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站在月台上,深深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
一九七六年的冬天,特别冷。
火车到站的时候,汽笛声被冻得又尖又细,像根针,扎得人耳膜疼。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站在月台上,深深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
全是煤烟味儿。
呛人,但亲切。
四年了。
我在冰天雪地的边防哨所,每天想的,就是这个味儿。
还有,就是林慧的脸。
我未婚妻的脸。
兜里揣着退伍证,还有攒下的三百多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我盘算着,先给爹妈买点东西,然后就去林慧家提亲。把婚事办了。
我想象着她见到我时惊喜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回家的路,我几乎是跑着的。
我们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七八户人家共用一个院子,鸡毛蒜皮,人情冷暖,全都在这里头。
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饭菜香和生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卫东?是卫东回来了!”
邻居张大妈正在院里收白菜,看见我,嗓门一下子就扬了起来。
整个院子都惊动了。
我笑着跟大爷大妈们打招呼,脚步却没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自家门口。
门帘一掀,我喊:“爸,妈,我回来了!”
屋里很暖和。
我爸正坐在桌边抽烟,烟雾缭绕。我妈在纳鞋底。
他们看见我,都愣住了。
随即,我妈手里的针线活儿“啪”地掉在地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她冲过来抱着我,拍着我的背,一个劲儿地哭。
我爸也站了起来,手有点抖,但还是板着脸,维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个大男人,在外面野了几年,看着结实多了。”
我咧着嘴笑,把行李放下,感觉一颗在外面漂了四年的心,终于落了地。
屋里除了我爸妈,还有一个人。
我哥,李卫军。
他坐在炕沿上,看见我,表情有点不自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卫东回来了。”
“哥。”我应了一声,心里有点犯嘀咕。
我哥在轧钢厂上班,这个点儿,他应该在厂里才对。
而且,他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的。
我妈拉着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道:“快暖和暖和,看这脸冻的。”
我喝了口水,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我想见的人。
“妈,林慧呢?”我问。
我跟林慧处对象的事,两家早就默许了。我当兵走之前,她天天往我们家跑,跟我妈比亲闺女还亲。
我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屋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我妈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爸猛地吸了口烟,把头转向了一边。
我哥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领子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我的声音有点发紧。
没人回答。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我爸那杆老烟枪,“吧嗒吧嗒”地响着,像在敲着我的心。
我的目光,落在了我哥李卫军的身上。
他今天穿得特别利索,的确良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崭新的蓝色工装外套。
这身衣服……我好像在哪见过。
对了,是我当兵前,我妈给我也做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说是等我回来结婚穿。
可我哥,他已经结婚了啊。
一个荒唐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我死死地盯着我哥。
“哥,你说话。”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卫军浑身一颤,还是不抬头。
这时候,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了。
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是林慧。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肚子微微隆起,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慌张和……心虚。
她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蜡像。
手里端着的一盘花生,“哗啦”一声,全撒在了地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大锤狠狠砸了一下。
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只看得到她,和我哥身上那件刺眼的蓝色外套。
还有她微微隆起的肚子。
“怎么回事?”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陌生,沙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林慧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妈“哇”的一声,又哭了,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作孽啊!这叫什么事啊!”
我爸把烟袋锅在桌上重重一磕,站了起来,指着李卫军,嘴唇都在发抖。
“你这个!你跟你弟弟说!你自己说!”
李卫军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我。
“卫东……我对不起你。”
他嗫嚅着。
“我跟小慧……我们……我们上个月领的证。”
“轰!”
我感觉我的天,塌了。
我当兵四年,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站岗,啃着冻成冰坨的馒头,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回来娶她。
我把津贴一分一分地攒下来,就是为了给她买一块上海牌的手表。
我每天晚上看着她的照片,才能睡着觉。
结果,我回来了。
她嫁给了我哥。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为什么?”
我盯着林慧,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林慧被我看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卫东,你别这样……我……”
她“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是我哥李卫军,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卫东,事到如今,瞒着你也没意思。你走了两年,一点音信都没有,外面都传……都传你在部队里出事了。”
“所以呢?”我冷笑。
“所以你就趁虚而入,把我未婚妻变成了你老婆?”
“不是的!”李卫军急了,“是……是我一直在照顾小慧和她家里。时间长了,就……就有感情了。”
“有感情了?”
我重复着这三个字,感觉像在嚼玻璃碴子。
“真是伟大的爱情啊。”
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指着他们俩,指着我那哭哭啼啼的妈,还有那个一脸羞愧的爸。
“你们,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是吧?”
“把我当傻子耍,是不是很有意思?”
“卫东,你听爸说。”我爸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无奈,“这事……是你哥不对。但是,木已成舟,小慧她……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你哥的骨肉。你看……”
我爸的话,像一把刀,又在我心上捅了一下。
孩子。
他们连孩子都有了。
我看着林慧的肚子,那个曾经在我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场景,如今却成了插在我心口最锋利的一把刀。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什么?”我爸没听清。
“我让你们滚!”
我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暖水瓶被震得跳了一下,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热水溅了一地,腾起一阵白雾。
屋里所有人都被我吓住了。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双眼通红。
“李卫军,你是我哥,亲哥。你干出这种事,你还有脸站在这儿?”
“林慧,我当兵前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等我,你说非我不嫁。你的誓言呢?”
“还有你们,爸,妈。这就是你们的好儿子,好儿媳。你们就这么看着他们在我背后捅刀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院子估计都听见了。
但我不在乎。
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
李卫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说什么,又被我吓得不敢说。
林慧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我妈上来想拉我,被我一把甩开。
“别碰我!”
我指着门口。
“滚!都给我滚出去!”
李卫军拉着还在哭的林慧,几乎是逃一样地跑出了屋子。
我爸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转身出去了。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屋里只剩下我和我妈。
还有一地的狼藉。
我妈看着我,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上的玻璃碎片。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一个劲儿地往里灌着冷风。
疼。
钻心地疼。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口饭没吃。
我妈在外面敲了半天门,我理都没理。
我躺在我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床板硬得硌人。
但这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上面有我小时候用铅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
一切都和四年前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毛了。
是林慧的。
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像花儿一样。
这是我走之前,她塞给我的。
她说:“卫东,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照片。看到照片,就跟看到我一样。”
我看了四年。
看了无数遍。
照片上她的笑容,是我在最苦最累的时候,唯一的慰藉。
现在,这张笑脸,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伸出手,想把照片撕掉。
可我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舍不得。
我恨她。
可我……好像还爱着她。
这个认知,让我更加痛苦。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巾。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
我妈给我留了早饭,玉米面粥和窝头。
我没胃口,胡乱扒了两口,就想出去走走。
刚一出院门,就碰上了我哥李卫军。
他像是在专门等我。
看到我,他搓着手,一脸的局促。
“卫东……”
我没理他,绕开他就想走。
他一步拦在我面前。
“卫天,你听我说,这事儿,是我混蛋。我认。但是……我跟小慧是真心……”
“真心?”
我打断他,冷笑一声。
“你们的真心,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的。你跟我谈真心,配吗?”
李卫军的脸,又涨红了。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但是,我们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给我。
“这是二百块钱。我知道你刚回来,手头紧。先拿着花。以后……以后哥补偿你。”
我看着他手里的钱。
崭新的“大团结”,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
钱,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李卫军,你把我当什么了?叫花子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侮辱性。
“你觉得用钱,就能买断我们的兄弟情?就能抹平你做的那些龌龊事?”
“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李卫东,就算穷死,饿死,也不会要你一分钱!”
院子里进进出出的邻居,都停下了脚步,朝我们这边指指点点。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供人观赏。
李卫军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把钱捡起来。
他的手在抖。
“卫东,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总得往前看。”
“往前看?”
我笑了。
“我怎么往前看?我一睁眼,就看到我未婚妻成了我嫂子。我一出门,就看到院里的人对我指指点点。你让我怎么往前看?”
我不想再跟他废话,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他颓丧的声音。
“工作的事,爸已经托人给你问了。轧钢厂那边,应该快有消息了。”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我没有回头。
我宁可去扫大街,也不想承他的情。
那段时间,我像个孤魂野鬼,在城里四处游荡。
家,我不想回。
那个地方,已经不再是我的避风港,而成了一个让我窒息的牢笼。
我每天都要看到李卫军和林慧出双入对。
林慧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我妈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期待。
那种眼神,曾经是属于我的。
我爸整天唉声叹气,抽着闷烟。
整个家,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压抑的气氛里。
只有我,是多余的。
我去了以前常去的河边。
河水结了冰,灰蒙蒙的,像我的心情。
我想起了当兵前,我和林慧也常来这里。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说以后我们要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她说,儿子要像我,高大,正直。女儿要像她,漂亮,温柔。
那些话,还言犹在耳。
可说这话的人,已经怀了我哥的孩子。
讽刺。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在外面晃荡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一进院子,就听到我们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是我爸在发火。
“你还有脸回来?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卫东现在连家都不回了!你满意了?”
然后是我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爸,这事能全怪我吗?卫东他自己钻牛角尖,谁也没办法!”
“你混账!你还有理了?”
“我怎么没理了?我跟小慧是正经领了证的!我们是合法夫妻!他一个当兵回来的,凭什么还对小慧念念不忘?他要是真有骨气,就该祝福我们!”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我站在门口,浑身冰冷。
李卫军,我的好哥哥。
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卫军。
李卫军捂着脸,一脸的不服气。
我妈和林慧在一旁哭哭啼啼。
好一出家庭伦理大戏。
我冷冷地看着李卫军。
“你说得对。”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我。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你们是合法夫妻,我不该再纠缠。是我没骨气,是我钻牛角尖。”
李卫军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时有些错愕。
“卫东,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他,“我今天回来,就是想跟你们说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从今天起,我李卫东,跟你李卫军,恩断义绝。我没有你这个哥。”
“我跟你,林慧,从此以后,形同陌路。你是我嫂子,仅此而已。”
“爸,妈,儿子不孝。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厂里分的宿舍,我去申请。以后,我就住在厂里。”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屋里炸开。
我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来抱住我。
“不行!卫东,你不能走!你走了妈怎么办啊!”
“妈,你还有好儿子,好儿媳,还有即将出世的孙子。你什么都有。”
我轻轻地推开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爸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长叹。
他知道,留不住我了。
李卫军的表情很复杂,有愧疚,有解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只有林慧,她抬起头,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还有一丝……绝望?
我不想去深究。
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转身,走出了这个家。
没有回头。
轧钢厂的动作很快。
也许是我爸托的关系起了作用,也许是我退伍军人的身份有优待。
我很快就分到了一个单人宿舍。
十几平米的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简陋,但清静。
对我来说,足够了。
我把部队发的被褥铺好,把简单的行李放好。
这个小小的空间,就是我新的家。
我开始在轧钢厂上班。
我被分到了炼钢车间。
这是全厂最苦最累的活。
每天,我都要面对着上千度的炼钢炉,汗水把衣服湿透,再被炉火烤干。
空气里充满了硫磺和铁锈的味道。
噪音震耳欲聋。
下班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在煤堆里滚了一圈。
但我不在乎。
我甚至有些喜欢这种感觉。
身体上的极度疲惫,可以暂时麻痹心里的痛苦。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干活不要命,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车间的老师傅们都说,我这小子,是块好钢。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不是好钢。
我只是一块被锤烂了的废铁,想在炉火里,把自己重新烧一遍。
看看能不能,烧掉那些不堪的过去。
我几乎断了和家里的所有联系。
我爸来看过我两次,给我送了些吃的和钱。
吃的我留下了,钱我没要。
他看着我黑瘦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儿啊,别这么折磨自己。跟爸回家吧。”
我摇摇头。
“爸,我在这挺好。”
我爸知道我脾气倔,劝不动,只能唉声叹气地走了。
我妈也来过,哭哭啼啼地,说的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
“卫东,回家吧。”
“你哥他知道错了。”
“林慧她……她快生了。”
听到“林慧”两个字,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把她推出了我的宿舍。
“以后别再来了。也别再跟我提那两个人的名字。”
我关上了门,隔绝了她所有的哭声。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看不见,那些伤痛就会慢慢愈合。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但现实,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你最沉重的一击。
那天,我下班回到宿舍,刚想躺下,就听见有人敲门。
我以为是车间的工友,没好气地喊了一声:“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卫东哥,是我。”
这个声音……
我愣住了。
是林慧的妹妹,林燕。
我打开门,看到林燕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一脸的焦急。
“燕子?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卫东哥,”林燕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姐……我姐她难产!在医院里,情况很危险!”
我的心,猛地一沉。
“哪个医院?”
“市人民医院。”
我来不及多想,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林燕跟在我身后。
我骑着厂里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一路狂奔。
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但我感觉不到冷。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林慧不能有事。
我恨她,怨她。
但我从没想过要她死。
到了医院,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扑面而来。
我冲到产房门口,看到我爸妈,我哥,还有林慧的父母,全都等在外面。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灼。
我哥李卫军,像个没头的苍蝇,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看到我来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卫军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没理他,走到我爸面前。
“爸,情况怎么样了?”
我爸的脸色很难看。
“医生说,胎位不正,大人孩子都有危险。让……让家属做个选择。”
“选择?”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我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看向李卫军。
他是丈夫,他是孩子的父亲。
这个选择,应该由他来做。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了李卫军的身上。
李卫军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卫军!你快说句话啊!”我妈急得直跺脚。
林慧的妈,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抱着李卫军的腿。
“卫军啊!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她还年轻啊!孩子以后可以再生,慧慧她只有一条命啊!”
李卫军被这阵仗吓傻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知道……我……”
“你混账!”
我爸气得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那是你媳妇!是你亲骨肉!你不知道谁知道?”
李卫军捂着脸,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害怕……我害怕啊……”
我看着他那副窝囊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李卫军!你他妈是不是个男人!”
“里面躺着的是你老婆!她现在在鬼门关里!你就在这哭?”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给句痛快话!”
我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卫军被我吓住了,哆哆嗦嗦地说:“保……保大人……保大人……”
就在这时,产房的门开了。
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满头大汗。
“谁是李卫军?”
“我,我是。”李卫军赶紧应道。
“产妇大出血,现在急需输血。但是医院的血库,A型血告急。你们家属里,有谁是A型血的?”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我爸是O型,我妈是B型。
林慧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我和李卫军身上。
“我是。”
“我是。”
我和李卫军,几乎是同时开口。
护士看了我们一眼:“你们俩谁是?”
“我是A型。”我说。
“我也是。”李卫军也说。
“那你们俩都跟我来吧,多备点总是好的。”
我跟着护士,走进了抽血室。
李卫军也跟了进来。
我们俩并排躺在床上,冰冷的针头,扎进了我们的胳膊。
鲜红的血液,顺着管子,缓缓流进血袋。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中,只有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看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献血。
也许,是为了还清我欠她的。
毕竟,我曾经那么深地爱过她。
也许,是为了给我那段死去的爱情,画上一个句号。
抽完血,我感觉有点头晕。
护士让我休息一下。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
绕,我的思绪也跟着飘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里传来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紧接着,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
“母子平安。”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妈和林慧的妈,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我爸拍着李卫军的肩膀,说:“好,好啊。”
李卫军也咧着嘴笑,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默默地掐灭了烟头,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里,已经没有我什么事了。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卫东。”
我爸叫住了我。
“不进去看看吗?”
我摇了摇头。
“不了。”
我转身,走进了医院外的风雪里。
雪下得很大。
整个世界,一片苍白。
就像我的心。
孩子出生后,我一次也没去看过。
我只是听说,是个男孩,长得很像李卫军。
取名叫李念。
思念的念。
我不知道他们在思念什么。
或许,是在思念他们那“来之不易”的爱情吧。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因为表现突出,我被提拔成了小组长。
工资也涨了一些。
日子,好像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了。
我和那个家,就像两条平行线,再也没有交集。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我刚下夜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
刚推开门,我就愣住了。
我的床上,放着一个襁褓。
襁褓里,一个婴儿正在熟睡。
我第一反应是,谁家孩子放错地方了。
我正想把孩子抱出去问问。
一张纸条,从襁褓的缝隙里,飘了下来。
我捡起纸条。
上面是林慧的字迹,潦草而慌乱。
“卫东,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卫军。这孩子,不是他的。”
“他是你的。”
“我走了。把他交给你,我放心。”
短短几行字,像一个晴天霹雳,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看着纸条,又看看床上那个小小的婴儿。
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怎么可能?
我慢慢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襁uper。
婴儿的脸,睡得红扑扑的。
很小,很脆弱。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眉眼。
那高挺的鼻梁,那紧闭的嘴唇……
像。
太像了。
像我年轻的时候。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
疼得我无法呼吸。
“哇——”
婴儿似乎被我的动静惊醒了,张开嘴,大声地哭了起来。
哭声又尖又亮,充满了整个小屋。
我彻底慌了。
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在部队里扛过枪,流过血。
可面对这个小小的、哭闹的婴儿,我却束手无策。
我笨拙地把他抱起来,学着电视里看来的样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不哭,不哭……”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婴儿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
他是我的儿子?
我和林慧的儿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思绪,回到了我当兵走之前的那一晚。
那一晚,林慧来送我。
我们俩躲在村外的麦秸垛后面,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她说她会等我。
她说她爱我。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没忍住,吻了她。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青涩的、冲动的吻。
难道……
难道就是那一次?
我算了一下时间。
从我走,到她生孩子。
时间,对不上。
不对,时间对得上!
我当兵走后,我们通过几次信。后来,通信中断了。部队说,是特殊任务,保密需要。
等我再收到她的信,已经是半年后了。
信里,她只字未提怀孕的事。
她为什么要瞒着我?
还有李卫军。
他知道吗?
如果他不知道,那他就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替别人养了孩子,还当成宝。
如果他知道……
那他就是天底下最阴险的男人!
为了得到林慧,他竟然……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怀里的婴儿,还在不停地哭。
我看着他,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愤怒,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他是我的儿子。
我的亲生儿子。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该怎么办?
把他送回去?
送回那个家?
交给李卫军?交给那个把我当傻子耍了这么久的“好哥哥”?
不。
我做不到。
那把他送去哪?
送给林慧的父母?
他们年纪大了,怎么照顾一个婴儿?
我看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东西,他的脸都憋紫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是无辜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大人的错。
他只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小生命。
我叹了口气,认命了。
我抱着他,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哭了,宝宝不哭了。爸爸在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脱口而出。
“爸爸”两个字,我说得那么自然。
也许是血缘的天性吧。
神奇的是,我这么一说,他竟然真的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把他放在床上,开始手忙脚乱地给他找吃的。
宿舍里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想起,我爸上次来看我,给我带了一罐麦乳精。
我赶紧找出来,用热水冲了半杯。
试了试温度,不烫。
我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喂他。
他咂着嘴,喝得很香。
看着他满足的样子,我的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很奇怪。
很温暖。
喂完他,我又犯了难。
尿布怎么办?
我翻遍了我的行李,只找到几件旧的白衬衫。
也顾不上了。
我撕成布条,笨手笨脚地给他换上。
他很乖,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
我一夜没睡,却一点都不觉得困。
我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
他的小手,紧紧地攥着。
小嘴巴,时不时地动一下,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我的心,一片安宁。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是一个父亲了。
我给他取名叫李望。
希望的望。
我希望他,能成为我未来的希望。
也希望我自己,能从这段不堪的过去里,看到新的希望。
第二天,我抱着李望,回了那个我发誓再也不回去的家。
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需要一个真相。
我推开院门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进了屋子。
屋里,我爸妈,还有李卫军都在。
他们正在吃早饭。
看到我抱着一个婴儿进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卫东?你……你这是……”我妈惊讶地站了起来。
我没说话,把怀里的李望,连同那张纸条,一起放在了桌子上。
李卫军的目光,触及到那张纸条时,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一把抢过纸条,看完之后,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他失魂落魄地念叨着。
我爸也拿过纸条,看完之后,气得浑身发抖。
他指着李卫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妈赶紧给他拍背。
“老头子,你别急,别急啊!”
屋里乱成一团。
我冷冷地看着李卫军。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李卫军抬起头,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冷笑,“林慧怀孕这么久,你天天跟她在一起,你会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我……”李卫军的嘴唇哆嗦着,“我以为……我以为是我的……时间……时间也差不多……”
“差不多?”我揪住他的衣领,“差多少?一个月?两个月?李卫军,你别把我当傻子!”
“我没有!”李卫军被我逼急了,大声喊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她一直说是我的!我怎么会怀疑自己的老婆!”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如果连他都不知道,那这件事,就只有林慧一个人知道了。
她一个人,瞒住了所有人。
包括我,包括李卫军,包括我们的父母。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人呢?”我问。
李卫军摇了摇头:“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们吵了一架。她说出去走走,就再也没回来。”
“为什么吵架?”
李卫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就……就是为了一些家里的琐事。”
“说实话!”我吼道。
李卫军被我吓得一哆嗦,终于说了实话。
“是为了钱。孩子出生后,花销大。她……她总觉得我给的钱少。我们……我们就吵了起来。”
我明白了。
林慧,她不是我想象中那个单纯的、为爱不顾一切的女孩。
她变了。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她。
她选择李卫军,也许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爱情。
而是因为,李卫军是城里人,是轧钢厂的正式工。
他能给她一个稳定的、体面的生活。
而我呢?
我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农村兵。
她把孩子生下来,瞒着所有人,也许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如果李卫军对她好,她就当这个孩子是李卫军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如果李卫军对她不好,她就把孩子这个“包袱”甩给我。
因为她知道,我一定会管。
我李卫东,再怎么恨她,也不会不管自己的亲生骨肉。
好算计。
真是好算计啊。
我看着桌上那个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熟睡的婴儿。
心里一阵发凉。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一个筹码。
一个被他亲生母亲,用来算计两个男人的筹码。
“!”
我爸终于缓过气来,一巴掌狠狠地甩在李卫军的脸上。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连孩子是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我李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李卫军捂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现在,也是一个受害者。
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受害者。
我看着这一屋子的烂摊子,感觉无比的疲惫。
我不想再追究谁对谁错了。
没有意义。
我弯下腰,把李望重新抱进怀里。
“这孩子,我养。”
我的声音很平静。
“从今天起,他叫李望。他是我李卫东的儿子。跟你们,跟林慧,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我妈哭着上来拉我:“卫东,你一个人怎么带孩子啊?你还要上班啊!把孩子留下,妈给你带。”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
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充满谎言和背叛的环境里长大。
“我会自己想办法。”
我抱着李望,转身离开了这个家。
这一次,我是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
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我向厂里请了长假。
领导看我一个退伍军人,又是先进工作者,不容易,批了。
我开始了手忙脚乱的奶爸生活。
白天,我抱着李望,去菜市场买菜,去副食品店排队买奶粉。
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有好奇,有同情,还有的,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男的,一个大男人,天天抱着个孩子。”
“听说是他媳妇跟人跑了。”
“啧啧,真可怜。”
我不在乎。
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李望养大。
晚上,是我最难熬的时候。
李望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哭一次。
要么是饿了,要么是尿了。
我经常是刚睡着,就被他的哭声惊醒。
冲奶粉,换尿布,哄他睡觉。
一套流程下来,天都快亮了。
我一个在部队里能扛着几十斤的装备,急行军几十公里都不眨眼的大男人。
被这个小小的婴儿,折磨得精疲力尽。
我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掉。
整个人都脱了相。
有一次,我实在是太困了。
冲奶粉的时候,手一抖,开水洒在了手背上。
瞬间就起了一大片水泡。
钻心地疼。
我看着怀里咂着嘴喝奶的李望,再看看自己被烫伤的手。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一个大男人,躲在被窝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念头。
把李望送走。
送到福利院去。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那么天真,那么无辜。
我怎么舍得?
他是我的儿子。
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我擦干眼泪,告诉自己,李卫东,你是个军人。
这点困难,打不倒你。
为了儿子,你必须撑下去。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我必须回去上班。
孩子怎么办?
我找到了我们院里的张大妈。
就是那个第一个发现我回来的热心肠大妈。
我把我的情况,跟她说了。
当然,我隐瞒了李望的身世。
我只说,我媳妇生完孩子,身体不好,回娘家休养了。
我一个大男人,要上班,照顾不过来。
想请她帮忙,白天照看一下孩子。
我每个月给她十块钱,外加孩子的奶粉钱。
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张大妈是个好人。
她看着我一个大小伙子,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确实不容易,就答应了。
“卫东啊,你放心去上班吧。孩子交给我,保管给你带得白白胖胖的。”
解决了孩子的照看问题,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我重新回到炼钢车间。
我干活比以前更卖力了。
因为我知道,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我有一个儿子要养。
我必须努力挣钱,给他最好的生活。
每天下班,我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张大妈家,把李望接回来。
不管在车间里多累多苦,只要看到儿子的笑脸,我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李望一天天长大。
他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叫了。
他会爬了,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他第一次开口叫的,不是“妈妈”,而是“爸爸”。
那一天,我抱着他,在宿舍里转了好几个圈。
高兴得像个傻子。
日子,虽然清苦,但充满了希望。
我以为,林慧,这个名字,会永远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可我没想到,两年后,她又出现了。
那天,我带着李望在公园里玩。
李望已经两岁多了,会跑会跳,正是调皮的时候。
他在前面追鸽子,我在后面看着他。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一个身影,挡住了我的阳光。
我抬起头。
看到了林慧。
两年不见,她变了很多。
瘦了,也憔悴了。
脸上没有了当年的神采,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沧桑。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脚上是一双布鞋。
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个时髦、亮丽的样子。
她看着我,又看看不远处跑来跑去的李望。
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站起身,拉着李望,转身就想走。
我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瓜葛。
“卫东!”
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别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我……我想看看孩子。”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转过了身。
我蹲下身,对李望说:“望望,叫阿姨。”
李望很乖,眨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阿姨。”
林慧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蹲下身,想抱抱李望。
李望却害怕地躲到了我的身后,紧紧地抓着我的裤腿。
林慧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李望,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他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她喃喃自语。
我把李望抱起来,冷冷地看着她。
“你现在来干什么?”
“我……”她擦了擦眼泪,看着我,“我听说,你一个人带着他,过得……很辛苦。”
“这跟你没关系。”
“卫,卫东,”她鼓起勇气,说出了她的来意,“我想……我想把孩子要回来。”
我愣住了。
随即,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涌了上来。
“你要回去?”
我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林慧,你把他当什么了?一件东西吗?想要就要,想扔就扔?”
“当初,是你把他像个垃圾一样,扔在我的宿舍里。现在,你一句‘想要回来’,就想把他带走?”
“你凭什么?”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林慧被我吼得脸色发白,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父子。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我想补偿他。”
“补偿?”
我笑得更大声了。
“你拿什么补偿?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你怎么养他?”
“我……”林慧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这两年,你去哪了?你过得好不好,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只知道,在我儿子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你不在。在他发烧哭闹的夜里,你不在。在他蹒跚学步,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你也不在。”
“现在,他长大了,会跑会跳了,你跑来说要补偿他?”
“林慧,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蹲在地上,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怜悯。
只有厌恶。
我抱着李望,转身就走。
“卫东!”
她从后面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
“你听我说完!我这次回来,不是一个人。我……我跟他一起来的。”
“他?”我皱了皱眉。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男人正朝我们这边走来。
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看起来,像个干部。
男人走到我们面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哭泣的林慧,最后,目光落在了我怀里的李望身上。
“你就是李卫东同志吧?”他开口了,声音很温和。
我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我姓王,是地区供销社的主任。”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小慧现在的……爱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又嫁人了。
“我们这次来,是真心想把孩子接回去。”王主任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我们家的条件,比你好一些。小慧她,也真的很想念孩子。”
“我们会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里面,是一千块钱。算是我们……对你这两年辛苦的一点补偿。”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
一千块钱。
在那个年代,这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过上好几年的富裕生活。
我笑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这两年的付出,我儿子,就值一千块钱。
我接过信封。
林慧和那个王主任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喜色。
他们以为我同意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把信封撕得粉碎。
钱,像雪花一样,飘散在空中。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的儿子,不是商品。他是我李卫东的命!”
“别说一千块,就算是一万块,十万块,你们也别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我说完,抱着李望,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传来林慧绝望的哭喊声。
还有那个王主任错愕的、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儿子。
我的儿子。
谁也抢不走。
从那以后,林慧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带着李望,继续过着我们清贫但安稳的生活。
我努力工作,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先进标兵。
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李望。
我教他读书,写字。
教他做人要正直,要善良,要有担当。
李望很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他从来不问我,他的妈妈在哪里。
也许,在他心里,我这个爸爸,已经足够了。
时间过得很快。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李望长成了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
他考上了大学,是全厂第一个大学生。
我去送他上学的那天,我那个所谓的“家”里,所有人都来了。
我爸妈,还有李卫军。
他们都老了。
我爸的背,已经驼了。
我妈的头发,全白了。
李卫军,也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
听说,他后来又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
但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他们看着我身边的李望,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悔恨。
“卫东啊,”我爸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摇了摇头。
“不苦。”
我看着身边意气风发的儿子。
“有他,就什么都值了。”
李卫军也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们俩,像几十年前一样,默默地抽着烟。
“卫东,”他沙哑着嗓子说,“哥对不起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在漫长的岁月里,都已经被磨平了。
剩下的,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
火车,要开了。
李望抱着我,眼睛红红的。
“爸,我会想你的。”
“臭小子。”我捶了他一拳,眼圈却也红了,“在学校好好学习。别给我丢人。”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火车缓缓开动。
李望在车窗里,不停地向我挥手。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我没有哭。
我的儿子,长大了。
他要去追寻他自己的未来了。
而我,也该开始我自己的生活了。
我转身,迎着夕阳,走出了火车站。
我的脚步,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九七六年的那个冬天,很冷。
但我的心里,却很暖。
因为,我有一个儿子。
他叫李望。
他是我的希望。
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来源:雨落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