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是麻木,然后是针扎一样的刺痛,最后,连握住一支笔的力气都没有。
我叫林晚。
我的世界正在一寸一寸地坍塌。
是从指尖开始的。
先是麻木,然后是针扎一样的刺痛,最后,连握住一支笔的力气都没有。
医生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我的记忆里,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
“林女士,是罕见的遗传性神经元退化症。”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看过太多生离死别,已经磨不出半点波澜。
“目前没有根治的办法,只能延缓。”
我旁边的男人,我的丈夫陈辉,抓紧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湿腻腻的,像抓住一尾濒死的鱼。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医院的窗外永远只有两样东西,灰蒙蒙的天,和一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樟树。
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好像什么都没变。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然后,第二个炸雷落了下来。
“我们建议,您的孩子也做一个基因筛查。”
我的儿子,诺诺,陈诺。
他才五岁。
我怀他的时候,吐得天昏地暗,我妈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磨人精。
他确实磨人。
他会把饭粒粘得到处都是,会在白墙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小人,会趁我不注意,把我的口红当成蜡笔。
可他也会在我累得瘫在沙发上时,踮着脚给我盖上一条小毯子。
他会捧着我的脸,用最响亮的声音说:“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公主!”
我的诺诺。
筛查结果出来那天,天特别蓝,蓝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玻璃。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几乎抓不住。
一样的。
一模一样的诊断。
陈辉当场就崩溃了,一个一米八的男人,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攥住了,攥得密不透风,连一丝空气都挤不进去。
疼。
疼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我们以为世界已经彻底变成一片废墟时,医生带来了唯一的,也是最残忍的一线生机。
“美国有一款新出的靶向药,M-703,临床数据显示效果非常好,有极大的概率可以阻断甚至逆转病程。”
我看着医生,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
“但是……”
我就知道,所有的希望后面,都跟着一个冷冰冰的“但是”。
“但是这款药还在临床试验阶段,产量极低,渠道也极其有限。我们医院通过特殊渠道,好不容易申请到了一个名额,一针。”
一针。
医生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怜悯。
“而且,费用非常高昂。”
那个数字,高昂到我们必须卖掉现在住的房子,掏空我们两家父母所有的积蓄,或许,还不够。
一个名额。
一针药。
我和我的儿子。
一个生,一个死。
这根本不是选择题。
这是一道送命题。
陈辉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
我也看着我身边,那个正好奇地玩着我衣角的小小的他。
诺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觉得医院的味道不好闻,吵着要回家。
他拉着我的手,仰起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清澈的依赖。
“妈妈,我们回家吧,我想看奥特曼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这句话砸得粉碎。
然后,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重新黏合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第一次没有那么刺鼻。
我平静地看着医生,也看着我的丈夫。
“那药,给诺诺用。”
我的声音很稳,稳到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好像说出这句话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早就替我做好了决定的灵魂。
陈辉猛地站起来,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林晚!你疯了!?”
他眼睛里的血丝,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你怎么办?你想过你怎么办没有!”
我怎么办?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从我知道诺诺也生病的那一刻起,“我”这个字,就已经从我的生命里,被抹掉了。
“我没关系。”
我说。
“我还年轻,我能扛。”
我自己都不信这句话。
可我必须说。
我必须让他信。
医生沉默地看着我们,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在单子上写着什么。
他见得太多了。
这种人间惨剧,对他来说,不过是工作日志上的一行字。
回到家,死一样的寂静。
婆婆来了。
她是我打电话叫来的。
我知道,这件事,光靠我和陈辉,解决不了。
婆婆一进门,眼圈就是红的。
她先是抱住诺诺,心肝宝贝地叫了一通,然后才走到我面前。
“晚晚,妈都知道了。”
她拉着我的手,那双手,常年做家务,粗糙得像砂纸。
“苦了你了。”
陈辉把医院的情况说了一遍。
当他说到“一针药”的时候,我看到婆婆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了正在客厅地毯上玩玩具的诺诺。
只是一眼。
就那一眼,我知道,我们想的一样。
陈辉还在那里激动地争辩。
“妈!不能这样!林晚她也是您的儿媳妇!她也是一条命啊!”
“我们再想想办法!我去借!我去卖血!总有办法的!”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小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充满了无能为力地狂怒。
婆婆没理他。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心疼,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
“晚晚,妈对不起你。”
“可诺诺……诺诺是老陈家唯一的根啊。”
“他才五岁,他的人生还没开始。”
“你……”
她顿住了,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
但我替她说了。
“我的人生,已经开始过了。”
我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而一片平静。
“妈,您不用说了,我懂。”
“就这么定了。”
陈辉一拳砸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他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吃饭。
我给诺诺洗了澡,把他抱到床上,给他讲他最喜欢听的《猜猜我有多爱你》。
“小兔子对大兔子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
“大兔子对小兔子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再——绕回来。”
诺诺在我的怀里,慢慢睡着了。
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
我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宝贝,妈妈爱你。
从我的生命开始,到我的生命结束。
没有回头路。
卖房子的过程,比想象中快。
中介大概也知道我们是急用钱,拼命地压价。
陈辉跟他们吵了几次,最后还是妥协了。
在生命的价码面前,几十万的差价,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父母两边的积蓄,也全都拿了出来。
我爸妈来过一次,我妈抱着我,哭得差点晕过去。
我爸,一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男人,背过身去,不停地用手背抹眼睛。
我笑着安慰他们。
“没事,医生说了,我这个发展慢,说不定过几年,就有新药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甚至还化了个淡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一些。
他们信了。
或者说,他们愿意相信。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
拿到药的那天,是个阴天。
一个小小的、被冷藏得像块冰的玻璃瓶,躺在丝绒盒子里。
金贵得,像是活佛的舍利。
这里面装着的,是我儿子的命。
也是我的。
注射的过程很顺利。
诺诺很勇敢,针扎进去的时候,他只是皱了皱眉,哼了一声。
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诺诺真棒,比奥特曼还勇敢。”
他靠在我怀里,小声说:“妈妈,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我赶紧擦掉,笑着说:“好啊,妈妈等着诺诺保护我。”
药效,是立竿见影的。
一周后,诺诺的复查结果出来了。
各项指标,都在奇迹般地好转。
医生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稳定下来,就意味着,他几乎和正常孩子无异了。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口气松下来之后,我才感觉到,那股一直被我强行压下去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
先是头晕。
看东西开始有重影。
然后是四肢无力,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
我开始掉头发,一抓一大把。
洗手间的地漏,每天都被我的头发堵住。
我不敢让诺诺看见。
我买了顶帽子,在家也戴着。
诺诺好奇地问我:“妈妈,你为什么要一直戴帽子呀?”
我说:“因为妈妈想当一个酷酷的妈妈。”
他信了,还拍着手说:“我妈妈最酷了!”
陈辉开始躲着我。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晚上抱着我睡。
他总是说公司忙,要加班,回来得很晚。
回来后,也只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说怕吵到我休息。
我知道,他是怕了。
他怕看到渐憔悴的脸。
怕看到我脱发后光秃秃的头皮。
怕面对一个,正在慢慢走向死亡的妻子。
我理解他。
真的。
没有谁能坦然地面对死亡,尤其是,当死亡就睡在你枕边的时候。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他在阳台上抽烟。
月光把他得身影拉得很长,很孤独。
我没有过去。
我只是站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
也隔着一个,正在死去的我。
我的病情,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从一开始的行动不便,到后来,我连下床都需要人扶。
婆婆搬了过来,照顾我和诺诺。
她对我很好,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尽管我大多数时候,都吃不下。
她会帮我擦身,会给我按摩,会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些邻里八卦。
我知道,她是在弥补。
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弥补她对我,对她儿媳妇的亏欠。
我从不点破。
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诺诺越来越活泼了。
他可以在小区里疯跑一整天,脸蛋红扑扑的,像个小苹果。
他会跑回房间,献宝似的给我看他捉到的蚂蚱,或者捡到的漂亮石头。
他会趴在我床边,跟我讲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
“妈妈,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说我的画画得最好看!”
“妈妈,小雅今天送给我一颗糖,她说她最喜欢我了。”
我听着,笑着,感觉那些钝刀子一样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
这是我的药。
诺诺的笑声,就是我的药。
有一天,陈辉很晚才回来。
他身上带着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很淡,但很清晰。
我躺在床上,装作睡着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像一幅潦草的地图,不知道通向哪里。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心口那个被攥住的洞,又大了一点。
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我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候,我会看到我大学时候的样子。
穿着白裙子,在图书馆的窗边看书,阳光洒在我的头发上。
陈辉就是那个时候追我的。
他每天都给我送一瓶酸奶,雷打不动。
他会在我宿舍楼下,用吉他弹唱那首俗气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时候的他,眼睛里有光。
看着我的时候,好像我是他全世界的宝藏。
什么时候,那光就没了呢?
我记不清了。
或许,是在生活的琐碎里,被一点点磨掉的。
或许,是在我这张诊断书面前,被彻底浇灭的。
我最后一次,清醒地抱着诺诺,是在一个午后。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窗户,在地上洒下一片金黄。
我让婆婆把我扶起来,靠在床头。
诺诺刚睡醒午觉,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爬到我怀里。
他身上暖烘烘的。
我抱着他,感觉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诺诺,记住妈妈。”
“妈妈叫,林晚。”
他“嗯”了一声,在我怀里蹭了蹭,又睡着了。
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漩涡。
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看到陈辉的脸,婆婆的脸,我爸妈的脸。
最后,定格在诺诺那张,睡得香甜的小脸上。
挺好的。
这样,就挺好的。
我死了。
这个认知,来得很平静。
没有黑白无常,没有牛头马面,也没有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光。
我只是……飘了起来。
像一粒尘埃,悬浮在半空中。
我能看到我的身体,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蜡像。
我能看到陈辉趴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我能看到婆婆瘫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嚎啕。
我能看到我爸妈,冲进来,然后我妈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很吵。
真的很吵。
我试图捂住耳朵,却发现我的手,直接穿过了我的头。
哦,对了。
我已经死了。
我成了一个鬼魂,一个旁观者。
我看着他们,为我办了一场还算体面的葬礼。
我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央。
照片上的我,笑得很灿烂。
那是我们去海边玩的时候,陈辉给我拍的。
他说,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现在,星星陨落了。
来吊唁的人很多。
陈辉的同事,我的朋友,还有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他们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话。
“节哀顺变。”
“人死不能复生。”
“你还年轻,日子还长。”
陈辉穿着一身黑西装,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一一回礼,声音嘶哑。
演得真像。
我飘在他身边,冷冷地想。
不知道那股陌生的香水味,今天有没有喷。
诺诺没有来。
他们说,孩子太小,不适合这种场合。
也好。
我也不想让他看到,他的妈妈,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的照片。
葬礼结束后,生活像一辆被推离了轨道的火车,颠簸着,但依旧在往前走。
陈辉请了很长的假。
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酒,抽烟。
婆婆每天都在叹气,一边照顾诺,一边给他收拾烂摊子。
有一次,婆婆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阿辉!”
“晚晚已经走了!你这个样子,是想让她在天之灵也不安宁吗!”
“你看看诺诺!你看看这个家!你是个男人!你得撑起来!”
陈辉红着眼睛,吼了回去。
“撑?我怎么撑!?”
“我老婆没了!我拿什么撑!”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闭上眼睛,都是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她走的时候,那么瘦,皮包骨头……”
他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飘在旁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早干嘛去了?
在我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掉光了头发,不敢照镜子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抱着对你最后一丝希望,闻到你身上不属于我的味道时,你又在哪里?
陈辉,你的眼泪,太廉价了。
廉价到,连我这个鬼,都懒得为你动容。
大概过了三个月。
陈辉开始“振作”起来了。
他戒了酒,刮了胡子,重新穿上笔挺的西装,去上班了。
他开始陪诺诺玩,给他讲故事,带他去游乐园。
他成了一个“完美”的单身爸爸。
邻居们都夸他。
“陈辉真是不容易啊。”
“老婆走了,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
“你看他对孩子多好,真是个好男人。”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讽刺。
真是个好爸爸。
感动天,感动地,就是感动不了我这个死人。
我最期待,也最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了。
那天,陈辉拿出我们的相册,和诺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
诺诺已经完全康复了,活蹦乱跳的,跟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样。
他指着照片上的我,问陈辉:“爸爸,这个阿姨是谁呀?”
陈辉翻相册的手,停住了。
我整个“鬼”,也凝固了。
阿姨?
他叫我,阿姨?
我看见陈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指着照片上的我。
“诺诺,你再仔细看看,这是谁?”
诺诺凑近了,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我。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摇了摇头,很肯定地说:
“不认识。”
不。
认。
识。
三个字,像三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我的魂魄里。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瞬间被撕裂了。
我用尽全力地尖叫,嘶吼,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冲到诺诺面前,想要抓住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看看我。
诺诺!我是妈妈啊!
我是为了你,才放弃了那针药的妈妈啊!
我是抱着你,告诉你我的名字叫林晚的妈妈啊!
你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不记得我了?
我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从他小小的身体里穿过去。
他感觉不到。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只是觉得有点冷,往他爸爸怀里缩了缩。
陈辉抱着他,身体在发抖。
我看到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相册上,晕开了照片里我的笑容。
他哭了。
这一次,我相信他是真的伤心。
因为,这比我死了,更残忍。
我用我的一辈子,换了他的一辈子。
我只是没想到,我这一辈子,在他那里,连个名字都没剩下。
后来,陈辉带诺诺去看了医生。
是当初给我们看病的那个医生。
医生看着诺诺的检查报告,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陈辉,最后,摘下了眼镜。
“陈先生,你要有心理准备。”
“M-703这款药,当时我们也提过,它还在临床试验阶段,有很多未知的副作用。”
“我们最近接到美国那边的最新通报,有一小部分低龄患者,在用药后,出现了……选择性记忆障碍。”
“通俗点说,就是失忆。”
陈辉的嘴唇,白得像纸。
“失忆?他……他忘了什么?”
医生叹了口气。
“主要是创伤性记忆。对于孩子来说,生病、治疗,以及那段时间里,与疾病相关的人和事,都属于强烈的创身应激。”
“药物在修复他受损的神经元的同时,可能也……也清除了他这段痛苦的记忆。”
“这是一种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他不是不记得了。”
医生看着陈辉,一字一句地说。
“是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忘记。”
我飘在诊室的角落里。
听着医生的话,我忽然就不恨了。
也不觉得疼了。
原来是这样。
我的诺诺,不是不爱我。
他是为了活下去,才把我忘了。
他的身体,他的大脑,替他做出了选择。
抹掉那段最痛苦的记忆。
抹掉那个,日益枯萎的妈妈。
抹掉,我。
我,是他的痛苦之源。
所以,我必须被清除。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鬼魂,原来也是会哭的。
只是,没有形状,没有温度。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魂魄,正在一片一片地碎掉。
我死后的第二年,陈辉再婚了。
那个女人,叫张曼。
就是我曾经在他身上,闻到过香水味的那个女人。
她很年轻,很漂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对诺诺很好。
好得,无可挑剔。
她会陪诺诺堆积木,会给诺诺买最新款的奥特曼玩具,会在诺诺睡前,给他讲故事。
她讲的,也是《猜猜我有多爱你》。
我看着诺诺,靠在她的怀里,叫她“妈妈”。
那一声“妈妈”,叫得那么自然,那么响亮。
我曾经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现在我才知道,当这个声音,不是对着你叫的时候,它也可以是一把刀子。
一刀一刀,凌迟着你的魂魄。
婆婆对这个新儿媳妇,很满意。
张曼嘴甜,会来事,把婆婆哄得眉开眼笑。
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做美容,看起来,比我这个前儿媳在的时候,还要亲密。
这个家,很快就抹去了所有关于我的痕迹。
我的照片,被收了起来。
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用过的杯子,都被打包,扔进了储藏室。
好像“林晚”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哦,不对。
还是有痕迹的。
诺诺的命,就是我留下的痕迹。
只是,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陈辉不会提。
婆婆不会提。
张曼,更不会。
我成了一个,不能被提及的秘密。
我看着他们,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新家庭。
陈辉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没有一个垂死的妻子,没有还不清的债务,没有每天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压抑。
他的人生,翻篇了。
我为他高兴。
真的。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摩挲着一个什么东西。
我飘过去,看清了。
是我的那枚婚戒。
他没有扔掉。
他只是,藏了起来。
就像藏起那段,他再也不想面对的人生。
时间,是最好的橡皮擦。
它能擦掉最深的伤痛,也能擦掉最刻骨的爱恋。
我以一个鬼魂的形态,看着诺诺一年一年地长大。
他五岁,六岁,七岁……
他上了小学,戴上了红领巾。
他有了自己的好朋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他会跟张曼撒娇,也会跟陈辉顶嘴。
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小男子汉。
他长得,越来越像我。
尤其是那双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里,从来没有过我的倒影。
张曼给他生了一个妹妹。
家里更热闹了。
妹妹很可爱,诺诺很喜欢她。
他会像个大哥哥一样,把自己的玩具,分给妹妹玩。
他会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软软的小身体。
就像我当年,抱着他一样。
我常常想,如果我还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大概会因为他们兄妹俩争抢玩具而头疼。
会因为辅导诺诺的作业而抓狂。
会和陈辉,为了柴米油盐的小事,争吵不休。
会和婆婆,在育儿观念上,产生分歧。
会老,会长出皱纹,会身材走样。
会变成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中年妇女。
可是,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永远地,停留在了三十岁。
停留在了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里。
有一天,是我的忌日。
我以为,他们都忘了。
那天,陈辉却破天荒地,没有去公司。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很久。
然后,他拿出那个被他藏起来的盒子,打开,里面是我的那枚戒指。
他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看了很久很久。
我飘在他身后,看着他日渐宽厚的背影。
他终究,还是没有完全忘了我。
这样,就够了。
晚上,他带着诺含和妹妹,去了我爸妈那里。
我爸妈老了很多。
头发全白了。
看到诺诺,他们很高兴。
我妈拉着诺诺的手,看了又看。
“诺诺长这么高了。”
“跟……跟你妈妈小时候,真像。”
她说到“妈妈”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哽咽了一下。
诺诺有些不解地,看着我妈。
然后,他转头,看向了张曼。
“奶奶,我妈妈在这里呀。”
那一瞬间,我妈的脸色,煞白。
我爸赶紧打圆场。
“对对对,看奶奶这记性。”
“来,诺诺,吃水果。”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回去的路上,诺诺在车后座睡着了。
张曼看着窗外,突然开口。
“陈辉。”
“嗯?”
“以后,还是少带诺诺去那边吧。”
陈辉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他们……想孩子了。”
张曼叹了口气。
“我知道。可是,你看到了,这对他们,对诺-诺,都是一种伤害。”
“诺诺不记得了,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我们,就不要再让他想起来了。”
陈辉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然后,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闭上了“眼睛”。
张曼说得对。
不记得了,是好事。
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忘了我,他们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他们,忘了我。
这是多么,可笑的悖论。
诺诺十二岁那年,家里大扫除。
他从储藏室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旧箱子。
箱子里,装的都是我的东西。
几本我爱看的书,几件我穿过的衣服,还有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音乐盒。
那是陈辉送给我的第一个生日礼物。
诺诺好奇地,打开了音乐盒。
叮叮咚咚的《天空之城》,在安静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他听着,有些出神。
张曼走了过来。
“诺诺,在看什么呢?”
她看到了那个箱子,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哦,是一些旧东西了。”
“妈妈,这个音乐盒,是谁的?”诺诺举起音乐盒问。
张曼顿了一下。
“是……是爸爸一个朋友的。”
“哦。”
诺诺把音乐盒放了回去,又随手拿起一本书。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泰戈尔诗集。
书的扉页上,有我的签名。
龙飞凤凤舞的两个字。
林晚。
诺诺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这个名字……”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
“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的魂魄,在那一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他想起来了?
张曼的表情,有些紧张。
她走过去,轻轻地合上了那本书。
“好了,诺诺,都是些没用的旧东西,我们把它扔了吧。”
“别!”
诺诺下意识地,按住了箱子。
“别扔。”
张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为什么?”
诺诺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只是看着箱子里的那些东西,心里,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一种,莫名的,酸涩和熟悉。
“我不知道。”
他摇摇头。
“就是觉得……不应该扔掉。”
那天,那个箱子,最终没有被扔掉。
它被诺诺,搬回了自己的房间,放在了床底下。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它拿出来。
他会打开那个音乐盒,听那首循环往复的《天空之城》。
他会翻开那本诗集,看扉页上那个他觉得熟悉的名字。
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听着这个音乐,看着这个名字,他的心,会莫名地,平静下来。
就好像,有一个很温柔的人,在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地抱着他。
我飘在他的房间里。
看着他清秀的侧脸,在月光下,像一尊安静的雕塑。
他还是不记得我。
他不知道林晚是谁。
他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曾用生命,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在我存在过的世界里,还留有一丝微弱的,属于我的印记。
它藏在一个少年的心底。
藏在一首老旧的乐曲里。
藏在一个,他觉得熟悉,却永远想不起来的名字里。
这就够了。
真的。
我看着诺诺,慢慢地,在音乐声中睡着。
他的眉眼,舒展开来。
我“伸出手”,想像以前一样,拂过他的额头。
这一次,我好像,真的触碰到了他。
那是一种,温暖的,柔软的触感。
我笑了。
无声地,满足地,笑了。
再见了,我的诺诺。
妈妈爱你。
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再——
绕回来。
来源:滑稽小丑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