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于一个退休金刚够自己嚼谷的我来说,这数字像一块温热的毛巾,一下子敷在了我那颗因为退休而空落落的心上。
表姐芳芳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对着窗台上一盆半死不活的吊兰发呆。
那吊兰是我退休那天,单位小年轻送的,说是净化空气,陶冶情操。
结果到我手里三个月,情操没陶冶出来,倒是快把它送走了。
芳芳的声音隔着太平洋,带着点网络延迟的电流声,嗡嗡的。
她说,小姨,我姑那边,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
我姑,林书婉,七十四了。
一个人住在那栋老破小里,像个被时间遗忘的句号。
芳芳说,每个月我给你打五千块钱。
五千。
对于一个退休金刚够自己嚼谷的我来说,这数字像一块温热的毛巾,一下子敷在了我那颗因为退休而空落落的心上。
芳芳又说,也不用你干什么重活,就是一天三顿饭,陪她说说话,别让她一个人闷着。
我看着那盆吊兰,枯黄的叶子尖儿,像一根根认命的眉毛。
我说,行。
挂了电话,我心里盘算着。
五千块,不少了。
照顾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听起来比照顾一盆吊兰容易。
至少,人会说话,会告诉你她是渴了还是饿了。
我赚到了。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天,我提着一袋子新鲜蔬菜,按响了姑姑家的门铃。
门开了条缝,一股子旧木头和淡淡灰尘混合的味道飘了出来。
姑姑的脸在门缝里,瘦,皱纹像干涸的河床,眼神却很亮,亮得有点扎人。
她没让我进,就那么隔着门缝看我。
我说,姑,芳芳让我来的。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门开得大了一点,我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屋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挡在外面。
唯一的光源,来自阳台。
我顺着光走过去,看见了那盆传说中的君子兰。
说实话,那已经不能算是一盆花了。
更像是一堆绿色的遗骸。
叶子蔫头耷脑地垂着,上面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了无生气。
可姑姑就搬了张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块湿布,一片一片,极其缓慢地擦拭着那些垂死的叶子。
她的动作,轻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把菜放在厨房,出来想跟她说说话。
她头也没抬,眼睛始终没离开那盆花。
我站了半天,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
厨房里,锅碗瓢盆都摆得整整齐齐,但蒙着一层薄薄的油垢,摸上去黏糊糊的。
我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热水冲过,洗洁精的泡沫升腾起来,带着一股廉价的柠檬香气。
我把整个厨房擦得锃亮,灶台反着光,像一面镜子。
我做了三菜一汤。
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蒜蓉菠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最家常的菜。
我把饭菜端上桌,喊她,姑,吃饭了。
她这才慢吞吞地从阳台走过来,坐在我对面。
她吃饭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嚼,不出一点声音。
我们之间,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
一顿饭,吃得像一场默剧。
吃完饭,她放下筷子,说,碗放着吧。
然后,又走回了阳台,守着她那盆君子兰。
我看着她的背影,瘦得像一张纸。
那背影里,写满了“生人勿近”。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重复的。
我每天早上九点到,打扫卫生,买菜做饭。
她每天雷打不动地守着那盆花,擦叶子,松土,用小喷壶喷水。
我们之间的话,少得可怜。
“吃饭了。”
“嗯。”
“今天天气不错。”
“嗯。”
“我回去了。”
“嗯。”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她在听,或者说,假装在听。
那五千块钱,像一串没有温度的数字,每个月准时打到我的卡上。
我有时候会想,这钱挣得真轻松。
又有时候会想,这钱挣得真憋屈。
我像一个钟点工,一个厨子,一个保洁员,唯独不像个亲人。
有一天,下起了大雨。
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无数只焦躁的手指在敲门。
屋里更暗了。
我做好了饭,她却没从阳台过来。
我走过去,看见她还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幕。
雨水顺着窗户的缝隙渗进来,打湿了她脚边的地面。
我说,姑,进屋吧,要着凉了。
她没动,像是没听见。
我伸手去拉她,触到她的手,冰凉。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也喜欢下雨天。”
我愣住了。
这是我来了一个多月,她第一次主动说起一句完整的话,一句关于“他”的话。
我顺着她的话问,他是谁啊?
她像是被我的问题惊醒了,猛地抽回手,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又不说话了。
但那扇紧闭的门,终究是裂开了一条缝。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屋子里的一切。
这栋房子,像姑姑这个人一样,把所有的故事都藏在了细节里。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字。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字迹清瘦,有力道,但落款被一张黄色的便签纸贴住了。
我试着想揭开,姑姑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飞过来。
我只好讪讪地收回手。
书架上,都是些很旧的书。
《植物图鉴》《园艺栽培手册》《本草纲目》。
每一本的边角都磨损了,书页泛黄,散发着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我随手翻开一本《植物图鉴》,里面掉出来一张书签。
书签是一片被压平的银杏叶,金黄金黄的,叶脉清晰可见。
叶子上,用钢笔写着两个字:陈越。
字迹和墙上那幅字,一模一样。
陈越。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心里那片沉寂的湖。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拼凑着零碎的线索。
我发现,姑姑只喝一种茶,茉莉花茶。
她有一个很旧的搪瓷杯,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杯沿都磕掉了好几块瓷,但她每天都用那个杯子喝茶。
我还发现,她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子,就放在床头柜上。
那把锁,是黄铜的,已经生了绿色的铜锈。
钥匙,不知所藏。
我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她年轻时可能喜欢吃的东西。
我从我妈那儿,也就是她姐姐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
我妈说,你姑姑啊,年轻的时候,最会做桂花糕了。
一到秋天,满院子的桂花香,她就拿着个小竹篮去采,做出来的桂花糕,又香又糯,甜而不腻。
于是,我专门去市场买了最好的糯米粉和干桂花。
我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蒸出来的桂花糕晶莹剔셔,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我把桂花糕端到她面前。
她看着那盘点心,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像是冰层下的水,微微动了一下。
她拿起一块,放到嘴边,却没有吃,只是闻着。
良久,她说,他最喜欢吃我做的桂花糕。
又是“他”。
陈越。
一定是陈越。
我说,姑,陈越是谁?
这一次,她没有沉默。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说,一个故人。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没有守着那盆君子兰。
她坐在饭桌前,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把那一整盘桂花糕,都吃完了。
吃得很慢,很慢。
像是在品尝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还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她说,这盆君-子兰,是他送的。
她说,那年,他走的时候,这花开得正盛。
她说,他说他会回来的。
我问,他去哪了?
她说,很远的地方。
我问,你们没再联系过吗?
她摇摇头,眼神又暗了下去。
我能感觉到,那段往事,是她心口的一道疤。
结了痂,但一碰,还是会疼。
我不再追问。
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那盆君子兰上。
我上网查资料,买来专门的营养液,换了新的花土。
我每天像姑姑一样,给它擦叶子,跟它说话。
我说,你要快点好起来啊,你好起来了,姑姑才能好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
一个月后,那盆花的中心,竟然冒出了一点点新绿。
那一点绿,嫩得像初生的婴儿,带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我指给姑姑看。
她俯下身,凑得很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指,轻轻地,轻轻地,碰了一下那片新叶。
我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滑了下来。
那天,她主动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小木匣子。
匣子一打开,一股樟脑丸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用一根褪色的红绳捆着。
还有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眉清目秀,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
他身边,站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眉眼弯弯,笑得比蜜还甜。
是年轻时的姑姑。
“他就是陈越。”姑姑抚摸着照片上的人,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眷恋。
她把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拿出来,递给我。
“你帮我念念吧,我眼睛花了,看不清了。”
信纸已经泛黄,很脆,拿在手里都怕碎了。
字迹,还是那样清瘦有力。
“书婉,见信如晤。”
“今日实验,发现一种新的蕨类植物,叶形奇特,若有机会,定带你去看。”
“北方的冬天,甚是干冷,不及南方的湿润。所幸,温室里的花草,依旧繁盛。见花如见你。”
“此去经年,归期未定。望你珍重,勿念。”
信里的内容,大多是关于植物,关于研究,很少提及儿女情长。
但字里行间,那份深藏的爱意,却像墨迹一样,渗透了纸张,也渗透了岁月。
我一封一封地念着,姑姑一动不动地听着。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仿佛看见了五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一个年轻的姑娘,也是这样,一字一句地读着心上人的来信。
念到最后一封信,日期是1978年的秋天。
信里说,他要参加一个重要的援外项目,要去一个很远很艰苦的地方,通信会很不方便。
他说,等我回来。
信的末尾,夹着一片风干的枫叶。
姑姑说,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她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等到青丝变白发,等到容颜老去。
她没有再嫁,守着这栋老房子,守着这盆他送的君子兰,守着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我问,你就没想过去找他吗?
她说,想过。怎么没想过。
“那时候,我一个女人家,能去哪找?他信上只说是援外项目,没说具体是哪个国家。”
“后来,我托人打听过,都说查无此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下,是怎样汹涌的波涛。
五十年的等待,足以把一个人的心,磨成坚硬的石头。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那五千块钱,烫手。
我照顾的,不是一个孤僻的老人。
我照顾的,是一段被时光掩埋的爱情,一个女人用一生去守护的信念。
我说,姑,我们再找找他吧。
现在网络这么发达,说不定能找到呢。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又熄灭了。
“都这么多年了,算了吧。”
她说算了。
但我不想算。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陈越”这个名字。
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
我又加上“植物学家”“援外项目”这些关键词。
信息依旧庞杂如海。
我像一个大海捞针的人,每天坐在电脑前,翻阅着无数的资料。
我甚至去了市里的档案馆,想查一查当年的援外人员名单。
工作人员告诉我,年代太久远了,很多资料都遗失了。
希望一点点变得渺茫。
我有些气馁。
那天,我给芳芳打了个视频电话。
我把姑姑的故事,告诉了她。
芳芳在视频那头,沉默了很久。
她说,小姨,我从来不知道,我姑姑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她说,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性子冷,不喜欢跟人来往。
我说,她不是冷,她是把所有的热情,都给了那一个人,那一盆花。
芳芳说,小姨,你继续找,需要花钱的地方,你跟我说。
我忽然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有了盟友。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很冷门的植物学论坛上,看到了一篇纪念文章。
文章的作者,在追忆他的导师。
他的导师,就叫陈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那篇文章。
文章里写道,陈越教授,是国内著名的植物学家,七十年代末,响应国家号召,参加了对非洲的援助项目,致力于研究热带植物,改良当地农作物品种。
他在非洲待了整整二十年。
因为一次意外,染上了当地的疟疾,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身体一直不好。
回国后,他婉拒了所有名校的邀请,去了一所南方的农业大学,默默地教书育人,直到三年前,因病去世。
文章的配图,是一张陈越教授晚年的照片。
他坐在轮椅上,身形消瘦,但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他的怀里,抱着一盆盛开的君子兰。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把这篇文章,拿给姑-姑看。
她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见她微微颤抖的呼吸声。
读完,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站起来,走到阳台,像往常一样,拿起湿布,擦拭着那盆君子兰的叶子。
那盆花,经过我几个月的精心照料,已经焕然一新。
叶片肥厚,油绿发亮,中间的花葶,也已经悄悄抽出,顶端结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她擦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对我说,我想去看看他。
我立刻订了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们没有告诉芳芳。
这是属于姑姑和陈越的,迟到了五十年的约会。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姑姑一路都很沉默,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知道,她的思绪,也像这列车一样,正穿越时空,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
我们找到了那所农业大学。
在学校的帮助下,我们联系上了那篇文章的作者,陈越教授的学生,姓李。
李教授已经两鬓斑白,他把我们带到了学校后山的一片公墓。
陈越的墓,就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墓碑很简洁,上面只有一行字:植物学家陈越之墓。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生平事迹。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低调,内敛。
姑姑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她没有哭,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描摹着“陈越”那两个字。
她的动作,和擦拭君子兰叶子时,一模一样。
李教授说,陈老师终身未娶。
他说,我们都劝过他,他说,心里住着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李教授又说,陈老师晚年的时候,总喜欢坐在这棵银杏树下。
他说,他有一个很珍贵的书签,就是一片银杏叶做的。他说,那是他的一位故人送的。
姑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黑白照片。
她把照片,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笑得那么灿烂。
仿佛岁月,从未在他们之间,划下过五十年的鸿沟。
姑姑对着墓碑,轻声说,陈越,我来看你了。
她说,我把你送我的花,养得很好。快开花了。
她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一阵风吹过,银杏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回去的路上,姑姑的精神,好了很多。
她开始主动跟我说话,说她和陈越年轻时的趣事。
她说,陈越是个书呆子,不解风情,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居然是一块石头,说是从山上捡的,有很特别的纹路。
她说,陈越很会画画,他画的植物,跟活的一样。
她说,他们本来约好了,要一起去神农架,去寻找传说中的野人,去采集珍稀的植物标本。
她的脸上,泛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那是一种,被爱浸润过的女人,才会有的光彩。
回到家,推开门。
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阳台上,那盆君子兰,开了。
橘红色的花朵,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绿叶的映衬下,开得那么热烈,那么灿烂。
姑姑走到花前,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些花瓣。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说,开了,终于开了。
我知道,她等的,从来都不是这盆花。
她等的,是那个送花的人,一个肯定的答复。
现在,她等到了。
虽然,是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
但,终究是等到了。
从那以后,姑姑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整天守着那盆花。
她开始走出家门。
我带她去公园散步,去逛超市,去老年活动中心。
她学着跟别人聊天,下棋,跳广场舞。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家里的窗帘,也终于拉开了。
阳光照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充满了生气。
她甚至开始教我,如何养花。
她说,养花,就像养人,要有耐心,要用心。
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
不能太晒,也不能不见光。
我看着她,在阳光下,侍弄着那些花花草草,忽然觉得,她自己,也像一朵重新绽放的花。
芳芳从国外寄来了一个大包裹。
里面是各种营养品,还有一件很漂亮的羊绒大衣。
她给我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歉意。
她说,小姨,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亏欠了姑姑这么多。
我说,你不用谢我。是姑姑自己,走出来了。
芳芳说,那五千块钱,我还会继续给你打。
我说,不用了。
芳芳很惊讶,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赚到了。
是的,我赚到了。
我赚到的,不是那每月五千块钱的酬劳。
我赚到的,是一个亲人的回归。
我赚到的,是一个尘封了五十年的,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我赚到的,是对生命,对等待,对爱,更深一层的理解。
我看着窗台上,那盆被我养得绿油油的吊兰,和阳台上,那盆开得正盛的君子兰。
它们在阳光下,舒展着叶片,生机勃勃。
我知道,我的退休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这份“工作”,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值得的一笔买卖。
我开始尝试着,把姑姑的故事,写下来。
我找出一个落了灰的笔记本,用钢笔,一笔一划地记录着。
从我第一次踏进那间昏暗的屋子开始。
从那盆濒死的君子兰开始。
我写得很慢,有时候,一个词,要琢磨半天。
我想把那些被岁月磨损的细节,都重新打磨,让它们再次闪光。
姑姑有时候会凑过来看。
她不识字,但她好像能看懂。
她会指着本子上的某个地方,说,这里,你写错了。那天,他穿的不是白衬衫,是蓝色的。
或者说,那天的桂花糕,糖放得有点多了。他不喜欢太甜的。
我就笑着,把她说的,都改过来。
我们的日子,过得像一首舒缓的诗。
每天清晨,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晨练。
她打她的太极拳,我练我的八段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回家后,我们一起做早饭。
她教我怎么把粥熬得又稠又香,我教她怎么用面包机烤出松软的面包。
厨房里,总是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我们俩的笑声。
下午,我们会一起侍弄阳台上的花草。
阳台,已经被我们打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君子兰,吊兰,绿萝,茉莉,月季……
各种各样的植物,挤挤挨挨,争相生长。
姑姑说,每一盆花,都有自己的脾气。
你要懂它,顺着它,它才会开出好看的花给你看。
我觉得,她说的,不只是花,也是人。
晚上,我们会一起看电视。
她喜欢看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我以前听着就头疼。
现在,陪她一起看,竟然也听出了一点味道。
那些关于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好像和她的故事,有了某种奇妙的重叠。
有一天,李教授给我们寄来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是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
画册的名字,叫《草木之心》。
作者,陈越。
里面,全是他画的植物。
水彩画,笔触细腻,色彩淡雅。
每一株植物,都栩栩如生,仿佛带着露水,带着呼吸。
画册的扉页上,有一行手写的字:
“赠予我心中唯一的君子兰——林书婉女士。”
落款,是陈越。
没有日期。
仿佛这份爱,穿越了时间,永不褪色。
姑姑捧着那本画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她的手指,在那些花草的图画上,轻轻滑过。
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也有笑。
那是一种,释然的,满足的笑。
她说,这个书呆子,一辈子,就只会跟花花草草打交道。
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可那语气里的甜蜜,却怎么也藏不住。
那本画册,成了姑姑最珍贵的宝贝。
她每天都要翻看好几遍。
有时候,她会指着画上的一株植物,跟我讲,这个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习性,是陈越在哪座山上发现的。
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
那些陈越曾经在信里跟她提过的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仿佛那个人,从未离开。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她的记忆里,活在这些画里。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又开了。
我和姑姑一起,提着篮子,去采桂花。
金黄色的桂花,像碎金一样,洒在绿叶间,香气袭人。
我们又做了一次桂花糕。
这一次,姑姑亲自指导。
她说,糯米粉要用石磨磨的,才够细腻。
她说,桂花要用淡盐水浸泡一下,才能去除涩味。
她说,糖要用冰糖,熬成糖浆,甜味才够清润。
我们忙活了一整个下午。
做好的桂-花糕,摆在青瓷盘里,像一块块温润的玉。
我们泡了一壶茉莉花茶,就坐在阳台的小花园里,吃着桂花糕,赏着花。
姑姑拿起一块,吃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
然后,她笑着对我说,这次,味道对了。
我知道,她说的,不仅仅是桂花糕的味道。
也是生活的味道。
苦涩过,等待过,遗憾过。
但最终,还是品尝到了那一份,迟来的甜蜜。
芳芳后来回国了一次。
她专程来看姑姑。
看到姑姑现在神采奕奕的样子,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谢谢。
我带她去看姑姑的房间。
墙上,那幅“岁寒知松柏”的字,旁边,多了一张照片。
是陈越晚年那张,抱着君子兰的照片。
两幅字画,并排挂着,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话。
芳芳看着那张照片,眼圈红了。
她说,小姨,我以前总觉得,给钱,就是尽孝了。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说,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这句话,不只适用于爱情。
芳芳走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人民币。
我追出去,把信封还给了她。
我说,芳芳,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
“照顾姑姑,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份工作了。”
“这是我的生活,我的福气。”
是的,福气。
我何其有幸,能在退休之后,遇到这样一段缘分。
让我有机会,去见证一段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
让我有机会,去陪伴一个高贵的灵魂,走过她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灿烂的一段旅程。
让我有机会,重新找回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这所有的一切,又岂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我赚到了。
我真的,赚到了。
姑姑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走的。
很安详。
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的床头,放着那本《草木之心》。
手里,还握着那张她和陈越年轻时的合影。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知道,她一定是去赴那个,迟到了五十年的约会了。
在那个世界,没有等待,没有遗憾。
只有开满鲜花的山野,和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的少年。
按照姑姑的遗愿,我们将她的骨灰,和陈越的,合葬在了一起。
就在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墓碑上,并排刻着两个名字:
陈越,林书婉。
中间,是一个小小的,连在一起的“&”符号。
简单,却又包含了所有。
我把那盆君-子兰,也搬到了墓前。
它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热烈。
像是为了庆祝这场,跨越生死的重逢。
我继承了姑姑的那栋老房子。
芳芳说,这是姑姑的意思。
她说,姑姑希望,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家,能有一个懂它的人,继续守护下去。
我没有拒绝。
我搬进了那栋房子。
我把阳台上的小花园,打理得更好了。
我学着姑姑的样子,每天给花浇水,松土,跟它们说话。
我把姑姑写给我的那些养花心得,整理成了一本厚厚的笔记。
有时候,邻居会过来串门,向我请教养花的经验。
我会泡上一壶茉莉花茶,拿出姑姑做的桂花糕的方子,做给她们吃。
我们会坐在阳光下,聊着天,笑着。
屋子里,总是充满了人气和暖意。
我再也没有感觉到,退休后的那种空虚和孤独。
我的生活,被这些花花草草,被这些温暖的人情,填得满满当当。
我把我写的故事,投给了一家杂志社。
没想到,居然发表了。
编辑说,这个故事,很感人。
他说,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这样一份纯粹的,用一生去守护的爱情,太稀有了。
稿费寄来的时候,我把它全部捐给了一个致力于保护珍稀植物的基金会。
我想,这应该是陈越和姑姑,最希望看到的。
他们的爱,始于草木。
也应该,以草木的方式,延续下去。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芳芳打来的那个电话。
想起那句“每月给你五千块钱”。
想起我当时心里那个“我赚到了”的念头。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我,多么浅薄。
我以为我赚到的是钱,是物质上的富足。
可我真正赚到的,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东西。
我赚到了一个家。
我赚到了一个榜样。
我赚到了一个,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全新的角度。
我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等待,如何去守护。
我学会了,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发现那些微小的,闪光的美好。
我学会了,和自己的孤独和解,和这个世界温柔相拥。
这,才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一笔财富。
前几天,我收到一封来自国外的信。
是芳芳寄来的。
信里,她告诉我,她辞去了那边高薪的工作,准备回国了。
她说,她想离家近一点,离亲人近一点。
她说,她也想养一盆君-子兰。
信的最后,她写道:
“小姨,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我拿着信,走到阳台。
阳光正好。
那盆君子兰,又一次,打上了花苞。
我知道,生命,就像这花一样。
有花开,有花落。
有等待,有绽放。
而我,有幸,成为了这一切的见证者,和守护者。
我俯下身,轻轻地,擦拭着那片油绿的叶子。
就像姑姑当年一样。
我的心里,充满了平静和感激。
赚到了。
真好。
来源:儒雅春风8EKI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