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台下,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像一颗掉进天鹅绒首饰盒里的灰尘。
灯光像融化的蜜糖,黏稠地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坐在台下,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像一颗掉进天鹅绒首饰盒里的灰尘。
我老婆林希坐在我旁边,她的眼睛里有星光,是那种为台上的人专门准备的星光。
台上站着的那个人,是陈默。
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当代文坛最炙手可热的名字。
他正在发表获奖感言,声音温润,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许多年的玉。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敲在人们的心坎上。
林希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神圣的时刻。
“你怎么不上台去?”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她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困惑和期待。
我笑了,是那种扯动嘴角,但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的笑。
“我上去干什么?”
“他拿的奖,是你们一起写的书啊。”她说。
“《鲸落》这个名字,还是你起的。”
我看着台上那个被光环笼罩的男人,他正举起奖杯,向台下致意。
掌声像海啸一样涌来,要把整个会场淹没。
我身体微微后仰,想躲开这阵声浪,也想躲开林希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
我伸出一根手指,隔着喧嚣的人群,戏谑地指向台上的陈默。
“和你结婚的,是他。”
林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像一滴水,在落到地面前的刹那,被寒风冻成了冰。
她没再说话,只是转回头,继续看着台上。
但那片星光,从她的眼睛里,悄悄溜走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空气安静得像深海。
林希一直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她脸上流淌,明明灭灭,像她此刻的心情。
我几次想开口,都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湿棉花。
那句玩笑,像一颗扔进水里的石头,现在,涟漪正一圈一圈地荡开,撞在我的心上,也撞在她的心上。
我知道,它不是一句玩笑。
它是一根刺,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今天晚上,借着那一点点酒精和会场里虚浮的空气,自己跑了出来。
回到家,林希没有像往常一样给我放洗澡水,或者问我饿不饿。
她径直走到书房,打开了那盏我用了十年的旧台灯。
灯光昏黄,像一枚熟透了的杏子。
她站在书架前,目光从一排排书脊上扫过。
那些书,封面上都印着同一个名字——陈默。
而我知道,那些书的灵魂,住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住在我敲击键盘的指尖上,住在我每一个失眠的夜里。
“江安。”
她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在大学的图书馆,午后的阳光筛过百叶窗,在空气里投下斑马一样的条纹。
我抱着一本厚厚的《百年孤独》,正准备找个角落躲起来。
一转身,就撞到了一个人。
她怀里的书散了一地,像一群受惊的蝴蝶。
那就是林希。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眼睛很亮,像含着两汪清泉。
我慌忙蹲下身帮她捡书,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
凉凉的,软软的。
像春天刚冒出来的新芽。
我当时脸红得像个番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陈默。
是陈默走过来,笑着替我解了围。
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林希说:“我这哥们儿,人好,就是害羞。他叫江安,写东西特别棒。”
然后他转向我,眨了眨眼:“这是林希,咱们文学院的才女。”
那天,阳光很好。
好到我觉得,我生命里所有的光,都在那一刻被用尽了。
“记得。”我对林-希说,声音有些干涩。
她转过身,看着我。
那盏旧台灯的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轮廓。
“那时候,陈默总是把你写的诗,当着很多人的面念出来。”
“大家都以为是他写的。”
“你从来不解释。”
我沉默着。
解释什么呢?
我害怕站在人群里,害怕那些审视的目光。
我就像一只蜗牛,必须躲在自己的壳里,才能感觉到安全。
而陈默,他是天生的发光体。
他喜欢舞台,喜欢掌声,喜欢成为焦点。
我写的那些字,像一群胆小的孩子,只有牵着他的手,才敢走到阳光下。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奇怪的共生体。
他是我伸向世界的触角,我是他藏在身后的灵魂。
“我当时,也是那么以为的。”
林希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以为,那些能写出‘月亮是天上一个结了疤的伤口’的句子的人,一定像他那样,明亮,耀眼。”
“所以,我喜欢上了他。”
她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我知道,每一个字,都在她心里重新划过了一遍。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有点喘不过气。
是啊,她喜欢过陈默。
整个大学,谁不知道呢?
林希追着陈默跑,就像向日葵追着太阳。
而我,我就是那棵向日葵脚下的土,默默地看着,羡慕着,嫉妒着。
我只能在深夜里,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写成一行行的诗,然后第二天,交给陈默。
让他,用我的心事,去博她一笑。
这是我能想到的,离她最近的方式。
“直到那一天。”
林希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个锁着的旧木盒子上。
“那一天,我才发现,我喜欢的一直是太阳的光,而不是太阳本身。”
那一天,是陈默的生日。
他在学校外面的酒吧包了场,请了很多人。
林希作为“女主角”,自然也在。
我不想去,那种吵闹的场合让我窒息。
但陈默硬是把我拖了过去,他说:“你必须来,今天有重要的事。”
我去了,像个局外人一样,缩在最暗的角落里,喝着闷酒。
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
我看到陈默拉着林希,走到了舞台中央。
他拿起话筒,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他说:“今天,我要把一首诗,送给我最喜欢的女孩。”
然后,他开始念。
念的是我昨天晚上,熬了通宵写出来的一首长诗。
那是我写给林希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我的爱恋和卑微。
我把它命名为,《致月亮》。
因为在我心里,她就是月亮。清冷,皎洁,遥不可及。
陈默念得很好,他很有感染力。
所有人都被感动了。
林希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看到她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爱慕和崇拜。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逃走了。
我像一个贼,偷走了自己的心,狼狈地逃离了那个不属于我的狂欢。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最后,我在学校的湖边停了下来。
我对着漆黑的湖面,第一次,哭出了声。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后来,林希找到了我。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张纸。
是我的手稿。
那首《致月亮》的手稿。
我走得太急,把它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被她捡到了。
“这是你的字。”
她把手稿递到我面前,声音因为奔跑而有些不稳。
“这首诗,是你写的。”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我看着她,看着她手里的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有些模糊。
我没办法再否认了。
所有的伪装,在那一刻,都被撕得粉碎。
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看到她笑了。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她却笑了。
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让人心疼。
她说:“江安,你这个大笨蛋。”
那天晚上,我们在湖边坐了很久。
她告诉我,当她看到我的手稿时,一切都明白了。
那些诗句里藏着的敏感,脆弱,和深情,根本不属于陈默。
陈默是太阳,热烈而直接。
而写诗的人,是月亮。
安静,温柔,只在夜里发光。
她说,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生活里的陈默,和诗里的陈免,像是两个人。
现在她知道了。
她喜欢的,从来都不是那个站在台前,享受所有人欢呼的陈默。
而是那个躲在文字背后,用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爱着她的我。
“所以,江安。”
林希走到我面前,轻轻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
“当年,我嫁的,是你。”
“是那个写出‘月亮是天上一个结了疤的伤口’的江安。”
“不是那个站在台上,念着别人诗句的陈默。”
我看着她,喉咙哽咽。
“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这个谎言?”
“为什么《鲸落》,还要用他的名字出版?”
“为什么今晚,站在台上的,还是他?”
这是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我们结婚后,我以为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写我自己的东西,用我自己的名字。
可是,并没有。
第一本书的成功,已经把“陈默”这个名字,打造成了一个品牌。
出版商,读者,市场,他们只认这个品牌。
陈默也来找过我。
他很愧疚。
他说,他想把一切都说清楚。
但是我拒绝了。
我说,就这样吧。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害怕。
害怕当真相揭开,那个叫“江安”的作者,根本没有人会喜欢。
或许是习惯。
习惯了躲在壳里,习惯了通过陈默这个窗口去看世界。
或许,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
我觉得,林希那么好,我配不上她。
只有“著名作家陈默的挚友”这个身份,才能让我在她身边,站得安稳一点。
所以,这个谎言,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直到今天,大到我们所有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林希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她拉着我,坐到沙发上。
然后,从那个旧木盒子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手稿。
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毛。
上面的字,是我的笔迹。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你大学时候写的东西,我后来找陈默要过来的。”
她把手稿一页一页地翻开,像在展示一件珍宝。
“你看这篇,《夏日蝉鸣》。”
“你写,‘蝉鸣是夏天碎了一地的阳光’。”
“还有这篇,《冬日来信》。”
“你写,‘雪花是天空寄给人间,却又不敢署名的情书’。”
“江安,你知道吗?”
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
“你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星星。”
“而陈-默,他只是那块能反射星光的玻璃。”
“人们或许会惊叹于玻璃的璀璨,但真正发光的,是星星啊。”
“这么多年,你躲在后面,把你的光,都借给了他。”
“你以为这样很安全。”
“但你有没有想过,星星如果不发光了,会怎么样?”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心里最深、最暗的那个房间,然后用力一拧。
房间的门,开了。
积压了多年的尘埃,倾泻而出。
是啊。
我以为我只是把名字借给了陈默。
可我借出去的,又何止是名字。
是我的才华,我的梦想,我的人生。
我像一个守着宝藏的穷人,却把打开宝藏的钥匙,交给了别人。
我看着陈默越来越成功,看着他被鲜花和掌声包围。
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那些荣誉,本来就有一半是属于我的。
可午夜梦回,我问自己,真的甘心吗?
真的甘心,一辈子都做一个影子吗?
答案是,不。
我不甘心。
我嫉妒陈默。
我嫉妒他可以站在阳光下,接受所有人的赞美。
我嫉妒他可以坦然地对所有人说,这些,都是我写的。
我嫉妒他,拥有了我本该拥有的一切。
这种嫉妒,像一条毒蛇,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的心。
它让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阴郁。
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自己。
怀疑我写的东西,是不是真的离开了“陈默”这个名字,就一文不值。
所以,我会在今晚,对林希说出那样一句伤人的话。
那不是玩笑。
那是我内心深处,最阴暗的那个声音。
它在说:看吧,林希,你爱的,其实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幻影,而不是我这个躲在阴影里的可怜虫。
我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
“对不起。”
我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林希,对不起。”
我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傻瓜。”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和无限的温柔。
“你从来都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做回你自己。”
“做回那个,能写出‘雪花是天空寄给人间,却又不敢署名的情书’的江安。”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相遇的那个下午,聊我们在湖边定情的那个夜晚。
聊这些年,我心里的挣扎和痛苦,她眼里的心疼和等待。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不安,我的嫉妒,我的自我怀疑。
她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地等着。
等着我,自己从那个壳里走出来。
等着我,亲手推开那扇门。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陈默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宿醉的沙哑。
“喂?江安?”
“是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
“陈默,我们聊聊吧。”
我们约在了一家很老的咖啡馆。
我和陈默大学时,经常来这里。
那时候我们都很穷,只能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然后坐一个下午。
聊文学,聊梦想,聊未来。
那时候的未来,像一本崭新的书,每一页都散发着墨香,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陈默来的时候,戴着墨镜和帽子,把自己裹得很严实。
他看起来比颁奖礼上憔悴了很多。
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他摘下墨镜,看到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来了。”
“嗯。”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服务员过来点单,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了句:“两杯美式。”
说完,又都愣住了。
还是陈默先开了口。
“昨晚……对不起。”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个奖,我不该去领的。”
“或者说,我应该在台上,把一切都说清楚。”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那么嫉妒他,甚至有些恨他。
但此刻,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却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我知道,他也不好过。
活在别人的名字下,扮演着另一个人的角色,这种滋味,一定像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看似光鲜,实则每一寸皮肤都被磨得生疼。
“不怪你。”我说。
“这条路,是我们一起选的。”
“当初,如果不是我懦弱,也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咖啡上来了。
苦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江安。”
陈默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们结束吧。”
“结束这种生活。”
“我不想再当你的影子了。”
“我也……不想再当一个骗子了。”
他的眼圈,红了。
“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压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每次站在台上,接受那些不属于我的掌声,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每次看到你和林希在一起,我都觉得,是我偷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人生。”
“我累了,江安。”
“我真的累了。”
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地颤抖。
一个在外面,被无数人追捧的偶像,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
就像很多年前,在大学宿舍里,他失恋了,我安慰他时一样。
“我知道。”我说。
“我也累了。”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咖啡馆里放着一首很老的英文歌,唱的是关于友谊和时光。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桌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我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就像我们过去的人生。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过了很久,我问他。
他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把脸。
“我想……开个发布会吧。”
“把所有事情,都公之于众。”
“然后,我就去旅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呢?”他看着我。
“你准备好了吗?走到台前。”
我看着窗外,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人生。
我躲在后面,太久了。
久到,我都快忘了,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
我转回头,对陈默笑了笑。
“我不知道。”
“但我有林希。”
“我想,我准备好了。”
发布会定在一个星期后。
消息一出,整个文坛都炸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那个如日中天的“陈默”,到底要宣布什么。
媒体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
发布会那天,我陪着陈默一起到了现场。
林希也来了。
她站在后台的入口处,对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我看到她眼里的信任和鼓励,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陈默要上台前,紧紧地抱了我一下。
“兄弟,保重。”
“你也是。”
他走上台,闪光灯像白色的暴雨,瞬间将他吞没。
我站在侧台的阴影里,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觉得,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今天,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模样。
他不再是那个顶着光环的“天才作家”,他只是陈默。
一个勇敢地,选择面对真实自己的普通人。
他对着话筒,说出了第一句话。
“大家好,我不是陈默。”
全场哗然。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像一场漫长的梦。
陈默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从大学时的第一首诗,到后来的一本本书。
他说得很平静,也很诚恳。
没有推卸责任,也没有自我辩解。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被隐藏了很多年的事实。
当他说到我的名字时,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我站的方向。
“真正的陈默,那个创造了所有这些故事和人物的灵魂,他叫江安。”
“他今天,也在这里。”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转向了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了全世界面前。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双腿发软。
我下意识地想逃。
但是,我看到了林希。
她站在人群的尽头,对我微笑着。
她的眼神在说:别怕,我在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我走上了那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舞台。
走到了陈默的身边。
我接过了他递来的话筒。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话筒,而是我失而复得的,整个人生。
我说了很多。
我说,对不起,欺骗了大家这么多年。
我说,谢谢,谢谢大家喜欢那些故事。
我说,我叫江安。
从今天起,我想用我自己的名字,继续写下去。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声音,也有些不稳。
我知道,我的表现,一点也不像一个“著名作家”。
我很笨拙,很紧张,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但是,我说完了。
当我放下话筒的那一刻,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质疑?是谩骂?还是鄙夷?
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后,我听到了掌声。
一开始,是稀稀拉拉的几下。
然后,越来越多。
最后,汇成了一片海洋。
我看到台下,有很多人站了起来,为我鼓掌。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些负面情绪。
有的是惊讶,是理解,是鼓励。
我愣住了。
我转头看向陈默,他也愣住了。
我们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也许,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宽容得多。
也许,人们真正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
而是那些,能打动人心的,真诚的故事。
发布会结束后,我和林希,陈默,一起走出了会场。
外面的天,很蓝。
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陈默第二天就走了。
他没有告诉我们他要去哪里。
只给我们发了条短信。
“天高海阔,各自珍重。勿念。”
我和林希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又好像不一样了。
网络上,关于“陈默”和“江安”的讨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骂我们是骗子的。
有说我们联合炒作的。
也有很多人,表示理解和支持。
他们说,不管作者叫什么,好故事永远是好故事。
我没有太去关注这些。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关于一个叫江安的男孩的故事。
我写他如何爱上一个叫林希的女孩。
写他如何把自己的梦想,藏在一个朋友的名字后面。
写他如何在一个谎言里,挣扎了十年。
最后,又如何找回了自己。
我写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我心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带着血,也带着温度。
林希每天都会给我泡一杯茶,然后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我写。
她从不催我,也从不打扰我。
她只是陪着我。
用她的方式,告诉我,她一直在。
有她在,我就觉得很安心。
好像外面有再大的风雨,这个小小的书房,也是最温暖的港湾。
半年后,我的新书出版了。
封面上,印着两个字。
江安。
没有华丽的推荐语,没有“著名作家”的头衔。
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
我没有想过这本书会卖得怎么样。
能把它写出来,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种胜利。
可是,让我意外的是,这本书,火了。
比之前任何一本署名“陈默”的书,都要火。
签售会那天,书店里挤满了人。
我站在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真诚的脸,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我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份,站在了读者面前。
我不再是一个影子,一个代号。
我就是我。
我叫江安。
是一个写故事的人。
有一个读者问我:“江安老师,您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是您的亲身经历吗?”
我看着她,笑了笑。
“这个故事里,有我的影子。”
“但它,也是写给所有,曾经迷失过,或者正在迷失的人。”
“我想告诉他们,找到回家的路,永远都不晚。”
“只要你,还愿意相信自己,还愿意,为爱的人,勇敢一次。”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台下第一排的林希身上。
她正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和骄傲。
我知道,我所有的勇敢,都来自于她。
她是我的月亮,也是我的太阳。
是我走过所有黑暗的,唯一的光。
签售会结束,我和林希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江安。”她忽然停下脚步。
“嗯?”
“你还记得,你在颁奖礼上,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我当然记得。
那句“和你结婚的,是他”。
像一根拔不掉的刺。
我有些愧疚地看着她:“对不起,那时候我……”
她却摇了摇头,打断了我。
“不。”
她踮起脚,在我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现在,我想告诉你。”
“和我结婚的,是你。”
“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是那个,在图书馆里,会脸红的江安。”
“是那个,会在湖边,为我哭的江安。”
“是那个,敢于面对过去,找回自己的江安。”
“我爱的,从来都是这个,完完整整的,唯一的你。”
那一刻,晚风吹过。
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起了我心里,最后一丝阴霾。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十几年的女人。
忽然觉得,我何其有幸。
能遇到她,能被她这样爱着。
我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林希。”
“嗯?”
“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还是颗尘埃的时候,就看到了我身上的光。
谢谢你,陪我走过那么长的,黑暗的隧道。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也谢谢你,让我明白。
真正的爱,不是去追逐一个遥远的光环。
而是,愿意弯下腰,去拥抱那个,躲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的,真实的灵魂。
后来,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
每天写作,看书,和林希一起散步,做饭。
偶尔,会有一些采访和活动,我也学会了去适应。
虽然,还是会紧张。
但是,每次站在台上,只要看到林-希在台下,我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记者问我。
“江安老师,很多人都说,您和陈默先生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影子’和‘本我’的现代寓言。您怎么看?”
我想了想,回答他。
“我更愿意把它看作一个,关于友情和选择的故事。”
“我和陈默,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用一种错误的方式,捆绑了彼此的人生。”
“但幸运的是,我们最后都选择了,放开对方,也放过自己。”
“人生,其实就是由无数个选择组成的。”
“有些选择,可能会让你走上一条看似光鲜,却很崎岖的路。”
“但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那条路,可能没有那么多风景,但它通向的,是你自己的心。”
记者又问:“那您现在,和陈默先生还有联系吗?”
我笑了。
“有。”
“他现在,在一个很远的海边小镇,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他偶尔会给我寄一些,他拍的照片。”
“照片上,有蓝色的海,白色的沙滩,还有他晒得黝黑的,灿烂的笑脸。”
“我想,他找到了属于他的,那片天高海阔。”
“而我,也找到了我的。”
我说着,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林希正站在楼下,对我招手。
夕阳落在她的头发上,像碎金一样。
我对着电话那头的记者,说了最后一句话。
“不好意思,我该回家了。”
“我太太,在等我吃饭。”
挂了电话,我快步下楼。
走到林希身边,她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
“聊完了?”
“嗯,聊完了。”
“饿不饿?我们今天吃番茄牛腩。”
“好。”
我们并肩走着,就像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对夫妻。
路过一家音像店,里面正放着一首老歌。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林希跟着哼唱起来,调子跑得有点远。
我笑着看她。
她也看我,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我曾经以为,幸福是站在世界的顶端,接受万众瞩目。
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
幸福,是当你看尽了繁华,走过了所有的路之后,发现有那么一个人,始终在原地,等你回家。
是她,让你觉得,人间值得。
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林希送了我一份礼物。
是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钢笔。
很老的款式,笔身是温润的木质,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赠予我唯一的作家。”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认得这支笔。
这是我大学时,一直很想要,却没钱买的一支笔。
当时,我只能每天趴在文具店的橱窗外,眼巴巴地看着它。
后来,这支笔不见了,我以为是被人买走了,还失落了很久。
没想到……
“你那时候,怎么会……”我抬头看林希,声音有些哽咽。
她笑了。
“我那时候,偷偷攒了很久的钱,想在你生日的时候,买来送给你。”
“可是,还没等到你生日,我就发现……你好像,喜欢上了别人。”
我愣住了。
她说的,是我和陈默“共用一个灵魂”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我写的诗,都由陈默送给了她。
她以为,我喜欢的是别人。
所以,这支笔,就一直被她收了起来。
直到今天。
“对不起。”我说。
“又说傻话。”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她拿起那支笔,放进我的手里。
“用它,写我们未来的故事,好不好?”
我握着那支微凉的钢笔,像是握住了我们之间,所有错过的,和未来的时光。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那天晚上,我用那支笔,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段话。
“我叫江安。我有一个妻子,叫林希。我曾经把我的名字,弄丢了。是她,帮我找了回来。往后余生,我只想用我的笔,写我和她的故事。写一辈子。”
写完,我把日记本合上,放在了枕头下。
林希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进来,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
我俯下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晚安,我的月亮。
谢谢你,照亮了我整个宇宙。
生活就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没有太多波澜壮阔,更多的是日复一日的温柔。
我的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书,陆续出版。
没有一本像第一本那样,引起那么大的轰动。
销量也趋于平稳。
有人说,江郎才尽。
也有人说,江安的风格,越来越平淡了。
我看到这些评论,只是笑了笑。
他们不懂。
我现在写的每一个字,都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踏实和快乐。
因为,我不再是为了取悦谁,或者证明什么而写。
我只是在记录。
记录我和林希,平淡生活里的,那些微小的,闪光的瞬间。
比如,一个下雨的午后,我们窝在沙发上,盖着同一条毯子,看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
比如,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醒来时,看到她正在厨房里,为我做早餐。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温柔得不像话。
比如,一个寻常的傍晚,我们手牵着手,在小区里散步。讨论着晚饭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
这些,才是生活的本质。
也是我,最想写下的东西。
我不再追求那些,华丽的,深刻的句子。
我只想用最朴素的语言,去描摹幸福的模样。
因为,我已经拥有了它。
有一年,我入围了一个国内很重要的文学奖。
颁奖礼那天,主办方也邀请了林希。
我们坐在一起,还是在台下。
当颁奖嘉宾念到我的名字时,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夜晚。
只是这一次,台上念出的,是我的名字。
江安。
林希在我身边,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去吧。”她说。
“这是属于你的。”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
在走上台之前,我转过身,对她笑了笑。
“这一次,和我结婚的,真的是我了。”
她也笑了,眼眶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走上舞台,聚光灯打在我的身上。
很亮,很暖。
我不再觉得刺眼,也不再感到害怕。
我看着台下,林希的脸,在人群中,那么清晰。
我知道,只要她在那里,我就拥有了,全世界的勇气。
我拿起奖杯,对着话筒,说了我的获奖感言。
很短。
只有一句话。
“我想把这个奖,送给我的妻子,林希。”
“因为,她才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作品。”
掌声雷动。
我看到林希,在台下,捂着嘴,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那是喜悦的泪水。
是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风雨后,应得的,最甜美的果实。
回家的路上,林希一直抱着那个奖杯,爱不释手。
“江安,你真棒。”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反复说着这句话。
我开着车,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里也像灌满了蜜。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丈夫。”我得意地说。
她被我逗笑了。
“贫嘴。”
车里放着我们都喜欢的一首歌。
歌词唱着: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是啊。
一起变老。
这是多么朴素,又多么奢侈的愿望。
我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希。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的眼睛,还像我们初见时那样,清澈,明亮。
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细的笑纹。
那是我们,幸福的见证。
“林希。”我轻声叫她。
“嗯?”
“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我就每天,把我们的故事,念给你听。”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笑意。
“好啊。”
“不过,我怕你到时候,老眼昏花,字都认不清了。”
“那我就背给你听。”
“要是记性也不好了呢?”
“那……”
我想了想。
“那我就牵着你的手。”
“什么也不说。”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们都忘了全世界,也永远不会,忘了彼此。”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我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窗外,夜色温柔。
城市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的星河。
我知道,这条回家的路,还很长。
我们的人生,也还很长。
但只要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因为,家是方向,而她,就是我的家。
我叫江安。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也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因为,我用我的一生,爱上了一个,名叫林希的女孩。
并且,也被她,深深地爱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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