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张一张崭新的红票子,拿验钞机过了三遍,那声音,“唰唰”的,比什么都好听。
我叫王秀莲,今年四十八。
我把亲生女儿卖了。
十万块。
一张一张崭新的红票子,拿验钞机过了三遍,那声音,“唰唰”的,比什么都好听。
我把钱整整齐齐码在枕头底下,压得实实的,夜里睡觉都觉得后脑勺硌得慌。
但心里踏实。
我儿子大军,今年二十六了,该娶媳妇了。
没这十万块,他这婚就结不成。
这事儿得从半年前说起。
大军领回来一个姑娘,叫小丽,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我挺满意。
小丽家里是镇上的,开了个小超市,条件比我们这村里好太多。
亲家第一次上门,没看上我们家这二层小楼。
“秀莲嫂子,不是我说你,这房子是该拾掇拾掇了,小丽从小没住过这样的。”
她妈,那个烫着一头卷毛的女人,捏着鼻子,好像我们家有股馊味儿。
我脸上挂着笑,心里早就骂开了。
嫌我们家穷?那你女儿别往我们家凑啊。
大军在一旁,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
我懂,他喜欢小丽,喜欢得不行。
为了儿子,我忍。
“是是是,亲家母说得对,我们农村条件是差点。”
“条件差点没关系,主要是心意。”亲家母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彩礼呢,我们也不多要,按镇上的规矩,十八万八,图个吉利。”
十八万八。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看我脸色不对,又慢悠悠地补充:“当然了,这钱也不是我们要,是给小两口的。另外,婚房得有吧?大军这屋子,当新房可不行。要么,在镇上买一套,哪怕是首付呢?”
我死了的心都有了。
我一个寡妇,靠在镇上饭店后厨帮工,一个月三千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供大军读到大专毕业。
家里这小楼,还是他爹活着的时候盖的。
我上哪儿去弄几十万?
亲家母走了,大军“砰”的一声关上门,坐在门槛上,抱着头,一声不吭。
我知道他心里苦。
“妈,要不……算了吧。”他闷闷地说。
“什么算了?”我火一下就上来了,“你喜欢小丽,妈看得出来。妈再苦再累,也得把你这媳妇娶进门!”
这是我对他爹的承诺。
他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就一句话:“秀莲,把大军照顾好。”
大军是我的命根子,是老赵家唯一的根。
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开始到处借钱。
亲戚们一听借钱,脸就拉下来了。
“嫂子,我家也困难啊。”
“秀莲,不是我不帮你,你看我儿子也快结婚了。”
跑了一圈,碰了一鼻子灰,就借到三千块钱。
那天晚上,我愁得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隔壁的李婶子,是个媒婆,也还没睡,在院子里纳鞋底。
“秀莲,为大军的事愁呢?”
我叹了口气。
李婶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我给你指条明路,就看你舍不舍得。”
“什么路?”
“你家妮儿,今年是不是十九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妮儿是我的女儿,大军的妹妹。
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在镇上的服装店打工,一个月两千多块,大部分都给了我。
“妮儿怎么了?”
“山那边的张家庄,有个老板,死了老婆,想找个年轻的。出手大方,开口就是十万。”
李婶子盯着我,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精明的光。
“那不是嫁闺女,那是卖闺女!”我当时就火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李婶子不紧不慢,“什么叫卖?这是彩礼!你收了彩礼,给儿子娶媳妇,天经地义。再说了,那老板四十来岁,有车有房,妮儿嫁过去是享福,总比在服装店里站一天强吧?”
我没说话,心里像开了个油锅。
“你想想,十万块到手,大军的彩礼不就差不离了?剩下的,再凑凑,这婚事不就成了?你儿子一辈子的大事,跟妮儿……妮儿早晚也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
李婶子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嫁谁不是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养她这么大,她也该为这个家,为她哥做点贡献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开始觉得李婶子说得对。
我不是卖女儿,我是在为她找个好婆家。
那个老板我没见过,李婶子说人很老实,就是年纪大了点。
年纪大点会疼人。
有钱,妮儿就不用再吃苦了。
我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多了。
我是在帮她。
对,我是在帮她。
我把妮儿从镇上叫了回来。
她还挺高兴,以为家里有啥好事,给我买了一件新毛衣。
“妈,你试试,这颜色显白。”
我没接,看着她那张年轻的、对什么都充满希望的脸,有点不敢开口。
晚饭我特地多炒了两个菜。
“妮儿,多吃点。”
“妈,今天咋了?这么客气。”她笑着说,给我夹了一筷子肉。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终于还是开了口。
“妮儿,妈给你物色了门亲事。”
妮儿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
“什么亲事?我……我还不想嫁人。”
“不想嫁也得嫁!”我的语气硬了起来,“你哥要结婚,家里拿不出彩礼,你忍心看你哥打一辈子光棍?”
“哥结婚,关我什么事?”妮-儿的脸白了,“为什么要我嫁人?”
“就关你的事!你是这个家的人,就得为这个家出力!我养你这么大,白养了?”我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大军在一旁,头埋得更低了,一句话不说。
“那家人给了十万彩礼。”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钱,是给你哥娶媳妇用的。”
妮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她不哭出声,就那么流着泪,死死地瞪着我。
那眼神,像刀子一样。
“妈,你这是卖我。”
“胡说八道!”我吼了回去,“什么叫卖?那是彩礼!是明媒正娶!那家条件好得很,你过去是当少奶奶,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不嫁!”她站起来,声音都在抖。
“这事由不得你!”我也站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你今天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要是不认我这个妈,不认你这个哥,你就从这个家滚出去!”
她看着我,又看看她那个哥哥,突然笑了。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好,好……我嫁。”
她说完,就回了自己房间,把门反锁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腿有点软,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大军这才抬起头,小声说:“妈,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好什么好?不好也得这样!”我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要是争气点,自己能挣来钱,用得着我这张老脸?”
大-军又不说话了。
第二天,李婶子就带着那个男人上门了。
男人姓吴,叫吴大海,个子不高,肚子挺大,头发稀疏,看着比李婶子说的四十岁要老得多。
他一进来,眼睛就四处瞟,最后落在我身上,挤出一个笑。
“这就是妮儿她妈吧?辛苦了辛苦了。”
我让妮儿出来。
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没化妆,脸还是肿的,低着头,像个木偶。
吴大海的眼睛都直了,搓着手,嘿嘿地笑。
“好,好,这姑娘我满意。”
他从一个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钱,放在桌上。
“这是十万,你点点。”
我的心跳得厉害。
李婶子拿来我家的验钞机,那是以前我盘算着开个小卖部买的,后来没开成,就闲置了。
“唰唰唰……”
声音真好听。
钱是真的。
“那……什么时候办事?”我问。
“就今天吧,我车在外面等着呢。”吴大海有点迫不及待。
我看了妮儿一眼。
她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妮儿,去收拾东西。”我说。
她没动。
“妮儿!”我加重了语气。
她慢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桌上那堆钱,然后转身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提着一个旧书包出来了,里面就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妈,哥,我走了。”
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吴大海上去就想拉她的手,被她躲开了。
她自己走出了门。
我跟着出去,看着她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开走的时候,她没有回头。
我心里空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枕头底下那十万块钱的厚实感给填满了。
值了。
我拿着钱,第一时间就去了小丽家。
亲家母看到钱,眼睛都亮了。
她一张一张地数,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哎呀,秀莲嫂子,你可真有本事!我就知道,你疼大军。”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日子定在三个月后。
我开始忙活起来,给大军布置新房,买新的家具家电,买三金,订酒席。
那十万块,花得像流水一样。
但我高兴。
我每次从街上买回大包小包的东西,村里人见了都羡慕。
“秀莲,你可真行啊,哪来这么多钱?”
“我女儿孝顺,给的。”我昂着头说。
他们信了。
谁会想到,我是把女儿卖了呢?
大军也很高兴,整天乐呵呵的,跟在小丽屁股后面转。
他一次也没问过我,妮儿怎么样了。
好像他就没有过这个妹妹。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妮儿。
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那个吴大海,看着不像个善茬。
但念头也就一闪而过。
我安慰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的命不都这样吗?
她有福气,就过好日子。没福气,也是她的命。
我没空想她,我得忙我儿子的婚礼。
婚礼那天,天特别好。
我们家门口摆了十几桌流水席,请了村里最好的厨子。
大红的喜字贴满了墙,气球拱门立在门口,音响里放着震天响的《好日子》。
我穿了一件新买的暗红色旗袍,头发也去镇上吹了造型。
我看着大军,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口戴着新郎的红花,身边站着穿着洁白婚纱的小丽,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忙着给来宾敬酒,听着一句句的恭喜,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秀-莲嫂子,你可真有福气,儿子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
“是啊是啊,大军有出息,你这当妈的也跟着享福了。”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我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到小丽的妈,那个曾经对我挑三拣四的亲家母,现在也满脸堆笑地跟人说:“我这女婿,孝顺!我这亲家母,能干!”
我端着酒杯,感觉自己站在了人生的巅峰。
就在司仪在台上喊着“现在,请新郎亲吻新娘”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音乐声停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一辆警车,不偏不倚,正好停在我家门口。
车上下来两个警察,表情严肃。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我想,不可能,不可能找到我头上。
那事儿做得那么隐蔽,李婶子也再三保证过,万无一失。
两个警察穿过人群,径直向我走来。
宾客们自动让开一条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你是王秀莲吗?”为首的那个年轻警察问。
“是……是啊。警察同志,有啥事啊?今天……今天是我儿子大婚的日子。”我强作镇定。
“我们接到报案,你涉嫌拐卖妇女。”
警察的声音不大,但在鸦雀无声的院子里,清晰得像一声炸雷。
“拐卖妇女?”
我脑子“嗡”的一声。
“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我怎么会拐卖妇女?”
“你女儿,赵静妮,是不是被你以十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张家庄的吴大海?”
赵静妮,是妮儿的大名。
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我没有!我没有卖!那是彩礼!是她自己同意嫁过去的!”我声嘶力竭地喊。
“是不是,跟我们回局里说清楚。”警察拿出手铐。
那冰凉的金属,碰到我手腕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
“我没有!我冤枉啊!”
大军和小丽也跑了过来。
“警察叔叔,你们搞错了,我妈不会做这种事的!”大军还想辩解。
“我们不会抓错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警察冷冷地说。
就在这时,从警车后面,慢慢走下来一个人。
是妮儿。
她瘦了,黑了,脸上还有一块没消掉的淤青。
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光,只剩下麻木和仇恨。
她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是她。
是她报的警。
我明白了。
我这个亲生女儿,把我送进了警察局。
“你这个白眼狼!”我疯了一样朝她扑过去,“我白养你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么回报我?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警察把我死死架住。
我只能徒劳地挣扎,咒骂。
妮儿看着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的嘴唇动了动,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但我读懂了。
她说:你活该。
院子里炸开了锅。
“天哪,王秀莲把她女儿给卖了?”
“我就说她哪来那么多钱,原来是卖女儿的钱!”
“真是丧尽天良啊!”
“用卖女儿的钱给儿子娶媳妇,这媳妇敢要吗?”
我听见小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妈,那个亲家母,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大军,指着我的鼻子骂:
“王秀莲!你这个骗子!你不是人!用卖你女儿的脏钱给我们当彩礼?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这婚不结了!退钱!”
“退钱!把我们的十八万八还回来!”
大军傻了,站在那里,像个木桩子。
他看着我,又看看哭闹的小丽和她妈,再看看远处那个让他陌生的妹妹。
他脸上的喜气和幸福,瞬间碎裂,只剩下惊恐和茫然。
“妈……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问了。
我被警察押着往外走,经过他身边。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一辈子,为他付出了一切的儿子。
我突然想笑。
我笑自己傻。
我以为我给了他一个幸福的未来。
原来,我亲手把他推进了深渊。
“大军……”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说“妈对不起你”?
还是说“妈都是为了你”?
我说不出口。
我被塞进警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大军瘫坐在地上,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小丽把头上的婚纱扯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哭着跑了。
她的家人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
宾客们作鸟兽散,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
满院的红色,此刻看来,刺眼得像血。
我奋斗了一辈子,期盼了一辈子,就为了今天。
可今天,我亲手毁了它。
在审讯室里,那灯光白得晃眼。
我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我还是不觉得我错了。
“我那是为她好!那个吴大海有钱!她嫁过去是享福!”我对着做笔录的警察吼。
“享福?”年轻的警察抬起头,眼神像冰,“吴大海因为长期家暴,第一任妻子喝农药自杀了。他把你女儿买回去,关在地下室里,每天不是打就是骂。如果不是她拼死逃出来,跑到半路被好心人救了,她可能已经死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死了?
“她逃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好地方,肋骨断了两根,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医生说,再晚几天,人就没了。”
“王秀莲,你管这个叫享福?”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的“好人家”,我以为的“享福”,原来是地狱。
我亲手把我的女儿,推进了地狱。
“不……不会的……”我喃喃自语,“李婶子说他……说他人老实……”
“媒人李桂芳,也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她专门做这种肮脏的买卖,介绍深山里的光棍买卖妇女,从中抽成。你是她的‘客户’之一。”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以为的天经地义,我以为的母爱伟大,在法律和事实面前,被撕得粉碎。
我犯了罪。
我不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我是一个罪犯。
我后来见到了大军。
是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
他瘦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们隔着一层玻璃,拿着电话。
我以为他会骂我,会怨我。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我,眼泪往下流。
“妈,为什么?”
他问。
我答不上来。
是啊,为什么?
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为了那可笑的“儿子是根”?
“小丽……小丽家把彩礼都要回去了。”大军哽咽着说,“我把新买的家具电器都卖了,还借了一圈,才把钱凑齐还给他们。”
“婚……吹了。”
“村里人都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是‘卖妹妹娶媳妇的’。”
“我出门都抬不起头。”
“妈,我们家……完了。”
我握着电话,手抖得厉害。
我看着我这个被我“爱”得不成样子的儿子,他的人生,被我亲手毁了。
他没有怪我卖妹妹,他怪我,毁了他的婚事,毁了他的名声。
从始至终,他关心的,只有他自己。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为了他,抛弃了女儿,践踏了法律,出卖了良心。
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是儿子的埋怨,是女儿的仇恨,是冰冷的手铐和四方牢笼。
“妮儿呢?”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我最不敢问的问题。
大军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她……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她把吴大海告了,吴大海被抓了。她拿到了一笔赔偿金,然后就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她走之前,托人给我带了句话。”
“什么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说,她再也没有妈妈,也没有哥哥了。她叫赵静妮,不叫王静妮,以后,跟我们家,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后悔,不是因为愧疚。
是因为,我彻底地,一无所有了。
我被判了五年。
罪名是拐卖妇女罪。
李婶子判得比我重,她是主犯。
吴大海,数罪并罚,判了十年。
我在监狱里,每天就是做工,吃饭,睡觉。
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我常常做梦。
梦见妮儿小时候的样子。
扎着两个小辫子,跟在我屁股后面,甜甜地喊“妈妈”。
梦见她把第一份工资交给我的时候,那亮晶晶的眼睛。
“妈,以后我挣钱养你。”
我还梦见她被我逼着嫁人时,那绝望又怨恨的眼神。
梦醒了,枕头总是湿的。
我开始学着写字。
我想给妮儿写一封信。
我想跟她说,对不起。
可是,信写好了,却不知道该寄往哪里。
大军后来又来看过我一次。
他说他准备去南方打工了。
这个村子,他待不下去了。
“妈,你好好改造,我……我以后再来看你。”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的儿子,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我。
他像一株被我惯坏的植物,根须浅浅地扎在土里,风一吹,就倒了。
而妮儿,那棵被我亲手砍断,扔进悬崖的树。
她却在绝境里,自己扎下了根,活了下来。
五年后,我出狱了。
出来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我的人生。
没人来接我。
我一个人,坐着长途汽车,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子。
村口的大槐树还在。
但村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很多人家盖了新楼,买了小车。
我们家那栋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墙皮剥落,窗户破了一块,像个没人要的孤寡老人。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屋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桌子上,还摆着那对没来得及用的龙凤蜡烛,上面蒙着灰尘,红得发黑。
我仿佛还能听见那天婚礼上的喧闹,看见满院的宾客,看见我那穿着西装的儿子,和穿着婚纱的儿媳。
一切都像一场梦。
一场荒唐又悲凉的梦。
我开始收拾屋子。
把草拔了,把灰擦了,把破了的窗户用塑料布糊上。
村里人看见我,都躲着走。
有的小孩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喊“卖女儿的老太婆”。
我不在乎了。
我在镇上找了个活,在一家餐馆洗碗。
老板认识我,知道我的事,可怜我,收留了我。
每天,天不亮就去,天黑了才回来。
一个月两千块。
我不再想什么传宗接代,也不再想什么儿孙满堂。
我就想活着。
像一棵草一样,活着。
我再也没见过大军。
也没见过妮儿。
我有时候会想,他们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大军在南方,是不是又找了女朋友?他那懦弱的性子,能照顾好自己吗?
妮儿呢?她是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是不是有了一份好工作?是不是找到了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她脸上的伤,好了吗?
她心里的伤呢?
有一年过年,我一个人包了饺子。
韭菜鸡蛋馅的,妮儿以前最爱吃。
我对着两副空碗筷,一盘给老赵,一盘给妮儿。
“妮儿,妈对不起你。”
我端起酒杯,把一杯白酒全洒在了地上。
酒很烈,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亲口对她说这三个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的头发白了,腰也弯了。
村里同龄的女人,都开始抱孙子了。
她们聚在一起,聊的都是儿女,是孙辈。
我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走开。
我成了一个孤岛。
有一年秋天,我病了。
很严重,是肺炎。
一个人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我以为我就要这么死了。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我好像看到了我妈,她朝我招手,让我过去。
我又看到了老赵,他还是那副憨厚的样子,对我说:“秀莲,你受苦了。”
最后,我看到了妮儿。
她还是十九岁的样子,站在我床前,流着泪,问我:“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心里一疼,猛地睁开了眼。
天花板还是那个天花板。
屋子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挣扎着爬起来,喝了口冷水。
我不能死。
我还没跟妮儿道歉。
我病好之后,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她。
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
我跟餐馆老板辞了工。
老板娘是个心善的人,多给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秀莲姐,你一个人在外面,多保重。”
我把家里收拾干净,锁好门。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者,还回不回得来。
我身上只有几千块钱。
我不知道妮-儿在哪里。
中国这么大,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只有一个线索。
当年办案的那个年轻警察,他好像提过一句,救了妮儿的好心人,是南边一个城市的。
我就往南走。
我坐最便宜的绿皮火车,住最便宜的旅馆。
白天,我就在街上走,在人多的地方转。
我拿着一张妮儿十九岁时的照片,那是我钱包里唯一一张她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
我见人就问:“你见过这个姑娘吗?”
大多数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有的人不耐烦地摆摆手。
有的人好心点,会说:“阿姨,这么多年了,人早就变样了,怎么可能找得到。”
我知道希望渺茫。
但我没有放弃。
这是我唯一的救赎。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钱花光了,我就去打零工。
洗碗,发传单,捡废品。
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干。
我只要能挣到一口饭钱,一张车票钱,就够了。
我吃了很多苦。
比我这辈子之前吃的苦,加起来都多。
我睡过车站,啃过冷馒头,被城管赶过。
有好几次,我都想,算了吧,回家吧。
但一闭上眼,就是妮儿那张流着泪的脸。
我就又有了力气。
两年过去了。
我走了十几个城市。
我的头发全白了,人也瘦得脱了形。
我还是没有找到妮儿。
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个念头一出来,我的心就疼得像被挖掉了一块。
不会的,我的妮儿,命那么硬,她一定还活着。
那天,我在一个南方小城的街心公园里休息。
我太累了,靠在长椅上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妮儿回来了。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笑着对我说:“妈,我原谅你了。”
我一下子就哭醒了。
睁开眼,夕阳正红。
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我面前,递给我一瓶水和一个面包。
“阿姨,你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女孩的声音很温柔。
我看着她,愣住了。
她长得很像妮儿。
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颤抖着问。
“我叫林晚。”女孩笑了笑,“阿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姓赵。
我心里的火苗,又熄灭了。
“我……我来找我女儿。”
“你女儿?她叫什么?我在这里长大,说不定我认识呢?”
“她叫……赵静妮。”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女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怀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你找她干什么?”她的声音变了。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照片,递给她。
“这是她,我女儿。”
女孩接过照片,看着照片上的人,又看看我。
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你……是王秀莲?”
她认识我。
我的心狂跳起来。
“你……你认识妮儿?你知道她在哪?”我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女孩没有回答我。
她只是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阿姨,你先跟我来吧。”
她扶着我,把我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区。
小区很新,很漂亮。
她家在十七楼。
屋子很大,装修得很温馨。
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男人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晚晚,这位是?”
“她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叫林晚的女孩说。
她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
“阿-姨,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这个陌生的家,心里充满了疑问。
这个女孩,她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会认识我?
她跟妮儿,又是什么关系?
吃饭的时候,那个叫林晚的女孩,一直给我夹菜。
“阿姨,多吃点,你太瘦了。”
她的丈夫,那个叫阿哲的男人,话不多,但看我的眼神很温和。
吃完饭,阿哲去洗碗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晚。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了。
“阿姨,你想知道赵静妮的故事吗?”
她用的,是“赵静妮”,而不是“你女儿”。
我点了点头。
“她被救了之后,在一个救助站待了半年。那半年,她不说一句话,不见任何人,像个活死人。”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后来,救助站的义工老师,带她去见了心理医生。她慢慢地,开始开口说话了。”
“她说,她恨她的妈妈,也恨她的哥哥。是他们,毁了她的人生。”
“但是,她不想就这么毁掉。她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好。”
“她用那笔赔偿金,加上好心人的资助,重新回到了学校。她拼了命地学习,考上了大学。”
“大学里,她遇到了一个很爱她的男孩,就是阿哲。”
“她改了名字,叫林晚。她说,她希望自己的后半生,永远不会太晚。”
林晚看着我,泪流满面。
“她毕业后,和阿哲结了婚,留在了这个城市。她现在是一名设计师,有自己的工作室,生活得很幸福。”
我听着,手脚冰凉。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叫林晚的女孩。
她就是我的妮儿。
我的女儿。
她就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
可是,她却用讲故事的口吻,告诉我,赵静妮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人,叫林晚。
一个和我再也没有关系的,叫林晚的女孩。
“妮儿……”我颤抖着,叫出了这个名字。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眼泪流得更凶了。
“你别这么叫我。”她别过头,擦掉眼泪,“我叫林晚。”
“妮儿,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混蛋!是妈不是人!”我跪了下来,朝着她磕头,“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只要你肯认我这个妈!”
“你起来!”她想来扶我,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就是想……亲口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我的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说完我就走,再也不来打扰你。”
阿哲从厨房出来了,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
他走过来,把我扶了起来。
“阿姨,您先坐下。有什么话,好好说。”
林晚,不,是我的妮儿,她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走吧。”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不想再见到你。”
“妮儿……”
“我说了我叫林晚!”她猛地转过身,冲我吼道,“王秀莲,你当年卖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你女儿?你把我推进火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死活?现在你来找我了,一句对不起,就想让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没有妈妈,我的妈妈,在我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我活该。
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好,好……我不打扰你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用红绳编的平安结。
“这是……你小时候,我给你编的。你一直戴着,说能保平安。后来搬家,不知道塞哪儿了。我前阵子收拾屋子,才找到。”
我把它放在茶几上。
“妮儿,以后……好好过。妈祝你……一辈子平平安安。”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重。
我知道,我这一走,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在我的手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阿哲的声音。
“阿姨,等一下。”
我回过头。
阿哲看了看哭成泪人的妮儿,又看了看我。
“阿姨,天这么晚了,您也没地方去。要不……今晚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我愣住了。
我看向妮儿。
她没有回头,但也没有反对。
那天晚上,我住在了她家的客房里。
房间很干净,床很软。
但我一夜没睡。
我听见隔壁,妮儿好像也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地起了床。
我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
我走出房间,看到餐桌上放着早餐。
牛奶,三明治,还有一个煮鸡蛋。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很娟秀。
上面写着:吃完早饭再走。路上小心。
落款是:林晚。
我拿着那张纸条,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完了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心酸,也最温暖的一顿早餐。
我走了。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她肯给我做这顿早餐,肯写下这张纸条,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原谅了。
我不能再奢求更多。
我回到了老家。
继续在餐馆洗碗。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的心里,不再是空的了。
我知道,我的女儿还活着。
她活得很好。
这就够了。
我再也没去打扰过她。
只是偶尔,我会给她写信。
不,是给林晚写信。
信里,我不提过去,也不叫她妮儿。
我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跟她聊聊家常,说说天气。
我说,家门口的石榴树今年结果了,又大又红。
我说,镇上新开了一家超市,东西很便宜。
我说,我的身体很好,让她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她收不收得到。
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看。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老太婆,在远远地,笨拙地,爱着她。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
我得了重感冒,加上老毛病犯了,又住进了医院。
这次,我感觉我可能真的不行了。
我躺在病床上,了无牵挂。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大军一面。
他已经好几年没消息了。
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妈。”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努力睁开眼。
病床前,站着一个男人。
三十多岁了,两鬓已经有了白发,脸上全是风霜。
是大军。
“大军……”我叫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妈,我回来了。”
他握住我干枯的手,泣不成声。
原来,他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很不好。
因为我的事,他一直被人指指点点,工作也找不到好的。
他换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苦,才明白,当初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妈,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妹妹。”
他告诉我,他一直在找妮儿。
他想当面跟她忏悔。
前不久,他终于打听到了妮儿的消息。
他找到了妮儿的公司。
妮儿没见他。
只是托人带给他一笔钱,和一句话。
“她说,钱是替我还给你的。她说,她已经不恨我们了。她让我们……好好活着。”
不恨了。
我听着这三个字,心里百感交集。
我那个被我伤得最深的女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
大军用妮儿给的钱,给我交了医药费。
他留了下来,在医院里照顾我。
端屎端尿,喂饭擦身,从不嫌弃。
好像要把这些年亏欠的,都补回来。
我的身体,在儿子的照料下,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出院后,大军没有再走。
他在镇上找了个送快递的活,踏踏实实地干。
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
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安心。
我们谁也不再提过去。
但我们都知道,心里有个地方,永远地亏欠着。
第二年的清明节。
大军陪我一起去给老赵上坟。
在坟前,我们意外地看到了一束新鲜的雏菊。
旁边,还压着一个信封。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妮儿和阿哲,他们中间,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笑得特别灿烂。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
“妈,我们都好。勿念。”
我拿着照片,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大军也跪在我身边,哭得像个孩子。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我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
我知道,我这罪孽深重的一生,终于,看到了一丝光。
来源:宝贝财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