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总会留着一道缝,一道刚好能让风、让光、让窥探的目光溜进来的缝。
那扇纸拉门,像是永远也关不严。
总会留着一道缝,一道刚好能让风、让光、让窥探的目光溜进来的缝。
我刚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最不习惯的就是这个。
村子在山坳里,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常年泡着,木头房子的屋檐下挂着绿色的苔藓,滑溜溜的,像是随时会滴下陈年的泪。
这里的空气闻起来是湿的,混着烂掉的树叶和不知名野花的味道,吸进肺里,凉飕飕的,带着一股子不问缘由的寂寞。
我来这里,是为了躲清静。
大城市里的声音太吵了,吵得人心里长草,长疯了,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心里的草一根根拔掉。
可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静。
也比我想象的,要奇怪。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坡上,彼此之间隔着田埂和溪流。
家家户户的门,都不怎么关。
白天,纸拉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的人在榻榻米上喝茶,或者打盹,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
晚上,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我住的屋子在村口,是村长租给我的,一栋空了很久的老房子。
屋子里的榻榻米,散发着干燥稻草和时间的味道。
我带来的行李很少,一个背包,一个画板。
我以为我会在这里画很多画,画这里的雾,画这里的老树,画这里沉默得像石头一样的村民。
但我很久都没有动笔。
因为我看不懂这里。
我第一次觉得不对劲,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
我撑着伞,在村里的小路上瞎逛,脚下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路过一户人家,门开着,我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跪坐在一个男人的身边,用毛巾仔细地帮他擦拭着脸颊。
那个男人不是她的丈夫。
她丈夫我见过,是个壮实的汉子,每天都扛着锄头去山里。
而屋里的那个男人,是村东头杂货铺的老板,一个瘦削、总是咳嗽的男人。
女人的动作很轻柔,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倒像是一种……怜悯,或者说是承担。
男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我愣在那里,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打湿了我的裤脚。
我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脸上发烫,赶紧快步走开了。
可那一幕,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心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样的事情,后来我又见到了好几次。
村里的男人,会很自然地走进别人家的厨房,拿起饭勺就给自己添饭,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
女人之间,会交换着彼此的和服穿,甚至连贴身的衣物,也会混在一起洗,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风一吹,花花绿绿地飘,分不清谁是谁的。
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们对待死亡和悲伤的方式。
村里有个老人去世了。
按照规矩,家里应该是一片愁云惨雾。
可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老人的儿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灵堂前守了一天一夜后,第二天傍晚,竟然走进了邻居一个寡妇的家里。
我隔着一条小溪,远远地看着。
寡妇家的灯亮着,能看到两个人影映在纸窗上。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过了很久很久,男人才从里面走出来。
他走的时候,那个寡ou妇送到门口,还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饭团。
男人低着头,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着,眼泪就那么混着米饭,一起咽了下去。
那一刻,我心里的困惑达到了顶点。
这算什么?
悲伤可以这样被分担吗?
界限在哪里?
人与人之间的那道墙,在这里,好像被拆掉了。
我开始失眠。
夜里,我躺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听着屋外风吹过竹林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那些我白天看到的画面,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感到一种混乱。
一种被这里的秩序所颠覆的混乱。
我觉得他们丑陋。
是的,这个词就这么从我心里冒了出来。
他们没有边界,没有羞耻,像是一群活在原始部落里的人。
我开始后悔来到这里。
我想逃离。
但一场大雨,把我困住了。
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山路被冲垮了,村子成了孤岛。
我的食物也快吃完了。
就在我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我的纸拉门被敲响了。
是她。
那个我第一次见到的,给杂货铺老板擦脸的年轻女人。
她叫小光。
她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两碟小菜。
“看你屋顶好几天没冒烟了,肯定没吃的了吧。”她笑着说,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让她进来。
她把饭菜放在矮桌上,又很自然地帮我把散落在地上的画纸一张张捡起来,叠好。
“你画得真好。”她看着我的一张速写,由衷地赞叹。
那张画上,画的是村里的一棵老樟树。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喝粥。
粥很暖,暖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舒服。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问她。
“什么为什么?”她一脸茫然。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问,“我们不认识。”
她笑了,笑得理所当然。
“都在一个村里,就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咀嚼着这个词,觉得荒唐又可笑,“你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她点点头。
“所以,你就可以去照顾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人?”我把心里最深的那个疙瘩,问了出来。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尖锐了,像一把刀子。
小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受伤和困惑。
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屋外,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敲在屋檐上,也敲在我心上。
“他……”她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声音很轻,“他生病了,病得很重。”
“他妻子前年就走了,一个人,没人照顾。”
“我丈夫说,不能眼看着他一个人熬着,让我得空就去看看。”
“就这么简单?”我追问。
“就这么简单。”她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清澈得像山里的溪水,“在我们这里,谁家有难处,大家都会伸手拉一把。今天我拉他,明天我掉进坑里了,也会有人拉我。”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觉得奇怪,是因为你的心里,有一堵墙。”
“我们这里没有。”
“墙拆了,心就近了。”
她说完,站起身,对我鞠了一躬,转身拉开纸拉门,消失在雨幕里。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粥,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我的心里,真的有一堵墙吗?
那堵墙,是什么时候砌起来的?
雨停了。
山路也通了。
但我没有走。
小光的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
我开始尝试着,去拆掉我心里的那堵墙。
我不再用审视和评判的眼光去看他们。
我开始学着去感受。
我看到,那个在邻居寡妇家吃下饭团的男人,在寡妇家的屋顶漏雨时,第一个爬上去,默默地修补了一整天。
我看到,村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帮着其中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缝制婴儿的衣物,她们用的布料,都是从自己最好的和服上剪下来的。
我看到,杂货铺的老板病重时,村里的人排着队,轮流去照顾他,给他喂药,陪他说话,直到他安详地闭上眼睛。
他的葬礼上,全村的人都来了。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低低的啜泣和温暖的拥抱。
小光告诉我,在这里,悲伤不是一个人的事,是大家的事。
“一个人的肩膀太窄了,扛不住那么重的悲伤。”她说,“大家一起扛,就轻了。”
“那快乐呢?快乐也是大家一起分享吗?”我问。
“当然。”她笑起来,“谁家要是酿了好酒,那一定是全村人一起喝。谁家孩子考上了山外面的学校,那比自己孩子考上还高兴。”
我渐渐明白了。
我所谓的“丑陋”和“混乱”,只是因为我用了一把来自外面世界的尺子,来衡量这里的一切。
那把尺子,叫做“边界”,叫做“隐私”,叫做“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而在这里,他们的尺子,叫做“我们”。
我们是一个整体。
一个会一起承担痛苦,也一起分享喜悦的整体。
我开始画画了。
我的画板上,不再只有沉默的风景。
我开始画人。
画那个在屋顶上修补瓦片的男人,他专注的侧脸,在夕阳下像一尊雕塑。
画那些围坐在一起缝制婴儿衣物的女人,她们低垂的眼眸里,闪着温柔的光。
画小光。
我画得最多的,就是小光。
她总是在忙碌。
在田里插秧,在溪边洗衣,在院子里晾晒萝卜干。
她的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像山里的野草,被风吹,被雨打,却依然顽强地生长。
有一天,我跟着她去山里采草药。
山路很滑,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她总是能及时地伸出手,拉我一把。
她的手心很暖,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
我们在一个瀑布前停下来休息。
水声很大,说话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她问我。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告诉她,我曾经有一个很爱的人。
我们一起规划未来,一起畅想以后。
后来,他生病了,很突然的病。
我陪着他,在医院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年。
我看着他一点点地衰弱,看着他眼里的光慢慢熄灭。
最后,他走了。
在他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的世界也跟着一起死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不说一句话。
朋友们都劝我,说时间会治愈一切。
可我知道,有些伤口,时间是治不好的,它只会在那里,时不时地提醒你,你曾经失去过什么。
“所以,你就逃到这里来了?”小光问。
我点点头。
“我以为,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你现在,还想逃吗?”
我摇摇头。
我看着她,看着她身后飞溅的水花,和水花里折射出的彩虹,我突然觉得,心里的那个洞,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点点。
不是被忘记,而是被理解。
“我们村里,有个‘送影’的仪式。”小光突然说。
“送影?”
“嗯。就是送走影子。”她解释道,“人走了,但影子还在。活在心里,活在记忆里。有时候,这个影子太重了,会把活人压垮。”
“所以,我们要把它送走。”
“怎么送?”
“等到月圆之夜,村里所有的人,都会聚集到山顶的空地上。思念最深的那个人,会站在中间,把心里的话,都说给那个影子听。”
“然后呢,大家会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一起唱歌。歌声会带着那个影子,去它该去的地方。”
“这样……有用吗?”我问。
“不知道。”小光摇摇头,“但心里会好受一点。因为你知道,不只你一个人在想他。我们所有人,都在陪你一起想他。”
“不只你一个人在悲伤,我们所有人,都在帮你分担悲伤。”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他。
在梦里,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笑着对我说,让我不要再为他难过了。
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让我好好生活。
醒来的时候,我的枕头湿了一片。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决定参加“送影”仪式。
不是为了送走谁,而是为了,更好地记住。
月圆之夜,我跟着村民们一起爬上山顶。
山顶上,点着一堆篝火,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今晚的主角,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年轻女人。
她站在火堆旁,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
她说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从相识,到相爱,再到别离。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哽咽,到后来的泣不成声。
没有人去打扰她。
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自己的故事。
悲伤,像雾气一样,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起头,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
歌声很缓慢,很悠长,像山间的风,也像流淌的溪水。
渐渐地,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大家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把那个悲伤的女人,护在最中间。
我也伸出手,拉住了身边小光的手。
她的手很暖。
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月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温柔得像一层纱。
那一刻,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孤岛。
我感觉自己,融入了这片土地,融入了这群人。
我心里的那堵墙,在歌声中,彻底倒塌了。
我终于明白。
这里没有丑陋,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力。
这里没有混乱,只有最深刻、最温暖的联结。
他们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彼此取暖,彼此依靠,共同抵御着生命中的孤独和无常。
仪式结束后,我们一起走下山。
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小光和我并排走着。
“谢谢你。”我轻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们。”
她笑了。
月光下,她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要美。
我在村子里,又住了一年。
春天,我和他们一起插秧,把希望种进泥土里。
夏天,我在溪边看孩子们打水仗,听他们清脆的笑声。
秋天,我帮着收割金黄的稻谷,分享丰收的喜悦。
冬天,我们围坐在火炉边,喝着热茶,听老人讲过去的故事。
我的画,画满了整整一个画本。
画里,有每个人的笑容,也有每个人的眼泪。
画里,有生命的诞生,也有生命的逝去。
画里,有这个村庄的灵魂。
离开的那天,是个晴天。
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他们往我的背包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自己做的酱菜,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还有连夜为我缝制的护身符。
小光站在最前面。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坐上离开村子的唯一一班巴士。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回头望去。
他们还站在村口,对着我用力地挥手。
阳光下,他们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还会回来。
因为这里,有我的一部分,永远地留下了。
我的心里,也永远地,为他们留了一道关不上的门。
那道门缝里,透出来的,是人世间,最温暖的光。
回到城市,我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不再害怕人群,也不再抗拒喧闹。
我把在村子里画的画,办了一个小小的画展。
画展的名字,就叫做《我们》。
来看画展的人很多。
他们站在我的画前,久久不语。
有一个女孩,看着那幅《送影》的画,哭了。
她告诉我,她也刚刚失去了最爱的人。
她问我,画里的那个村庄,真的存在吗?
我点点头。
“它不仅存在,而且,它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每一个迷路的人,回家。”
我把画展的所有收入,都捐给了那个小小的村庄。
我希望,他们的生活,能过得好一点。
我希望,他们的那份纯粹和温暖,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后来,我常常会收到从村子里寄来的信。
信是小光写的,字迹不算娟秀,但一笔一划,都透着真诚。
她会告诉我,村里又添了新的小生命,谁家的屋顶又漏雨了,谁家的柿子树今年结了特别多的果子。
信的最后,她总会写上一句:
“我们都很好,我们都在想你。”
每当看到这句话,我的心,就会被一种巨大的暖意包围。
我知道,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都不是一个人。
因为在那个遥远的山坳里,有一群人,把我当成了“我们”。
这,就是我所有的故事。
一个关于偏见,和打破偏见的故事。
一个关于孤独,和找到归属的故事。
一个关于,爱与被爱的故事。
我不再去定义什么是“丑陋”,什么是“高尚”。
我只知道,当一颗心,愿意向另一颗心敞开时,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
就像那个村庄,家家户户,那扇永远也关不严的,纸拉门。
它透着光,也透着希望。
城市的生活,像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陀螺,我身处其中,也跟着不停地旋转。
工作、社交、应酬,那些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东西,现在我却能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去面对。
我的同事们都说我变了。
以前的我,像一块冰,脸上总是写着“生人勿近”。
现在的我,会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会记得每个人的生日,会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他们不知道,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小山村。
是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教会了我,如何去爱。
不是那种狭隘的、占有的爱,而是一种更广阔的、更慈悲的爱。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小光会去照顾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病人。
因为在她心里,那个病人的痛苦,也是她的痛苦。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那个失去丈夫的男人,会在邻居寡妇家里,吃下一碗热饭。
因为在那一刻,那个饭团里包裹的,是整个村庄的关怀和支撑。
他们活得那么用力,那么坦荡。
每一个情感的流露,都发自内心,不加掩饰。
他们不会去计算付出和回报,不会去权衡利益得失。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最简单的逻辑:你是我的同类,你有难,我便帮你。
这种逻辑,在城市里,几乎已经绝迹。
城市里,我们每个人都像一颗颗独立的星球,有着自己的轨道,互不干涉。
我们用厚厚的墙壁,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
我们害怕被伤害,害怕被窥探,害怕被麻烦。
我们活得越来越安全,也越来越孤独。
有一次,我的邻居,一个独居的女孩,因为急性阑尾炎,半夜痛得在地上打滚。
她给我打电话求助,声音微弱得像小猫。
我二话不说,冲出家门,把她送到医院。
垫付了医药费,跑前跑后地办手续,一直陪到她父母从外地赶来。
女孩的父母,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道谢。
他们说,现在这个社会,像我这么好心的人,真的不多了。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只是想起了小光。
想起了她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端来的那碗热粥。
我只是,把从她那里得到的温暖,传递给了另一个人而已。
画展结束后,我把所有的画,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我没有卖掉任何一幅。
因为我知道,这些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的见证。
是我从冰封的自我中,破茧而出的证明。
我偶尔,还是会做梦。
梦里,不再有悲伤和离别。
我总是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村子。
我梦见自己和小光,坐在老樟树下,看夕阳一点点地染红天空。
我梦见村里的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嬉戏,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我梦见那堆篝火,在山顶上熊熊燃烧,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黑暗。
梦醒时,我总会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我知道,我的身体虽然回到了城市,但我的灵魂,有一半,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两年。
我收到了小光的来信。
信里,她告诉我一个消息。
政府要开发那片山区,搞旅游。
村子,要被拆迁了。
村民们可以得到一笔补偿款,然后搬到镇上去住。
信的最后,小光问我:
“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捏着那封信,在窗前站了很久。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与世隔绝的村庄,那个保留着最古老、最纯粹情感联结的地方,就要消失了。
那些关不上的纸拉门,那些没有边界的院落,那些可以随意串门吃饭的厨房,都将被钢筋水泥的楼房所取代。
他们会住进一栋栋一模一样的单元楼里。
每个人,都会有一扇厚重的、可以反锁的防盗门。
墙,会重新被砌起来。
心,会不会,也因此而疏远?
我不知道。
我只感到一阵巨大的失落和悲哀。
我立刻请了假,买了最早一班去那里的车票。
我必须回去。
我必须,再看它最后一眼。
当我再次站在村口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经宁静安详的村庄,此刻,到处都是推土机的轰鸣声。
很多老房子,已经被拆得只剩下断壁残垣。
那棵我画了无数次的老樟树,也被拦腰砍断,巨大的树干,横亘在泥泞的土地上,像一具无声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柴油的味道。
我找到了小光。
她瘦了,也憔悴了许多。
她的家,也已经被拆了一半。
她和丈夫,暂时住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看到我,她先是惊讶,然后,眼圈就红了。
我们相对无言,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对不起。”我说,“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摇摇头。
“不怪你。这是时代,谁也挡不住。”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认命的无奈。
那天晚上,村里的人,聚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
大家把各家剩下的米和菜,都凑到一起,做了一顿大锅饭。
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茫然和不舍。
老人们,抚摸着残破的墙壁,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这座房子里发生过的故事。
孩子们,在废墟中奔跑,他们还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知道,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拘无束地,在整个村子里疯跑了。
饭后,有人提议,再办一次“送影”仪式。
这一次,不是为了送走某一个逝去的人。
而是为了,送走这个,即将逝去的村庄。
我们再次爬上那个熟悉山顶。
那堆篝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烧得更旺。
没有主角。
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是主角。
大家轮流站到火堆前,诉说着自己对这个村庄的眷恋。
有人说,他是在村口的那条小溪里学会游泳的。
有人说,她是在山后的那片竹林里,第一次和心上人约会的。
有人说,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邻居家大婶做的酱菜。
……
说着说着,所有人都哭了。
哭声,在山谷里回荡,充满了悲伤和不甘。
最后,轮到小光。
她走到火堆前,环视了一圈众人。
然后,她看向我。
“我记得,两年前,有一个从城里来的姑娘。”
“她刚来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看什么都觉得奇怪。”
“后来,她慢慢地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
“她用她的画笔,画下了我们每一个人,画下了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
“她说,她在这里,找到了家。”
“现在,这个家要没了。”
小光的声音,开始颤抖。
“但是,我想告诉她,也告诉大家。”
“家,不只是一栋房子,一片土地。”
“家,是我们这些人。”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心里,还记着彼此,那我们的家,就永远不会消失。”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每个人心里的阴霾。
是啊。
房子可以被拆掉,土地可以被征用。
但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情感,那份记忆,是任何东西都摧毁不了的。
那晚的歌声,格外地响亮。
我们手拉着手,唱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要把这个村庄的灵魂,都唱进自己的生命里。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
我没有和他们一起,等到推土机把最后一片瓦砾也推平。
我怕我会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带走了一样东西。
一块从老樟树上,劈下来的木头。
我把它带回城市,请人雕刻成了一扇小小的,纸拉门的模型。
我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
每当我感到疲惫和孤独时,我就会看着它。
看着那道,永远也关不严的门缝。
我就会想起那个村庄。
想起那群,教会我如何去爱的人。
我就会告诉自己,墙,是可以被拆掉的。
心,是可以,永远靠近的。
后来,我听说,村民们搬到了镇上的安置小区。
他们用那笔补偿款,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农家乐。
名字,就叫“老家”。
生意据说还不错。
因为他们做的菜,有家的味道。
小光在电话里,笑着对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给你留着房间呢。”
我说:“快了。”
我知道,我一定会回去。
因为那里,有我的家。
有我的,“我们”。
人生就像一条长河,我们都是河里的船,被时间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漂流。
沿途会遇到很多风景,也会经过很多港湾。
有些港湾,只是短暂的停靠。
而有些,却会成为你生命里,永远的灯塔。
那个小山村,就是我的灯塔。
它在我最迷茫、最黑暗的时候,给了我光,给了我方向。
它让我明白,人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
更是为了,和他人建立联结,彼此温暖,共同前行。
如今,我也在努力地,成为别人的灯塔。
我加入了社区的志愿者团队,定期去探望那些独居的老人。
我给他们带去食物,陪他们聊天,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在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我常常会看到,和那个村庄里一样的,对联结的渴望。
我也开始,试着去修复,我和家人之间的关系。
以前,我总觉得他们不理解我,我们之间,隔着深深的代沟。
现在,我学会了倾听。
我开始明白,他们的唠叨和担忧背后,藏着的是最笨拙,也最深沉的爱。
我心里的那堵墙,曾经那么高,那么厚。
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座桥。
一座,通往他人内心的桥。
我依然在画画。
我的画里,不再有悲伤的色调。
我画阳光下的城市,画公园里嬉笑的孩子,画地铁里相互依偎的情侣。
我画每一个,努力生活着的,普通人。
因为我知道,在每一个看似平凡的生命里,都蕴藏着,不平凡的温暖和力量。
前几天,我收到了一个小包裹。
是小光寄来的。
里面,是一件手织的毛衣,和一罐新做的酱菜。
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村民们在“老家”农家乐前的合影。
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很灿烂。
小光站在中间,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孩子叫‘念’,思念的念。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我看着照片,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但我知道,这一次,是喜悦的泪。
是感动的泪。
是回家的泪。
我拿起电话,订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我知道,那个物理意义上的村庄,已经不在了。
但是,只要那群人还在,只要那份“我们”的情感还在,家,就永远都在。
那扇关不上的纸拉门,已经安放在了我的心里。
它时刻提醒我,要敞开心扉,去拥抱这个世界,去爱每一个,与我相遇的灵魂。
因为,我们终其一生,寻找的,不过是爱与归属。
而这两样东西,从来都不在别处。
它就在,我们彼此的心里。
来源:爱旅游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