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六年,夏天来得又早又猛。我们红星机械厂的家属院,像一口被太阳烤得滚烫的铁锅,连风都是热的。我叫张哲,那年刚满二十,在厂里的钳工车间上班,浑身是使不完的力气和无处安放的躁动。
第一章:那堵墙,那阵哭声
一九八六年,夏天来得又早又猛。我们红星机械厂的家属院,像一口被太阳烤得滚烫的铁锅,连风都是热的。我叫张哲,那年刚满二十,在厂里的钳工车间上班,浑身是使不完的力气和无处安放的躁动。
我们家和邻居鲁岚家,就隔着一堵半人高的砖墙。
鲁岚是个寡妇。
这三个字在八十年代的家属院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扣在每一个提起她或看见她的人心上。她的男人陈哥,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去年冬天在一次技术革新试验中出了事故,人就这么没了。厂里给了抚恤金,分了这套偏院的小房子,算是仁至义尽。
我见过陈哥,是个爱笑的汉子,见谁都热情地递烟。他一走,鲁岚的天就塌了。她带着五岁的儿子亮亮,从原本热闹的筒子楼搬到了这只有两户人家的偏院。另一户,就是我们家。
起初,整个家属院都在谈论她,女人们的眼神里混杂着同情、审视和一丝说不清的戒备。可鲁岚愣是没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她把眼泪和悲伤,像那堵砖墙一样,结结实实地砌在了心底。每天清晨,她会准时牵着亮亮出门,把他送到厂办幼儿园,自己再去后勤处上班。傍晚,再沉默地把孩子接回来。她的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棵在风中强撑的白杨。
院里的王阿姨她们有时会议论:“瞧瞧,多硬气,男人没了,眼泪都没见掉一滴。”
我妈听了,总会叹口气说:“心里苦罢了,哪是铁打的。”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对这个只比我大七八岁的女人,有种说不出的敬佩。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太难了。我时常在院里碰见她,她提着沉重的煤球筐,或是抱着一大盆衣服去水房,小小的亮亮跟在后面,抓着她的衣角。我想上去搭把手,可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总让我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堵墙,做着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听得见她训斥亮亮淘气的声音,听得见她深夜里缝补衣服的缝纫机声,也闻得到她家厨房飘来的饭菜香。那是一种极为克制的生活气息,没有大声的欢笑,也从无放纵的悲戚。
直到那个晚上。
那是一个典型的夏夜,月亮被云遮住,空气闷得像要拧出水来。我贪凉,搬了张竹床睡在院里。后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那声音很轻,很压抑,像是有人在用枕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没能堵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
是哭声。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竖着耳朵仔细听。声音就是从隔壁院里传来的。是鲁岚。
那哭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助和凄凉。它不像白天的嚎啕大哭,更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夜深人静时,躲回自己的巢穴,独自舔舐着流血的伤口。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明白了。白日的坚强都是伪装,是她穿给整个世界看的铠甲。只有在所有人都睡去的深夜,她才敢卸下防备,让积攒了太久的悲伤决堤。
我躺不住了。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象着墙那边的她,是不是正抱着陈哥的遗像,是不是正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浑身发抖。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我得过去看看。
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半夜三更,翻墙去一个寡妇家,这要是被人看见,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妈非得打断我的腿。可那压抑的、让人心碎的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着我的良心,让我无法安然躺下。
我挣扎了很久,久到额头都冒出了汗。最终,那阵哭声里一丝微弱的绝望,战胜了我所有的顾虑。
管他娘的!一个女人,哭成这样,别再想不开。
我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踩上院角的石头,双手扒住墙头,深吸一口气,翻了过去。落地时,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到没有声音。
鲁岚家的院子比我们家还小,晾衣绳上挂着亮亮的小衣服,墙角堆着没劈的柴火。一切都井井然有序,但这秩序背后,却藏着一个正在崩塌的灵魂。
我猫着腰,凑到她家窗户底下。窗户没关严,留着一道缝。哭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第二章:一碗滚烫的面条
我透过窗缝往里看,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屋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鲁岚就坐在床边,背对着窗户。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是我想象中的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相框,我认得,那是她和陈哥的结婚照。
小小的亮亮睡在床上,大概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睡梦中也不安稳地皱着眉头。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犹豫和害怕都烟消云散了。我看到的不是一个需要避嫌的“寡妇”,而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可怜的女人。
我轻轻叩了叩门。
屋里的哭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才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警惕的声音:“谁?”
“陈姐,是我,张哲。”我压低声音,“我住隔壁。”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惊慌和局促。我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也许我根本不该来。
就在我准备转身爬墙回去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鲁含的脸露了出来,苍白得像纸,眼睛又红又肿,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你……你怎么……”
“我听见你哭了。”我笨拙地解释着,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我怕你……怕你想不开。”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得这么直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们就这样隔着门缝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她未干的泪水的咸涩味道。
“我没事。”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快回去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说着,她就要关门。
“等等!”我急了,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门,“陈姐,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你还有亮亮呢。”
提到亮亮,她的肩膀又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她侧过身,不再看我,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
“我……我知道……”她的声音哽咽了,“可我撑不住了,张哲,我真的撑不住了。今天……今天是陈哥的生日。”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孤单无助。我脑子一热,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还没吃饭吧?”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她茫然地摇摇头。
“等着。”
我转身进了她家那小小的厨房。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但锅灶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我打开米缸,空了。面袋子里,也只剩下一小捧白面。我心里一酸,她连晚饭都没心思做。
我在橱柜里找到两个鸡蛋,一点葱花。我熟练地生火,烧水,和面。我的厨艺是跟我妈学的,虽然做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但下一碗热汤面还是绰绰有余。
鲁岚没有赶我走,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我在厨房里忙碌。亮亮翻了个身,砸了咂嘴,睡得很沉。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就出锅了。我把面端到她面前,白色的面条,黄色的鸡蛋,绿色的葱花,在汤里散发着朴实的香气。
“快吃吧,陈姐。”我把筷子递给她,“吃饱了,才有力气扛事。”
她看着那碗面,眼泪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进滚烫的面汤里。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接过筷子,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起初是小口地抿,后来,或许是饿得狠了,或许是心里的堤坝彻底垮了,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我没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给她递了张手帕。
那一晚,一碗滚烫的面条,似乎融化了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她吃完面,情绪平复了很多。我们聊了几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告诉她,以后家里有什么重活、难事,尽管开口,别一个人硬扛。
她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从她家出来,重新翻墙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躺在竹床上,我毫无睡意。我不知道自己昨晚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但我知道,从我翻过那堵墙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人生,好像在那一刻,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轻轻推向了另一条轨道。
第三章:院子里的风言风语
从那天晚上起,我翻墙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当然,不再是在深夜。
鲁岚家的水缸,我总会提前给她挑满;冬天要烧的煤,我下了班就去煤厂拉回来,码得整整齐齐;她家的灯泡坏了,屋顶漏了,下水道堵了,只要她皱一下眉头,我立刻就能拿着工具出现在她家门口。
我不再需要翻墙,而是光明正大地从那扇小门走进去。鲁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和抗拒。她会给我递上一杯热茶,会在我干完活后,留我吃一顿便饭。饭菜很简单,但她做得用心。亮亮也从最初的怯生生,变得愿意黏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用木头给他削小手枪。
我喜欢这种感觉。帮她把一个摇摇欲坠的家重新撑起来,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看着亮亮从胆怯变得开朗,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这比在车间里拿多少奖金,听多少表扬,都让我觉得有意义。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我叫她“陈姐”,她叫我“小张”。我们从不谈论男女之情,更像是亲人,是姐弟,是邻居之间最纯粹的相互扶持。
但在家属院那些人眼里,这一切都变了味。
风言风语,就像春天里的柳絮,悄无声息地就飘满了整个院子。起初是窃窃私语,后来是当着我的面指指点点。
“这张家小子,怎么天天往寡妇家跑?”
“一个大小伙子,什么姑娘找不到,偏偏去招惹她?图什么呀?”
“哼,还能图什么,一个没了男人,一个血气方刚,干柴烈火……”
话说得越来越难听。院里的大喇叭王阿姨,更是把这件事当成了每天的头条新闻,添油加醋地四处传播。她说我被狐狸精迷了心窍,说鲁岚看着老实,其实骨子里就不安分。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烦人,但伤不到我。我张哲做事,自认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鲁岚不行。她本就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这些恶意的揣测,对她来说,是穿心利箭。
我发现她又开始躲着我了。我去找她,她总说“没事”,然后匆匆关上门。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ăpadă的是深深的忧虑和疲惫。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水房洗衣服,王阿姨带着几个女人,就在她旁边阴阳怪气地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她听见。
她低着头,拼命地搓着衣服,手背都搓红了,仿佛想把那些污言秽语连同衣服上的污渍一起洗掉。
我当时就火了,走过去,一把夺过王阿姨的盆,吼道:“嘴巴放干净点!再让我听见你们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那是我第一次在院里跟长辈红脸。王阿姨她们被我吓了一跳,嘟囔了几句,悻悻地走了。
可我这么一闹,非但没能平息流言,反而像是坐实了什么。大家看我们的眼神更奇怪了。
那天晚上,我妈把我叫进了屋。她没有骂我,只是红着眼圈,叹着气说:“儿啊,妈知道你心善,可咱们是普通人家,要脸面。鲁岚她……她是个好人,可也是个寡'妇。你跟她走得这么近,以后怎么找对象,怎么结婚?你这是把自己的前程往火坑里推啊!”
我爸则直接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我不管你是什么心思,从明天起,不许你再踏进她家门一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给我断了!”
父母的话,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理解他们的担忧,在这个年代,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和一个寡妇牵扯不清,就等于给自己的履历上抹上了一个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我一夜没睡。一边是父母的苦口婆心和严厉警告,一边是鲁岚那双无助又忧伤的眼睛。我该怎么办?退缩吗?从此和她划清界限,让她和亮亮重新回到孤立无援的境地,任由那些流言蜚语将她吞噬?
不,我做不到。
如果我的退缩,换来的是她的崩溃,那我张哲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人生,也许真的要因为那个翻墙的夜晚,而彻底改变了。我隐隐有了预感,但我并不害怕。
第四章:“你走吧,别再来了”
我没有听父母的话。
第二天,我照旧去了鲁岚家,帮她把漏雨的屋檐修好。只是这一次,我心里沉甸甸的。我没告诉她我和家里闹翻的事,我不想再给她增加压力。
可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
那天我正在她家院里劈柴,王阿姨挎着篮子从门口经过,看见我,故意拔高了嗓门,对着空气说:“哎呦,真是孝顺儿子,自己爹妈的话当耳旁风,倒把别人家当自己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门女婿呢!”
这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屋里。我看见鲁岚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扔下斧子,想出去理论,被她拉住了。
“别去。”她摇着头,脸色苍白,“你斗不过她们的嘴。”
那天晚上,她没有留我吃饭。她给我倒了杯水,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小张,”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决绝和疏离,“以后……你别再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陈姐,你别听她们胡说……”
“我没有胡说。”她打断我,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们说得对。你是个好小伙子,有自己的前程。你不能因为我们娘俩,把自己的名声搭进去。你爸妈说得也对,他们是为了你好。”
“你怎么知道我爸妈……”
“我下午,去找你妈了。”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我跟她保证了,以后不会再让你为难。”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能想象,她去见我妈时,会受到怎样的冷遇和难堪。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为了我,竟然去承受这些。
“你傻不傻!”我有些失控地抓住她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人说什么,你不用管!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光,倔强地看着我,“我在乎你!张哲,你才二十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这么自私,把你拖下水。我们娘俩,已经欠你太多了。算我求你了,你走吧,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我看着她,这个总是默默承受一切的女人,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方式推开我。我知道,她不是讨厌我,她是在保护我。她宁愿自己重新沉入黑暗,也不愿让我的世界染上一点污点。
“我不走。”我固执地摇头,“我说了要照顾你们,就一定会做到。”
“你走!”她忽然激动起来,用力推开我,“你再不走,我就带着亮亮搬走,搬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你听见没有!”
亮亮被我们的争吵声惊醒,揉着眼睛,害怕地看着我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鲁岚赶紧抱起儿子,背对着我,轻轻地哄着。她的背影在颤抖,我知道她也在哭。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我面对的,不再是几句流言蜚语,而是她用尽全身力气筑起的一道心墙。这道墙,比我们院里那堵砖墙,要高得多,也冷得多。
我站在她家门口,站了很久。屋里,是她压抑的啜泣和亮亮不安的哭闹。屋外,是冰冷的月光和无尽的黑暗。
我最终还是走了。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我明白,用同样的方式僵持下去,只会让她更痛苦。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爸妈以为我“想通了”,没再多说什么。
但我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这团火,烧掉了我的犹豫,烧掉了我的退路,也烧出了一个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念头。
他们都觉得我是错的,都想把我拉回“正轨”。
那好,我就用我的方式,走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来。一条能让我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的路。
第五章:一担煤,一个承诺
我消沉了两天。
这两天里,我没再去鲁岚家,甚至刻意避开她。我妈以为她的劝说起了作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院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大家似乎都觉得,这场“闹剧”已经收场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正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第三天,我起了个大早。我没去上班,而是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
我们厂长姓王,是个面冷心热的退伍军人。他认识我,也知道陈哥的事。
我站在他办公桌前,把我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没有提什么儿女私情,我只说,陈哥是为厂里牺牲的英雄,鲁岚同志是英雄的遗孀,亮亮是英雄的遗孤。作为陈哥生前的好邻居、好同事,我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他们母子。
我请求厂里出面,给我一个“帮扶模范家属”的名分。
王厂长听完,叼着烟,眯着眼睛看了我很久很久。那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我的胸膛,看清我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小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沉,“你想清楚了?这名分一给,你这辈子就跟她们娘俩绑在一起了。你还年轻,路还长。”
“我想清楚了。”我挺直了胸膛,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王厂长,我不是一时冲动。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清醒的一个决定。”
他沉默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抽烟时发出的“嘶嘶”声。半晌,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这事,我给你办。”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轻了。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煤厂。我用我攒下的所有积蓄,买了一整车的煤。
傍晚,当那辆拉煤的板车出现在家属院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我光着膀子,跳上车,一铲一铲地把煤卸下来,再一筐一筐地往鲁岚家院里搬。
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流,煤灰沾满了我的脸和身体,可我心里,却从未有过的敞亮和痛快。
整个家属院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他们围在院子门口,对着我指指点点。王阿姨她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议论,只是这次,她们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困惑和不解。
鲁岚也闻声跑了出来。她看着堆积如山的煤堆,看着汗如雨下的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她冲过来,想拉住我。
我没有停下,只是冲她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煤灰衬得雪白的牙齿:“陈姐,快冬天了,给你们娘俩多备点煤,省得你再去拉。”
就在这时,王阿姨那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哎呦,这可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倒插门呢!”
我放下煤筐,直起身,第一次正眼看向她,看向所有围观的人。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王阿姨,各位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议论我。今天,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陈哥是英雄,陈姐是英雄的家属。他们家有困难,我张哲搭把手,没错吧?”
“厂里号召我们学习英雄精神,照顾英雄家属,我这是响应厂里号召,王厂长今天早上还亲口表扬我了,给我定了‘帮扶模范’。你们要是不信,明天可以去厂办问。”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了。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我不再理会他们,走到鲁岚面前。她正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有震惊,有感动,还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看着她的眼睛,用这辈子最认真、最郑重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算了无数遍的话。
“陈姐,我知道,光有名分不够。流言蜚语,堵不住别人的嘴。”
我深吸一口气。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整个院子,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我给不了你什么荣华富贵,但我能保证,从今以后,这个家的天,我来撑。所有的重活,我来干。所有的风雨,我来挡。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们娘俩。”
我没有说“我爱你”。在那个年代,这三个字太奢侈,也太轻飘。我给她的,是一个男人最朴素,也最坚实的承诺。
鲁岚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她看着我,这个比她小七岁的、满身煤灰的“傻小子”,捂着嘴,泣不成声,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那堵横在我们之间的、无形的墙,终于彻底倒塌了。
第六章:翻过去,就没想过回来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大排场的酒席,没有喧闹的迎亲队伍。只是请了几个最亲近的同事和邻居,在我家的小院里,摆了两桌饭。
王厂长亲自来当了证婚人。他端起酒杯,看着我们,只说了一句话:“张哲,好样的。鲁岚,你找了个能扛事儿的男人。”
那天,鲁岚穿了一件红色的新衣服,虽然不是婚纱,但在我眼里,比世界上任何新娘都美。她一直低着头,脸上带着羞涩的笑,眼角却始终是湿润的。亮亮穿着新衣服,在我俩之间跑来跑去,他大概还不太懂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家里很热闹,从此以后,这个总给他削木头手枪的叔叔,要改口叫“爸爸”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温开水,却有着最妥帖的温度。
我把我的工资卡,全部交给了鲁岚。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我下班回家,总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我的衣服,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家属院里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结婚而立刻消失。有些人依旧在背后说,我是一时冲动,早晚会后悔。说鲁岚是二婚,配不上我这个年轻小伙。
但我们都不在乎了。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用行动,向所有人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我更加努力地工作,在厂里的技术比武中拿了第一。我把亮亮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教他读书写字,陪他玩耍打闹。他从一个胆小怯懦的孩子,变得越来越阳光自信。
鲁岚则用她的温柔和贤惠,给了我一个最温暖的港湾。她话不多,但总能在我最累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在我遇到烦心事的时候,默默地陪在我身边。我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誓言,却有着深入骨髓的相濡以沫。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我翻墙的夜晚。一堵墙,隔开了两户人家,也隔开了风言-风雨语。但那天晚上,我翻过去,就再也没想过要翻回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听到那阵哭声,或者听到了,却因为害怕而缩了回去,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像父母期望的那样,娶一个家世清白的姑娘,按部就班地生子、升职,过着一种安稳却也平庸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或许不错,但绝不会有此刻我心中的这份踏实和富足。
是鲁岚和亮亮,让我一个愣头青小子,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是这个家,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守护,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当年的家属院早已拆迁,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亮亮也早已长大成人,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单位,娶妻生子。他有了自己的家,但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妻儿回来看我们。孙子最喜欢缠着我,听我讲过去的故事。
每当这时,我都会看向坐在我身边的鲁岚。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也爬上了皱纹,可在我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在灯下默默流泪、让我心疼的姑娘。
她会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因为多年的操劳而变得粗糙,却依旧温暖。
“又在想什么呢?”她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也笑了:“在想,这辈子,真值。”
是啊,真值。
人们都说,我因为一次冲动的善举,搭上了一辈子。他们不知道,我搭上的,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那堵墙,我只翻过一次。但那一次,就足够我用一生去回味,去感恩。
来源:超级马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