼了一声。
小张吓得一抖,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空气里只剩下落地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给我这出独角戏数着秒。
我感到一阵烦躁。
我不是冲她。
可这屋子里,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我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僵硬。
“收了吧,都倒了。”
“别啊先生,多好的菜……”
小张小声地嘟囔着,声音里满是可惜。
我心里更烦了。
她懂什么?
她一个月拿几千块工资,看到这一桌子菜,只觉得是钱。
她根本不懂,我倒掉的不是菜,是整整一天的期盼,是凉透了的心。
“我让你倒了就倒了!哪那么多废话!”
我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小-张这次没再说话,默默地走过来,开始收拾碗筷。
盘子和碗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又给自己倒满。
酒是个好东西。
至少它不会骗人。
辣就是辣,烧就是烧。
不像人,嘴上说着“爱你哟”,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脱身。
就在我准备喝下第三杯的时候,小张端着一个盘子,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她走到我面前,把盘子轻轻放在桌上。
我皱着眉看过去。
那不是我买的任何一种点心。
也不是女儿林静说的那个“大蛋糕”。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蛋糕”。
它没有奶油,没有水果,没有巧克力。
通体是那种土黄色的,看起来有点粗糙,像一块没发好的窝窝头。
上面用几颗干瘪的红枣,歪歪扭扭地摆出了一个“寿”字。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粮食和某种植物根茎的甜香,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警惕。
我林卫国六十大寿,就算子女不孝,也轮不到一个保姆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来糊弄我。
小张搅着自己的衣角,头埋得更低了。
“先生……这是……这是我们老家的长寿糕。”
“长寿糕?”
我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就这玩意儿?”
“是用红薯面和杂粮粉做的,里面的糖,是我用甜菜根自己熬的。”
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女儿说,蛋糕店的蛋糕都是奶油和糖精,对您这个年纪的人身体不好。这个……这个吃了养胃。”
她提到了她女儿。
我这才想起,她有个女儿,在老家上初中,跟着爷爷奶奶。
她每个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把大半的钱汇回家。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她打电话,对着电话那头,她能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说上一个多小时。
“你女儿?”我冷笑一声,“你女儿倒挺孝顺。”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不偏不倚,正中我的心窝。
我说的不是她,是我自己。
小张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以为我在责备她。
“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看您一个人……我……”
她语无伦次,急得眼圈都红了。
看着她那副惶恐的样子,我心里那股无名火,突然就熄了一半。
我这是在干什么?
跟一个保姆置气。
我把自己的失败,迁怒到一个只想表达一点笨拙善意的陌生人身上。
我林卫国,什么时候活得这么窝囊了?
“行了。”
我打断她,指了指那个土黄色的“蛋糕”。
“拿走,我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的语气依旧冰冷。
我不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我的六十大寿,最后是靠这么一个寒酸的东西来收场。
这像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小张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默默地端起那个盘子,转身往厨房走去。
她的背影,在餐厅明亮的水晶灯下,显得有些佝偻。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今年多大?
三十五?还是四十?
来我家快一年了,我好像从来没正眼看过她。
我只知道她姓张,手脚麻利,不多话。
我付她工资,她提供劳动。
我们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清晰,简单,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感。
我转回头,继续喝我的闷酒。
胃里火烧火燎的。
脑子里却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我想起了我自己的母亲。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饱饭。
那时候,过生日是一件奢侈得不敢想的事情。
有一年我过生日,大概是七八岁,具体记不清了。
那天晚上,母亲偷偷把我拉到灶房,从一个黑乎乎的布袋里,掏出了一个同样是土黄色的东西。
那是一个烤红薯。
在那个年代,红薯是喂猪的。
但母亲那天,特意挑了一个最大、最完整的,埋在灶膛的余烬里,用文火慢慢地烤。
我记得我当时一口咬下去,那股滚烫的、焦香的甜味,瞬间充满了我的整个口腔。
我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母亲就蹲在我旁边,看着我吃,脸上带着笑。
她的脸上,全是烟火燎ax的灰,可那笑容,比我后来见过的任何珠宝都要亮。
“卫国,快快长大。”
她一边用粗糙的手给我擦嘴,一边说。
“长大了,就有出息了,就能天天吃白面馒头了。”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说:“妈,等我长大了,我让你天天吃肉,吃大蛋糕!”
大蛋糕。
是的,大蛋糕。
从我能挣钱开始,我给父母买过无数的蛋糕。
一层,两层,三层。
上面堆满了水果和奶油。
父亲总是很高兴,招呼街坊邻居都来尝尝。
母亲却每次都只吃一小口,然后就推给我。
“太甜了,腻得慌。”
她总是这么说。
“还是你小时候吃的那个烤红薯香。”
那时候我不懂。
我以为她是舍不得。
我以为她是在说客套话。
我甚至觉得她有点不上台面,没见过世面。
我花了那么大价钱买回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比不上一个不值钱的烤红薯?
直到后来,父母相继去世。
我再也没有机会给他们买蛋糕了。
而我,也成了我儿子、我女儿的父亲。
我也开始给他们买最贵的蛋糕,最好的玩具,送他们去最好的学校。
我以为,这就是爱。
我以为,我把我当年没得到的一切,都加倍地补偿给了他们,他们就应该懂得感恩,懂得孝顺。
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给他们的,是钱,是物质,是堆砌起来的优越感。
我唯独没有给他们,一个像样的、能陪在身边的父亲。
林涛上小学开家长会,去的是他妈。
林静学钢琴,考级,在台下鼓掌的,也是他妈。
他们成长的每一个重要瞬间,我几乎都在缺席。
我要么在酒桌上,要么在去酒桌的路上。
我用“为了这个家”做借口,心安理得地错过了他们整个童年和少年。
我甚至还记得,林涛上初中的时候,迷上了打游戏。
有一次期中考试,他考了全班倒数第五。
我那天刚从外地回来,喝了点酒,火气特别大。
我把他从电脑前揪起来,一巴掌扇了过去。
“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吗?!”
我冲他咆哮。
他捂着脸,看着我,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恨。
从那天起,他跟我之间,就像隔了一堵墙。
他不再跟我说话。
我跟他说话,他也总是用“嗯”、“哦”、“知道了”来敷衍。
后来他出国,我们之间的交流,就只剩下了转账记录。
至于林静。
她从小就乖巧,懂事,会看我脸色。
我知道,她怕我。
我一瞪眼,她就吓得不敢说话。
她大学毕业,谈了个男朋友,是个普通家庭的小职员。
我不同意。
我觉得那个男的配不上我女儿。
我逼着他们分了手,然后给她安排了一场门当户对的相亲。
就是她现在的老公,晓东。
一个富二代,整天游手好-闲。
林静的婚礼办得很风光,我很有面子。
可我记得,婚礼那天,她一次都没笑过。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当时还觉得,她是不懂事,不懂我这个当爹的良苦用心。
现在想想,我真是个混蛋。
是个自以为是的、专制的、失败的父亲。
“叮咚——”
门铃响了。
我愣了一下,谁?
林涛?还是林静?
他们良心发现了?
一股说不清的、混杂着期待和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年轻小伙。
他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包装精美的蛋糕盒。
“您好,是林静先生家吗?林静女士为您订的生日蛋糕。”
小伙子笑得很灿烂。
我看着那个蛋糕盒。
是城里最贵的那家法式甜品店的牌子。
我知道。
我老婆生前最喜欢吃他们家的栗子慕斯。
一个八寸的,要卖到上千块。
林静真是“孝顺”。
还记得用我给她的钱,来买我老婆喜欢的东西,送给我。
“放这儿吧。”
我指了指门口的鞋柜,声音嘶哑。
“好的,祝您生日快乐!”
小伙子把蛋糕放下,转身走了。
我没有关门。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楼道里忽明忽暗的声控灯。
心里空得像楼道里的穿堂风。
我转过身,看着鞋柜上那个巨大的蛋糕盒。
那么漂亮,那么精致。
像一个完美的、冷冰冰的谎言。
我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我走过去,一把抱起那个蛋糕盒,走到客厅的垃圾桶旁边。
我想把它扔了。
连同我那些可笑的期待,和自以为是的父爱,一起扔进垃圾桶。
“先生,别!”
小张又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我。
“别扔啊先生!这么贵的蛋糕!”
她看着那个蛋糕盒的眼神,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宝。
“贵?”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知道什么叫贵吗?”
我甩开她的手,指着那个土黄色的、被我命令她收起来的“长寿糕”。
“那个东西,才叫贵。”
我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愣住了。
我是怎么了?
我疯了吗?
小张也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 bewildered(困惑)。
我没有再理她。
我抱着那个法式蛋糕,摇摇晃晃地走回餐桌。
我把它放在桌子中央。
然后,我坐下来,死死地盯着它。
我好像在跟它较劲。
又好像在跟自己较劲。
落地钟又开始“滴答、滴答”地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我的腿都麻了。
小张一直站在不远处,像个影子,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
最后,我叹了口气。
像泄了气的皮球。
“小张。”
我喊她。
“哎,先生。”
她立刻应声。
“把你的那个……长-寿糕,拿过来。”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疲惫和妥协。
小张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飞快地跑进厨房,很快,又把那个土黄色的“蛋糕”端了出来。
她把它放在那个法式蛋糕的旁边。
一个精致华丽,一个粗糙朴素。
一个像养尊处优的公主,一个像田间地头的村姑。
它们并排摆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又刺眼的对比。
我看着那个“长寿糕”。
“为什么要做这个给我?”
我问,这次的语气,很平静。
小张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今天……也是我爸的生日。”
我心里一动。
“他不在了?”
“不,在老家。”她摇摇头,“我好几年没回去给他过生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T觉的哽咽。
“我出来打工,就是为了给我女儿,还有我爸妈,挣个好点的生活。”
“可我挣了钱,却没时间陪他们了。”
“我爸有风湿,一到阴雨天腿就疼得厉害。我妈眼睛不好,晚上看不清路。”
“我女儿今年上初三,学习压力大,我也不知道她习不习惯,开不开心。”
她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
像在对我倾诉,又像在自言自语。
“每次给家里打电话,他们都说,好,一切都好,让我别担心。”
“可我知道,他们是怕我分心。”
“先生,您说,我是不是也挺不孝顺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我看着她那张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的脸。
那双眼睛,却很亮,亮得像两颗星星。
我忽然觉得,我跟她,其实是同一种人。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在为家人“负重前行”。
我们都把“挣钱”,当成了爱与责任的唯一表达方式。
我们都用物质,去填补情感的空缺。
结果,我们都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爸他……最喜欢吃我妈做的红薯糕。”
小张的声音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我妈走了以后,就没人做给他吃了。”
“我学着做了很多次,都做不出我妈那个味道。”
“今天早上,看您在厨房里忙活,那么高兴……我就想,给您也做一个。”
“我不知道您喜不喜欢……我就是……就是觉得,过生日,总得有个像样的东西。”
“在我们老家,这个,就是最像样的东西了。”
她指了-指那个土黄色的糕。
“它不值钱,但是……是拿心做的。”
是拿心做的。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伸出手,拿起一把小刀。
我没有去切那个价值上千的法式蛋糕。
我把刀,伸向了那个土黄色的、粗糙的“长寿糕”。
我切下了一小块。
放进嘴里。
没有奶油的甜腻,也没有巧克力的丝滑。
是一种很朴实的、很醇厚的口感。
红薯的甜,混合着杂粮的香,在舌尖上慢慢化开。
很温暖。
真的很温暖。
那股熟悉的味道,穿过几十年的时光,瞬间击中了我。
是烤红薯的味道。
是母亲的味道。
是那个贫穷却温暖的童年里,最奢侈的甜。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掉在了手背上。
我活了六十年。
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刀光剑影,我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我觉得,男人流血不流泪。
可今天,我对着一个保姆做的、不值钱的红薯糕,哭了。
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小张被我吓坏了。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递纸巾给我,又不敢。
“先生,您……您别这样……是不是不好吃?我……我把它拿走……”
“好吃。”
我打断她,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太好吃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
“小张,谢谢你。”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对她说谢谢。
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
“谢谢你,给了我今天……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拿起手机。
屏幕上,依然是儿子和女儿发来的微信。
那个“8888”的转账,和那个“比心”的表情,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
我没有再犹豫。
我点开了和儿子林涛的对话框。
我没有质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也没有抱怨我的孤单和失落。
我打了一行字,删掉。
又打了一行,又删掉。
最后,我给他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那个土黄色的“长寿糕”,旁边,是我吃了一半的、空了的盘子。
然后,我发了一段语音过去。
我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
“儿子,爸今天六十了。”
“没吃到你妹妹订的大蛋糕。”
“吃了个……你奶奶当年给我做过的东西。”
“味道很好。”
“爸突然想起来,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你奶奶腿上,听她讲故事。”
“你还记得吗?”
我没有等他的回复。
我又点开了和女儿林静的对话框。
我同样给她发了那张照片。
然后,也发了一段语音。
“闺女,爸爸收到你订的蛋糕了,很漂亮。”
“但是爸爸没吃。”
“爸爸今天吃了另一个蛋糕,是张阿姨做的。”
“你可能没见过,是你小时候,你妈身体不好,医生不让她吃甜食,我偷偷学着给她做的。”
“就是用红薯和小米粉做的,一点糖都没放。”
“你妈当时还笑我,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做这个。”
“她说,比外面卖的所有蛋糕都好吃。”
“闺女,爸爸想跟你说……钱买来的东西,不一定都是最好的。”
“有空,多关心一下晓东,也多关心一下自己。”
“别活得……像爸爸一样。”
发完这两段语音,我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拿起酒杯,把剩下的大半杯茅台,一饮而尽。
这一次,酒不辣了。
也不烧心了。
反而有了一丝……回甘。
我看着小张。
“坐下,一起吃。”
我指了指桌上那些几乎没动过的菜。
小张愣住了,连连摆手。
“不不不,先生,这不合规矩……”
“今天,没有先生,也没有保姆。”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
“今天,只有一个过生日的老头子,和一个……同样想家的女儿。”
“坐下吧。”
“陪我喝一杯。”
小-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捂着嘴,点点头,在我对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我给她也倒了一杯酒。
她不会喝,只抿了一小口,就呛得满脸通红。
我笑了。
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我第一次知道,她叫张桂芬。
她的丈夫前几年在工地上出事,没了。
她一个人,拉扯着女儿,照顾着公婆。
她说,她出来打工,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
女儿正是青春期,最需要妈妈的时候,她却不在身边。
她说,她每天晚上都会跟女儿视频。
但隔着屏幕,她抱不到她,也摸不到她。
她不知道女儿在学校有没有受欺负,不知道女儿有没有按时吃饭。
她只能一遍遍地叮嘱,一遍遍地说,“要听话”。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想起了林涛,想起了林静。
我是不是,也欠他们一句“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但我没有醉。
我头脑清醒得很。
我好像活了六十年,才在这一天,真正地活明白了一点。
第二天早上,我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
宿醉让我头疼欲裂。
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是几十条未读微信,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全是林涛和林静的。
我先点开了林涛的。
他给我发了几十条信息。
“爸,对不起。”
“爸,我错了。”
“爸,您别吓我。”
“爸,您回个信啊!”
……
最新的一条,是今天早上六点发的。
“爸,我订了最早一班的飞机,中午就到家。您等我。”
我看着那句“您等我”,眼睛又有点发酸。
我切换到和林静的对话框。
她也一样。
各种哭泣的表情,各种道歉的话。
“爸,是我不好,我不该找借口。”
“爸,我明天就跟晓东搬回家住一段时间,陪陪您。”
“爸,我爱你。”
那个“我爱你”,不再是轻飘飘的“爱你哟”。
是实实在在的,三个字。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阳光“哗”地一下洒了进来,很暖。
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几个老头在打太极。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中午十二点。
门铃响了。
我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林涛。
他眼圈发黑,胡子拉碴,一脸的疲惫和焦虑。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喊了一声:“爸。”
声音沙哑。
然后,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眼圈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来了?”
“嗯。”
“吃饭没?”
“没。”
“进来吧,我给你下碗面。”
我转身往厨房走。
林涛跟在我身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爸,”他叫住我,“那个……长寿糕,还有吗?”
我回头看他。
“没了。”
“我昨晚……跟张阿-姨一起吃完了。”
“哦。”
他低下头,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满脸的失落。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想吃?”
他猛地抬起头,用力点头。
“等着。”
我说。
“等你妹妹回来了,我做给你们吃。”
“我做的,比张阿姨做的,还好吃。”
下午三点,林静和晓东也回来了。
林静一进门,就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我心都碎了。
我一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一边说:“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爸,对不起,我不是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胡说八道什么。”我板起脸,“有你这么说自己的吗?”
晓东站在旁边,一脸的尴尬和愧疚。
“爸,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拉着小静去应酬。”
我看了他一眼。
“行了,都过去了。”
“都饿了吧?等着,我去做饭。”
那天晚上,我们家,很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
一桌子菜,四个人,围坐在一起。
林涛和晓东陪我喝酒。
林静和小张在旁边,给我们布菜。
我们聊了很多。
聊林涛在美国的学业,聊林静工作上的烦心事。
聊我年轻时候的糗事,聊他们小时候的趣闻。
我们好像要把这十几年来,缺失的对话,都一次性补回来。
吃到一半,林涛突然站起来,端起酒杯。
“爸,”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敬您一杯。”
“以前,是我不懂事。我总觉得,您不爱我,您只爱您的生意。”
“我总想跟您对着干,证明我长大了,我能脱离您的掌控。”
“直到昨天晚上,您给我发了那段语音。”
“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爸,对不起。”
“还有,生日快乐。”
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的眼眶,又湿了。
林静也站了起来,她端着的,是果汁。
“爸,我也敬您。”
“我以前,总觉得您太强势,什么都要管着我。”
“我怕您,所以什么都顺着您,不敢反抗。”
“我以为,这就是孝顺。”
“可我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昨天晚上,我跟晓东聊了很久。我们决定了,以后,我们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爸,谢谢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也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她也喝干了杯里的果汁。
我看着我的一双儿女。
他们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而我,也在一夜之间,老了。
但这种老,不是衰败,不是无力。
而是一种……释然和通透。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个法式蛋糕。
它被小张放进了冰箱最底层,像一个被遗忘的、华丽的梦。
后来,林静真的搬回家住了一段时间。
她和晓东的关系,好像也缓和了不少。
她开始学着做饭,虽然做得一塌糊涂,但晓东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林涛在美国那边,也开始频繁地跟我视频。
不再是例行公事地问候。
他会跟我聊他的导师,聊他的实验,聊他又看上了哪个金发碧眼的姑娘。
有一次,他视频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跟着小张学做那个“长寿糕”。
他在视频那头,馋得直流口水。
“爸,等我暑假回去,您可一定要做给我吃啊!”
我嘴上骂他:“没出息的玩意儿。”
心里,却甜得像吃了蜜。
小张的工资,我给她涨了。
我还给她放了一个月的带薪假,让她回家去看看。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她提着大包小包,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
“先生,谢谢您。”
“回去好好陪陪孩子,陪陪老人。”我说,“钱是挣不完的。”
她用力地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看着她踏上回乡的列车,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也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的六十岁生日,子女无一到场。
听起来,像个悲伤的故事。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一天,我收到的,是这辈子最好的礼物。
它不是8888的红包,也不是上千块的法式蛋糕。
它是一个粗糙的、土黄色的、用红薯和杂粮做成的“长寿糕”。
它让我明白。
爱,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爱,是陪伴,是理解,是你在寒冷的冬夜里,为我捧上的一碗热汤。
爱,是你在我最失落的时候,告诉我,没关系,我懂你。
爱,是用心。
我叫林卫国。
今年六十一岁。
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很爱我。
我还有一个保姆,不,她现在是我的朋友,她教会了我很多。
我的人生,好像从六十岁开始,才真正地,拉开了序幕。
真好。
来源:花儿食味菜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