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家住在镇子的最东头,一排灰扑扑的瓦房,门前是条泥巴路,一下雨就变成了黄色的烂泥河。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像是天漏了个窟窿,没日没夜地往下倒。
我们家住在镇子的最东头,一排灰扑扑的瓦房,门前是条泥巴路,一下雨就变成了黄色的烂泥河。
我记得那个下午,天黑得像傍晚,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在上面跑。
我趴在窗户边,用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画小人,画一个,就被新的水汽糊掉一个。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饭菜的香气混着潮湿的土腥味,钻进我的鼻子里。
爸爸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一言不发地编着竹筐,篾刀划过竹片的“唰唰”声,很有规律,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很轻的、犹豫的脚步声。
那声音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但它就是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爸爸,他手里的活没停,但耳朵好像也竖了起来。
门被轻轻地敲了三下,笃,笃,笃。
声音很小,像是怕惊扰了谁。
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谁啊?”
没人回答。
只有雨声更大了,风卷着雨水,“呼”地一下拍在木门上。
爸爸放下手里的竹篾,站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挑着一副货担,担子两头的筐子上盖着油布,但边角还是湿了,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塑料凉鞋和一些小玩具。
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他看到我爸爸,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手指了指屋檐,又指了指天,一脸的恳求。
他是个哑巴。
爸爸侧过身,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许了。
那个男人就把担子小心地靠在门边的墙上,自己缩在屋檐下,尽量不占地方,也不让身上的雨水溅到屋里。
他看起来很累,肩膀塌着,背也有些佝偻,一双眼睛却很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善意。
妈妈端了一碗热水出来,递给他。
他愣了一下,连忙摆手,手上的泥水差点甩到妈妈身上。
他急得脸都红了,又赶紧把手缩回去,在湿透的裤子上使劲擦了擦。
“喝吧,暖暖身子。”妈妈把碗硬塞到他手里。
他捧着那碗热水,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小口喝着,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脸。
我躲在爸爸身后,偷偷地打量他。
他穿的衣服是灰色的,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脚上的解放鞋开了胶,露出黑乎乎的脚趾。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看来。
我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探出头。
他竟然还看着我这边,见我又看他,他没有躲闪,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质朴,甚至有点笨拙,但很温暖。
他从自己的货担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塑料风车。
他把风车递给我,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着爸爸,爸爸点了点头。
我这才怯生生地走过去,接过了那个风车。
风车很轻,我用嘴一吹,它就呼啦啦地转了起来,在昏暗的屋子里转出一片小小的、鲜活的红色。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那场雨下了很久,一直下到天彻底黑透。
雨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那个男人站起身,准备走了。
他把喝完水的空碗放在门槛上,对着我爸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爸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路上小心。
他挑起担子,走到院子里,又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
他的目光在我们家堂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又笑了笑,然后转身,消失在湿漉漉的夜色里。
他的背影很快就被黑暗吞没了,只剩下那副担子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的,像一艘在黑夜里航行的小船。
妈妈关上门,叹了口气,“唉,这年头,做点小生意真不容易。”
爸爸没说话,又坐回他的竹椅上,拿起了篾刀,但很久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看着手里的竹条发呆。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把院子里的积水照得亮晶晶的。
妈妈去米缸里舀米准备做早饭。
“咦?”她突然叫了一声。
我和爸爸都闻声跑过去。
米缸是那种乡下常见的大陶缸,里面装着大半缸白花花的大米。
妈妈的手停在米缸里,脸上是又惊又疑的表情。
她慢慢地从米里,拿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小小的木头鸟。
鸟儿是用一整块木头雕的,没有上色,就是木头本来的颜色,但雕工很细致,羽毛的纹理都清清楚楚。
鸟的姿态是展翅欲飞的样子,眼睛是用黑色的墨点上去的,特别有神,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妈妈的手心里飞走一样。
“这是哪来的?”妈妈自言自语。
我凑过去看,那只木头鸟身上还沾着几粒米,散发着淡淡的木头香气和米香。
爸爸也走了过来,他看到那只鸟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爸爸那样的表情。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鸟,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又郑重,仿佛那不是一只木头鸟,而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从妈妈手里接过那只鸟,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远,很远,像是穿过了屋子,穿过了时间,看到了我们都看不到的地方。
“是他……”爸爸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是他……”
“谁啊?”妈妈问。
爸爸没有回答,只是把那只木头鸟攥在手心里,攥得很紧很紧。
我看到他的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那个时候我还小,我不懂一只木头鸟为什么会让一向沉默寡言、像山一样稳重的爸爸,露出那样脆弱的表情。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们家多了一样东西。
那只木头鸟被爸爸放在了他床头的小柜子上,那个柜子是他自己打的,上面放着他最宝贝的东西:一本翻得很旧的《三国演义》,一张我们家的全家福,还有一个装着各种票证的铁皮盒子。
现在,又多了一只时刻准备起飞的木头鸟。
我有时候会偷偷跑进爸妈的房间,去看那只鸟。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它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它的影子落在柜子上,长长的,像是它真的飞了起来。
我问过爸爸,那个送鸟的哑巴叔叔是谁。
爸爸只是摸摸我的头,说:“一个老朋友。”
“什么朋友啊?”我追问。
“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
然后,他就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时间就像门前那条泥巴路,被一场场雨冲刷,被一个个脚印踩过,慢慢地,就变了模样。
我长大了,上了小学,中学,然后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
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看到那只木头鸟,它还和以前一样,静静地待在那个柜子上,姿态昂扬。
岁月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但却在我爸爸身上刻下了一道道沟壑。
他的背越来越驼,头发也花白了,话比以前更少。
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他在想事情。
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在想那个哑巴叔叔,想那只木头鸟背后的故事。
那个故事,像一扇关着的门,爸爸是唯一的守门人,他不愿意打开,谁也进不去。
直到那一年,爸爸生了重病。
他在医院里躺着,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深地陷下去。
他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有一次,他醒过来,眼神难得地清明。
他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一片羽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妈妈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半天,才直起身,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他说……他想看看那只鸟。”
我疯了一样跑回家,冲进爸妈的房间,一把抓起那只木头鸟。
这些年,它已经被摩挲得油光水滑,像一块温润的玉。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又疯了一样跑回医院。
我把鸟塞到爸爸手里。
他的手指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几乎握不住。
我帮他合拢手指,把那只鸟包在他的掌心里。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很平静、很安详的表情,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心愿。
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慢慢地滑了下来。
那天晚上,爸爸走了。
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只木头鸟。
我们最后是费了些力气,才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鸟取出来的。
爸爸的葬礼很简单。
亲戚朋友们来了又走,家里很快又恢复了冷清。
我和妈妈整理爸爸的遗物。
他的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一些用了半辈子的工具,还有那个床头柜。
柜子里的东西,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我拿起了那个装着票证的铁皮盒子,打开它。
里面除了粮票、布票,还有几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
他们在一个像是矿山的地方,背景是光秃秃的山和高大的井架。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在其中一张合影里,我看到了年轻时的爸爸。
他那时候真年轻啊,头发浓密,笑容爽朗,搂着身边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
那个男人……
我把照片凑近了看。
那个男人,虽然年轻,虽然笑得那么开心,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就是那个下雨天来我们家躲雨的哑巴叔叔。
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一九七三,西山煤矿,生死兄弟,陈卫国,林木声。”
陈卫国,是我爸爸的名字。
那另一个,林木声,应该就是那个哑巴叔叔的名字。
林木声……一个会说话的名字,属于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我拿着照片,手在抖。
妈妈走了过来,看到我手里的照片,她的眼睛也红了。
“你爸……他从来不提过去的事。”妈妈的声音哽咽了,“他说,提一次,心里就疼一次。”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全部。
她只知道,爸爸年轻时去过很远的地方挖煤,吃了很多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回来了,再也不提那段日子。
那个铁皮盒子的最底下,我还发现了一把小小的、生了锈的铜钥匙。
我把家里所有的锁都试了一遍,都打不开。
这把钥匙是哪里的?
它和我爸爸的过去,和那个叫林木声的叔叔,又有什么关系?
爸爸走了,但他留下了一个更大的谜团。
那只木tou鸟,那张老照片,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像三块拼图,指向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我觉得,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不仅仅是为了解开一个谜,更是为了……去认识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父亲。
我决定,要去一趟西山煤矿。
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我跟妈妈说了我的想法。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去吧,去了也好。你爸心里藏了太多事,太苦了。”
我开始做准备。
通过网络,我查到西山煤矿早已经废弃了,那里现在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几乎被人遗忘的镇子。
我买了一张去往那个方向的火车票。
出发前,我把那只木tou鸟、老照片和那把铜钥匙,都小心地贴身放好。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窗外的景色不断地后退。
我看着窗户玻璃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感觉自己像是在乘坐一辆开往过去的列车。
爸爸,你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林木声叔叔,你还好吗?
你为什么要把那只鸟留在我家?
一个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
火车坐了两天一夜,我又转了长途汽车,最后搭了一辆好心的乡民的拖拉机,才终于到了那个叫西山镇的地方。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
窄窄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红砖房,很多房子的窗户都破了,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煤灰和衰败混合的味道。
我拿着照片,开始一家一家地打听。
镇子上的人不多,大多是老人。
他们看着照片,眼神迷茫,摇着头。
“太久了,不认识了。”
“那时候矿上人来人往的,谁记得谁啊。”
一连问了十几家,都是同样的结果。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难道我白来了吗?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坐在街角晒太阳、满脸皱纹像核桃一样的老大爷,招手让我过去。
他戴着老花镜,把照片凑到眼前,看了很久很久。
“这两个后生……我好像有点印象。”他慢吞吞地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特别是这个,叫陈卫国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您认识我爸?”
“算不上认识。”老大爷摆摆手,“那时候矿上出了大事,死过人,你爸……是那件事的亲历者。后来,活下来的人,没多久就都走了。”
“大事?什么大事?”我急切地问。
老大-爷叹了口气,眼神浑浊,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塌方。”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像两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那是七三年的冬天,快过年了,井下突然塌了,十几个工友被埋在了下面。”
老大爷的声音很低沉。
“你爸,还有照片上这个叫……林木声的,都在里面。”
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当时情况特别乱,上面组织人拼了命地挖。挖了两天两夜,才挖开一条小缝。”
“当时里面的人,有的已经没气了,有的受了重伤。你爸运气好,伤得不重,是第一批被救出来的。”
“他出来后,整个人都疯了,不肯走,跪在地上,用手刨那些石头和煤块,满手都是血。”
“他喊着一个名字,就是这个,林木声。”
“他说,林木声为了推开他,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腿,还被什么东西……砸坏了嗓子,卡在最里面,出不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原来,林木声叔叔的嗓子,是那么坏的。
是为了救我爸爸。
“后来呢?”我颤抖着问。
“后来……救援队的人冒着二次塌方的危险,硬是又挖了半天,才把那个林木声给救出来。”
“命是保住了,但一条腿废了,嗓子也彻底说不出话了。”
老大爷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那次事故之后,矿上人心惶惶。你爸陪着那个林木声在医院待了几个月,等他出院,你爸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然后就一个人离开了西山,再也没回来过。”
“那……那个林木声叔叔呢?”
“他啊,腿瘸了,又成了哑巴,没法再下井了。矿上给了点补偿,他就在镇子上留了下来。他手巧,会木工,就靠着给人家做点家具、雕点小东西过活。”
“他现在还在镇子上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老大爷摇了摇头,“前些年还在的,后来……他唯一的亲人,他妹妹,从外地把他接走了。去哪了,就没人知道了。”
线索,在这里又断了。
但我知道了故事的大概。
一个关于牺牲和拯救的故事。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爸爸看到那只木头鸟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那只鸟,是林木声叔叔用他那双救过爸爸命的手雕刻出来的。
它承载的,是两个男人之间,用生命换来的情义。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爸爸从不提过去。
因为那段记忆太沉重了。
那里有死亡,有伤痛,有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还有他对自己兄弟的愧疚。
他把这份愧疚,深深地埋在心里,埋了一辈子。
沉默,是他背负这一切的方式。
我在西山镇又待了两天。
老大爷带我去了当年煤矿的旧址。
井口早就被封死了,周围长满了荒草,只有那个锈迹斑斑的井架,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我站在那里,仿佛能听到几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塌陷,能看到年轻的父亲跪在地上,用血肉模糊的双手,疯狂地刨着石块,声嘶力竭地喊着“木声”。
爸爸,你那时候,一定很绝望吧。
离开西山镇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
谜团解开了一半,但又有了新的疑问。
林木声叔叔,到底去哪了?
他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年后,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又悄悄地留下一只鸟?
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告知。
告知我,他还好。
告知我,他没有忘记。
回到家,我把在西山镇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妈妈。
妈妈听完,抱着我,泣不成声。
“你爸这个傻子啊……他怎么什么都不说啊……”
是啊,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
或许,有些恩情,重到无法用言语来诉说,只能用一生来铭记。
日子还要继续过。
我把爸爸的铁皮盒子,重新整理好。
那把生锈的铜钥匙,依然没有找到它的锁。
我几乎要把它给忘了。
直到有一天,妈妈在打扫一个很多年没动过的旧柜子时,从最底下翻出来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箱。
那个木箱很旧了,上面还上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我心里一动,拿出那把钥匙。
插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和妈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和期待。
我们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厚厚的信,还有……
还有十几只一模一样的木头鸟。
每一只,都和爸爸床头那只一样,展翅欲飞。
只是这些鸟的木头颜色有深有浅,有的看起来很新,有的则已经很旧了。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邮戳地址,是西山镇。
收信人是陈卫国,寄信人是林木声。
我颤抖着打开信。
信纸上的字,不是写的,而是用小刀,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很费力地刻出来的。
字迹歪歪扭扭,但很清晰。
“卫国哥,见字如面。”
“我很好,勿念。腿走路慢点,但不碍事。嗓子说不了话,但心里亮堂。靠手艺吃饭,饿不着。”
“你给的钱,我没动。我用它娶了个媳妇,她不嫌我。我们过得很好。”
“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你总觉得欠我的。哥,咱是兄弟,说欠就生分了。当年在井下,要不是你先发现顶子不对劲,把我推了一把,我早没了。我只是还你一推而已。咱俩,扯平了。”
“你别再寄钱来了。你要是真惦记我,就好好过日子。你过得好,我就安心。”
“我每年都会给你雕一只鸟,就当是我去看你了。等哪天,我攒够了,我就亲自去看看你,看看嫂子,看看侄子。”
信的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刀刻出来的,小小的飞鸟图案。
信的日期,是1975年。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每一年,都有一封信,和一只鸟。
信的内容都很短,报个平安,说点家常。
“哥,我当爹了,是个小子,皮得很。”
“哥,镇子上盖新房了,我也换了个大点的屋子。”
“哥,我妹妹嫁人了,嫁了个好人家,我放心了。”
……
爸爸从来没有回过信。
但我知道,他一定每一封都看了,看了无数遍。
这些信,这些鸟,是林木声叔叔一年又一年的牵挂,也是支撑着我爸爸,走过那些沉默岁月的一点光。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林木声叔叔会出现在我家。
他不是突然出现。
他是赴一个迟到了十几年的约。
他攒够了那些鸟,攒够了那些思念,亲自来看他的兄弟了。
他看到了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很安稳。
他看到了他的卫国哥,虽然沉默苍老,但还健康地活着。
他看到了我,看到了这个他只在想象中出现过的“侄子”。
所以他放心了。
他悄悄地留下了那年最新的那只鸟,就像他过去十几年做的那样,然后悄然离开。
他不想打扰。
他只是想告诉他,兄弟,我来看你了。
我把所有的木头鸟,都拿了出来,一只一只地摆在桌子上。
一共十八只。
加上爸爸床头的那只,是十九只。
十九年的光阴。
十九年的牵挂。
十九年的兄弟情。
它们静静地站立着,翅膀张开,像一个沉默而倔强的军阵。
我仿佛看到,在那个偏远破败的小镇上,一个瘸着腿的哑巴男人,坐在昏黄的灯下,一刀一刀地,把自己的思念和祝福,刻进一块块木头里。
他的世界是无声的,但他的内心,一定有万语千言。
而我的父亲,在每一个收到信和鸟的夜晚,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是不是也像这样,把这些鸟一只只地摆出来,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了他的兄弟?
两个男人,用这样一种笨拙而又执着的方式,维系着一段用生命换来的情谊,跨越了千山万水,对抗着无情的岁月。
这里面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最朴素的、最真挚的人性光辉。
可是,林木声叔叔,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看着那封信上最后的地址,心里又燃起了一个念头。
我必须找到他。
我要亲口告诉他,我爸爸,陈卫国,一辈子都记着他。
我要把这些鸟,带给他看。
我要让他知道,他的这份情义,我爸爸收到了,我也收到了。
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去的。
我带着妈妈,带着那满满一箱子的木头鸟,踏上了寻访之路。
根据老大爷说的,林木声叔叔是被他妹妹接走的。
我开始尝试从“妹妹”这条线索入手。
这是一个很渺茫的希望,像是在大海里捞一根针。
我回到了老家,找出了所有和我爸可能有联系的旧地址、旧名单。
在爸爸的一个旧记事本里,我发现了一个被划掉的名字和地址。
“林秀,江南水乡,某某镇。”
林秀?会不会就是林木声叔叔的妹妹?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带着妈妈,按照那个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很美的江南小镇,白墙黑瓦,小桥流水。
和西山镇的萧瑟破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地址。
开门的是一个很温和的中年女人。
我说明了来意,提到了林木声和陈卫国这两个名字。
那个女人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们……是陈大哥的家人?”
她就是林秀。
她把我们请进屋,给我们倒了茶。
屋子很干净,装修得很雅致。
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手里,正拿着一个刻了一半的木头鸟。
是林木声叔叔。
只是,照片被黑色的相框裱着。
我的心,沉了下去。
林秀阿姨告诉我们,她哥哥,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因为长年累月的粉尘吸入,他的肺很早就出了问题,一直拖着,最后还是没能扛过去。
“我哥他……一辈子最惦念的人,就是陈大哥。”林秀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
“当年他从西山回来,身体垮了,人也沉默。但他从来没抱怨过。他说,能活着,就是赚了。”
“他每天都坐在窗边刻木头鸟,刻好一个,就小心地包起来。他说,这是他的念想。”
“那年,他去你们家,其实是去告别的。他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想在走之前,再看一眼陈大哥。”
“回来之后,他高兴了好几天。他说,陈大哥看着挺好,家里也挺好,他就放心了。”
“他去世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费力地比划着。我懂他的意思。他让我,如果有一天,能遇到陈大哥的家人,一定要替他说声,谢谢。”
林秀阿姨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和妈妈,也早已泪流满面。
我打开我带来的箱子,把那十九只木头鸟,一只一只地,摆在了林木声叔叔的遗像前。
“林叔叔,”我哽咽着说,“我爸他……也走了。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你送他的那只鸟。”
“这些鸟,他都收着,一只都不少。这些信,他也都留着。”
“他不是不想你,他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觉得,他欠了你一辈子。”
“林叔叔,我爸让我替他跟你说,兄弟,这辈子能认识你,值了。”
我说完,对着林木声叔叔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些木头鸟,静静地立在那里。
新的,旧的,颜色深的,颜色浅的。
它们像是跨越了生死的信使,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它们代替那两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说出了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
什么是兄弟?
是危难时,毫不犹豫地把你推向生路。
是分离后,年复一年无声的牵挂。
是我用我的一条腿,一只无法歌唱的喉咙,换你一世安稳。
是你用你一生的沉默,一份沉甸甸的愧疚,把我铭记在心。
他们之间,没有豪言壮语,却有着比山还重,比海还深的情义。
从林秀阿姨家出来,江南的阳光正好。
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抬头看着天空,天很蓝,有几只鸟儿自由地飞过。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
爸爸的故事,终于完整了。
我好像,也终于读懂了他那沉默如山的父爱。
他的爱,就像那些木头鸟,不会说话,却能飞翔。
飞过岁月的长河,飞过生死的边界,永远,永远地,停留在我的心里。
后来,我把那些木头鸟,带回了家。
我做了一个很大的玻璃柜,把它们一只一只,小心地放了进去。
它们不再是孤零零地站在床头,而是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就像我爸爸和林木声叔叔,他们也一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他们或许还是不怎么说话。
只是像年轻时那样,拍拍对方的肩膀,然后相视一笑。
所有的恩情,所有的牵挂,所有的遗憾,都在那一笑里了。
有时候,我也会学着爸爸的样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发呆。
我会想起那个下雨的午后,那个浑身湿透的哑巴叔叔,他递给我一个红色的小风车,笨拙地对我笑。
我会想起我的父亲,他看到木头鸟时,那瞬间泛红的眼眶。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放映。
我知道,这个故事,会永远地留在我生命里。
它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情感,可以超越言语,可以抵挡岁月。
它沉默,却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它叫,情义。
来源:一品姑苏城