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面的字,每一个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恶毒咒语。
拿到那张薄薄的诊断报告时,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上面的字,每一个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恶毒咒语。
良性。
医生敲着桌子,用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平静语气说,位置不算太好,但万幸,是良性。
他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耳朵里,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开派对,嗡嗡嗡,嗡嗡嗡。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像生了根一样盘踞着:我被婆婆气出了一颗肿瘤。
这个念头荒唐吗?
可能吧。
但在那一刻,它是我唯一能抓住的,解释我身体里这个陌生异物的理由。
它像一颗种子,是婆婆亲手种下的。
用她日复一日的叹息、年复一年的“为你好”,以及那些密不透风、让我喘不过气的“爱”来浇灌。
现在,它终于长出来了。
破土而出,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拿着那张纸,走出医院。
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疼。
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都离我很远。
我像一个透明的孤魂,飘荡在自己的城市里。
手机在包里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老公陈默打来的。
我没接。
说什么呢?
说你妈,终于,成功地在我身体里,留下了一枚勋章?
一枚用她的焦虑、她的控制、她的无边无际的“关心”打造的勋章?
我和陈默是自由恋爱,结婚前,我觉得婆婆是个挺和蔼的阿姨。
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
可住到一起后,我才明白,有一种沉默,比任何尖锐的言语都更有杀伤力。
它像水,无孔不入。
慢慢地,慢慢地,淹没你。
我们家的厨房,永远飘着一股中药和各种滋补汤料混合的味道。
那口紫砂锅,从我嫁过来的第一天起,就没熄过火。
里面炖着的东西,永远是婆婆精心搭配的“好东西”。
“这个对女人好,补气血。”
“那个去湿气,你体寒。”
“不能吃辣,上火。不能吃凉,伤胃。”
我曾经最爱的火锅、烧烤、冰可乐,都成了家里的禁忌品。
有一次,我实在馋得不行,偷偷点了份麻辣烫外卖。
我像个做贼的,躲在自己房间里,刚打开盖子,那股熟悉的、罪恶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房门“咔哒”一声被推开。
婆婆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我正在吸食什么毒物。
她没说话。
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是痛心疾首,是失望,是“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无声控诉。
然后,她默默地走进来,把那碗汤放在我桌上,又默默地把我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麻辣烫端走,倒进了厨房的垃圾桶。
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那种窒息感,比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一顿,要难受一万倍。
陈默回来后,我跟他抱怨。
他总是那句话:“我妈也是为你好,她就是那样的人,你多担待。”
为我好。
这三个字,像一个金钟罩,把她所有的行为都合理化了。
她可以随意进入我们的房间,理由是“看看被子够不够厚”。
她可以把我的真丝连衣裙拿去用刷子刷,理由是“那料子看着就不经脏”。
她可以把我桌上所有的护肤品都换成她买的“纯天然无添加”宝宝霜,理由是“外面的东西化学成分太多,烂脸”。
我的家,渐渐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
我的生活,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捏成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形状。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婆婆那双写满“担忧”和“不赞同”的眼睛。
还有那口永远“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紫砂锅,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提醒着我,我正活在一个巨大的、名为“爱”的囚笼里。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
在家里,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我觉得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想吃苹果,婆婆会说,苹果太凉了,我给你炖个梨。
我想穿裙子,婆婆会说,膝盖不能受风,老了要得关节炎。
我想周末睡个懒觉,婆婆会在早上七点准时敲响我的房门,说,早睡早起身体好。
我的所有个人意志,都被“为你好”这三个字,无情地碾碎。
陈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爱我,我也知道。
但他更无力反抗他的母亲。
他的“多担待”,像是一根根稻草,慢慢地,压垮了我。
直到身体发出了最强烈的警报。
拿到诊断报告的那天下午,我在外面游荡了很久。
直到天黑,华灯初上。
我走进一家咖啡馆,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我给陈默发了条微信。
“我们离婚吧。”
五个字,我打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
发出去的瞬间,我没有感到解脱,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
手机立刻就响了。
是陈默。
我挂断。
他又打来。
我再挂断。
如此反复,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最后,他发来一条长长的语音,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说,老婆,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我求你了。
回家?
我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忽然觉得那个地方,根本不是我的家。
那只是一个属于婆婆的,充满了她的味道、她的规则、她的“爱”的领地。
而我,只是一个寄居者。
一个需要被改造、被规训的,不合格的儿媳妇。
我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
“嫂子,我是陈静。”
陈静,陈默的堂妹。
一个在我印象里,有点内向,不太爱说话的女孩。
“嫂子,你……你跟我哥怎么了?他刚才给我打电话,哭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握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嫂子,你别生我哥的气,也别生大娘的气……大娘她……她其实……”
陈静的声音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其实什么?”我冷冷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她吸了吸鼻子,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大娘她……以前……失去过一个女儿。”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
什么?
“你说什么?”
“我……我也是听我妈说的,很早以前的事了。大娘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比我哥大三岁。长得特别漂亮,特别招人喜欢。”
“后来呢?”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后来……那孩子,五岁的时候,没了。”
“没了?”
“嗯,听说是得了急病,送医院没抢救过来。具体是什么病,我妈也说不清楚,就说那段时间,大娘像疯了一样,整天抱着孩子的衣服哭,不吃不喝,差点跟着一起去了。”
“从那以后,大娘的性子就变了。对我哥,看得比眼珠子还重。生怕他磕着碰着,生怕他吃不好穿不暖。”
“我妈说,大娘是把对那个女儿的亏欠,全都补偿在我哥身上了。后来……后来你嫁过来,她可能……可能也是把你也当成自己女儿了,只是她用的方式……不太对。”
挂了电话,我坐在咖啡馆里,浑身冰冷。
窗外的霓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我从来不知道,婆婆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陈默也从来没跟我提过。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个永远强势、永远正确、永远用“为你好”来包裹一切的婆婆,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大一个窟窿。
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细节。
婆婆总是不让我吃凉的,哪怕是夏天,家里的水也必须是温的。
她总是盯着我穿衣服,只要风大一点,就非要我加上一件外套。
她总是炖那些汤汤水水,变着花样地让我喝下去,仿佛我是个纸糊的人,需要靠那些汤药来续命。
我一直以为,那是控制。
是令人窒息的专制。
现在想来,那是不是……一种恐惧?
一种源于过去的,深刻的,无法摆脱的恐惧?
她害怕。
她害怕曾经发生在她女儿身上的悲剧,会再一次上演。
她用她以为正确的方式,笨拙地,甚至是粗暴地,想要保护我们。
想要堵上命运的每一个漏洞。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恨意,怨气,还有一丝丝刚刚冒出来的,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怜悯。
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把我撕扯得生疼。
我付了钱,走出咖啡馆。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一点。
我该怎么办?
离婚吗?
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家,开始新的生活?
这个念头依然很有诱惑力。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可是,陈静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泛起了圈圈涟漪。
如果我走了,陈默会怎么样?
婆婆呢?
她会不会觉得,是她又一次“害”了自己的家人?
那个刚刚被揭开的,血淋淋的伤口,会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溃烂得更加严重?
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交替闪烁。
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不是为了原谅,也不是为了妥协。
而是为了……弄明白。
我想回去,亲眼看看,那个藏在“恶婆婆”面具下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我打了个车。
“师傅,去xx小区。”
说出那个地址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不知道回去要面对什么。
也许是一场更激烈的争吵。
也许是陈默的哀求和婆婆的冷眼。
但我不怕了。
因为这一次,我是为我自己回去的。
为了给我心里那颗肿瘤,也为了给这段被怨恨包裹的关系,寻找一个真正的病因。
车子停在楼下。
我抬头,看到自己家的窗户亮着灯。
橘黄色的,暖暖的。
曾几何
我,那灯光像一个牢笼的入口。
但现在,我却觉得,那里面,可能藏着一个我从未触碰过的真相。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进去。
打开家门的时候,客厅里一片死寂。
陈默坐在沙发上,背影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婆婆站在他旁边,手足无措,脸上的皱纹里,都写满了慌乱。
看到我回来,陈默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
他的身体在发抖。
“老婆,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别吓我,你别不要我……”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哽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能感觉到,我的肩膀,很快就被他的眼泪浸湿了。
婆婆站在原地,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担忧,有自责,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轻轻推开陈默,走到婆婆面前。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让我觉得充满压迫感和审视的眼睛,此刻,竟然有些躲闪。
“妈。”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有点事,想跟您谈谈。”
婆-婆愣住了。
陈默也愣住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婆婆说过话。
我要么是顺从的,要么是沉默的,要么是忍无可忍之后的短暂爆发。
但像现在这样,平静地,郑重地,要求“谈谈”,是第一次。
“去……去你房间说吧。”婆婆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点了点头。
走进婆婆的房间,一股淡淡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她的房间,就像她的人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在她的床边坐下。
她显得有些局促,搬了张凳子,坐在我对面。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我却觉得,我们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您是不是……有个女儿?”
话音刚落,婆婆的身体,就像被雷击中一样,猛地一颤。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慌乱。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一刻,我知道,陈静说的是真的。
我的心,也跟着她的颤抖,揪成了一团。
“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您能……跟我讲讲她的故事吗?”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
而是那种无声的,压抑了几十年的泪水。
一颗一颗,顺着她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她叫……静静。”
婆婆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安静的静。”
“她长得……很像你。特别是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的时候,像月牙儿。”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像我?
“她……很乖,也很聪明。四岁的时候,就能背好多唐诗了。”
“那时候,家里穷,没什么好东西吃。我就想着,再苦再累,也不能苦了孩子。”
“我到处托人,给她买奶粉,买麦乳精。她有点咳嗽,我就紧张得整夜睡不着觉。”
婆婆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
她的眼神,穿过我,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她失去的女儿,有她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那天……就是那天……”
她的身体又开始发抖。
“她有点发烧。我带她去村里的卫生所,医生说,就是普通感冒,打一针,吃点药就好了。”
“我信了。”
“我带她回家,给她喂了药,哄她睡了。”
“我以为,她睡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又会活蹦乱跳地叫我‘妈妈’了。”
“可是……她再也没醒过来。”
婆婆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野兽哀鸣一般的哭声。
那种哭声,充满了绝望和悔恨。
像是要把积压了几十年的痛苦,全都喊出来。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双冰冷粗糙、布满老茧的手。
“妈,不怪您。”我说。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怎么不怪我?都怪我!怪我没用,怪我没本事,怪我信了那个庸医的话!”
“如果我当时坚持把她送到县城的医院去,如果我没有让她一个人睡,如果我晚上多去看她几次……”
“她就不会死!”
“她就不会离开我!”
她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
“都怪我!都怪我!”
我用力地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力量。
“妈,这不是您的错。您已经尽力了,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不……我不是……”她摇着头,泣不成声,“我害死了我的女儿……我不是个好妈妈……”
那个晚上,婆婆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很多。
讲了静静小时候的趣事。
讲了她失去女儿后,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讲了她如何把所有的爱和恐惧,都转移到了陈默身上。
她说,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觉得像看到了长大了的静静。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她想把当年没能给静静的,全都补偿给我。
她怕。
她怕得要死。
她怕我也像静静一样,突然就没了。
所以她要控制我的饮食,要控制我的穿着,要控制我的一切。
她以为,只要把所有她认为危险的因素都排除掉,我就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她不知道,她的这种“爱”,对我来说,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枷D锁。
她更不知道,这种窒息的爱,正在慢慢地,侵蚀我的健康。
“孩子,”婆婆哭得累了,声音变得很虚弱,“妈……是不是做错了?”
我看着她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看着她通红的眼睛。
我心里的那堵墙,那堵由怨恨和委屈砌成的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摇了摇头。
“妈,您没有错。”
“您只是……太害怕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那颗肿瘤,好像也跟着松动了一下。
原来,它不是被“气”出来的。
它是被一种扭曲的、沉重的、充满了恐惧的“爱”,给“喂”大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我就在婆婆的房间里,陪着她。
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睡梦中,她的眉头依然紧紧地皱着,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办法立刻就说“我原谅你”。
那些年我受的委屈,是真的。
那种窒D息的感觉,是真的。
我身体里的肿瘤,也是真的。
但是,我好像……也不那么恨她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婆婆已经起床了。
厨房里没有再传来那股熟悉的中药味。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淡淡的米粥的香气。
我走出去,看到婆婆正在盛粥。
陈默站在她旁边,眼眶也是红的。
看到我,婆婆端着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
“喝……喝点粥吧。白粥,养胃。”
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气。
而是充满了试探和……请求。
我点了点头,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很烫,但很暖。
一直暖到了我的心里。
那顿早饭,我们三个人,吃得异常沉默。
但那种沉默,和以前不一样。
以前的沉默,是压抑的,是暗流涌动的。
而今天的沉默,是柔软的,是带着一丝丝小心翼翼的温情。
吃完饭,我把我的诊断报告,拿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妈,陈默。”
“我生病了。”
“医生说,是良性的,需要做个小手术。”
陈默一把抢过报告,看着上面的字,手抖得比我还厉害。
婆婆也凑过来看,她不认识几个字,但她看到了“肿瘤”那两个字。
她的脸,瞬间又白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自责。
她一定又想起了她的静静。
“妈,你别怕。”我握住她的手,“医生说了,没事的,做完手术就好了。”
“都怪我……都怪我……”婆婆的眼泪又下来了,“是我把你气病的……是我害了你……”
“不。”我摇了摇头,看着她,也看着陈默,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谁害了谁。”
“是我们这个家……病了。”
“现在,我们需要一起,把它治好。”
我的手术,安排在了一周后。
那一个星期,是我们家天翻地覆的一个星期。
婆婆不再逼我喝那些汤汤水水了。
她开始学着上网,查资料,问医生,看哪些食物对我的病有好处。
然后,笨拙地,学着做给我吃。
有时候,她会把菜炒糊了,或者把汤炖得没了味道。
她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就会笑着跟她说:“妈,没事,下次我们一起做。”
陈默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说“我妈是为你好”的和事佬。
他开始真正地,承担起一个丈夫,一个儿子的责任。
他会陪着我去医院做各种检查。
他会在婆婆又想用她的老办法来“关心”我的时候,温和但坚定地阻止她。
“妈,医生说了,她现在需要的是清淡饮食,心情愉快。我们听医生的,好不好?”
他也会在晚上,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对不起”。
“老婆,对不起,以前是我太混蛋了,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会拍拍他的背,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个充满了压抑和误解的过去,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新的理解和温情所取代。
手术那天,陈默和婆婆都在手术室外等着。
我被推进去之前,婆婆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一遍遍地嘱咐我:“别怕,孩子,别怕。妈在外面等你。”
我看着她,笑了笑。
“妈,我不怕。”
麻药打进去,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在那个漫长的梦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她冲我笑,笑得特别甜。
她说:“谢谢你,替我好好爱她。”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房里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白色的床单上,暖洋洋的。
陈默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婆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在给我削苹果。
她削得很慢,很认真,长长的苹果皮,一圈一圈,都没有断。
看到我醒了,她立刻放下苹果,凑了过来。
“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我摇了摇头,冲她笑了笑。
“妈,我饿了。”
“哎,哎!饿了就好,饿了就好!”她高兴得语无伦次,“我给你熬了小米粥,一直温着呢,我这就去给你端!”
她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觉得,那个曾经压在我心头,让我喘不过气的“婆婆”,好像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个有点笨拙,有点唠叨,但很努力地,在学着如何去爱我的……妈妈。
我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
我们那个“病了”的家,也在一天天好起来。
出院那天,陈默来接我。
婆婆没有来,她说她要在家里,给我准备一桌“接风宴”。
回到家,一开门,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不是中药味。
是麻辣烫的味道。
我愣住了。
只见餐桌上,摆着一个火锅,锅里红油翻滚,香气四溢。
旁边,还摆着我最爱吃的各种食材。
婆婆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点点不自然的笑容。
“那个……我问了医生,医生说,偶尔吃一次,没事的。”
“我……我也不知道这个底料要怎么调,就……就买了现成的。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瘦了很多,背有点驼,抱在怀里,能感觉到清晰的骨骼。
“妈,”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声音有点哽咽,“谢谢您。”
她拍了拍我的手,声音也有些发颤。
“傻孩子,谢什么。”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那天,我们三个人,围着那锅热气腾腾的麻辣火锅,吃得很开心。
我吃了很多。
吃得额头冒汗,嘴唇发麻。
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我身体里的那颗肿瘤,被医生切除了。
而我心里的那颗肿瘤,也在那一天,被一锅热辣滚烫的爱,彻底融化了。
后来,我们还是会吵架,会有分歧。
生活不是童话,不可能一下子就变得完美无缺。
婆婆还是会唠叨,会担心。
但她学会了,在唠叨之前,先问一句:“你想不想?”
我呢,也学会了,在烦躁之前,先想一想,她那份笨拙的爱背后,藏着怎样的恐惧和深情。
而陈默,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不再是一个左右摇摆的传话筒。
而是一座桥梁。
一座连接着我和婆婆,连接着过去和现在的,坚固而温暖的桥梁。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去逛公园。
看到一个妈妈,正在声色俱厉地训斥自己不肯穿外套的孩子。
那个场景,何其熟悉。
婆婆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我看到,她的眼圈,有点红。
我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
“妈,我们去那边看花吧。”
她点了点头,任由我拉着她,往前走。
阳光下,她的白发,闪着银色的光。
我忽然在想,我们每个人,心里可能都住着一个“静静”。
那是我们失去的,无法弥补的遗憾。
是我们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我们用尽一生,可能都在寻找一种方式,去安抚那个“静静”,去填补那个窟窿。
有的人,用控制。
有的人,用逃避。
有的人,用怨恨。
我们都忘了,唯一的解药,可能就是……看见。
看见彼此的伤口,看见那份被包裹在伤痛之下的,笨拙而深沉的爱。
我的同事林姐,当初无意间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她说:“有时候,我们恨的,只是一个我们根本不认识的、自己想象出来的人。”
是啊。
我曾经恨的那个婆婆,只是我基于自己的痛苦和委屈,想象出来的一个专制的、冷酷的形象。
而我从来没有,也从没想过去了解,那面具之下,她经历过什么,她害怕着什么。
我的肿瘤,像一个警报器,用最极端的方式,提醒我,我们家的关系,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而那通来自陈静的电话,像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真相的门。
我很庆幸。
庆幸自己在那天晚上,选择了回去。
如果我当时真的选择了离婚,一走了之。
我可能会获得一时的解脱。
但我们三个人,可能会永远活在各自的痛苦里。
我会带着对婚姻的失望和对婆婆的怨恨,开始新的生活,但那颗心里的肿瘤,可能永远无法根除。
陈默会永远活在失去我和愧对母亲的夹缝里,痛苦不堪。
而婆婆,她会再一次,品尝到失去“女儿”的滋味,那个旧日的伤口,会被撒上更咸的盐,永无愈合之日。
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现在,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以后只要定期复查,保持好心情,就没什么大碍了。
保持好心情。
这五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需要巨大的智慧和勇气。
它意味着,你要学会和解。
和自己的过去和解,和别人的不完美和解,和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如意和解。
我把那盆曾经被婆婆嫌弃的,养在阳台角落里的多肉,搬到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它曾经因为缺乏阳光和水分,变得有点蔫。
现在,我每天给它浇水,晒太阳。
它的叶片,又重新变得饱满、翠绿,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就像我们的家。
也像我自己。
我们都曾经历过一段阴暗的、缺乏养分的时光。
但只要有光照进来,有爱来滋润,就总有重新生长的力量。
周末的时候,我会陪婆婆一起去逛菜市场。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跟那些老街坊们,骄傲地介绍:“这是我儿媳妇,比亲闺女还亲!”
那些叔叔阿姨们,都会笑着说:“老姐姐,你真有福气。”
每到这个时候,婆婆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那种笑容,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是发自内心的,舒展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静静”,并没有离开。
她只是,找到了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
她不再是婆婆午夜梦回的惊恐和眼泪。
她变成了一道温暖的光,提醒着我们,要珍惜眼前人,要用力去爱。
用一种,对方能感受到的,舒服的方式,去爱。
那天,我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我结婚时的相册。
照片上,我和陈默笑得灿烂。
婆婆站在我们身后,也笑着,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和忧虑。
我拿着相册,走到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婆婆身边,坐下。
“妈,您看,您那时候真年轻。”
婆婆戴上老花镜,凑过来看。
她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看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
“唉,那时候,净瞎担心了。”
“担心什么?”我笑着问。
“担心你跟陈默过不好,担心我这个当婆婆的,做不好。”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更担心……你会嫌弃我。”
我的心,又被轻轻地触动了。
我靠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妈,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她感慨道,“真好。”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家庭伦理剧,婆媳之间,吵得不可开交。
婆婆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这电视里演的,都是假的。”
“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隔夜仇。”
“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
我笑了。
是啊,说开了,就好了。
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我们却用了那么多年,走了那么多的弯路,甚至付出了健康的代价,才真正懂得。
人与人之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
而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见我。
现在,我们终于,看见了彼此。
真好。
来源:儒雅春风8EKI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